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我的哥哥,恩东济

不要在那个由生者

拜访所谓死者的地方

寻找我。

在广袤的水域中寻找我。

在广场上,

在烈火的心中,

在狗群与马群之间,

在稻田与溪流里,

或者与群鸟一道,

或者散落于另一个存在,

沿着艰难的道路上升。

石头、种子、盐、生命的步伐。

在那里寻找我。

活着。

希尔达·希尔斯特

我哥哥恩东济只梦想着一件事:逃离耶稣撒冷。他曾经见识过世界,在城市生活过,记得我们的妈妈。这一切都让我嫉妒。我无数次请他为我讲述那个我所未知的宇宙,而每一次,他都沉浸在细节、色彩与光明之中。他的眼睛闪着光,里面充斥着梦想。恩东济就是我的电影院。

无论多么令人难以置信,鼓励他讲故事的正是我们的爸爸。希尔维斯特勒曾认为,一则好故事是比步枪和匕首更为厉害的武器。但这是在我们到达耶稣撒冷之前。那段时间,面对儿子对校园冲突的抱怨,希尔维斯特勒鼓励恩东济说:“如果他们威胁要打你,你就用一则故事来回应。”

“爸爸竟这样说吗?”我惊讶地问。

“是的。”

“那结果呢?”我问。

“我被揍惨了。”

他微微一笑,却是惨淡的笑容。因为真相是,如今还能编造出怎样的故事呢?怎样的故事可以在没有泪水、没有歌声、没有书籍也没有祷告的情况下创造出来呢?我哥哥整个人都暗淡下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有一次,他以奇怪的方式哀叹道:

“在这个世界上有生者与死者。还有我们这群没有旅程的人。”

恩东济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他还记得,还有所比较。对我来说,这种幽禁并没有那么难熬:我从未有过其他的体验。

有时我会向他问起我们的妈妈。那是属于他的时刻。恩东济就像烈火中的干柴一般熊熊燃烧。他表演着一切,模仿着朵尔达尔玛的声音与姿态,每次都会揭示一些新的侧面。

有些时候,我因为分心失神,没有请他回顾这些事情,他马上便会做出反应:

“你难道不向我问问妈妈吗?”

接着,他再一次唤醒记忆。在展示的最后,恩东济憔悴万分,正如酣醉之后的疲惫一样。知道会是这种悲伤的结局,我便打断他的演出,向他发问:

“那其他女人呢,哥哥?其他女人是怎样的?”

于是,他的眼中闪动着新的亮光。他围绕自己转了一圈,仿佛回到了一个想象舞台的幕后,又再度登台模仿其他女人的动作。他将衬衣卷起来模仿凸起的胸脯,屁股左右摇摆,像只疯母鸡一样在屋里转来转去。我们倒在床上,笑死过去。

有一次,恩东济向我坦白了他曾经坠入爱河的体验。这更像是一次臆想而非亲历。不可能是其他情况:他离开城市时只有十一岁。恩东济对女人的渴望如此热烈,以至于睡梦中的她们比有血有肉的女人更加真实。某一次,在这种幻觉的真实中,他遇到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当出现的女人碰到他的胳膊,他注视着她,一阵寒意席卷而来:这个姑娘没有眼睛。在眼眶的位置,他看到的是两个空洞,是两口没有侧壁、望不到底的深井。

“你的眼睛怎么了?”他的声音颤抖着。

“我的眼睛有什么问题吗?”

“好吧,我看不到它们。”

她微笑着,对他的尴尬感到吃惊。他应该是太紧张了,不能让视线聚焦。

“人们总是无法看到所爱之人的眼睛。”

“我明白。”恩东济赞同着,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

“你怕我吗,小恩东济?”

恩东济又往后退了一步,掉落进无尽的深渊,直到今天还在坠落、坠落、坠落。在我哥哥看来,教训非常清楚。沦陷于激情的人注定会失去视力:我们无法看到我们深爱的人。相反,陷入热恋的人只能看到自身的深渊。

“女人就像岛屿,永远无法接近,却又使周围的大海都黯然失色。”

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像浓重的海雾,更增添了女人的神秘。很多时候,我整个下午都盯着纸牌上的“王后”,心里想着,如果这些画面是真实的,恩东济的臆想就完全站不住脚。她们就像扎卡里亚·卡拉什一样有男性气质、一样干瘪。

“有时候,女人会流血。”我哥哥某次说道。

我感到奇怪。流血?我们都会流血;为什么恩东济要专门说起这个?

“女人不需要伤口,她们出生时体内就有一个口子。”

当我提起这个问题时,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答道:女人受到了上帝的伤害。他补充说:当上帝决定成为男人时,她们被划了一刀。

“妈妈也流血吗?”

“不,妈妈不流血。”

“临死都没有流血吗?”

“没有。”

那天晚上,在梦中,我突然看到一条鲜血组成的小河,正从希尔维斯特勒的身体里流出。天空下起了血雨,河流染成了红色,我爸爸淹死在泛滥的河水中。

我跳入水中,想要寻回他的尸体。他的身体被我环抱住,尽管我的手臂如初生婴儿般弱小。在我的身体中,希尔维斯特勒模糊的声音回荡着:

“我是男人,但我像女人一样流血。”

* * *

有一次,爸爸走进我们的房间,正好撞见我哥哥的表演,他当时正积极模仿的女人被他形容为“卖弄风情”。希尔维斯特勒双目通红,眼中充斥着怒火:

“你在模仿谁?嗯,谁?”

他打得如此用力,以致我哥哥完全失去了意识。我挡在两人之间,用自己的身体平息父亲的怒火,我喊道:

“爸爸,别这样,哥哥那么多次都差点死了……”

这是事实:在高热过后,我哥哥时常突发急症。恩东济先是全身肿胀,眼神迷离,双腿像盲人舞娘一样胡乱摆动,接着便突然倒在地上。每当这时,我都会跑去求助,而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则缓缓到来,反复念叨着不知是判决还是诊断的话:

“灵魂的灼烧!”

我们的老爸爸对于这种发作有自己的解释:灵魂太多了。是在城里染上的病,他得出结论。他伸出手指,嘟囔着:

“你哥哥就是在那儿沾染了这种恶心的东西。在那儿,在该死的城市。”

治疗简单有效。每次恩东济昏厥,我爸爸就将他的两个膝盖放在胸口,以手指作刀刃,越来越用力地掐着他的喉咙。看起来快要将他掐死了,然而,突然之间,我哥哥就像被划破的气球,身体放空,气息从嘴唇间流出,发出一种类似母骡泽斯贝拉嘶鸣的声响。恩东济排空体内的空气之后,我爸爸俯下身子,近得几乎贴在他的脸上,庄重地低语:

“这是生命的吹息。”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地吹向恩东济的嘴。当儿子开始不安地晃动时,他宣告胜利:

“是我生出了你们。”

我们永远不能忘记这一点,他重复说。他带着急促的呼吸、挑衅的眼神重申:

“你们的妈妈或许曾将你们带离黑暗。但我生出你们的次数比她还多。”

他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开我们的房间。片刻之后,恩东济恢复清醒,他用手长久地摩挲着双腿,像是在确认它们是否完好无缺。他就这样背对着我,重新获得自己的存在。有一次,我在他背上看到悲哀的颤抖。恩东济在哭。

“怎么了,哥哥?”

“都是谎话。”

“什么谎话?”

“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

“我不记得妈妈。我无法记起她……”

他模仿她时那些生动的表演,每一次都是纯粹的捏造。当死者失去生命时,他们并未死去,只有当我们选择遗忘时,他们才真正死了。对于恩东济而言,朵尔达尔玛彻底死了,而他童年的时光也一去不返,那时,他还是他出生的那个世界的孩子。

“现在,我的弟弟,现在我们是孤儿了。”

或许在那天晚上之后,恩东济感到自己变成了孤儿。而对我来说,这种感觉更加容易接受:我从未有过妈妈。我是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一个人的儿子。出于这个原因,我无法接受哥哥每天都会对我发出的邀请:邀请我去恨我们的父亲。邀请我像他一样,期待父亲的死亡。

* * *

或许因为疾病,或许因为绝望,恩东济行为大变。失去了虚假回忆的滋养,他变得忧伤,情绪暴躁。一项仪式占据了他夜晚的光阴:他将不多的物品分门别类地放在一个旧箱子里,再将箱子藏在衣柜后:

“永远别让爸爸看到这个。”

一大早,恩东济将同一只箱子放在脚上,长久地盯着一张破旧的地图看,这张地图是阿普罗希玛多舅舅偷偷送给他的。他用食指在印刷的纸张上划过,再次划过,仿佛一只沉醉的小船在想象的河流中航行。之后,他万分小心地将地图折叠起来,将它放在箱子的底部。

有一次,当他关闭箱子锁扣的时候,我鼓起勇气:

“哥哥?”

“什么都别说。”

“需要帮忙吗?”

“帮什么忙?”

“嗯,帮你放箱子……”

我们站在椅子上,把箱子推到衣柜上面,这时恩东济小声说道:

“王八蛋,老杀人犯!”

* * *

在这之后的夜里,恩东济总是看着地图入睡。被禁的旅游指南滑落到靠垫的一侧。次日早上,正是在那里,我爸爸发现了它。希尔维斯特勒的暴怒令我们从床上跳起来:

“这鬼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希尔维斯特勒并没有等待回答。他将旧地图撕碎,又将碎片再次撕碎,一直这样进行下去,仿佛要把他的手指都撕碎一样。纸质的城市、山脉、湖泊、道路掉落在地上。在我房间的地板上,地球平面图土崩瓦解。

恩东济的嘴巴半张,一动不动,仿佛被撕碎的是他的灵魂。他深吸一口气,念叨着难以理解的话。而爸爸则已经准备离开,并在离开时高喊:

“谁都不要动任何东西!扎卡里亚会把这堆垃圾打扫干净。”

不久之后,军人冲进房间,手里拿着一把扫帚。但他并没有扫。他将地上的碎纸屑一张张捡起来,将它们抛向空中,像是在占卜。纸屑在空中飘荡,落在地上,形成诡异的图案。扎卡里亚看着这些图案,一段时间之后,他叫住我:

“过来,姆万尼托,过来看看……”

军人坐在由彩色纸屑组成的星座中间。我靠近时,他用颤抖的手指指向图案:

“你看,这里是我们的访客。”

“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访客?”

“就是将要拜访我们的人。”

“我不懂,扎卡。”

“我们在这里、在耶稣撒冷的平静生活要结束了。”

* * *

第二天早上,恩东济醒来便下定决心:他要逃走,即使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去。我们父亲的最后一次侵犯迫使他做出决定。

“我要走了,逃离这里,永远。”

他手中拎着的箱子更表明了他的决定有多么不可动摇。我跑过去拉起他的手乞求:

“带上我吧,恩东济。”

“你留下。”

他就这样走了,脚步坚决地上了路。我跟在他身后,伤心至极,痛哭流涕,在眼泪和鼻涕中不断重复着:

“我和你一起走。”

“你留下,我之后会来找你。”

“别丢下我一个人,求你了,好哥哥。”

“我已经决定了。”

我们走了几个小时,无视了所有危险。当我们终于到达出口大门时,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浑身颤抖,心惊胆战。我们从未冒险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阿普罗希玛多舅舅的茅屋就在那里。我们走了进去:屋里空无一人。按照我们的观察,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过了。我还想查看一下四周的院落,但恩东济急着要走。自由就在那边,在几米开外的地方,他奔跑着去打开木质的大门。

大门完全打开之后,我们看到那条被无数次提起的道路,只不过是一条狭窄的小径。它如此不起眼,已经被龙爪茅和蚁巢占据。然而,在恩东济看来,这条小路就像穿越宇宙中心的辽阔大道。这条细小的丝线滋养着他对于存在着“那边”的幻想。

“总算到了!”恩东济感慨道。

带着一种别样的柔情,他用手掌触摸着地面,就像他在表演时,触碰自己创造的女人一样。我跪在地上,再次乞求:

“哥哥,别丢下我独自一人。”

“姆万尼托,你不明白。我要去的地方一个人都没有。我才是独自一人……还是说你并不信任你亲爱的父亲?”

他语调中带着讥讽:因为我是最受宠的孩子,我哥哥在进行报复。他把我向后推开,将自己关在门外。透过门板的缝隙,我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泪水。我所看到的,并不仅仅是唯一童年伙伴的离去,也是一部分自我的剥离。对他来说,这是一次开启全新生活的庆典。于我而言,却是退回到诞生之前的状态。

我看到恩东济将两只胳膊摆成象征胜利的“V”字,他享受着这一刻,就像第一次飞上天空的小鸟。他前后晃动了一段时间,仿佛在悬崖峭壁上保持着平衡。他踮起脚尖旋转起舞,仿佛期待着遁入地下,而不是迈开步伐。我自问:他为什么迟迟不肯离开?于是我开始怀疑:他难道是想将这一刻变为永恒吗?还是在享受这样一种幸福,因为存在着一扇门,而他可以将门从身后关上?

但接下来发生的却是:我哥哥没能踏出那梦想的一步,反而摔倒在地,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击碎了他的膝盖。摔倒时他双手撑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像一只野兽一样,在地上匍匐着打转,在尘土中用鼻腔低鸣。

我立即翻过护栏去营救他。我为他感到心疼:恩东济被束缚在土地上,眼泪不住地流下。

“王八蛋!婊子养的!”

“你怎么样了,哥哥?快起来啊,快!”

“我起不来。我起不来。”

我试着将他扶起来。但他的身体就像石头一样重。即便如此,我们依然肩并肩地行进,仿佛有一条河,而我们在逆流而上。

“我去找人帮忙!”

“找谁帮忙?”

“我去找舅舅。”

“你疯了吗?赶快回家,拿副担架来,我等着。”

恐惧扩大了原本的距离。在我脚下,每一里格 的长度都似乎增加了几倍。我来到营地,带上了一辆手推车。它将成为把我哥哥运送回家的担架。在整段路途中,他的腿在手推车外面晃来晃去,像死去的蜘蛛腿一样无力。精疲力竭的恩东济念叨着:

“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巫术……”

是巫术,没错。但并不是我父亲下的诅咒。这是最可怕的咒语:是我们对自己的诅咒。

* * *

在这次失败的出逃之后,我哥哥再次病倒。他在房间疗养,在床上缩成一团,用毯子盖住全身。他这样过了几天,连头也蒙在毯子下面。因为看到他浑身颤抖,就像痉挛一样,我们才知道他还活着。

他体重掉得很快,瘦得皮包骨头。我爸爸又一次感到担忧:

“所以,儿子,你到底怎么了?”

恩东济的回应十分平和,温和得令我感到吃惊:

“爸爸,我累了。”

“怎么会累了?你从早到晚,可什么都没干。”

“无法生活才是最累人的。”

事情渐渐清晰起来:恩东济正拒绝存在。这比所有的疾病都要严重,因为他已经完全放弃了。这个下午,我爸爸长久地停留在他长子的床前。他掀起毯子,检查着儿子的身体。恩东济出了太多的汗,被单都湿得滴水。

“儿子?”

“是的,爸爸。”

“还记得我曾经让你编故事吗?那现在就编一个吧。”

“我没力气。”

“你试一下。”

“爸爸,比不会讲故事更糟的,是不知道可以讲给谁听。”

“我在听你的故事。”

“爸爸曾经是个讲故事的好手。现在是个讲得不好的故事。”

我默默地听着。恩东济的声音尽管模糊不清,却十分坚定。更重要的是,其中有一种生命尽头才有的平静。我爸爸毫无反应。他低着头,萎靡消沉,仿佛他的权威已经被剥夺。我们中的一个人正在死亡,而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老希尔维斯特勒直起身子,在房间里绕着圈子,来回踱步。直到恩东济又一次轻声低语,让人猜测他要说的话:

“姆万尼托弟弟,帮我一个忙……到后面的墙上,再画上一颗小星星。”

我上了路,感到父亲的脚步声在我身后。我走到旧餐厅的废墟处,仅在看到面前的巨大围墙时停顿了一下。这堵墙曾经失火,如今仍保留着烧焦的颜色。我拿起一块小石头,在巨大的墙壁上画了一颗星星。我听到父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是什么东西?”

深色的墙壁上有成千上万颗星星。恩东济每天都会画上一颗,就像囚犯在监狱的墙上做记号一样。

“这是恩东济的天空,每颗星星代表一天。”

我不能确定,但我感觉父亲眼中蓄满了出人意料的水滴。是他体内的一堵堤坝破裂了,多年来成功克制的旧时悲戚喷涌而出了吗?我永远无法确定。因为,仅仅片刻之后,他便拿起一把铁锨,开始剐墙。金属薄片铲掉了发黑的墙皮,恩东济曾在那里记录着流失的光阴。做完这一切时,他全身布满了深色的墙皮。他万分疲惫地再次上路,就像一只有着黑色鳞片的爬行动物。 r1MxGWBUZZre+KvQWTgOQr4M3m5P5syiw4QDwffhe25IBsbnud20sashAOrSaOP0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