这个故事得从一个叫伊丽莎白·安的九岁小女孩说起。她和姑婆哈利特住在美国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城市里,这个城市位于美国中部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州里。姑婆哈利特是个寡妇,家境普通,不穷也不富有。姑婆有个女儿叫弗朗西斯,是城里给女孩上钢琴课的老师。尽管她们是隔代的亲戚,伊丽莎白·安还是管弗朗西斯亲切地叫姑妈。哈利特姑婆和弗朗西斯姑妈还收留了一个名叫格蕾丝的“姑娘”。她患有严重的哮喘病,而且格蕾丝已经年近五十,早就算不上是“姑娘”了。因为格蕾丝咳嗽得很厉害,没有人愿意雇用她,所以好心的哈利特姑婆就收留了她。格蕾丝一咳嗽,整栋房子的人都能听到。
姑婆哈利特是一个体形单薄瘦小的老婆婆,格蕾丝是一个体形单薄瘦小的中年妇女,弗朗西斯姑妈是一个体形单薄瘦小,还算年轻的女人,而伊丽莎白·安是一个体形单薄瘦小的小姑娘。按理说她们不愁吃喝,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都如此单薄瘦小!
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比哈利特姑婆和弗朗西斯姑妈更善良的人了。伊丽莎白·安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父母就不幸去世了。尽管伊丽莎白·安有叔叔、姨妈、姑妈、舅舅等很多亲戚,但是哈利特母女两人抢先把这个小孤女带回家,一直尽心尽力照顾至今。“把这个小生命从别的亲戚那里抢过来是我们的职责,”哈利特母女对彼此说,“因为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如何把一个敏感脆弱的小婴儿养大成人。”哈利特母女十分确定,伊丽莎白·安六个月大的样子就表明她长大后会是一个敏感脆弱的女孩。
哈利特母女的当务之急,就是把亲爱的爱德华的孩子——伊丽莎白·安从帕特尼一家手里抢过来。他们从位于佛蒙特州的农场来信说,自己十分乐意收养这个小女孩,并把她带到他们的农场里养大。哈利特姑婆念叨了很多次:“这孩子谁养都行,就是不能给帕特尼一家。”哈利特姑婆和帕特尼一家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姻亲。“他们一家人冥顽不灵、冷血无情、不善言辞、感情内敛,是典型的新英格兰人。那年夏天,弗朗西斯,那时你还是个小婴儿,我租住在他们家附近。他们是怎么对待到他们家串门的孩子们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哦,不,我不是指他们辱骂或者欺负那些孩子,只是他们太缺乏同情心,对孩子们敏感细腻的内心漠不关心,根本不知道他们想些什么。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情形!帕特尼一家人给他们安排农场里的杂事,就好像他们雇用了那些孩子一样!”
哈利特姑婆不是成心在伊丽莎白·安面前讲这些话的,可是小孩的耳朵一向都很敏锐,总能听到他们想知道的事。因此,伊丽莎白·安在很小的时候就清楚地知道哈利特姑婆对帕特尼表亲一家人的态度。尽管她不知道哈利特姑婆说的“杂事”是什么,但从姑婆的语气中可以推测出,“杂事”肯定是很可怕的东西。
哈利特姑婆和弗朗西斯姑妈绝不会冷漠、粗暴地对待伊丽莎白·安。刚把小婴儿接过来住时,弗朗西斯姑妈就把小说、杂志通通丢到一边,开始阅读育儿书籍。她还加入了一个妈妈俱乐部,每周参加一次交流活动。并且,她报名参加了芝加哥一所学校的育儿函授课程,定期阅读学习新的育儿内容。当伊丽莎白·安九岁时,弗朗西斯姑妈觉得自己都快成育儿专家了。同时,伊丽莎白·安也从这些育儿法中受益良多。
伊丽莎白·安和弗朗西斯姑妈十分亲密。弗朗西斯姑妈会与伊丽莎白·安分享每一件事和每一个看法。姑妈非常在意小女孩的心思。“大多数孩子之所以烦恼,”弗朗西斯姑妈说,“就在于他们的想法不被大人理解,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彻彻底底了解伊丽莎白·安的内心想法。”弗朗西斯姑妈有这样的决心,是因为内心深处她总觉得自己的妈妈从未真正了解过她,所以对伊丽莎白·安,她立志要做得更好一些。弗朗西斯姑妈全身心地爱着这个女孩,努力使她远离所有伤害,盼着她能快乐、茁壮地成长。
然而,伊丽莎白·安长得既不是很茁壮,也不能说很健康。至于她快不快乐—读完故事后你自己来判断吧。与同龄的孩子相比,伊丽莎白·安显得个头矮小,身体单薄。她苍白的小脸上长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总是流露出既惊恐又忧郁的神情。弗朗西斯姑妈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疼在心头。
弗朗西斯姑妈本身也害怕很多东西,所以很有同情心。一旦有任何令人害怕的事情发生,她总是第一时间去安抚伊丽莎白·安。当她们外出散步时,姑妈总是时刻保持警惕,生怕有什么东西突然冒出来吓到伊丽莎白·安。若是有条大狗路过,弗朗西斯姑妈总会慌张地说:“快过来,亲爱的,快过来!我肯定那是条温顺的狗狗。我不信它会咬小女孩。天啊!伊丽莎白·安,不要离它太近!到这儿来,亲爱的。如果它伤害你,就快躲到姑妈身后来。”每到这时,伊丽莎白·安都已经吓坏了。“看来我们最好拐个弯,走另一条路吧!”如果凑巧狗也跟了过来,弗朗西斯姑妈立马变身为勇敢的守护者,把吓得直哆嗦的小女孩护到身后,抄起雨伞一边驱赶狗,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滚开,快滚开!”
如果哪天既打雷又下雨,弗朗西斯姑妈准会停下手里所有的事情,把伊丽莎白·安紧紧地抱在怀里,直到一切都平静下来。有时,伊丽莎白·安半夜会因为做噩梦而尖叫着醒来,弗朗西斯姑妈会立刻来到她的床边。由于夜里时常要起来,弗朗西斯姑妈索性就在睡衣外套了件厚长袍保暖,这样她就不会因为怕冷而急着赶回自己温暖的被窝。温暖的烛光照亮了姑妈疲惫、温和的脸庞。她总会用瘦弱的手臂把伊丽莎白·安紧紧地抱在怀里。“跟姑妈说说你做了什么噩梦,亲爱的,”弗朗西斯姑妈低声说道,“这样你就会很快忘了它的。”
周一至周五,每天早上九点十五分,弗朗西斯姑妈都会牵着伊丽莎白·安纤细白嫩的小手,穿过繁华的街道,护送她到学校那栋砖石砌成的教学楼里。大楼共有四层,可以容纳六百名学生同时上课。上课铃响之前,操场的声音可谓震耳欲聋。伊丽莎白·安一见这场面,就吓得魂不守舍,不得不靠弗朗西斯姑妈拉着她的手,才能穿过那群拥挤、嘈杂的孩子。事实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女孩,甚至连她的同班同学都不知道她是否来了学校。弗朗西斯姑妈把她安全带离嘈杂混乱的操场,爬上又长又宽的楼梯,稳妥地带到班里。这时,伊丽莎白·安已经读三年级了。
中午,弗朗西斯姑妈会来接她回家,下午上课之前,上午的一切会再度重演。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弗朗西斯姑妈每次都会问:“今天班里发生什么事了?”伊丽莎白·安要是心算题做错了,她会鼓励安慰;要是单词拼写赢了施密特家的小女孩,她会开心骄傲;要是被老师的偏心伤害了,她则会愤愤不平。有时讲到自己在学校表现不好的地方或者心情沮丧的时候,伊丽莎白·安会伤心地哭起来。一般情况下,善良的弗朗西斯姑妈也会跟着流下眼泪。“可怜的小伊丽莎白·安。”姑妈用紧张、颤抖的声音说道。只要她俩都哭了的话,那天中午她们谁也吃不了多少饭菜。
放学后和周六,伊丽莎白·安有着各种各样的课外活动——钢琴课、自然科学课、美术课、缝纫课,甚至还有法语课(尽管弗朗西斯姑妈对自己的发音不是特别自信)。她这么做就是想让小姑娘接受尽可能全面的教育。
有一次,一些主妇来姑妈家串门,伊丽莎白·安对她们说:“无论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姑妈会怎么看。”
“为什么呢?”她们一边问一边看向弗朗西斯姑妈。姑妈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哦,因为姑妈十分关心我的学习生活,而且她理解我!”伊丽莎白·安将她经常听姑妈说的话作为答案讲了出来。
弗朗西斯姑妈眼里闪着幸福的泪光。她把伊丽莎白·安叫过来,亲了亲她,还用消瘦的手臂尽可能地拥抱了她一下。伊丽莎白·安又长高了。
“不久之后,”其中一位到访的女士说,“你就会和你姑妈一样高了,变成一个叛逆的大姑娘。”
“她从小在我身边长大,一刻都没离开过我的视线,”弗朗西斯姑妈说,“我对她有信心。你永远都会和姑妈交心的,是不是,亲爱的?”
尽管伊丽莎白·安会编些故事讲给姑妈听,但是现在她暗下决心要对姑妈无话不谈。
弗朗西斯姑妈接着和客人闲聊:“我真希望她没这么瘦小、苍白、神经质。我觉得紧张的现代生活不利于孩子的成长。我试着让她多呼吸些新鲜空气。每个好天气里,我都会带她出去走走。不过,由于经常在这一带转悠,我们都有些无聊腻歪了。这也使我弄不清楚到底她活动得够不够。我想是时候给她找个医生瞧一瞧了,然后再给她开点儿药。”她又对伊丽莎白·安补充道:“别担心,亲爱的!姑妈不认为你的问题很严重。只要你乖乖按时吃药,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姑妈会好好照顾她最心爱的小姑娘的。她还会把病魔赶走。”
伊丽莎白·安之前并不觉得自己生病了,听了姑妈的话,脑海里不禁浮现起自己躺在白色的小棺材里,身上落满了白色花瓣的画面。不一会儿,弗朗西斯姑妈就抱歉说自己要照顾伊丽莎白·安,起身送客了。
类似的对话发生了好几次之后,一天,弗朗西斯姑妈真的请来了医生。医生步履匆匆地赶来,手里提着散发着皮革味的黑色方形包。医生目光如炬,每次来的时候都有些不情愿,就好像他走错了屋子似的。伊丽莎白·安非常怕见到医生。她骨子里感觉到医生会说她得了肺结核,将不久于人世。肺结核这个词是从格蕾丝那儿听来的,她总会提到早死之类的话题。
医生先拍打了几下伊丽莎白·安的身体,又查了查眼底,然后听了听她的呼吸,最后把她推到了一边。“这孩子根本没病,比牛还结实!她需要—”说着,医生看了一会儿弗朗西斯姑妈消瘦、焦虑的脸庞以及那紧锁的眉头。然后,他又看了看姑婆哈利特那同样焦虑、消瘦的脸和紧锁的眉头。最后,他还瞥到了门外格蕾丝那满脸焦虑的神情和紧锁的眉头。医生长叹一口气,闭上了嘴,默默地合上了诊断方包,并没有说伊丽莎白·安到底需要什么。
当然了,弗朗西斯姑妈是不会轻易放医生走的。当医生起身离开时,弗朗西斯姑妈缠住他,不停地问这问那:“但是,医生,这三个月来,她一斤肉都没长……她的睡眠……她的胃口……她的神经……”
医生边戴帽子边说:“多吃点儿牛排……多呼吸新鲜空气……保证睡眠充足……她就会好起来的。”医生的话听起来有些敷衍,不过他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伊丽莎白·安有些失望。她以为医生会给自己开些半小时就可以吃一颗的神奇红药丸呢,就像格蕾丝的医生给她开的那种。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永远改变了伊丽莎白·安的人生。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哈利特姑婆咳嗽了几声。
和格蕾丝的哮喘比起来,伊丽莎白·安不觉得姑婆的咳嗽有多严重。天气一冷,哈利特姑婆就会开始咳嗽,持续三四个月,大家都不会把它当回事。她们都在全身心地照顾伊丽莎白·安这个特别敏感、焦虑的孩子。
然而,一听到哈利特姑婆从手指缝里传出的咳嗽声,医生立刻转过身来,敏锐地盯着哈利特姑婆。医生脸上不耐烦的神情消失了,这还是伊丽莎白·安第一次见他对某件事这么感兴趣。“怎么了?”他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到哈利特姑婆身边。他从包里掏出听诊器——中间是闪闪发亮的一个小圆盘,连着两根橡皮管。接着,医生把橡皮管的尾端塞到了自己的耳朵里,又把闪闪发亮的小圆盘贴在哈利特姑婆的胸口上。
“大夫,我没事,”哈利特姑婆说,“一到冬天我就会有点儿咳嗽。我本来想跟你说的,可我忘了。我一咳嗽,肺上就有一个地方会疼。”
为了听清楚,医生不礼貌地打断了姑婆的话,然后费力地用听诊器探听着。之后,他转过身来,瞪着弗朗西斯姑妈,似乎很生气的样子。“把这个孩子带走,你自己再回来。”
以上就是伊丽莎白·安所能记得的那个改变了她原有生活的大事。所有她生活里围着她打转的人和一成不变的日子都要离她远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一家人匆忙地为医生的治疗建议做着准备:哈利特姑婆已经病得很严重了,必须搬到一个气候温和的地方养病。弗朗西斯姑妈也得一同前往,但是伊丽莎白·安不能去,因为弗朗西斯姑妈要全身心地照顾哈利特姑婆。医生还建议最好不要让女孩和姑婆再住在一起了。
当然,格蕾丝也不能同去,不过让大家吃惊的是,她竟然说没关系。原来她有个开杂货店的单身哥哥,这些年一直希望她能去帮忙看房子。她还说,一直待在这里是出于责任心,因为她知道哈利特姑婆离不开她。
伊丽莎白·安没有开杂货店的哥哥。不过,她倒是有很多其他亲戚,可以让她轮流住上一段时间,直到弗朗西斯姑妈来接她回家。她去的第一家是与她们同住一个城市的莱斯罗普姨妈家,不过姨妈不怎么乐意收留伊丽莎白·安。
无论如何,有些事不得不马上做,弗朗西斯姑妈开始打包行李,着手准备搬家,她还非常担心自己的母亲,所以对伊丽莎白·安也不像从前那么照顾了。“莫莉,暂时帮我照顾一下她,”她对莫莉·莱斯罗普姨妈说,“我会很快想出别的办法的,到时候写信给你,会另作安排,但是现在……”
弗朗西斯姑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颤,而莫莉·莱斯罗普姨妈最怕哭哭啼啼,所以立马应道:“好,哦,好了,当然了,只是暂时。”离开时,她边走边想自己怎么就答应了这件烦心事。家里有个性情恶劣的婆婆要相处难道还不够她受的吗?现在又添了个神经过敏、娇生惯养的伊丽莎白·安要照顾!
伊丽莎白·安做梦都想不到莫莉姨妈是这么看待自己的,不过她却看得出莫莉姨妈不太情愿收留她。对于弗朗西斯姑妈突如其来、出人意料的改变,伊丽莎白·安有了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以前弗朗西斯姑妈细致入微地照顾她,现在却一心只想着哈利特姑婆。
哈利特姑婆和弗朗西斯姑妈登上远去火车的那天,伊丽莎白·安除了用哭发泄她受伤的心灵外,什么也做不了。之后,莫莉姨妈拉起她的手,领着她回家。不过就在同一时间,老莱斯罗普夫人插手管起这事来。她是莫莉的婆婆,和伊丽莎白·安一点儿亲戚关系都没有,所以对于收留伊丽莎白·安更不热心。伊丽莎白·安看见一位老太太从二楼探出头来。老太太的脸既苍老又愤怒,而且还神经质地摇着头。“别动,待在人行道上,在那儿停下来!医生说布里奇特得了猩红热,要和我们隔离。现在把这孩子带到这儿来是行不通的,万一她被传染了,我们还得给她治病,隔离的时间就更长了。”
“可是,婆婆!”莫莉姨妈叫道,“我总不能把这孩子就这样扔在马路中间吧!”
听到这句话,伊丽莎白·安反而觉得特别开心,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多余的。不过,对于曾经有一家子人围着转的小女孩来说,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你没义务照顾她!”老莱斯罗普夫人从二楼窗户里探出身喊道,“你可以把她送给帕特尼一家。她一开始不去那儿简直没道理。帕特尼一家人一听说哈利特病了,就邀请她去。阿比盖尔是她母亲的亲姨妈,安就是她小姨—这小女孩和她们的关系就像和哈利特、弗朗西斯的关系一样近,比跟你的关系近多了。而且他们还有个农场,那儿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可是,婆婆,太阳都落山了,”莫莉姨妈反驳道,“我能把她送到帕特尼家吗?你不能让九岁的孩子去一个千里以外的地方,没有……”
老莱斯罗普夫人打断了莫莉的话:“詹姆斯过几天要到纽约出差。他可以现在就出发,顺便把她带上。到了奥尔巴尼,把她送上火车,让帕特尼一家到希尔斯伯勒去接她。”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像老莱斯罗普夫人安排的一样,她的指示一下,其他人只有无条件地执行,没有什么“如果”和“但是”。伊丽莎白·安不得不再次背起背包,和同样背着背包的詹姆斯·莱斯罗普姨父一起出发了。伊丽莎白·安觉得自己是被送去一个再也没有好日子过的地方,哈利特姑婆就是这么说帕特尼一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