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在反面生活
不断地逆向旅行
你不需要你自己
你是你自己的鳏夫
[……]
索菲娅·安德雷森
我在认识自己之前便认识了我爸爸。因此,我有一点像他。没了妈妈,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骨骼突出的胸膛便是我唯一的怀抱,他破旧的衬衫是我的裹巾,瘦削的肩膀是我的枕头,单调的鼾声则是我唯一的摇篮曲。
许多年里,我爸爸都是一个温柔的灵魂,他的双臂能够环绕地球,在他的臂膀中,居住着最古老的安宁。即便他是一个奇怪且难以捉摸的人,我依然将老希尔维斯特勒视为唯一知晓真相的人,一位孤独的预言家。
今天,我知道:我爸爸失去了方向。他能隐约看到一些其他人都无法辨别的东西。尤其当九月的大风横扫平原时,这种幻象最为频繁。对于希尔维斯特勒来说,风就是鬼魅的舞蹈,而被风吹动的树则变成了人,它们是痛苦哀叹的死者,想要将自己连根拔起。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便是这么说的。他躲在房间里,藏在门窗后面,等待狂风停歇下来。
“风中满是疾病,这场风完全就是种传染病。”
在暴风雨的日子里,老头不允许任何人离开房间。他要求我待在他身边,而我则徒劳地试图培育宁静。我无法使他安静下来。在枝叶的噪音之中,希尔维斯特勒听到了引擎、火车与繁忙都市的声音。当疾风吹着口哨从树枝中穿过,他尽力忘记的一切又都回来了。
“但是爸爸,”我冒险问道,“你为何如此害怕?”
“我是一棵树。”他解释说。
树,没错,但却没有自然的根系。他所停靠的地方是一片陌生的土地,是他为自己发明的浮动国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来自幻象的恐惧越发严重,从树木延伸到夜晚的小巷与地球的腹部。某个时刻我爸爸下令,日落时,要把井口盖上,因为从那个敞口处会冒出可怕且充满恶意的生物,而从地下冒出怪兽的画面令我震颤。
“爸爸,井里会冒出什么东西?”
那是我并不认识的一些爬行动物,它们会挖掘死者的坟墓,牙齿和指甲里都带着死亡本身的遗留。这些蜥蜴沿着水井潮湿的墙壁爬行,侵入梦中并弄湿成年人的床单。
“正因为这样,你不能挨着我睡觉。”
“但我害怕,爸爸。我只希望你能让我睡在你的房间里。”
对于我想睡在爸爸身边的企图,我哥哥从未作任何评价。深夜里,他看到我悄悄沿着走廊前进,停在爸爸房间不可进入的门前。有太多次,是恩东济过来将我带回房间,而我那时已在冰冷的地上睡着,像一块破布。
“到你的床上去吧,爸爸不会发现你的。”
我跟着他,失魂落魄,也没有感谢他。恩东济将我领到床前。有一次,他握住我的手对我说:
“你觉得你害怕吗?但你要知道爸爸比你更害怕。”
“爸爸?”
“爸爸不想让你待在他的房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害怕极了,担心他晚上说梦话被人听到。”
“说什么梦话?”
“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我们缺席的母亲再次成为一切疏远的原因。她并未消散在过去的时光里,而是混入了寂静的缝隙中和夜晚的凹陷处。没有办法埋葬这缕幽魂。她神秘的死亡既无原因亦无表象,未将她从生者的世界中剥离。
“爸爸,妈妈死了吗?”
“死了四百次了。”
“怎么会?”
“我已经跟你们说了四百次:你们的妈妈死了,彻底死了,就像她从未活过。”
“那她埋在哪里?”
“哎,她被埋在四面八方。”
或许是这样的:我爸爸清空了整个世界,只为了能装下他的虚构与想象。一开始,我们还会为那些从他话语中突然冒出的、如烟雾般飞升的小鸟而感到入迷。
“世界,你们想知道是怎样的吗?”
我们仅用眼睛作出回答。是的,我们迫切地想要知道,仿佛我们站立的土地就取决于它。
“所以世界,我的儿子们……”
他停顿了一下,摇晃着脑袋,好像思想一会儿压在这边,一会儿压在那边。随后,他站起来重复了这句话,声音严肃而又低沉:
“世界,我的儿子们……”
起初,我对这种重复感到恐惧。或许我爸爸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而我难以承受的正是这种脆弱。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知晓一切,而这种绝对的智慧是我的庇护所。赋予事物称谓的是他,为树木和蛇类命名的是他,预言狂风与洪水的也是他。我爸爸是唯一分管我们的神。
“没错,你们有权知道,我会告诉你们世界是什么……”
他吸了口气,我吸了口气。最终,他找回了话语,而它的光再次为我带来一块确定的土地。
“所以,这很简单,我的儿子们,世界消亡了,在耶稣撒冷之外,什么也没剩下。”
“难道,在外面,一个女人都不剩了吗?”某一次,我的哥哥问道。
希尔维斯特勒抬起眉毛。恩东济的态度软了下去,他明白这个问题是在挑衅:没有女人,我们就没有种子。我爸爸的反应就像个小孩,他抬起双臂,捂住了脑袋。恩东济重复了这句话,像是在用指甲划玻璃:
“没有女人,我们就没有种子。”
希尔维斯特勒的严厉证明了那个早已有之却从未公布的禁令:女人是禁忌话题,比祷告更为禁止,比眼泪与歌声更加罪恶。
“我不想说这个。女人不能踏足这里,我也不想听到这个词汇。”
“别动气,爸爸,我只是想知道……”
“在耶稣撒冷不能提起她们。女人全都是婊子。”
我们从未从他那里听到过这个词,但它仿佛解开了一个结。从那时起,“婊子”便成为我们之间称呼“女人”的另一种方式。此外,如果阿普罗希玛多不合时宜地谈到女人的话题,我家老头就会在屋子里扯着嗓子嚷嚷:
“全都是婊子!”
在恩东济看来,这种不得体的行为是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越发疯癫的明证。对我来说,我爸爸最多是患上了一种短暂的疾病。正是因为这种疾病,在严酷的寒冬里,一旦天上云朵变得稀疏,我们便要在坚硬的土地上挖掘,打下一个个干涸阴暗的水井。
傍晚时分,我爸爸检视着简陋的坑洞,那都是在板结的土块与碎石间挖出来的。为了证明这项工程的效果,他又做了如下的检查:恩东济脚上拴着一根长绳,深入到坚硬的咽喉之中。我们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被幽深吞噬,失去了与活人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希尔维斯特勒手中紧绷的绳索仿佛是脐带的对立面。我的哥哥刚升起来,被救回地面,我们接着就要在地上再打个洞。一天结束时,我们累得筋疲力尽,满身沙子,卷曲的头发上沾满尘土。我有时还会大胆问一句:
“我们为什么要挖洞呢,爸爸?”
“只是为了给上帝看。只是为了给祂看。”
上帝看不到,我们这里太远了。神圣的汁液并不会从这片热锅上的地洞中冒出来。希尔维斯特勒想要丑化造物主的作品,就像吃醋的丈夫,为了不让别人欣赏到妻子的美貌而毁掉她的脸庞。然而他对此的解释却截然相反:这些水井不过是陷阱罢了。
“陷阱?要抓什么动物?”
“来自远方的动物。我已经听到这些混账东西在附近游走的声音了。”
无论还有多少疑虑,我们都明白解释到此为止。一种模糊的感觉控制住了老希尔维斯特勒,让他感到某种无法避免的东西正在靠近。我们收到的指令越来越自相矛盾。举例来说,我、哥哥和扎卡里亚·卡拉什按照希尔维斯特勒的指令清扫一些小道。“清扫”这个动词只有在我爸爸的语言中才是正确的。因为这是一种反向的清扫:我们不是在清洁道路,而是在上面铺上尘土、树枝、石头、种子。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呢?我们要在刚刚出现的小道上,杀死它们成长为真正道路的意图。以这种方式,我们将所有命运都扼死在襁褓之中。
“我们为什么要消灭道路呢,我的爸爸?”
“我从未见过一条不忧伤的道路。”他如此回答,目光并未从编制藤篮的柳条上移开。
我哥哥并不妥协,他表示这个答案不能令他满意,爸爸便总结了一下他的论据。我们应当看看道路为我们带来了什么。
“带来了阿普罗希玛多舅舅和我们的包裹。”
希尔维斯特勒装作没有听到,无动于衷地接着说:
“等待。这才是道路所带来的。而等待也正是我们衰老的原因。”
而我们也再度成为了衰老天空与干涸云朵的俘虏。尽管离群索居,我们却并不清闲。从日出到日落,我们每天的日常都规定好了。
在一个没有日期概念的世界里,昼夜交替是件很严肃的事。每天清晨,我家老头会检查我们的眼睛,在我们的瞳孔中仔细探究。他想要确认我们是否观看了日出。这是活人的第一项任务:观看造物星球的显现。凭借眼睛中储藏的光辉,如果我们在被褥中待了太长时间并对此撒谎的话,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马上就会知道:
“这只瞳孔中充满了黑夜。”
每天结束时,我们有另外的任务,但同样神圣。当我们来道别的时候,希尔维斯特勒会问:
“你拥抱过大地了吗?”
“拥抱过了,爸爸。”
“双臂张开匍匐在地?”
“像爸爸教导的那样拥抱的。”
“那就上床去吧。”
一般情况下,他很早就去休息了,连日落都等不到。我们陪他走到卧室,笔直地站在一旁,直到他在床上躺好。他随意地摆摆手,用模糊的声音说:
“现在你们可以走了。我已经开始脱离身体。”
他瞬间就睡着了。接着便出现我们家庭的奇迹: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蜡烛自行燃烧起来。更晚一些,我躺在床上,听着恩东济沉稳的呼吸——他已经进入了猫头鹰与噩梦的国度。我有时会听到我哥哥说梦话,用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呼喊:
“玛丢斯·文图拉,到地狱里下油锅去吧!”
即使在睡梦中,我哥哥依然在对抗父亲的权威。玛丢斯·文图拉这个名字同样是耶稣撒冷不可言说的秘密。事实上,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曾有过另一个名字。曾经,他叫作文图拉。在我们搬到耶稣撒冷之后,我爸爸给我们起了另外的名字。作为被再次命名的人,我们有了另一次出生,也能更加脱离过去。
更名改姓并非一个无足轻重的决定。希尔维斯特勒准备了一场隆重而有意义的仪式。太阳刚一落山,扎卡里亚便敲起鼓来,大声呼喊出一串费解的祷词。我、我舅舅和我哥哥聚集在小广场上。我们安静地站着,等待对我们的召唤。正在那时,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裹着床单,走进广场。他带着一块木头,以先知的风范走到耶稣受难像旁边。他将木头插在地上,于是我们明白,这是一块牌子,上面浅刻着一个名字。我爸爸张开双臂宣告:
“这里是最后的国度,它将被称作耶稣撒冷。”
接着,他让扎卡里亚给他拿来一桶水。他将几滴水洒在地上,但马上就后悔了。他并不想给逝者喝水。他用脚蹭掉了湿润的沙子,直到不留痕迹。修正错误之后,他用沉重的声音宣布:
“现在,我们开始举行除名仪式。”
我们一个个被叫上前去。是这样的:奥兰多·玛卡拉(我们亲爱的“教母”舅舅)成为了阿普罗希玛多舅舅。我哥哥奥林多·文图拉变成了恩东济。助手厄尔内斯提尼奥·索布拉被更名为扎卡里亚·卡拉什。而玛丢斯·文图拉,我多灾多难的父亲,则变成了希尔维斯特勒·维塔里希奥。只有我保留了原先的名字:姆万尼托。
“他还处于正在出生的状态。”我爸爸如此解释对我名字的保留。
我有许多个肚脐,已经出生了无数次,每次都是在耶稣撒冷,希尔维斯特勒高声宣告。同样在耶稣撒冷,我将结束自己的最后一次出生。“那边”——我们所逃离的那个世界——实在太过悲伤,令人失去了出生的欲望。
“我还不知道有谁是因为喜欢才出生的。也许扎卡里亚是吧……”
只有卡拉什自己笑了。也正是这位扎卡里亚,受上级指派,将会正式记录我们的新名字。
“把这里的居民都登记在人口清单里,把所有东西都刻在这块木头上。”我爸爸一边下令,一边递给他一柄旧匕首。
扎卡里亚犹犹豫豫地选好位置,摆好姿势,确保木头在他的两腿之间。他双手交替地摆弄着匕首,迟迟不肯开始记录。
“抱歉,维塔里希奥。是写还是刻?”
“把我说的都写下来。”
扎卡里亚·卡拉什用浅刻的方法,小心翼翼地描画着,仿佛每一个字母都是活人身上的一道伤痕。某一时刻他停下了刻刀:
“维塔里希奥,开头是大写的‘V’吗?”
这时,阿普罗希玛多舅舅打断了这个仪式,向希尔维斯特勒请求,如果这真的是件严肃的事情,那在给孩子起名时,至少要记得祖先。一直都是这样的,将上一代的名字传递到下一代。
“告慰我们的祖先吧,让这两个孩子随他们的名字。为小家伙们提供点庇佑吧。”
“如果没有过去,便没有祖先。”
遭到反驳之后,阿普罗希玛多中途离开了仪式。恩东济随舅舅而去,剩下我一人不知所措。在我脚边,只有那位曾经的军人还坐在那里,仰望天空,为自己书写过程中的犹疑不决寻找解决办法。礼数周全的希尔维斯特勒松了松环绕脖颈的床单,断言道:
“我们是五个人,但只有四个恶魔。而你,”他指向我,“缺少一只魔鬼。因此,你并不缺少任何姓名……对你来说,这样就足够了:姆万纳,姆万尼托 ”。
这天晚上月光皎皎,而我则难以入睡。我爸爸刚刚说起的关于我不完整出生的话仍在我耳边回响。我接着又想到,正是由于我自己的错误,才失去了母亲。我妈妈去世并非因为她不愿存活,而是因为她将自己与我的身体分离。每次出生都是一次排斥,一次截肢。倘若按我的心意,我宁肯自己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让同样的血液浸润着我们。说是“分娩”,但其实更正确的词是“分离”。我希望能纠正那次分离。
* * *
战争剥夺了我们的记忆与希望。但是,令人惊奇的是,正是战争教会了我阅读文字。容我解释一下:是在军需物资箱粘贴的标签上,我辨识出最初的几个字母。扎卡里亚·卡拉什在营地后方的房间,是一个真正的火药库。是“战争部”,就像我爸爸所说的那样。当我们到达耶稣撒冷时,那里已经储备着武器与弹药了。扎卡里亚选择了那间屋子落脚。在同一间茅屋内,军人撞见我正在辨识箱子标签上的内容。
“这不能读,小家伙。”曾经的军人告诫我。
“不能读?但看起来像是文字。”
“像,但不是。这些是俄文,而俄文连俄国人都读不懂。”
扎卡里亚突然一把撕碎了那些标签。接着,他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些标签递给我。据他所说,这些标签是国防部从俄语原文翻译过来的。
“你就只读这些用纯葡萄牙语写成的纸片。”
“教我阅读吧,扎卡。”
“如果你想学的话,就自己学。”
自己学?这不可能。但更不可能的是指望扎卡里亚教我任何东西。他清楚我爸爸的命令。耶稣撒冷不能有书,或者本子,或者任何与书写有关的东西。
“那我来教你阅读。”
这是更晚一些,恩东济所说的话。而我拒绝了。这太冒险了。在河里,我哥哥已经带我看到了世界的另一端。我简直无法想象,如果老希尔维斯特勒知道了他长子的僭越行为,究竟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来教你阅读。”他炫耀性地重复道。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最初的几次课程。有些人在教室里,依靠课本进行学习,而我则是从拼读战争说明起步的。我的第一所学校是一个火药库。课程便这样进行着:在仓库昏暗的光线下,趁扎卡里亚常常不在的时候,在丛林的枪声中。
我已经能够将单词聚集在一起,编织出句子与段落。我很快发现,比起阅读,我更倾向于吟唱,仿佛面前的是乐谱一样。我并不读,而是唱,这是双重的忤逆。
“你不怕我们被发现吗,恩东济?”
“你应该害怕的是无知。阅读之后,我会教你书写。”
没过多久,书写的地下课程就开始了。用一根树枝在庭院的沙地上写写画画,我感到目眩神迷,感觉世界就像大雨过后的荒原一样获得了新生。我很快便理解了希尔维斯特勒的禁令:书写是过去与未来时光之间的桥梁,但对我而言,那些时光之前都不曾存在。
“这是我的名字吗?”
“是。这儿写着‘M-w-a-n-i-t-o’。你不会读吗?”
我从未告诉过恩东济,但在当时,我却感觉并非在跟他学习。我真正的老师是朵尔达尔玛。随着我认识更多的单词,在梦中,我的妈妈也获得了更多的声音与躯体。河流让我看到了世界的另一端。书写将已经失去的母亲的脸庞还给了我。
等阿普罗希玛多再次到来时,恩东济偷走了他用来记录我们需求的铅笔。
我哥哥充满仪式感地将铅笔放在指尖上转动,并对我说:
“把它藏好。这是你的武器。”
“我在哪里写字呢?在地板上吗?”我悄声问道。
我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恩东济回答。接着他便离开了。片刻之后,他再次出现,带来了一副纸牌。
“这就是你的笔记本。如果老头子出现,我们就假装是在玩。”
“在纸牌上面写字吗?”
“这儿还有其他纸吗?”
“但是就用我们平时玩的纸牌?”
“正因为这样,爸爸永远不会怀疑。我们已经在玩牌时作过弊了。现在我们要在生活中作弊。”
以这种方式,我写出了自己的第一篇日记。同样以这种方式,那些“幺尖”(A)、“侍从”(J)、“王后”(Q)、“国王”(K)、“大鬼”“小鬼”开始分享我的秘密。微小的笔画填满了红心、梅花、方片、黑桃。在这五十四个小小的方框中,我注入了童年的抱怨、希望与自白。在与恩东济的牌局中,我总是输。在与写作的对局里,我总是输掉自己。
每天晚上,在完成记录之后,我都会把纸牌收起来,埋在院子里。回到房间之后,我满怀妒意地窥视着恩东济睡着的脸。我已经能够隐约看到河中流动的光芒,我已经学会经由小巧的字母旅行,仿佛每一个字母都是一条无尽的道路。但我依然无法回忆与做梦:我想要那艘将恩东济带往我们已逝母亲怀抱中的船。有一次,积攒的愤怒流露出来:
“爸爸说这是谎言,说你根本没有梦到妈妈。”
恩东济同情地看着我,仿佛我是没有依靠的人,而我做梦的器官已经被摘除了。
“你想做梦吗?那你必须要祈祷,小弟弟。”
“祈祷?你不知道爸爸……”
“忘掉爸爸。如果你想要做梦的话。”
“但我从未祈祷过。我根本不会……”
“给我一张小纸牌,我写一首祈祷词让你背诵。看着吧,在这之后,你就会做梦了。”
我将纸牌从地下挖出来,给了他一张方片A。在红色的菱形图案四周,有空间让他写下神圣的词汇。
“这张不行。你不如给我一张‘王后’。因为这是一首献给圣母的祈祷词。”
我将这张纸牌保存妥当,仿佛它是我毕生能够拥有的最珍贵的财富。当我在床前跪下,我的心总会扰乱这小小的祷告。直到有一天,我嘴里念着祷词时,军人扎卡里亚突然出现。
“你在唱歌吗,姆万尼托?”
“才不是呢,扎卡。是俄语,我从剩下的标签上学到的。”
我的谎言站不住脚。扎卡里亚,没错,他奉希尔维斯特勒的命令监视我们。我们马上便被召集起来。我爸爸已经准备好了对恩东济的指责:
“是你教会了你弟弟。”
我预见到暴力,不等恩东济求助,便赶紧帮忙:
“恩东济根本不知道我学习的事情。”
“这里谁也不许祈祷!”
“但是,爸爸,这有什么不好?”恩东济质问。
“祈祷就是呼唤来访。”
“但谁会来访呢,既然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还有舅舅……”我适时地更正。
“闭嘴,谁让你说话了?”我哥哥吼道。
老希尔维斯特勒面露微笑,对大儿子的绝望表现深感满意。他已经不需要插手了,儿子已经以另一种方式受到了惩罚。恩东济注意到父亲的满足,深吸了一口气以自我克制。再度讲话时,他已经调整好了嗓音:
“我们能有怎样的访客呢?跟我们解释一下吧,爸爸。”
“有你根本注意不到的访客。天使和魔鬼,它们无需我们同意便会到来。”
“是天使还是魔鬼?”
“天使还是魔鬼,区别并不在于他们,而仅仅在于我们。”
希尔维斯特勒举起的胳膊不容置疑:谈话已经越了界。事情很清楚,再也不能有祈祷。这就是最终的句点,是不可争辩的唯一决断。
“而你!”我爸爸指着我宣布,“我一次也不想再听到你哭。”
“我什么时候哭过,爸爸?”
“就现在,你正在无声地哭。”
希尔维斯特勒已经准备起身离开,而恩东济却表示他希望最后说句话。他直视着希尔维斯特勒突出的眼睛:
“不能祈祷也不能哭?”
“哭和祈祷是同一件事。”
* * *
第二天夜里,我被狮子的吼叫声惊醒。它们就在近处,也许正围着猪圈。在房间的黑暗里,我抱住自己以便入睡。恩东济正在酣睡,而我因为无法战胜恐惧,便到我爸爸的床下寻求庇护。在这种隐秘的亲密之中,我紧靠着冰冷的地面,借他的鼾声抚慰自己入睡。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我,严厉地将我驱逐出去。
“爸爸,求您了,让我留下吧,就这一次,让我跟您一起睡。”
“人只有在墓地里才一起睡。”
我无依无靠地回到自己床上,听着猫科动物的吼叫,如今它们离得更近了。那一刻,当无助的我跌跌撞撞地走在黑暗中时,我第一次恨起我家老头。在床上躺好之后,我的胸中燃烧起熊熊怒火。
“我们把他杀了吧?”
恩东济的一个手肘支在床上,等待着我的回答。他的等待落空了。声音卡在了我的喉咙里。他坚持道:
“这只老乌龟杀了我们的妈妈。”
我绝望地摇着头。我不想听。我迫切希望能够再次听到狮子的吼声,让它盖过我哥哥的声音。
“你不信吗?”
“不。”我低声说。
“你不相信我?”
“或许吧。”
“或许?”
这声“或许”压在我的良心上,像一副重担一样。我怎么能赞同我爸爸可能是一个杀人犯呢?我花了很长时间,试图从这种负罪感中解脱出来。我想到了一些减轻罪责的理由: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爸爸也不是有意的。谁知道呢,也许他只是正当防卫?或者他是出于爱情才杀人,而在犯下罪责的时候,他自己也有一半随之死去?
事实上,在我们孤独的专制王位上,我爸爸失去了理智,他躲开了世界与他人,却无法逃离自己。或许正是这种绝望让他献身于一个私人的宗教,一种对神圣非常个人化的解读。通常而言,上帝的责任是赦免我们的罪孽。对希尔维斯特勒来说,上帝的存在是为了让我们以人类的罪孽来怪罪祂。在这种反向的信仰中,既没有祷告,也没有仪式:在营地入口处放一个简单的十字架,就足以将上帝引领到我们的住所。而在耶稣受难像上面有一个欢迎标牌:“欢迎到来,尊贵的客人!”
“这是为了让上帝知道我们已经原谅他了。”
上帝显灵的希望使我哥哥勾起一抹不屑的微笑:
“上帝?这里太远了,上帝会迷失在路途中。”
* * *
第二天早晨,在去往河流的路上,我们并未遭遇到超自然的生物,而是意外碰到了我满腔怒火的爸爸。他将扎卡里亚·卡拉什也一起带来。当希尔维斯特勒准备诉诸暴力的时候,卡拉什远远站在一边。
“我知道你们在河里都干了什么。你们两个,光着身子……”
“我们什么也没干,爸爸。”我抢先回答,对他的委婉感到奇怪。
“不关你的事,姆万尼托。让扎卡带你回家。”
在我的啜泣声之上,我依然能够听到希尔维斯特勒殴打自己儿子的声音。卡拉什甚至说要折返回去。然而,他最终将我推进了阴暗的房间里。这天晚上,恩东济被拴在猪圈里过夜。凌晨他就病倒了,因为高热而浑身颤抖。是扎卡里亚穿过晨雾,将他抱回了房间。那时的小恩东济已经接近生命的尽头。光线还很昏暗,我听到希尔维斯特勒、扎卡里亚和阿普罗希玛多舅舅的脚步声在房间反复回响。临近清晨,我无法再继续装睡。恩东济,我的哥哥,我童年时唯一的伙伴,就快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走出房间,拿起一根长棍,开始在房子周围的土地上书写。我书写,疯狂地书写,像是要用自己潦草的字迹将所有的景象占满。四周的土地将会变成一张播撒了奇迹的书页。这是一份请求,恳请上帝赶紧来到耶稣撒冷,拯救我可怜的哥哥。我精疲力竭地睡了过去,躺在我自己的笔迹上。
到了中午,扎卡里亚·卡拉什拉着我的胳膊,将我从睡梦中摇醒:
“你哥哥在发烧。帮我一起将他放进河里。”
“抱歉,扎卡里亚。让爸爸做这件事不是更好吗?”
“什么都别说了,姆万尼托,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河流是最后的治疗方法。我和军人用手推车运送恩东济,他摇晃的双腿就像已经死去了一样。扎卡里亚将我可怜的哥哥浸入水中,让他毫无生气的身体七次没入水流,七次从水流中出来。然而,恩东济却并未好转,高热也依然炙烤着他虚弱的身体。
面对可以预见的结局,阿普罗希玛多舅舅想要将他带到城里的医院。
“求你了,希尔维斯特勒兄弟。回城里吧。”
“什么城里?已经没有城市了。”
“到此为止吧。这种疯狂不能再持续下去了。”
“没有什么要停止的。”
“你已经尝到了失去妻子的痛。但你绝对受不了儿子的死。”
“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如果他死了,你就再也不可能一个人待着了。他会成为你第二个不好的陪伴。”
希尔维斯特勒极力克制着。妻舅太过分了。我爸爸怀着满腔的恨意握住椅子的扶手,他的恨意如此巨大,令人觉得反倒是木头将他困在了座位上。不久之后他鼓起胸口,深吸了一口气:
“那我就问一下,我亲爱的奥兰多,也就是我亲爱的大舅哥:你在进入耶稣撒冷的道路上洗过澡了吗?”
“我不屑于回答。”
“恩东济的病就是你带过来的。”
他拽起舅舅的领子,让他在衣服里摇晃。这位亲戚知道为什么,在今天之前,这个家庭都能够免于野兽、毒蛇、疾病和意外吗?原因很简单:在耶稣撒冷没有死者,也就不会遭遇到墓地、孤儿的悲恸,或是鳏夫的哭泣。这里并不怀念任何东西。在耶稣撒冷,生命并不需要向任何人请求谅解。在这个时刻,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做更多解释。
“你可以回到腐朽的城市去了。离开这儿吧。”
* * *
当天晚上,阿普罗希玛多仍然同我们睡在一起。在他睡着之前,我走到他的床前,下定决心向他坦白:
“舅舅,我觉得错误在我。”
“什么错误?”
“是我让小恩东济生病的。”
我的错误如下:我曾经赞同了他想杀死爸爸的意愿。阿普罗希玛多宽大的手放在我的头上,对我露出善意的微笑: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他讲述了一位身份不明的父亲,一直不知道如何给儿子足够的爱。一次,他们居住的茅屋着火了,这个男人将孩子抱在怀里,逃离了悲剧发生的地方,在夜色中向远方走去。他应当是越过了这个世界的边界,因为当他最终想把孩子放在地上时,发现大地已经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虚空之中的虚空,在无边天际中破碎的云朵。他对自己得出结论:
“现在,只有在我的怀抱中,我儿子才有立足的土地。”
这个孩子从未发现,这片他用来生活、成长、生儿育女的广袤土地,其实只是他老父亲的怀抱而已。多年以后,他打开父亲的墓穴,将儿子叫到面前,对他说:
“看见土地了吗,儿子?看起来像是沙子、石头、土块,但其实是臂膀与拥抱。”
我蹭了蹭舅舅的手,回到自己的床上,彻夜未眠。我监察着恩东济沉重的呼吸声。也正是那时,我意识到,他正在慢慢恢复生机。突然,他的双手在黑暗中摸索,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他接着发出一声呻吟,就像占卜预言:
“水!”
我克制着自己的情感,赶紧起身帮忙。阿普罗希玛多醒了,点燃一盏油灯。光线的焦点很快远离了我们,偏移到走廊上。一瞬间之后,三个成年人已经走进屋子,冲到恩东济的床边。希尔维斯特勒颤抖的手探寻着儿子的面庞,发现他已经退烧了。
“河流救了他。”扎卡里亚感叹道。
军人跪在床前,拿起恩东济的手。另外两个成年人——阿普罗希玛多与希尔维斯特勒——站在一旁,沉默地对峙着。他们突然拥抱了彼此。油灯掉在地上,只能看到他们的双腿。紧张的步伐忽前忽后,像是两个盲人在跳一支笨拙的舞蹈。希尔维斯特勒第一次将这位妻舅称为兄弟:
“抱歉,我的兄弟。”
“如果我的外甥死了,你就再也没有能够过活的地方了。”
“你很清楚我有多关心这两个孩子。我的儿子就是我最后的生命。”
“你这并不是在帮他们。”
握住小鸟的翅膀并不能帮助它们飞翔。小鸟会飞仅仅因为它们被允许成为鸟儿。阿普罗希玛多舅舅如此说道。之后他便走了,消失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