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珍珍(中国人民大学性社会学研究所)
题记:我看到的不仅是小姐的生活,更是我自己的内心。
参加小姐调查之前,偶尔在街头巷尾见到粉红色的灯光,里面几个婀娜人影,我也没多想。那时的我,跟社会上大部分人一样,只是好奇:她们就是传说中的小姐吗?
小姐调查是我第一次真正走进她们的生活。这之后,像是职业敏感一样,我一眼就能发现街边别样的“发廊店”。
我的朋友们则跟从前的我一样,充满好奇。他们听说我做了小姐调查,每次聚会都逮着我各种问:她们怎么开始做小姐的?她们漂亮吗?身材好吗?她们怎么交男朋友?男朋友会不会介意她们做小姐?快点快点,给我们讲几个小姐的趣闻轶事。
每个小姐都不一样。她们的故事也都各不相同,一两句话很难概括清楚。有被生活所迫的,也有自己选择的;有小姐的男朋友知道她们在做小姐,也有小姐绝不让男朋友知道的……我的朋友们自然对我这样平淡的回答不太满意。但是真的,接触越多,越觉得怎么概括描述都不够准确。
我更愿意把她们当作普通人来看待。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有自己的快乐和梦想,也有自己的烦恼和忧愁。那么,她们愿意做这一行吗?她们快乐吗?她们烦恼吗?
2007年底,我第一次参加小姐调查。
当时我刚开始社会学研究生阶段的学习。因为本科专业不是社会学,我有些担忧,怕自己欠缺的基础知识太多;同时又对即将接触到这么多新知识和新技能,既期待又兴奋。
调查开始之前,潘绥铭老师、黄盈盈老师和我们这些即将参与调查的学生开了很多次会,一个星期好几次,一起讨论调查相关问题。开会的时候,聚会的时候,只要有机会,潘老师、黄老师和师兄师姐们就帮我们几个“新入行”的学生“脱敏”。“脱敏”是师门当时的流行语,就是让我们熟悉和适应性方面和小姐方面的话题,进而我们谈到这些话题时就像日常对话一样自如坦然。
第一次实地调查的地点在H市。冬天,寒风凛冽刺骨。潘老师带着我们跟当地疾病控制中心/防疫站的人见面。毕竟我们要访问的人群比较敏感,比较难接触。防疫站的人经常要去当地“红灯区”做干预,按理说应该比较熟悉。如果他们能引荐我们进入场所,我们接下来的工作就会相对容易一些。
当地的风俗非常看重喝酒,必须喝够;否则就是不够意思,不够朋友。当晚的饭局,绝大多数人都喝醉了。就这样,我们算是取得了疾病控制中心的人的信任。很快,他们就安排我们跟“红灯区”一个场所的G老板见面,并见到了G老板场所的两位小姐——小云和小美。晚上大家一起吃了顿饭。
可以说,当时我们对小云和小美在饭局上的表现惊叹不已。
首先,她们长得很漂亮,白净、五官端正。
其次,她们很活泼,整场饭局都在不停地活跃气氛。尤其是小云,不停耍宝,逗得大家很开心。她们尺度拿捏得非常不错,完全不怯场,却又不会太过。
饭局结束时,她们甚至跟我们约好了下次一起逛街吃饭聊天。我们简直大喜过望,以为开了一个好头,接下来一切就会一帆风顺。
可是,饭局第二天,小云和小美就不回我们的短信了。约好的逛街吃饭聊天自然全成了泡影。
现在回想起来,她们当时可能只是奉她们老板之命去好好表现。活跃气氛本来也算是她们平常工作的一部分,自然比较熟练。再加上在老板面前,她们更要好好表现,所以当时就特别卖力地逢场作戏。至于这互动过程中的真假,只能靠我们自己去甄别。我们也明白,干她们这一行,其实是不太容易信任别人的;我们更不能因此奢望她们见我们一次面就对我们毫无芥蒂。信任是需要时间的。
没想到,进一步了解她们的机会竟再也没有了。
后来我和调查组的同学,都曾多次见到小云和小美。此时素面朝天的她们,不知怎的跟第一次见时判若两人,皮肤质量差了很多,也显得没那么漂亮了。尤其是,她们俩一直都不愿意跟我们深谈,总是躲躲闪闪,或者嘻嘻哈哈,不说正题。我们猜想她们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愿意跟我们女生说。后来潘老师特意安排我们调查组里的男生去接触她们,但是也无功而返。
直到我们临走前,才听到一位小姐告诉我们:小云和小美其实都是“老板的女人”,很少接客,主要是“做公关”。用这位知情小姐的话说:“人家跟俺们可不一样啊。”现在想来,大概是她俩知道老板的秘密太多了,所以格外谨慎。
尽管开局不利,但整个调查期间,我们坚持每天都去“红灯区”跟小姐们聊天。渐渐地,很多小姐都接纳了我们,愿意跟我们天南海北地聊。比如小丽是我第一次调查时就认识的小姐,她话不多,我们聊得也少。但我第二次去调查时,她就几乎不把我当外人了。我问其他小姐问题,她也会时不时插几句话,让我恍惚觉得是在跟一群闺蜜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
下面我要讲的,是给我留下印象比较深的几个小姐的故事,以及我自己的感悟。
我遇到的下面两个小姐,都认为鸡头是她们的恋爱对象。
鸡头就是那些躲在小姐背后,控制和盘剥小姐的男人,往往是一些“小帅哥”。后来我们调查组和潘老师在一起不断讨论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共识:这种情况应该属于情感控制;这种运作机制基本上依托于男权社会,并强加给这些特定女性一种人格从属和人身依附。而很多女性很容易被人利用爱情乘虚而入。在“红灯区”这样的特定环境中,爱情更容易成为小姐的“命门”。一旦被鸡头抓住这个“命门”,小姐几乎就会百依百顺,任劳任怨。
从调查的角度来看,跟被鸡头控制的小姐本人打交道,不算太困难。她们自身戒备心不强,比较单纯;也许正是因此才更容易被控制。但她们的鸡头总是跟在她们旁边,让我有些问题不好直接问。不过后来,这些鸡头可能发现我没什么威胁性,也开始跟我聊天。他们这么做,也可能是想让我放松警惕,或给我留下好感,让我不要认为他们这样控制着小姐是不好的行为。总之,鸡头后来如此配合,很出乎我的意料,也与社会上一般人的看法相去甚远。
尽管如此,很多问题我还是趁着鸡头不在的时候才问小姐。即使往往比较仓促,也比鸡头在场要好得多。尤其是“你怎么看待你赚的钱都交给你对象”这类问题,更不可能当着鸡头的面来问。
现在想想,我当时其实也可以在这些鸡头在的时候问,只不过换委婉一点的方式;然后看他们会不会插话进来,又会怎么解释。这也许是更佳的调查方法,可惜当时我还没什么经验,未去尝试。
下面就是两位这样的小姐的故事,加上我的理解与反思。
跟我互动比较多的一个小姐,是秀秀。圆脸,眼睛很大但眼袋很深,不高,身材比较丰满。据她说她在上大四,但在哪儿上大学她始终说是小秘密。隔了三个月,我再去那个“红灯区”调查时,秀秀跟我说,她是初中毕业后直接上的“3+2”,就是大专,现在大四,马上要上大五,然后毕业。她解释得这么清楚,应该是越来越信任我了吧。
第一次见到她,她就问我外阴瘙痒的问题,说是帮好朋友问的。虽然我觉得她其实是帮自己问的,但仍依照她说的回答——毕竟刚认识,愉快的交流比较重要,没有必要让她难堪。不过可能也因为这个问题比较敏感,她不好直接问我。第二天她又说,这两天因为来例假痒——显然与昨天的说法有出入。但我还是没追问,依然照她说的帮她想解决办法。这之后,她就跟我说了很多话,交流得很融洽。她跟我说,觉得我特相信她。
在平常生活中,我确实是一个比较容易相信别人的人;反过来,也因此比较容易取得别人的信任。在调查中,我会多一个心眼,刻意朝着比较有利于调查的方向去说话和做事。至于分辨被调查者话语的真假,本来就不是一两天能练得特别好的功夫。我只能尽力去分辨,前后对照,比对各种渠道的信息,最终提炼出我认为比较合情理的事实和解释。
但即使多了这个心眼,我的待人处事风格,在调查中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我会自然地跟这些小姐相处和交流,真诚地待人,真心地说话。
秀秀问我:“如果你对象本来跟你好好的,忽然让你坐台,你会怎么想?”
但同时她又强调只是坐台,对象不让她出台,刚刚他不放心她,还过来看她呢!有时候别人让她出台她不出,她对象也会护着她说:出出出,出个屁台啊?!就坐台!
从我当时的这段记录来看,秀秀对于她对象让她坐台这件事还是挺在意的。但是,又怕我会完全否定她对象,于是急着强调说,她对象只让她坐台,不让她出台。坐台就只是陪客人聊天之类,出台就是要跟客人发生关系。
在这个“红灯区”小姐们的眼里,只坐台的人比出台的人更“高贵”。她们会嫌弃总是积极出台的人,会评价说这种人太贱。秀秀一方面想要显示自己比较高贵,不出台;另一方面又想为自己对象说点好话,毕竟那是她自己选择的对象,应该没那么差。
在我的理解里,她对象其实就是鸡头。秀秀告诉我,她挣的钱都会交给她对象以及她对象的手下,然后他们再每天给她二三十块零花钱。我觉得,她对象特意护着秀秀说不让她出台(如果秀秀说的是实情),可能不过是使了点小手段,逢场作戏给秀秀看,让秀秀对他更死心塌地。
秀秀还会自己给自己开脱,或者说是被她对象洗脑了。
她说,她觉得拿着钱也没啥用。如果坐台出台,自己还拿着那么多钱,被偷了什么的怎么办?她还说,年底她们(秀秀以及另外两个一起被控制的小姐)的钱,他们(鸡头)还是会给她们的,现在只是帮她们保管。可是她又说,再有一个星期她就走了。只要她再招来一个女孩,她就可以不坐台,只是看着她们了。
最后一个信息点很关键,说明她的鸡头是有很明确的规定的,要有足够人数的小姐来支撑他们的日常开销,否则秀秀就需要亲自坐台来填补这个空缺。
我第二次在这个“红灯区”见到秀秀时,她说她曾招了一个她的同学过来,昨天她同学刚走。秀秀描述说,她的这个同学缺钱花,跟对象闹矛盾,又没坐过火车,她就带她同学过来了。她同学最后走的时候,喝多了酒,狠狠地咬了秀秀右手大拇指一口。我看了那个伤口,大概有一厘米的口子,还挺深的。
我总觉得,她同学是带着怨恨咬的秀秀。秀秀骗她同学来,她同学待了大概五天,每天挣两百左右,都交给了秀秀。可是她同学走的时候,秀秀只给了她同学三百块。秀秀觉得,同学把钱交给她是应该的,因为她包她同学吃住。秀秀还特地跟我算了一笔账:她们这一大群人每天吃饭能花掉一百,住宿花掉五十,也就是每天开销一百五;而且她同学走的时候,车票也是秀秀帮买的。
秀秀主动跟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和他们几个男人的关系跟平常不一样?就像是鸡头?但其实关键还是在你怎么看啊,你怎么看待自己的关系——如果自己认为跟他们现在这样的关系挺好的,那就是挺好的,大家一起花钱。
秀秀也不傻,别人议论,觉得她对象是鸡头,她也知道。所以她给自己找了一个唯心主义的理由。我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相信这个理由,但可能这个理由给了她宽慰,她也就越来越相信了。另外,她算是负责招揽其他小姐的人。她这样的说辞,可能也是在为自己开脱。
跟秀秀一起被鸡头控制的另外两个小姐,是小欢和小玉。我一直没能有机会跟小玉聊天,跟小欢也是到第二次去调查时才聊上了几句。
小欢是那种看上去特别天真单纯的小孩。她说自己18岁。她玩心比较重,还惦记着下班了要去游戏厅玩“拳皇”。我第二次调查见她时,她让她对象小刚等她下班了再一起去游戏厅玩。
小欢说,前一天下午没什么客人,她也跑去游戏厅,找小刚一起玩游戏去了。到晚上九点的时候,她问小刚,她还去不去坐台。小刚说,你愿意去就去,然后她就又来坐了两个台,挣了两百。但今天已经花的只剩五十了。
从她这个表述来看,她对象管她管得不算太紧,可能她比较听话。
那么,小刚是不是小欢的鸡头呢?虽然小欢自己从来也没有正面谈到这个问题,但是她却无意中说出了关键的一句话:“我挣的钱都上交了,大家一起花。”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呢?小欢在我问及使用安全套的时候,随口说出了另外一句关键的话:“我的第一次,就是给小刚的。”
小欢说起自己的入行经历,也跟秀秀说的不太一样。秀秀说她来H市之前不认识小欢。
小欢说,上学的时候她出去混,去网吧上网什么的,就认识了秀秀以及秀秀的对象和小刚他们。
后来秀秀他们就带她来了H市。刚开始她不愿意做,但是没有办法(她没说具体为什么没有办法,我猜可能是鸡头逼的吧,她处于劣势),也就做了,习惯了。不过她还是不太适应H市这边的天气啊环境啊什么的。
她说,第一次就是秀秀带她出来的,第二次是对象小刚带她出来的。她说第一次在H市也就待了一个月,这次则刚来几天。
从小欢的描述来看,秀秀确实是负责帮鸡头招小姐的人,比小欢和小玉的地位要高些。
那么小欢怎么看待自己和小刚的关系呢?
我问她:你自己挣的钱,却要拿给大家一起花,你不觉得不爽吗?
她觉得不会,然后她说:(因为)是跟对象一起花啊!
我接着问:可是除了小刚,不是还有另一个男的吗?
小欢说:他们是一起的啊!
看来,小欢的这种解释,已经被深深地内化了,以至于她自己都坚信不疑。
听了她这话,我当时最想知道的是,这种想法,究竟是从一开始小刚就不停地灌输给她的呢,还是小欢自己其实也需要这样一个解释,才不断地自我强化呢?甚至,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所有的鸡头和小姐都这么说,她只是随大流呢?
我当时曾经努力了好几次,试图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但是终究未果。一来是因为我那时候还不懂得应该如何不露声色地追问;二来是因为,我每次想深谈,小欢却总是那么纯朴地望着我发愣,一脸茫然。
调查之后我再想想,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如果是我自己,只有18岁,处在小姐这样一个行业中,在小刚这样一个“恋人”的笼罩之下,我又能说出什么来呢?我能听懂人家问的是什么吗?甚至,我会去想这样的问题吗?
当然,也有些小姐已经看透了。她们跟我说:“我绝对不会在这个场子里找对象。那些在场子里找了对象的,都得给对象钱花,真傻。”
可我当时也想:别说小姐们,别的普通女孩子,也经常被爱情迷得团团转呢。男人的一点虚情假意,把女孩骗得晕头转向的,新闻报道里也是数不胜数。何况小欢和秀秀呢?
尽管我后来学习和研究的具体主题不同,但是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心中。我也逐渐明白,这种状况,既不是“痴心女子负心汉”般的命中注定,也不仅仅是少数女性的特例,可能恰恰是一种性别政治文化的必然产物。
将心比心地想,在小姐这样一个被社会称为“低贱”的行业中,在日日夜夜面对嫖客的具体生活情境中,这些出身普通、涉世未深的女孩子,一旦遇到一份看似真实温暖的情感——哪怕后来知道可能是假的,她们几乎都抵不住这份“甜蜜”爱情的诱惑,反而会越陷越深,直至全心依赖。说不定有些小姐会认为,这很值得,很天经地义。外人的说法,再客观公正,她们当时也不一定听得进去,更不一定有足够的反思能力来反抗这个运作机制。
我接触过的两个小姐——芳芳和小静,她们都有着比较曲折的经历。都曾经被鸡头控制过,但是自己也都“带过小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历的事情比较多,她们表现得比其他小姐要成熟理性得多。因此很有必要把她们的故事和我的感悟写出来,作为对上文的补充。
小静长得很漂亮,高高瘦瘦,身材很好。
她看上去很会维系与“老客”的关系,特别会说话。傍晚的时候,她就开始给“老客”打电话,问今晚过不过来玩。一般先问:打牌赢了没?现在在干吗?今晚有没有空?然后再问:来不来我们家?过来了给我打电话。
小静现在处着一个对象。据她说,对象是她在BH路做的时候认识的,所以他知道小静是“做小姐”的。虽然她对象也挣钱,但小静仍然会给对象钱花。我问小静,她对象介不介意她的职业。小静特意引用之前陪客人时客人说的话:“宁愿娶个妓女做老婆,也不娶个老婆做妓女。”
根据她的描述,她差不多是被鸡头控制入行的。
她跟一帮朋友出去玩的时候,有人说给她介绍工作,去一个饭馆收银。当天她就跟他们去看,确实桌子椅子都摆得好好的,是个饭馆的样子。第二天她再去的时候,里面那些桌子椅子什么的都没有了(就是BH路的那些店)。然后那些小后生就把她控制住,天天看着她,不让她跑,要她在那里做。
但是这个店的老板对她特别好,每天都给她买饭吃,还给她换洗的衣服。四五天之后,小静觉得不好意思欠这个老板太多,就决定“参加工作”(出台),来还老板这几天给她出的饭钱、衣服钱等。
她工作之后,老板几天跟她结一次账,但都不把钱给那几个小后生,说:这是她赚的钱,凭啥要给你们?因为老板的势力肯定要比这几个小后生的大,所以这几个小后生也不怎么好跟老板起冲突。于是一个多月后,这几个小后生就走了。
但我觉得,可能是这个老板跟这几个小后生串通好了的,只是在小静面前演演戏,背地里肯定给这些小后生分了钱的。
小静后来自己也带过小姐,就是挣了钱给小静花的那种。小静说,那个小姐一个星期给她挣了几千块。但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吵了起来,那小姐跟小静打了起来,小静就把她赶了出去,一分钱也没有给她。
遗憾的是,我跟小静说话机会少,没能有机会问她“带小姐”的原因。幸好,我后来在芳芳那里得到了更多的信息。
芳芳是被一个叫毛毛的小姐带入行的。几经曲折,毛毛现在又跟她在同一个歌厅做小姐。就在芳芳向我描述她的入行经历的时候,毛毛还在旁边不停地问芳芳:“你恨我吗?你后悔吗?”
芳芳在刚入行的地方BH路做小姐的时候,遇到强子,跟他好上了。BH路“严打”的那天,毛毛在网吧上网,芳芳则已经有好几天没过去了,所以刚好躲过一劫。其他在店里的六个小姐都被警察抓走了,BH路被封了。自此,芳芳开始了她曲折的经历。
五六月份,强子和一群朋友把芳芳和另外两个女孩带到了B市,控制着她们,让她们给他们赚钱花。当时赚的钱都让他们花了,日子过得特别苦。过了一段时间,芳芳找着机会就带着另外两个女孩逃跑了。
逃跑后碰到了几个玩赌博的人。这帮人带着她们吃好的喝好的玩好的,过得很爽。但不久后芳芳就觉得不对劲,这帮人好像是想要把她们卖到洗浴场去做。于是芳芳又找了一个机会,带着其中的一个女孩逃跑了。另外那个女孩,因为跟那帮人中的一个人处对象,所以没有经常跟芳芳她们一起,也就没能一起走。当芳芳她们逃到火车站的时候,身上只有三十几块钱,连买火车票的钱都不够。她们找人要了五块钱,才买了车票回到H市。
这里又有一个信息点:没逃走的那个女孩,是因为在跟其中一个男人处对象,很少跟芳芳她们一起,所以芳芳她们逃跑的时候,就没能带上这个女孩。我猜测,这个女孩之后会被控制住,帮那帮人赚钱。芳芳最开始,也是因为跟强子处对象,才被强子控制住了,给强子他们赚钱花。也就是说,鸡头都是披着“对象”的外衣来下手的。
毛毛当初带芳芳入行的时候,还让她再带两个小姑娘进来。这个形式跟秀秀和小欢的鸡头们的模式有点类似。像是滚雪球一样,让先入行的小姐再拉人进来,使利益链越滚越长。
芳芳说,那个时候她没钱了就去找那两个小姐要钱。大概几天要一次,每次要三四百。我很好奇,那些小姐为什么肯给芳芳钱,就问芳芳。
芳芳说:我保证她们的安全啊,一旦出什么事她们一个电话,我就过去了。
正说着,小慧就在旁边开玩笑似的说:她(指芳芳)心可黑了,不就是鸡头吗?
芳芳说:我当时跟鸡头不一样吧?
我问:你认为鸡头说的是什么人?
芳芳说:鸡头就是拿小姐钱的人。
我说:不管拿得多还是拿得少,都是鸡头?
芳芳说:是啊。
我说:那老板不也从小姐那抽钱吗?
芳芳说:老板不一样。就是老板抽完钱之后,鸡头会再抽钱。
虽然芳芳说自己跟鸡头不一样,但她也拿了那两个小姐的钱。按照她自己对鸡头的定义,她也应该是鸡头了。不过我觉得,当时的她,确实跟一般意义上的鸡头有同有异。相同之处是,她也找那两个小姐拿钱(虽然拿得比较少),并且保证她们的安全。不一样的是,她没有用爱情控制这两个小姐,没有让小姐每天都把所有的钱上交,也没有限制那两个小姐的人身自由和其他选择。那么,芳芳应该算是鸡头吗?
听芳芳和小静的故事之前,我以为鸡头都是男的。没想到还有小姐控制着小姐挣钱。虽然芳芳认为自己跟鸡头不一样,但她确实也找那两个小姐要钱了。而小静在描述给她挣钱花的那个小姐时,非常坦然,并没有愧疚感。在芳芳和小静的眼里,带挣钱给她们花的小姐并没有什么不对。
不过我现在想想,她们的这种形式,可能介于带小姐的妈咪和鸡头之间。带小姐的妈咪是固定抽成。芳芳大概几天要一次钱,更接近妈咪。而鸡头是让小姐把钱都上交,再分一点儿零用钱给小姐。小静把钱全都拿着,更接近鸡头。
这样的女鸡头,是不是性别政治的产物呢?女性研究的理论,对这样作为女性又“剥削”女性的女鸡头,又会如何解释呢?
过了很久,我才想明白:我们不该期待理论能解释所有问题,也不该用理论的条条框框去理解调查资料,更不该试图把调查资料往某个理论里套。
社会调查是一时一事的,反思和酝酿却是一生一世的。
一个白净漂亮的小女孩。
她第一次见我,告诉我她21岁。但其他小姐,第一次见面都说自己是18岁。因为小姐倾向于把自己说小,毕竟做这行是吃青春饭的;但又不能说得太小,因为18岁工作才合法。可是对于静静而言,可能因为她的真实年龄太小,于是就想把自己说得再大些吧。
第二天,她又变成了经典回答,说自己18岁。她接着说,她16岁就出来工作了。
第四天,静静主动告诉我,她其实是17岁,是15岁那年出来的。
第七天,她敞开心扉,跟我细说了她的故事。
上小学五年级时,有个男生给她传纸条什么的追她,后来静静就和他在一起了,一直好到初中。这段初恋不过就是牵牵手什么的。但后来这个男生背叛了她(具体是因为什么静静一直不肯说)。她现在最恨的就是男人背叛,也对男人很反感。
不知道静静是不是因为对男人很反感,像是对男人失去了信心一般,才选择了做这行。她在向我描述她的初恋时,我能明显感觉到,她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
她接下来又表示,自己以前就特别想挣钱,尽管她家里并不缺钱。但家里一直不肯给她很多钱让她自己用,她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早点出来自己挣钱。
静静说,她想要钱,就是想买很多漂亮的衣服。她最喜欢衣服,喜欢各种漂亮的衣服。现在她每天搭配衣服,都要找很多人来帮她看好不好看。说起自己以后想当老板,就是想当服装店或化妆品店的老板。
静静15岁偷跑出来挣钱。去过很多地方,做理发师学徒、做服务员、卖衣服等,但干这些事都不怎么挣钱。
慢慢听说“做小姐”很挣钱,而且也听说了许多“红灯区”(她说:“红灯区”,很多人都知道啊,一眼就能看见啊),于是回了X市做小姐。
我问她,之前,知道小姐具体是做什么的吗?
她说知道啊。
我接着问,那你有没有过思想斗争之类的?
她说没有,就是挣钱嘛!
我接触的很多小姐,以前都跟静静一样,要么做理发师学徒,要么卖衣服之类的。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在理发店和服装店工作,比较容易碰到小姐(我接触到的小姐,确实都比较喜欢做头发和买衣服),静静才会说“红灯区”很多人都知道。
三个月后,我再次去那个“红灯区”调查时,特意给静静发短信。她连忙给我回电话,说她已经没在之前的地方干了,让我不要去那家了。她没提她现在在哪家干,就挂了电话。据说很多小姐都流动到另外一个新的“红灯区”了。我以为静静也去了,就没在意。
直到有一天,我在一家场所里和别人聊天,忽然出现一个人,一进门就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一看,竟然是静静。但她马上就闪走了,也许正在坐台。我问场所老板娘,静静现在在哪家做呢?老板娘说,就在她隔壁啊。
出来后,我特意往隔壁屋里望了一会儿,没看到静静。我便给静静发短信,问她是不是在那里面。静静说不是,但也不告诉我她到底在哪。我约她出来吃个饭聊天,她也没有回我。
总体感觉,静静特别谨慎,不想让我知道她在哪。我只好自己乱猜。是不是她跟之前那个场所的老板闹得不愉快,或是出了什么事,所以要这么躲躲藏藏?可这个“红灯区”并不大,大家几乎都互相认识,她在另一个场所也不可能躲得很彻底啊。
当时,我真的是一头雾水,但是一直在猜测人家,却没有想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调查过程中,静静经常跟我说,太深奥的问题不要问她。有时候,我一个问题换了好几种方式问,她还是不理解我说的意思。而且她是真的努力地想去理解我问的问题。我跟其他小姐交流时倒没遇到这个问题。可能静静太小就出来了,没再读书,有些逻辑问题对她而言太陌生。
过后想想,潘老师其实跟我们讲过:调查的成功,关键不仅仅在于我们问题问得好不好,还取决于对方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能不能说出来。
但这也不是说,我们没法调查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看似不太好的人,而关键可能是我们还没有学会这些人的理解方式和表达方式。
小慧,跟我接触的其他小姐都不太一样。她整天乐呵呵的,大大咧咧。我跟她在一起很放松。她对我很信任,支持我的调查到非常主动的程度。到后来的时候,她不停地催我:“哎,你都有些什么问题,快点问我呀。”感觉我们像是多年老友,她特别仗义地要帮我把调查做好。
她还特意跟我说:“就像你现在这么陪着我说话,也挺好。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个特好的人,特实在。”
她说到关于避孕之类的问题时,我就装作不太懂,追问到底怎么回事。我这样做,是想让她更多地说出她自己的想法。但小慧以为我真不知道,就评价我说:“本来芳芳经常说我单纯,没想到你比我还单纯。”可现在想来,我有些愧疚的感觉。我这样为了调查而装作不知道的做法好吗?算不算在欺骗?
小慧跟芳芳是“幼师”的同学,同级但不同班,通过朋友玩到了一起。有一次小慧又来这个“红灯区”找芳芳玩,刚好有个老板找不着小姐试台了,就让小慧试试。第一次坐台之后,小慧感觉特别好;而且又能挣钱,就在这边留了下来。
小慧入行之后,觉得这地方真是太好了。小慧觉得,她在幼师的同学都喜欢钩心斗角,她特别不喜欢她们,没什么朋友,在家她也觉得很空虚。但来了这个“红灯区”,能有这么多人陪着,她觉得特别好,乃至于自信满满。
坐车过来的时候,小慧跟出租车司机说:JMY(这个“红灯区”)。
那司机很惊诧,说:JMY?
小慧说:是啊!
司机说: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干吗去JMY啊?
小慧直接说:做小姐怎么啦?你们这些人有点需求不还得来找小姐?而且我又没偷又没抢,怎么就不能做小姐了?
来这两三天后,小慧还想着要跟她对象结婚,觉得找个差不多的对象就结婚了,挺好。结果被芳芳一通臭骂。可能是因为芳芳在这里面待得比较久,把男人看透了,有点看破红尘的感觉。
芳芳对小慧说:你别那么天真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好男人?来这的男人都爱他老婆,但是他们还是要来找小姐,这就是男人的本性……
听了芳芳一席话,小慧有点醒悟,就不那么想着跟她对象结婚,过一天是一天了。但是,尽管看透了,小慧心底还是渴望幸福的。
我问她:你现在还想结婚吗?
她说:想啊,可是我想有什么用?谁跟我结啊?
我说:你还喜欢你对象吗?
她非常肯定地说:喜欢。
这个问题我问过好几次,她每次给我的都是肯定的回答。
我说:那你就去争取啊!
可是她却无奈地笑笑,再不接话。
现在想想,其实我这话根本就是“无用的真理”。希望我的无心之失没有让她心里不舒服。
后来,在一次聊天中,不知道是不是针对我上次说的话,她开始反过来教育我:
你一定要珍惜,就算吵架,也不能跟他提分手什么的。像我们这样是没什么指望了,但你还是会得到你的幸福的,一定要好好珍惜。
为什么她会这样真心地教育我呢?因为我跟她交了心,把我自己当时的感情波澜,也一股脑地倾诉给了她。
就这么简单。以心换心,相互敞开心扉。这并不是做社会调查的“必要代价”,而是自我成长的绝好机会。
我想了解她,她想了解我。她想了解她自己,我也想了解我自己。在调查的互动中,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如果你是我,你会选择做小姐吗?”
冰冰(一位我熟悉的小姐)问我。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作为女人,我理解她做出这个决定是非常艰难的。或许我该肯定她的选择,让她心里好受些?因为我能看出,她不停追问这个问题,是想从我这里寻求一点安慰与认可。可是作为调查者,我又想要理性些,谨慎地回答她的问题,尽量不要误导她。
我的感性和理性不停较劲……最后,我只回答了:我不知道。
我不想回答“会”。社会对小姐的污名化实在是太严重了,一时半会儿估计不会消除。我不歧视,却不做。这可能也反映出,我不想承受那个污名化的压力。
可是我不歧视,并不意味着别人也能像我一样做到不歧视。反倒是,有太多其他人在歧视小姐了。
我们能扭转这个污名化的趋势吗?
我也不想回答“不会”。因为我如果这样回答了,冰冰可能会认为我不认可她的选择,从而疏远我。一旦冰冰疏远我,我就很难再跟她对上话了,我对她的调查就得中止。
如果我回答了“不会”,我再怎么表明我不歧视她,我都很难解释清楚。如果我并不歧视这份工作,为什么即使处在她那么艰难的处境中,都不愿意选择做小姐呢?
其实,我从心底里知道,我不会跟家人朋友撒谎,我不会“来事儿”,我不会说场面话,我不会化妆打扮,等等。也就是说,我不适合,更干不好小姐这份工作。
但我当时回答的是“我不知道”,这显然并没有让她满意。之后我再找她说话,她就没有之前那么热情了。
那么,作为调查者,我当时是不是该回答“会”,好让这段关系继续发展下去,好继续我的研究?
至今,我仍然会回过头时不时地想想这个问题,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不过,我开始明白了,这其实不是一个社会调查技巧的小问题,而是一个拷问我自己内心的问题:面对苦难,我爱莫能助,那么我究竟该做些什么,来对得起我的良心呢?
因此,才有了我这篇小小的回忆与反思,权且作为寸心回报吧。
游珍珍,女。
高中读的是理科,大学却读了文科专业。一路走,一路体验了好几个专业。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本科和社会学硕士。后来又在美国普渡大学拿了人类学的硕士。好在这些专业都属于人文社科类,八竿子还打得着。好奇心重,也许将来还会体验更多不同的专业。
自从读社会学期间跟着潘老师做性调查,就跟这个圈子结下了不解之缘。时不时帮国内的性工作者机构和艾滋病机构翻译报告。认识了很多圈子里的挚友,一起做过项目,也一起认真地对待性研究和艾滋病研究方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