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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胡俗

萧伯玉《春浮园偶录》,在崇祯三年庚午七月二十二日条下有一则云:

“读范石湖《吴船》《骖鸾》诸录,虽不能如放翁《入蜀记》之妙,然真率之意犹存,故自可读。惟近来诸游记正苏公所谓杜默之歌,如山东学究饮村酒食瘴死牛肉,醉饱后所发也。”《入蜀记》多记杂事,有《老学庵笔记》的风格,故读之多兴趣,如卷四记过黄州时事,八月二十一日条下云:

“过双柳夹。回望江上远山重复深秀,自离黄虽行夹中,亦皆旷远。地形渐高,多种菽粟荞麦之属。晚泊杨罗洑。大堤高柳,居民稠众,鱼贱如土,百钱可饱二十口,又皆巨鱼,欲觅小鱼饲猫不可得。”又卷一之金山寺榜示,赛祭猪头例归本庙,卷五之王百一以一招头得丧,遂发狂赴水几死,诸事皆有意思,更多为人所知。石湖记行诸录自较谨严,故风趣或亦较少,唯在三录中我读《揽辔录》却更有所感,这是乾道六年八月使金的纪事,元本二卷,今只存寥寥数叶,盖是节本,不及楼攻媿的《北行日录》之详,但因此得见那时北地的情形,是很有意义的。八月丁卯即二十日至旧东京,记其情状云:

“新城内大抵皆墟,至有犁为田处,旧城内粗布肆,皆苟活而已。四望时见楼阁峥嵘,皆旧宫观寺宇,无不颓毁,民亦久习胡俗,态度嗜好与之俱化,最甚者衣装之类,其制尽为胡矣。自过淮已北皆然,而京师尤甚,惟妇人之服不甚改,而戴冠者绝少。”案《北行日录》卷上记乾道五年十二月九日入东京城,十日条下有云:

“承应人各与少香茶红果子,或跪或喏,跪者胡礼,喏者犹是中原礼数,语音亦有微带燕音者,尤使人伤叹。”自二帝北狩至乾道初才四十年,中原陷没入金,民间服色行动渐染胡风,观二书所言可知其概,唯民情则仍未变,《北行日录》记十二月八日至雍丘即杞县,有云:

“驾车人自言姓赵,云向来不许人看南使,近年方得纵观。我乡里人善,见南家有人被掳过来,都为藏了,有被军子搜得,必致破家,然所甘心也。”又《老学庵笔记》卷二云:

“故都李和炒栗名闻四方,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绍兴中陈福公及钱上阁恺出使虏庭,至燕山,忽有两人持炒栗各十裹来献,三节人亦人得一裹,自赞曰,李和儿也。挥涕而去。”习俗转移,民间亦难免,但别方面复自有其不变者在,此在放翁石湖攻媿诸君亦当察知,而深以引为慰者也。

两年前的秋天我写过一篇文章,题曰“汉文学的前途”,后边附记里有这样的一节话:

“中国民族被称为一盘散沙,自他均无异辞,但民族间自有维系存在,反不似欧人之易于分裂,此在平日视之或亦甚寻常,唯乱后思之,正大可珍重。我们繙史书,见永乐定都北京,安之若故乡,数百年燕云旧俗了不为梗,又看报章杂志之记事照相,东至宁古塔,西至乌鲁木齐,市街住宅种种色相,不但基本如一,即琐末事项有出于迷信敝俗者,亦多具有,常令览者不禁苦笑。反复一想,此是何物在时间空间中有如是维系之力,思想文字语言礼俗,如是而已。”当时我是这样想,中国幸亏有汉字这种通用文字,又有以汉字能写下来的这种国语,得以彼此达意,而彼此又大抵具有以儒家为主的现实思想,所以能够互相维系着,假如用了一种表音的文字,那么言语逐渐隔绝,恐怕分裂也就不可免了吧。这个意见现在还是如此,虽然在欧洲民族里也尽有言语宗教以至种族相同的,却仍然与同族分离,倒去和别民族合组国家,有如比利时等,可见这例在西洋也不能普遍的应用。但在中国这总是联系的一部分原因,又一部分则或者是民众的特殊性格,即是所谓一盘散沙性吧。这句话想不出更好的说法,说来似乎很有语病或是矛盾,实在却是真的。因为中国人缺少固执的粘性,所以不分裂与不团结是利弊并存的。有权力的或想割据,讲学问的也要立门户,一个个的小团结便形成一块块的小分裂,民众并无此兴趣,但也无力反抗,只得等他们日久坍台,那时还是整个的民众。这正如一个沙堆,有人拿木板来隔作几段并不大难,可是板一拿开了,沙还混作一堆,不像粘土那么难分开,分开之后将板拿去也还留下一道裂痕。或者说是沙还不如用水来比喻,水固然也可以被堤所隔绝,但防川不易正如古人所说,水总要流动,要朝宗于海是他无目的之目的,中国人民的目的也正是如此,倾向着整个的中国动着。德国性学大家希耳息菲耳特在东方讲学旅行记《男人与女人》里,拿中国与印度比较,说中国的统一和复兴要容易很多,因为他没有印度那样的社会阶级与宗教派别的对立。这话很增加我们的勇气,同时也是对于中国的一句警告,关于治病的宜忌指示得很明白。

上边这趟野马跑得有点远了,现在还是回过头来谈范石湖他们所说的胡俗吧。当时他们从临安走来,看见过淮北衣装异制,或语音微改,不禁伤叹,正是当然的,但是我们来切实的一查考,这些习俗的余留似乎也很是有限。诸人记行中所记是南宋初期的事,去今已远,又都在开封一带,我们不曾到过,无从说起。且以北京为例,少加考察。燕云十六州自辽迄元历时四百四十年,沦陷最久,至满清又历二百七十年,建为首都,其受影响应当很深了,但自民国成立,辫发与翎顶同时销除,普通衣服虽本出胡制,而承袭利用,亦如古来沿用之着靴着袴,垂脚而坐,便而安之,不复计较其原始矣。清末革命运动勃兴,其目标殆全在政治,注意礼俗方面者绝少,唯章太炎先生或可以说是唯一的人。太炎先生于民国二年秋入北京,便为袁世凯所羁留,前后幽居龙泉寺及钱粮胡同者四年,其间曾作《噀伧文》,对于北方习俗深致笑骂,可以考见其意见之一斑。此文似未曾发表,亦本是游戏之作,收在《文录》卷二中,寒斋所有一本乃是饼斋手录见贻者,前有小序曰:

“民国二年,北军南戍金陵,间携家累,水土相失,多成疾疫,弥年以来,夭殙相继。昔览《洛阳伽蓝记》,载梁陈庆之北聘染疾,杨元慎水噀其面而为之辞,今广其义而噀之。”案杨元慎原文见《洛阳伽蓝记》卷二,严铁桥编《全后魏文》中未收,嘲弄吴儿语虽刻薄,却亦多隽,可谓排调文之杰作。太炎先生被幽于北京,对于袁氏及北洋政府深致憎恶,故为此文以寄意,而语多诙谐,至为难得。如云:

“大缠辫发,宽制衣裳。呷啜卵蒜,唼嗍羊肠,手把雀笼,鼻嗅烟黄。”又云:

“眙目侈口,瓮项大瘤,毡袍高履,胡坐辕辀。梆子起舞,二簧发讴。”关于妇女有云:

“高髻尺余,方胜峨然,燕支拥面,权辅相连,身擐两当,大屣如船。长襦拂地,烟管指天。”这里所说乃是旗装妇女的形状,现在全已不见,只有旗袍通行于南北,旗女的花盆底则悉化为软底鞋矣。民初尚存大辫,至张勋败亡后此种胡俗亦已消灭,只吃灌肠一事或者还可以算得,其他不过是北方习俗,不必出于胡人也。我们翻阅敦崇所著《燕京岁时记》,年中行事有打鬼出自喇嘛教,点心有萨齐玛是满洲制法,此外也还多是古俗留遗,不大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由此可知就是在北京地方,真的胡俗并没有什么,虽然有些与别处不同的生活习惯,只是风土之偶异而已。明永乐是个恶人,尝斥名之曰朱棣,但他不怕胡俗之熏染,定北京为首都,在百无可取之中,此种眼光与胆力实亦不能不令人佩服,彼盖亦知道中国民情之可信托耶。 lxuKjKN1y01jKZsY7Cr7DLot+CBMZgQkhDQatCQdk96BQeeEwoa8I2HQibkvE4L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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