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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日本圣武天皇 天平四年(公元七三二年),朝议派遣其第九次遣唐使 至大唐。当年八月十七日,任命了官拜从四位上的多治比广成为大使,从五位下的中臣名代为副使,也选出了四官 的判官与录事。判官有秦朝元 等共四名,录事也有四名。次年九月,另派人至近江、丹波、播磨、安艺四处,命各造大船一艘。

大使多治比广成之父为多治比岛,于文武朝时位至左大臣,其兄县守在养老年间曾奉派为遣唐押使 渡海到过大唐。广成曾历任下野守、左副将军及越前守等官职。

当年遣唐使阵容均经正式任命,计有: 知乘船事、译语、主神、医师、阴阳师、画师、新罗语译语、奄美语译语、卜部等随员,以及由都匠、船工、锻工、水手长、音声长、音声生、杂役、玉生、铸生、细工生、修船匠以至水手、射手 组成的下级船员,共五百八十余人。

但此行最具意义的应予派遣的留学生及留学僧的铨衡,至转年依旧悬而未决。当时派遣遣唐使开支浩大,路途险恶,其目的主要在于宗教与文化,即使有政治上的企图亦微不足道。虽然唐国大陆与朝鲜半岛诸国的兴亡变迁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影响着这一小小的岛国,但是这一时期,日本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成为正规国家。初行律令才九十年,佛教传入才一百八十年,政治文化深受大唐的影响,但一切尚混乱不清,未成制度,仅初具外形而已,亟须从先进的大唐学习之处极多。日本当时的情形犹如人之未及成年,犹如季节初春三月寒气未消时。

平城京 业已经营二十三年,模仿唐都长安,南北九条、东西四坊的整齐街衢已大致完成。都市周围则聚居着大量难民。兴福寺、大安寺、元兴寺、药师寺、葛城寺及纪寺等四十余座寺院均已建妥,只是壮大的伽蓝显得漂浮空泛,经堂中亦甚少经典。

翌年,从全国选出高僧九人,为此次渡海赴大唐的成功祈求,各高僧分别住入香椎宫、宗像神社、阿苏神社、国分寺 及神宫寺 等处。在五畿七道 为平息海神的愤怒而诵读《海龙王经》 。以伊势神社为首的畿内七道神社也派遣了奉币使

二月初,大安寺僧人普照与兴福寺僧人荣睿忽奉派为渡唐留学僧。两人接到通知,即赴当时佛教界最具权势的元兴寺面谒隆尊 僧,承询有无渡唐之意。普照、荣睿都是初次与隆尊亲自交谈。他们虽听过隆尊的华严 讲义,但隆尊并不是容易接近的人物。

荣睿体格魁梧,经常佝偻着结实的巨大躯体,懒得刮胡子,乍见似已年近不惑,其实却不过三十出头。普照较荣睿矮小些,身体孱弱,并年轻两岁。

“那就去吧!”

荣睿以几近不逊的态度一口答应下来。普照略显迟疑,注视着隆尊问道:

“渡唐是要学什么?”

何必冒险远渡重洋到大唐,任何地方不也可以求学吗,自己一向不是如此过来的吗?普照那一双给人冷酷印象的小眼似乎这样表示。普照以年轻才俊著名,可他并不以为然,认为自己不过勤于读书而已。

对这两个不同类型的年轻僧人,隆尊以一向的缓慢语调说明:日本尚未具备戒律,宜请适当的传戒师前来日本施行戒律。但邀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好几年的岁月。既然要请,非请德才兼备的人物不可,能让这种人才首肯来日并非易事。不过距离下一次派遣遣唐使的时间尚有十五六年,在这期间二位当能完成任务。

普照惊异于邀请传戒师来日需要这么长的岁月,但回头想想,要选择传戒师,自己也得具备些什么,想要指名道姓地聘请这样一位人物,并促其成行,非靠交情不可。为达到这种境界,费十数年工夫生活在大唐势将难免。他推想隆尊的意思大概是这样罢。这时普照有意答应,是为要有十几年长期生活在大唐而向往,如时间过短,则无冒险赌命的意义。既然可以那么长久地生活在那灿烂的大唐,乘上遣唐船冒险一番还算划得来。

辞了隆尊,二人在兴福寺庭园初春的阳光下交谈。荣睿多少显得兴奋,比平常讲话要快。他认为这事是知太政官事舍人亲王 与隆尊商量的结果。

为逃避课役,百姓竞相出家,到处流亡。为阻止这种社会现象,十年来连颁了几十道律令,皆未见效。问题不只在于百姓,僧尼在行为上的堕落也使为政者甚为忧虑。虽有《僧尼令》 二十七条,规定僧尼的身份与资格,实际上形同具文,毫无约束力。皈依佛教的规范尚未厘定。比丘及比丘尼须受的具足戒 ,因缺少三师七证(在戒场参会的十位师僧)尚未举行。目前如非自誓受戒,即为接受三聚净戒 ,其过程流于放纵。为约束这些佛徒,首先要从大唐聘请杰出的戒师,施行正式的授戒制度。一般的法律无效,非以佛教徒信奉的释迦“至上命令”来约束不可。整理正当的戒仪在日本佛教界为当务之急,这是谁都清楚的事。趁着派遣遣唐使,让两位青年僧人渡唐,便是舍人亲王与隆尊的意旨所在。

“这一使命似乎值得我们两个人舍命前去。”荣睿说。普照则沉默不语,时常只想自己的事。招请戒师有什么意义,他并不感兴趣,这十五六年间自己能学的经典数量才是重要问题。普照似乎已感觉到那些经典的沉重。这种想法使他冷酷的眼睛显露出异乎寻常的执着。

荣睿是美浓人,氏族未详,住兴福寺。“机捷神睿,论望难当,以瑜伽唯识 为业”——关于渡唐前的荣睿,从《延历僧录》只能知道这些。同样,对渡唐前的普照,也只能知道似兴福寺之僧又似大安寺之僧等不可靠的传说。但《续日本纪》中,记有一条“甲午授正六位上白猪与吕志女从五位下,乃入唐学问僧普照之母也”,是对他的出身仅有的朦胧写照。即是说普照之母姓白猪,名与吕志女,于天平神护二年(公元七六六年)二月八日从正六位上赐为从五位下。白猪氏之祖先是百济王辰尔之甥,其族人大部分从事与外国有关的职业。

闰三月二十六日,大使广成入朝接受节刀 。该节刀回国后需奉还,受刀表示准备就绪,完成渡唐大使的全权委任,一旦风和日丽即可解缆出航。

四月二日晓,广成等一行离开奈良前往难波津 ,那里已有多人聚集。这一天,广成一行包括普照、荣睿在内,约三十人骑马自奈良出发,各庙宇鸣钟祈祷海路平安。时值春季,樱花含苞待放,晨风凛冽。

道路穿过大和原野向西北笔直延伸。一行经王寺 越龙田山,夜宿国府,于次日午后入难波旧都。九年前即神龟元年在此地修建离宫的工事尚在施工,又见新建的廷臣行邸多处。经过春日照耀的几处建筑地带后,进入商铺林立的繁华地区。之后通过了几道桥。过最后一桥时,忽然感觉到含有潮香的阵阵海风迎面吹来。向左手山腰可见难波馆,红蓝相间,色彩鲜艳,接着见到新罗馆、高丽馆、百济馆等徒具虚名的古老建筑。远眺山丘尽处,可见生满芦苇的港口。

不久,一行进入港区,那里已无昔日与三韩往来频繁的痕迹,不过芦苇间林立的帆柱仍有数百。这里原是几条河流汇合入海之处。潮水与河水相互冲击的广阔水域上,散落着为数甚多的大小岛屿与沙洲,长着茂盛的芦苇,乍见之下几乎淹没整个海湾。穿梭于生满芦苇的岛屿与沙洲间的船只,从码头望去犹如滑行在芦苇之上。芦苇间点缀着无数的水路标,有几个上面栖有小鸟,其颜色之白令即将远去异域的人印象至深。

码头上有些混乱,离岸不远处系着四艘大船,送客的、看热闹的拥集船边。入口处用绳围着,只有送客的家族准许入内,但也不下两千人。老的、少的、幼的都有,显然女性占多数。围绳外看热闹的更多,这边也有流浪客与乞丐混杂其间。偶尔可闻诵经祝祷声浪盖过码头混乱骚扰的杂音。

大使广成等三十八人,在码头的一角与送行者辞别之后,再为分别乘坐不同船只出发的同行者互相举杯祝福。

四艘船均为长十五丈、宽一丈余的大船,容纳一百三四十人绰绰有余。因建造地点不同,形状略异。但谁也无法判断其性能优劣,唯一相同的是帆柱皆固定在船中央,这是采取百济船的样式,与帆柱位于离船中央稍偏处的唐船不同。日本的造船匠总是感觉关系较深的百济船可靠。

傍晚,四艘大船等候满潮,准备离开难波津码头。在送行人眼中,每艘船沉重得似要没入芦苇之间。每一条船搭载约百五十人及其食粮,并载有留学生需用物资、衣料、医药、杂货等,还有献给唐国朝廷的厚重贡物。船离岸时欢呼声四起,之后人们散去,码头又回复宁静。

四月三日,自难波津出航的四船,在武库、大轮田泊、鱼住泊、柽生泊、多麻浦、神岛、韩泊、备后长井浦、安艺风速浦、长门浦、周防国麻里布浦、熊毛浦、丰前分间浦等内海的港口或寄港或碇泊,于月中到达筑紫的大津浦,这是在本土的最后一个港口。四艘船为等候顺风,耽搁了几日。

四月末,广成一行自大津浦航向外海。自接受节刀后已过一月。从大津浦到大唐有两条航线:迄至天智天皇的第五次遣唐船为止,通常由此出发航向壹岐、对马,再沿南朝鲜西海岸北上,横穿渤海湾口,在山东的莱州或登州登陆,再由陆路南下洛阳入长安,但这一定要南朝鲜在日本的势力范围之下才能保证安全。后因新罗统一半岛,此路已不通。第六次以后,连续三次皆由此出发向西航行,过壹岐海峡出肥前值嘉岛,得信风一气横贯大海,漂至以扬子江为中心的扬州与苏州之间。当然广成一行也得走此航线。

普照与荣睿所乘的船是判官秦朝元的第三船,这条船上尚有两位留学僧,一名戒融,一名玄朗。戒融是开船当日自大津浦上船的筑紫的僧人,与普照同年,体格高大,显得傲慢。玄朗年轻两三岁,容貌端正,观察其言行颇有气质,是纪州的僧人,听说来大安寺有一年,但普照与荣睿以前从未闻其名,也未见其人。

从筑紫大津浦出发的第一夜起,虽无惊涛骇浪,船却像一片树叶般受外海大浪的搬弄。除了船员,谁也不能咽下任何东西,都像死人般随处卧着。这种状态持续了多日,只有普照是例外。头两天跟别人一样痛苦,第三天却头昏、胸闷皆除,已可平心正坐任船摇摆。可是朝夕眼见身旁三位留学僧深受晕船之苦,也不是件愉快的事。最厉害的是荣睿,整日张着口,痛苦地微声呻吟,那浓眉锐眼的脸,不消几日已憔悴不堪。玄朗则像死了似的,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

有一天,海上已暮色苍茫,躺在最远处的戒融忽然向普照讲话:

“在想什么?”

这是这位外表放荡不羁、身体魁梧的同道首次打招呼。乘船时彼此互道姓名,之后便晕船,各自处于孤独的战斗之中,直到如今尚无交谈的机会。

“什么都不想。”

普照回答这位仰卧着身体、把眼珠转向这边的筑紫出身的和尚。从第一次见面,普照就想不出这个大块头有何条件被选作留学僧。

“我在想,人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而且唯有靠自己解决,此外毫无办法。我正在受苦,不仅是我,荣睿、玄朗皆在受苦,可是你并不苦,很幸运地脱离了痛苦。”

普照心想这家伙怎么讲这种令人讨厌的话。严格地说,他所说不差,普照并未同情别人的痛苦,虽觉得可怜也无可奈何,也不想办法帮助。给人指摘出来自然不愉快,戒融好像看透了普照的心情,继续说:

“不要介意,我只是说出事实罢了。我若换上你的立场,也会跟你一样,人就是这样。”

虽非故意做作,戒融却突然匐伏,想从已无一物的胃中吐出什么,然后呻吟着:“啊!好苦!”

普照跟玄朗这位年轻的僧人倒时时交谈,通常是在船激烈摇摆的时候,老是由玄朗开口。好像是有意借讲话分心,其口气似诉说亦似独白,显得有气无力,但语调颇为热切。

“这算什么。不会有事的,再忍耐一些,只要不遇海难,船就可到达唐土,亲访传说中的长安、洛阳,在那里走动、在那里思考。大慈恩寺、安国寺、西明寺,都可亲眼目睹,我们将在其中的一个寺里进修吧。需要知道的事太多,需要读的书也很多,所有东西都要亲眼目睹、亲耳聆听,我该从地大物博的唐土汲取的必须汲取。再忍耐些。只要再稍许忍耐些!”

听着有一种悲哀的味道传来。这些话确实触动了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淳朴感情。这在别人或许是怯于启口的,不致如此表露。玄朗脸色苍白,大家沉默不语地听着,大有让他说个满足的意思。

唯有一次,戒融听不过去,给玄朗的话打岔说:

“不要说梦话,船到得了到不了还是未知数呢!”

见血封喉似的说法。像这种时候,荣睿不知是听着还是没听,始终保持沉默,眼神注视空中的一点,不断呼呼作气。

大家终于逐渐脱离有如地狱之苦的晕船。除普照以外,玄朗、戒融、荣睿等依年龄,隔两三天之差得到解放。不再晕船之后,热切言称憧憬唐土的玄朗反而不开口,整日不语也不稀罕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忧郁罩住了这位气质不凡的年轻僧人。戒融似乎懒惰成性,不晕船也整日躺着,荣睿则时时诵念《法华经》。普照偶尔环视左右同道,他打算在此次航海中读完的《四分律行事钞》 第七卷,片刻不离他的膝上。

四位留学僧所乘的第三船航行在大使广成的第一船之后,接着是第四船,副使中臣名代的第二船殿后。从筑紫出发二十日中,前面第一船与后面第四船距离虽远,尚可认出船影,每到晚间互相以灯火联络数次,船灯在彼此之间起伏的波浪上规则地明灭。

第二十一日夜晚,海上笼罩着浓雾,因而航行困难,暂时抛锚停航。自那夜之后,再也找不到第一船和第四船的船影了。这时起,乘员开始配给水三合、粮一合,作为一日口粮。

第三十日前后,海水呈深蓝青色,如油般有黏性的波浪缓缓袭来,把船从山搬下谷,从谷搬上山。船究竟是前进抑是后退,除船员以外别人都无法判断。海变成青蓝色之后,吹起逆风的日子渐多,每逢如此,船必下锚停航以避免漂流,有时一日、有时两日,等待顺风吹来。

第四十日首遭强烈风雨的侵袭,以前虽有过几次暴风雨,但像这么大的是第一次。暴风雨从下午开始持续到次日中午。一时海水如瀑布泻落船中。

暴风雨之夜,普照在漆黑中,听到戒融的声音从风浪中传来。只凭声音不知是讲给谁听的,但普照感觉是在跟自己说。

“现在想什么?”戒融之声这样说。

“什么也没想。”

普照的回答跟以前一样。他虽恐惧遇难,但对戒融的问题甚为生气。戒融那欺人的容貌、高大的骨架,在黑暗里似乎转向了这边。

“什么也没有吗?”戒融要弄个明白,“我在想,很不情愿死,不想让死轻于鸿毛。你不在乎吗?我绝对不要死。还有一样,在完全相同的境遇里,人毕竟只想自己的事。”

风浪掩盖住戒融后面的话。等到噪音偶然停止,出现了短暂的安静,有人似乎单等把握住这一刻讲话:

“我也在想。”

不是戒融,是荣睿突然发言了。

“我想像这样的事,迄今有很多日本人经历过,不知有几百几千人葬入海底,活着回国的可能很少。一国的宗教、学问,不论在什么时代都是这样孕育的,靠许多人的牺牲而来,幸而不死的话,应该好好用功。”

很明显,这些话是针对戒融的,戒融似乎也回答了些什么,但是当场就这样结束了。直到天明,周围的情势都不容许他们辩论。

荣睿叱喝之后,普照在黑暗里望着始终无生气地与恐怖战斗的玄朗的位置。普照认为弯着腰不能言语的玄朗最最真实。这并不是说戒融或荣睿的话虚伪。对玄朗那不顾外表、不惧人言、松懈自己的态度,虽时常感觉不满,现在却觉得最为恰当。

普照的心跟他们稍微不一样,他一向都在跟某样东西争斗,所以不觉得置身特别不同的状态。普照想,几年来每日无不与色欲阴惨地交战,现在不过是换成死的恐怖罢了。

暴风雨之后,船中整日祈求神佛,向住吉神社 、观音许愿。荣睿给船上的人讲解《法华经》,戒融仍然横卧着身躯,普照与玄朗则起身在旁听讲。普照原可指出荣睿的几处错误,却也安静地听着。

第三船在近大陆的诸小岛等候顺风,虚度时日,终于在八月漂到苏州。从筑紫大津浦出发,船在海上漂荡共三月有余。其他三船也在八月间先后到达苏州海岸。

广成一行到达苏州之事,立即由苏州刺史钱惟正上奏朝廷,通事舍人韦景先担任接待,前来苏州慰问。之后部分受准许的人经大运河在汴州登陆,由陆路向洛阳进发。

大使广成入洛阳是在翌年天平六年,即玄宗开元二十二年之春四月。到达苏州后已经半年,一行不入西都长安而入东都洛阳,是因为玄宗皇帝在这年驾临洛阳,就此未回长安,大唐朝廷已在洛阳的缘故。

唐玄宗驻跸洛阳行宫,一定最让广成一行感到失望。遣唐使向来都由特别派来的官船一路载向长安,在上都长乐驿接受内使的欢迎,享受首次盛宴。然后骑马入长安,连在宿舍四方馆休息片刻的时间也没有,马上有宣化殿的行礼、麟德殿的觐见、大内的赐宴,还有中使使院的豪华宴会接踵而来。这在长安的种种盛况,广成他们一定听过不少次。当然,在洛阳也应有同样的行事,可是对日本使节来说,总想置身于长安的大场面,享受大唐的春天。

到了洛阳的广成一行给唐朝的贡品计有:大银五百两,水织 絁、美浓絁各二百匹,细絁、黄絁各三百匹,黄丝五百绚,细屯绵一千屯,另进彩帛二百匹、叠绵二百帖、纻布三十端、望陀布一百端、木绵一百帖、出火水精十颗、出火铁十具、海石榴油六斗、甘葛汁六斗、金漆四斗等物品。

一行扈员以国使身份受接待于四方馆,过着忙碌的日子。同在洛阳委托给唐朝的留学生或留学僧,经斟酌其求学目的与希望,各被分配到适当的地方。普照、荣睿、戒融、玄朗四人入大福先寺。这四人分发到大福先寺是由于普照的请求。普照知道著有《饰宗义记》、释说法砺 《四分律疏》 的高僧定宾在那里,打算就定宾受法。普照在这方面的知识遥遥凌驾其他三位留学僧之上。

大福先寺所在原为则天武后之母杨氏宅邸遗迹,上元二年(公元六七五年)曾在此建立太原寺,后改名为魏国寺,天授二年(公元六九一年)再改回为福先寺。寺占地广阔,塔与伽蓝皆属上乘,坊舍亦多。三阶院有吴道子所画的《地狱变》,三门的两头亦有吴画。

日本年轻的僧人进寺不久,知道此寺是具有悠久历史的译场:约二十年前去世的义净 就在此翻译《金光明最胜王经》 二十部一百十五卷,与《胜光天子》 、《香王菩萨咒》 、《一切庄严经》 等四部六卷。现年九十余高龄的善无畏 ,约十年前在此译《大日经》 。得知这些之后,大家不禁肃然起敬。

留学僧的生活比较自由,普照他们暂时专心学习汉文,只有戒融不知哪里学来的,竟能善操唐语。洛阳的街衢不愧为大唐二大都之一,在日本留学僧看来甚为眩目,与奈良规模不同,其繁荣程度亦无法比较。这里曾是周代王城之地,东汉、北魏、隋之首都,所具悠久历史实不能求之于日本。

四位日本僧各分得一个不同坊舍的房间。出发之时得赐四十匹、绵百屯、布八十端,但由唐官府照管之后,生活费即统由其支给,因此无须将日本的下赐品换成金钱。

在大福先寺的生活开始了。春夏之间,普照、荣睿及玄朗三人将自由时间全花在观光名胜佛迹方面,所见事物莫不值得惊奇与赞叹。三位年轻的僧人深感同是国家和都城的日本及奈良,竟然是那么渺小又贫穷。戒融也在这时候巡视洛阳的名胜佛迹,但从不与普照他们一起,而是自己单独行动。

入夏不久,普照偶然在戒融坊舍前与之相遇,意外地,戒融请普照进入他的房间。戒融仍然以那瞧不起人的态度,单刀直入地问他来到唐国后最大的感受是什么。普照心忖:又来了,本打算如同在船上那样回答毫无所感,可还是平静地说:

“有幸来了,要不然根本就不知道大唐这个国家。”

戒融以“是这么一回事吗”的表情说:

“来到大唐之后,首先看到的是饥饿的百姓,你不也看到了?在苏州时每日见到的就是饥饿的难民,真是看腻了。”

诚如戒融所说,踏上唐土之前的那年,大唐夏天因遭大旱,秋后复逢涝灾而农作歉收,到处充满饥民,那是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饥馑。

“那么多的难民如在日本就惨了。在这个国家,难民像流云、像黄河的流水般流动,不就像自然现象之一吗?为经典语义一言一句的诠释牵制的日本和尚,在我看来简直是愚笨透顶。想来佛陀的教训应该更悠远广阔,既存在于黄河水之长流、白云之涌动,亦存在于难民聚成的人潮中才对。”

戒融以热切的语气继续说道:

“有一天习惯了唐土的生活,我要用自己的脚步走遍这一片广大的土地。披僧衣、受布施,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普照注视着戒融的大面孔,心想戒融真会那样做的。

“但是总要选些什么学学吧。”普照说。

“整日伏在案上就算学习吗?”戒融断然地说。

不管戒融说什么,普照对这个人倒是早已没有以前在渡唐船中的反感了。虽然不能明白地指出来,但普照至少感觉戒融持有自己所没有的某些东西。

“到底你们为什么要来?打算做什么?”戒融问。普照答称要安定下来研究律部 ,还有受托邀请优秀的戒师去日本。自己要一面学习,一面建立这任务的根基。戒融听后立即说:

“招请戒师没什么难的,不要夸大其词,继续不断地交涉,请他们到日本去,不就行了?道璿如何?”

忽然这么说了之后,他复又追问:

“道璿不可以吗?一流的高僧可不是随便能请得动的,而且所谓高僧大都七八十高龄了,耄耋之躯能坐那种船吗?不消三日就倒下了。你花多少年工夫也改变不了这一点,就道璿好了,让道璿去!”

普照也颇知这道璿律僧大名,已见过两三次面。此人年约三十四五岁,熟悉律,学天台 、华严,据说其日常生活言行皆依据华严的净行品 。有部分僧人对他特别尊敬。

戒融的口气好像有要他委屈一下,能请到道璿就好了之意。其实道璿也不见得那么简单就肯答应,普照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不去求问,怎么晓得去不去呢?我跟道璿谈过几次话,就让我来替你交涉看看。我想会去的,为了佛法呀!”

最后那句“为了佛法”,戒融多少带有讽刺的口吻。道璿的事就讲到这里,普照听后并不很认真。比起这种不可靠的闲话,总觉得戒融前面所提的流民等话头,才比较像出自戒融之口,有戒融独特的见地。

两三天后,荣睿与玄朗来访,普照仿效戒融,询问两位同道来唐最大的感受是什么。荣睿正襟危坐,昂然地说:“我觉得这个国家目前正处于顶峰状态,这是我最深刻的印象,有百花盛开之感。此后学问、政治、文化各方面均恐有衰退的可能。趁此机会,我们要汲取能够汲取的东西,犹如蜜蜂采花粉。各国都有很多留学生来这两大都城采花粉,我们就是其中之一。”

又说:“还有,这里有好多人在生存,与佛教、政治、学问都无关,却以生物的意志在吃、在睡、在生活。”

戒融以“云、黄河之流”表现的,荣睿则代之以“生物的意志”。普照不禁说:

“戒融也说过同样的话。”

“戒融?那家伙懂什么!老是玩弄奇特的言语唬人罢了,他呀,唯一可取之处是多少会说唐语而已,可是谁知道他懂得多少呢?”一提起戒融,荣睿就不舒服,戒融不喜欢荣睿,荣睿也看不起戒融。于是普照询取玄朗的意见,玄朗却以怨恨且拖拖拉拉的语调说:

“我只想回日本,日本最好。日本人离开日本,无论如何也无法过真正的生活,不管谁怎么说,唯有这事是正确的。”

然后他又说遣唐使一行将于十一月回国,如果能够的话,自己也想回去。玄朗到洛阳后,在春天还好,可是入夏之后又为当初在渡唐船中侵袭过他的怀乡病所缠,忧郁而无精打采。这时,普照颇有感触,较之戒融与荣睿,玄朗的软弱表现显得有真实感。玄朗一提,普照自己也有感觉,到大唐未及半载,已掀起了对故国的思慕之情。

普照在谈话中顺便说起戒融提名道璿的事,于是荣睿说:“道璿是个正派人物,听说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要是肯去最好。可是,我想他不会轻易地应允,这可不是简单地说了就行得通的事!”荣睿跟普照一样,不把戒融的话当真。

三四天后,戒融来访普照,一进门就说:

“打算去。我先初步接洽了,以后的事我不管。如真有意延请他,再正式洽商,我把他的略历写在这里。”

他把一张纸交给普照就走出房间。纸上写着:“道璿,许州人,三十四岁,俗姓卫氏,春秋卫灵公之后,福先寺信算的弟子,同时就学于华严寺普寂。”颇有个性的字迹写得很老练,这是普照第一次看到戒融的笔迹。

九月,众人得知遣唐使广成一行的归国日期已决定为十一月。从这个时候起,普照等有许多机会与几年前入唐,如今各自完成学业,这次打算乘船回国的人见面。

第一个见到的是玄昉,普照他们在国内的时候即已闻名。他在龙门寺拜义渊 学唯识 ,被称为七上足 之一。渡唐前就已崭露头角,灵龟二年入唐,直到今日已在唐土度过十九年,其间曾在濮阳跟智周学法相 。大唐玄宗皇帝爱其才,赐位三品,并赐紫色袈裟。

玄昉与两位大唐僧人一起来到大福先寺,四位日本留学僧以待老前辈之礼相迎。玄昉访问大福先寺是因即将回国,想要最后瞻仰瞻仰这一座颇有来历的名寺。以日本僧之身承大唐皇帝御赐紫色袈裟,玄昉是仅有的一位,所以普照是怀着某种感动仰望这位浓眉、身体结实、五十上下的留学僧。

玄昉一一询问初从日本来的年轻僧人的计划,并加以鼓励,然后在寺院内匆促地巡视了一番而去,给人留下的印象,就像是一阵旋风过去。

普照本来想向这位身上流动着同样的血,也是留学僧,目前又颇负盛名的高僧,请教应注意的事项或对求学的指示,但是他根本没机会提出。

玄昉回去后,荣睿、玄朗、戒融、普照四人难得聚在一起,谈论这位像一阵风来了又马上去了的前辈,大家多少都在脸上表露出兴奋。普照似乎可以看到玄昉回国后在奈良的某座寺院里,在满堂的僧人面前讲述性相义的一幕。普照却担心玄昉那种武士般的浓眉和稳定的眼神,碰到同胞一点都不表示亲切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以及不像个学僧的慌忙之状。普照把这些事说出来,荣睿却说那正是玄昉伟大的地方,不因为同胞就马上表示亲爱之情,玄昉才能在唐土以学僧成名。

玄朗不知从哪里听来,兴奋地说,玄昉带回日本的经论章疏共有五千卷。

戒融静静地听着三人讲话,最后才开口:

“玄昉与行基 同是义渊门下,年龄也相仿,玄昉入唐后进入濮阳之寺,行基在日本走入庶民之中。玄昉学法相,行基给病者药物,为烦恼的人祷告,在没桥的地方造桥,在街头讲道。玄昉在异国学法相,究其奥义,由于才学出众,受留学国的天子赏赐紫袈裟。行基走动在乞丐、病人、烦恼的人之中,从这城到那镇,从这田庄到那村落,行走说法。”戒融的语气不知不觉间变得兴奋,奇怪的是,大家竟为他的口气压倒而沉默不语。戒融忽然停下来,有点害羞,然后笑着说:“所以我不知道谁伟大!”说完便背着普照他们走开。

见过玄昉数日后,普照在大使广成他们所住宿的四方馆会见了下道真备 。这一次只有普照一人,真备比玄昉晚了一年,是在养老元年,坐第八次遣唐船与阿倍仲麻吕等一起入唐的留学生,本是专攻经史,后来也研究了阴阳、历算、天文诸学,是盛名并不亚于玄昉的学徒。

真备二十四岁入唐,现在已经四十一岁。普照见真备身材矮小,似乎是个外表稳重的平凡人物。如要勉强寻找与普通人不同之处,那就是由于长久的唐土生活,看起来不太像日本人,倒像唐人;肤色如唐人,连眼神亦如唐人从容大方。真备那时正向唐使一行报告自己打算带回故国的物品目录,正与有关的人交涉包装与搬运之事。他缓慢地把物品的名称一一说出让对方记下来,自己再探头查看有没有写错,几乎不曾意识到房间里还有普照存在。

真备预备将来的用物真多,各色各样。其量究竟有多少,普照无法判断,数量似乎相当庞大:有《唐礼》百二十卷、《大衍历经》一卷、《大衍历立成》 十二卷、《乐书要录》 十卷、铜律管一部、测影铁尺一枚、缠漆角弓一张、马上饮水漆角弓一张、射甲箭二十支、露面漆四节角弓一张、平射箭十支等。

与真备一起入唐、现任唐官吏的阿倍仲麻吕一时也有回国之说,后来却没再听人提起。仲麻吕官任左补阙。补阙之官属门下省,掌供奉、讽谏、扈从、乘舆等事,职掌上应住在洛阳,但普照他们没见过这位曾是留学生而走上与众不同之路的前辈。

这时候普照又听说同在大福先寺,最近住有一位日本的留学僧。获得这消息的次日,普照在谈话之间告诉了玄朗。过了一刻,不知从哪里探听来的,玄朗一来就报告说这位日本僧名景云,三十年前单独入唐,学《三论》与法相,拟搭此次遣唐船回国。

“去见见吧!”玄朗说。

玄朗一听是日本人,禁不住想去见面。普照虽不知是什么人物,但去听听唐土三十年间的生活体验总不是无益的事。

景云住在寺中的一间小房子里等候乘船。两人走访时,景云稍为绽开那柔和的脸,请他们坐下。景云头发斑白,似已近六十,但皮肤光润不像老人。自称身体有毛病,但看不出身体的孱弱,也看不出脸上有因刻苦求学而生的皱纹。

“我在唐游荡三十年,并未遇到什么特别之事。早知这样,留在国内也没什么不同。说不定住在日本的乡下还比现在好。”

他以低沉的语调说着,并未有何自卑。普照听说他是为了学《三论》与法相入唐,但话题一接近这些事,这人就尽量故意避开。

“要带回去的有什么?”普照下了决心要问清楚。

“唯有此身。”老人回答。把这老残之躯从唐搬回日本,似乎是景云现在唯一的目标。

“像你这么长久留在唐土的,恐怕没有了吧?”普照再问。

“不会很多吧。即使有的话,都有点成就而回国,一事无成的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吧。”

说了以后,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对了,有一个,叫业行,他大概也有三十年了吧。”

“什么样的人?”

“也是来唐土学法相的和尚,曾劝他这次一起回国,但他似乎不太想回去,他也终于没有照到阳光!”景云说得有几分感慨,但他们两个不太能理解最后的话。

不久普照与玄朗辞了景云。离开时,二人同时感到有点冷意。像景云这样不是留学生也不是留学僧,只凭一己之愿入唐的人,尽管在唐期间怎么过都是他的自由,但同是穿僧服的人,却连一本经典都无意带回去的景云,在年轻的留学僧眼里看来,是既悲哀又愚蠢。

四五天后的一个黄昏,玄朗来说:

“去过了,这一位有点不一样,不妨去见一次。”

原来玄朗已拜访过景云提到的那位在唐二十余年的僧人业行。玄朗说:“总之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不去看是无法说明的。”两三天后,普照亦从荣睿那里听到业行的事。

“在唐二十几年,他所知道的只有几所寺庙,也是为了抄写经论才去的。既不到处看看,也不见见人。抄写的数量似乎相当庞大。”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也看不出来,说不定很伟大,也说不定是个傻瓜!”荣睿说。

普照想去拜访这位使玄朗和荣睿都觉得奇怪的叫作业行的僧人,奇妙地对这人物甚为挂怀。

入秋之后,普照如同在日本时一样爱惜寸刻光阴,伏在案上,读完在船中无法完成的《四分律行事钞》十二卷,正想开始展读入唐后才晓得其存在的法砺所著《四分律疏》,连去见业行的时间也觉得可惜。但不早早去会见,说不定业行会乘遣唐船回国。于是在某日中午过后,普照造访了那陌生的市郊小寺。

业行住在向北的阳光照不到的房子里,正在桌旁执笔。普照进去觉得阴森森的,坐在他面前,环顾四周,发现这房间本身并不特殊,虽向北阳光照不到,但并不特别暗,也不阴湿。房里不知是古文书还是经卷,用绳子绑着的纸束杂乱地放着。其中放着一张小小的桌子,业行似乎一直是这样端坐于此,面向来访的人,年龄似已近五十,瘦小脆弱的身体显得老迈,无法判断确切年龄,其貌也颇不扬。

“上次来的那位叫什么的,你是他的同伴吗?”

业行不带感情地说。初秋还不是使人觉得寒冷的季节,他却把双手插进坐着的两膝之下,身体微微颤抖。

“这次回去吗?”普照问他。

“唔!”

业行低低地应声,含糊不清。普照以为对方会继续讲话,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再说。

这位老僧给人一种难以交谈的感觉。普照提起几位要回国的人,每一回业行都把眼睛转向普照,也不说话,脸上带着似是害羞的表情。

“见过这些人吗?”普照又提出几个人的名字,他还是只“唔”了一声。看来他从不跟人见面,没见过仲麻吕、玄昉、真备不用说,恐怕连名字也不知。提起别人的名字,他脸上浮起有若羞耻的表情。一开始普照以为是耻于学之未成,不久才知道对方的表情与此毫无关系。业行一定对提起自己完全不关心的事,不知如何应对而感到困惑。

业行有一张在普照来唐土之后所见最与唐土无关的脸。业行完全是日本人的脸孔,不仅如此,身体也很瘦小,是在日本到处都可见到的体格。除非被问到,否则都缄默不言。普照逐渐感觉自己似乎在欺侮他,在找他的麻烦。

“住过长安吗?”

“住过。”

“有几年?”

“唔,五年,断断续续去过好几次,总共有七八年吧。”

“什么时候来的洛阳?”

“去年,当然以前来过几次,总共四年或五年。”

“在做什么?”

“做这个!”

业行用下巴指指桌上。

“还差得远哩,开始得很慢。本想自己研究,结果浪费了好几年,这是我的失败。我没认识自己,早知道自己再怎样研究也不会有什么成就就好了。太迟了,经典也好,经疏也好,现在日本最需要的是一字不误的抄本——到现在所倚靠的还是那些草率粗糙的本子。”

业行讲得很快,也说出似乎属于自己的意见,同时不停地抖动着脚。

九月中旬,多治比广成等第九次遣唐使一行,由洛阳出发,踏上归国的旅途。先赴苏州,十月末于苏州分乘四条船。

第一船是大使广成所乘,尚有僧玄昉与下道真备。这两人的归国早就决定了,一时传闻将与他们一起回国的阿倍仲麻吕最后还是留在唐土。玄昉、真备虽在唐土有秀才之誉,身份还是留学僧、留学生。而仲麻吕是唐朝的官吏,又是玄宗的宠臣,进退已不自由。仲麻吕虽以故国的双亲年老为由,上奏归国却未蒙赐准。“羡慕义兮空有名,欣得忠兮却无孝,报恩之日兮几时有,何年归国兮不可期。”这首收录在《古今和歌集目录》 里的诗,是仲麻吕此时心情的写照。

副使中臣名代的第二船有各色各样的人。应普照、荣睿等之请而渡日的道璿即乘此船。学问僧理镜及伴同理镜渡日的婆罗门僧菩提仙那 、林邑国(安南)僧人佛哲 也在,还有唐人皇甫东朝、袁晋卿、波斯人李密翳等热闹的一群。外国人中以三十九岁的菩提仙那最年长。渡日后归化、以奏唐乐出名的袁晋卿最年少,才十八岁。在唐过了几十年无为日子的僧人景云坐在判官平群广成的第三船。

有关同时从苏州出发的四艘船的第一个消息,传到逗留于唐土的年轻留学僧耳中,是在次年开元二十三年(天平七年)上元节花灯之夜。在这国家,不管都市、乡村,每年正月十五的前后数日,一到晚上家家门口挂着灯笼,人人上街作彻夜之游。这期间洛阳的街衢每夜到处灯火,有吊甚多灯笼于屋轩的,有做巨大灯架或山棚把灯笼悬挂在上的。每个路口焚着火炬,在如白昼的灯火中,人们游行、唱歌、跳舞。

上元节晚上,普照在自己的房间等候荣睿和玄朗两人。三人相约入夜后上街看热闹。八时左右玄朗来,迟半刻荣睿到,一见两人,荣睿就说去年苏州出发的四艘船出海不久即遭遇暴风雨,其中的一艘漂流到越州(浙江省),然后重新再航向日本。

“漂流到越州的不晓得是哪条船,能安然到日本的怕只有那条船了,据乘那条船的人说,其他三条船恐怕免不了是遇难了。”

这是荣睿在来此的前一刻,听到从扬州来的僧人传来的消息。荣睿的神色显得很黯淡,普照和玄朗也受到感染。

三人带着忧郁的心情来到异国热闹的大街上,平常很早关门的延福坊门巷,今夜仍开着。渡过运河,沿着永泰坊的垣壁走,一进南市,天空烧成一片。不久三人走进熙熙攘攘的明亮街道。普照为了解上元观灯这热闹的民间行事,翻阅了几本书,此时走在人潮中,记起了其中有一句隋炀帝的“灯树千光耀,花焰七枝开”。世上岂能有如此繁华的市容!但当一如诗句所形容的热闹街道展现眼前时,普照却逐渐感到空虚寂寞。

参观了南市热闹约半刻,三人躲进积善坊附近较为安静阴暗的角落。他们一路沉默不言,来到暗处,荣睿似乎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寂然地说:“四条船只要有一条到日本就算不错了,除非天佑,否则不能期待全部到达。”又说,“不知玄昉、真备所乘的第一船到达好,还是道璿所乘的第二船到达好。”

话里有衡量玄昉、真备回国后在文化上的贡献与道璿的工作孰轻孰重之意。普照对荣睿的想法感到不同意,但是没讲出来。玄朗似乎也显出一直想着这件事的样子,说:“假如能够的话,本来我自己是想跟着回去的,甚至想用健康做理由去找人说情,好不容易止住这念头。如果一起回去的话,怕已没命了!”他语气阴沉,又说,“就算是我们,也不一定能平安回国——可能回得了,可能回不了。我们徒然地搜集着知识,却或许正是为了要沉入海底呢!”

普照觉得玄朗为不知几年后回国的事情担心,未免太软弱了。荣睿似乎也有同感。

“三人分别坐船好了,只要有一艘到达就好。”荣睿的说法有些不好听,三人的谈话也仅止于此。

不久,三人又走进长夏门街的灯火中,前后都有群众拥挤。呼唤与混有管弦之音的歌舞乐声从四方而来,时时有火花四散在附近。荣睿伸直上身昂然走着,灯火中脸色显得苍白。稍后,玄朗好像被四方的人群拥着走,脸上映着红光。普照用那冷酷的眼神仰望灯光燃红的天空。他并非不关心大使广成或副使名代,还有玄昉、真备、道璿等人,但对只有一面之缘、在唐土虚度半生、只愿以老弱之身归回故国的景云印象深刻,挥之不去。

大使广成等的第一船离开苏州后,一度漂流到越州,再出发后,好不容易回到多祢岛,这消息传到洛阳时已是上元后一个月,二月中旬。

在此前后,副使中臣名代的第二船漂流到南海,全部保全了性命的消息传来。不多久,好像为了印证此事似的,名代及他们一行中的数人再度出现于洛阳。普照与荣睿拜访了名代,慰问其遭遇。道璿与其余人则在出航地苏州等待,未上洛阳来。

这年的闰十一月,寒冷的冬天来临,名代等再度离开洛阳,踏上归国之途。大唐玄宗皇帝令张九龄修成《敕日本国王书》,交名代携行。

就在名代等人离开洛阳之前,由广州太守上报判官平群广成所乘第三船的消息。平群等远远漂流到林邑国,大部分为土人所杀,生还者仅平群等四人。玄宗马上命安南都护救助生还者。听到第三船消息后,普照与玄朗谈起景云,他们认为生还者仅四人,其中不可能有景云那老僧在。

次年,即开元二十四年春,来唐土已两年多岁月的日本留学僧有两桩需要特别记载的事件: 其一是荣睿、普照、玄朗、戒融四人受了大福先寺僧人定宾的具足戒;其二是受戒后不久,戒融远行苦修去了。

戒融虽同住大福先寺,却少与其他三位留学僧往来。三人之中,普照算是最与戒融亲近。两个人会一月一次或两月一次,忽然想起来似的彼此互访。

戒融来访时,普照始终是在读书。普照访问戒融时,戒融则都在等待访客。访客的种类很复杂,唐人以外有婆罗门僧、林邑国僧、新罗僧,哪怕只会一言两语,戒融总是与各种风貌的异国僧在谈笑。

立春过后半个月,很久不曾来访的戒融来了,以那惯常欺人的说法表示将于近日脱离大福先寺,去做托钵之旅。普照听了并不太惊奇,早知道总有一天戒融会说出这话的。普照并未劝止他,只问托钵之旅指向何处,戒融回答并没有目的地,但跟别人一样是到五台山吧,然后去天龙山,再改变方向去庐山。言下如同在讲别人的计划似的。

“庐山之后,遍走广阔的唐土,我想会碰到些什么的。”

“什么是‘什么’?”普照问。

“那我也不懂,反正这国家一定有什么的,游历这广阔的国土,一定能发现什么吧。不走动是不会知道的。”

遍走广大的唐土这件事,强烈地抓住了戒融的心。普照以为不管土地如何广大,其中并不一定会有什么。即便会有什么,也应该在自己尚未知道的佛典之中。新的经典陆续不断从印度带进大唐,以普照看来,经典之林比唐土还要广大无涯。

四五日后,普照在建春门送走托钵打扮的戒融。浴在早春的阳光里,伊水温暖,河畔的杨柳在暖风中摇曳,李花就要绽开的季节,附近可以看见几队行乐之士。

戒融的远行苦修幸而不太受追究。接受布施,由一寺至另一寺的那种僧人为数甚多。戒融的情形是因他自己放弃,在接受唐朝衣食支给的资格上稍有问题,好在小事化无,事情尚未表面化。唯有荣睿非难戒融不顾留学僧身份擅自行动,实在不可原谅。

春夏之间,普照到郊外的寺庙三四次,去拜访埋头抄写经典的业行。

起初普照提起遭遇悲运的景云,但是被写经占去身心、年近五十的业行,只偶尔抬起头来稍作远望,马上又恢复漠不关心的表情,对景云的悲运终未表示什么。他当然不可能尊敬景云,但也不是轻视他。他这种漠不关心让普照觉得颇为不快。

业行的桌上放着名为《虚空藏求闻持法》 的经卷抄本,普照不知那是什么样的经典。从认识这位人物直到如今多次拜访这里,老是见他在抄写经典,而这些经典都是从未听过的。业行拥有的经卷已到相当多的数目,差不多都是抄写自二十四年前,在先天二年于长安大荐寺圆寂的高僧义净所译的经典。

义净是一位出力于律部,到处讲解律范、传布律范的僧人,所译之经大都与律有关。所以普照偶尔到业行处,打听自己寻求的有关律的经典,有时借业行所抄的,有时请教经典的所在地或内容。

业行不论何时都在案头抄写,好像生来就该如此。抄写的全部是义净所译的经典。普照第三次拜访业行时,他把《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 展开在桌上,用几乎完全相同的字体抄写。业行的字体总是与原本的相仿,他似乎有意在模仿着笔迹抄写。从这里推想,业行这人物让人觉得似乎不拥有自身的东西,只是从早到晚握管不离书案。说不定那是业行唯一的快乐。

春天来访时仍然也一样,这一次,普照也想象不出业行现在抄写的经典是什么。当普照问起,业行则以淡淡的语气回答说,从这个春天起抄写的已不是义净的经典,而是以去年九十九岁高龄去世的善无畏所译的秘密部经轨为主,又说:“上次来时,记得是《虚空藏求闻持法》,那是二十年前善无畏在长安菩提院所译的。现在这个是前几年在大福先寺所译的《大日经》,密教 的教理尽皆说明于此,其他地方抄写此经的恐怕没有。”

业行似拥有特别的人脉。像这种经典能弄到手,一定需要有特殊的关系,这是普照所想不到的。业行以抄写义净所译的经典为自己应有的使命。义净所译的东西尚未到手时,他就像现在这样抄写其他的经卷。

普照偶尔拜访业行,很喜欢与业行面对面地坐着。初相识时那阴沉沉的感觉,在见了几次面后已不复存在,唯有那习惯性的抖动双腿始终未变。

这年夏末,民间盛传二十二年正月以来设在此地的朝廷,近日将迁回西都长安。流言传布不久,普照、荣睿、玄朗三人第一次拜见了阿倍仲麻吕。因为仲麻吕忽然派来使者,请他们到门下外省,谓有事商量。在指定的时日,三位留学僧穿过左掖门,来到形成官厅街的皇城之中。

门下外省离遣唐使一行的宿舍四方馆不远,三人第一次会见了这位有名的留学生出身,既是唐朝官吏,又是文人的人物。这时仲麻吕三十八岁,体格中等,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如同真备和玄昉,仲麻吕也是面无表情的。他并不因为是同胞而对三人有特别的态度,只简短地说明要点:这一次玄宗皇帝还驾西都长安,如有意移到长安,可想办法让大家随驾西行,不知大家意见如何。荣睿、玄朗马上表示有意同行,并请为之设法。普照则请求暂缓一两日再回答,因为他想这有请示老师意向的必要。

二日后普照再度到门下外省进访仲麻吕。仲麻吕的态度跟以前一样。普照表示自己也希望能到长安,蒙允当依手续照办。这次大概因为来访者只有一人的缘故,仲麻吕顺便问了一句普照现在求学的状况。

车马从洛阳出发是十月二日,三位日本留学僧因仲麻吕的安排,特别受诏随驾。当月二十日入长安城。驾还途中,玄宗路径陕州,奖赏了刺史卢奂治理地方之功,亲自题字于官厅壁上。

到长安之后,三位留学僧各分配到不同的寺庙: 荣睿入大安国寺,玄朗入荷恩寺,普照入崇福寺。大安国寺与荷恩寺接近皇城东方,普照所在的崇福寺则在皇城西侧,与朋友所在的两寺相隔甚远。

普照到西都不久,那漂流到林邑国的第三船的幸存者平群广成等四人来到长安,皆已面目全非,前后判若两人。

平群等在长安过了两年,开元二十六年(天平十年)三月,经由仲麻吕的斡旋,有机会回国。船自山东半岛出渤海,与渤海国使回日本,又遇飓风漂流至出羽国。回到奈良是次年天平十一年秋末十月十七日。第一船的多治比广成到达多祢岛是天平六年十一月二十日,交回节刀是次年天平七年三月。第二船的名代归国朝觐是天平八年八月。第三船归国与第一船相隔四年半,与第二船相隔三年余。早在名代等归国的半年前,大使多治比广成已在从三位中纳言的任上去世。

第四船始终没有下落。 T6Wx55OvHmU4FqKWgbBzanuSxEPysDfifdE/yzPROJVBIJarht7t2fweCClaoc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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