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二回

帚木

再说那“光华公子”即光源氏,一生屡遭世人讥讽评议,尤是那本性中的轻薄行径。他虽则深恐落得个轻佻好色之名,而尽力掩饰,怎奈众口铄金,依然尽皆流传。真所谓人言可畏啊!

其实源氏公子素来行事谨慎,亦并无许多值得众口传言的艳情闲逸之事。比及古书所载的那交野少将 ,源氏公子尚不能望其项背。

源氏公子身居中将之职时,常得以留侍御侧,甚难回左大臣私邸,以致左大臣一家尽皆生疑:难道源氏公子别有所爱?其实论及源氏公子性情,也并非见色起意之人。他虽有诸多怪癖,亦只偶然显其本性,做得些违逆情理之事。

连日来阴雨连绵,时逢梅雨季节;宫中又正值避邪之期,人们尽皆避于室内,身行斋戒,终日不出,以避不祥之气,源氏公子因此得以留宿宫中。左大臣一家久盼源氏不归,甚为嗟怨。然而亦不便怠慢,仍置办各种衣饰及日用珍品,遣人奉送入宫,以供源氏受用。左大臣膝下众公子,也日日得以前来桐壶院陪伴玩耍。众公子中,藏人少将乃正夫人所生,现已官居头中将 之职,与源氏公子尤为亲近,是源氏公子最为可亲的玩伴。他与源氏公子的情形相类:虽深为右大臣看重,并招为婿,却天性好色,也很少去正夫人处留宿。唯将自己府第的房舍修葺得富丽堂皇,并时常在此招待源氏公子,亦常在一起研习学问及游戏。这头中将的能耐与源氏公子竟也不相上下,无论到得何处,二人都要相伴而往,形影不离。于是,关系日渐亲昵,相处时也不再拘泥繁杂的礼仪。每有心事,相互倾吐也毫无保留。

某一日,阴雨绵绵,直至黄昏也未停歇。殿上无多少人侍候;雨夜之下房内的寂静更胜于平常。灯移在案,二人依案批阅图书,头中将随手从近旁橱柜中抽出一摞用彩纸书写的书信,正欲翻读,源氏公子忙阻止道:“使不得,使不得,这都是外人看不得的东西。你若要读,待我选些给你吧。”见源氏公子意欲有所保留,头中将便有些不悦,怏怏道:“谁不知这其中所藏的都是不愿与外人道的心里话?普通的情书,我们也收得许多,那些对男子情薄的怨恨之词,才是我们难以看到的呢!”源氏公子眼见他脸色不悦,也只得随他肆意去读了。其实,放在显眼处的,顶多是些一般的情书,那些有隐情的情书,源氏公子怎会置于这等显眼的橱柜中呢?头中将看过之后,便道:“式样倒真是不少!”又一一凝思猜测起来:这是某人所写,那是某人所写。有些倒猜得不十分离谱,有些却百思难解,便显出一脸的迷惑来。源氏公子觉得很是有趣,又不便加以解释,只是稍稍敷衍,将信一一收拾入橱。且对头中将道:“此等东西,平素我也喜欢取来翻读,你一定也有许多吧?如果你能给我看,我索性便将整个橱柜打开来与你交换。”头中将摇摇头,叹息道:“我那些,你岂愿入目?”接着,便感慨起来:“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虽则世上女人众多,可十全十美的无瑕美玉却实在不可多得!那些仪貌不凡,交际得体,言辞清雅的人不在少数,然而各方面都很是优异的女子,却实在难遇。有的女子,对琴棋书画略知皮毛,便借此炫耀自己而看轻别人,这样的粗俗女子,倒是很多!

“也有这样的女子,父母对她视若珍宝,娇藏闺房,足不出户;男子从传闻中听得她有何等才艺,便动辄倾心。其实这种女子,虽大多仪容娇美、品性温淑,闲暇时也潜心于琴棋书画却只是模仿别人以自遣而已。尚若因此习得一艺之长,待从媒人口中说来,自是夸大得不得了的,虽令男子生疑,又不能断其为谎言。果真听信于媒妁之言,寄此等女子以厚望,倒往往令人大失所望的!”

话说到此,头中将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源氏公子对其所言虽有别论,也觉着其中似有许多可取之处,便笑言道:“此中终究没有全无半点才艺的女子么?”头中将闻此,当下又道:“真是一无所长,那谁还向她求爱?只是完全一无是处的与全无瑕疵的女子,世间均很少见。名门女子,只因众人珍宠,瑕疵多被掩盖,对其评价,往往便皆众口一词,将她比作绝代佳人,其实出入倒是很大的;另有一类女子,出身中等人家,论性情、才艺,众人不难目睹,优劣倒比较容易辨别。至于那些寒门之女,人们少有注目,此间也就不提罢了。”

源氏公子听他说得颇有条理,不觉动了兴致,便追问道:“你所言那上中下三等,其尺度又是什么呢?一女子,倘若出身高贵,孰料日后家道中落,以致身世飘零,身份也就变得低微了;而另一女子,出身微寒,只因其父飞黄腾达,便扩充府邸,树立声威,成了名媛。世事变幻莫测,又何以判定这两种人的等级呢?”正问间,恰逢左马头 与藤式部丞 二人前来值宿。那左马头亦不失为好色之辈,且见多识广,善于词辩。头中将便将他拉入座中,询问有关世间女子上中下三等的不同,其间自有诸多不堪入耳之说,此处略过不言。

只听得那左马头议道:“倘其门第本不煊赫,外人对门庭中兴之家的女子,其看法也是与名门女子有异的。而往日门庭富庶,但中途变异,落得身世破落,甚至衣食无着,其名声也难免下降。这种人家的女子,因情势所迫,心性虽仍清高,也难免会做出违背礼仪的事来。这两类女子,身世虽大为不同,依我之见,其心性也仅能与中等女子并论。另有一类,父兄身为诸国长官 ,执掌行政大权,等级虽已确定,其间也应有上中下三等之别,在此中选择那中等女子,倒是时尚。尚有一类,其家族既不与公卿同列,亦未曾袭过宰相之职,仅有四位的爵位而已。因其未受过颠沛流离之苦,日子过得极为自得,声誉颇高。恁般家族调教的女子,往往审慎仔细,对孩子的关怀也无微不至。在这种优裕环境中长大的女子,其中必有不少才貌双全的佳人。倘她们被招入宫中,有幸获得了恩宠,定有享不尽的荣华。这种情况倒不乏实例。”

源氏公子莞尔一笑,道:“恁个说来,上中下等全以贫富来定夺了?”头中将听罢,不满道:“非矣,你此言恐非真心吧!”

左马头不为所扰,自顾道:“昔日家世显贵,如今声威凝重,此等家族中的女子,大都自以为是,毫无让人怜爱之处。世人历来怀疑:如此富贵之家的女子,怎生是恁般心气?历时日久,世人也就不足为怪了。相反,世代高贵、声望隆盛的家族调养得来的女子,偶尔也有那才貌皆具的,此等女子,倒也名副其实。只可惜,这类上等人家的女子,我辈是永世无此福分的,我可不想多加谈论。只是那荒郊村野之外,竹篱茅舍之中,竟不乏聪慧、秀丽的女子,尽管她们默默无声、身世飘零,甚或今生今世埋没其间,倒令人倍感珍奇。这样的美人生长于如此僻境,倘若遇着,真是使人料所不及,永生难忘。

“也有这样的庄户人家,其父衰老而愚钝,兄长也相貌粗俗可怖。倘若照此推想,这等人家的女子,必定面目可憎;孰知偏偏生落得丰姿绰约,言谈举止亦颇有风韵。虽然只是才艺稍具,这种女子与绝色无瑕的佳丽相比,自也不可并列。然则出生于此等环境,倒出乎人的意料,此中兴味倒令人永生留恋!”

说话间,他望了望藤式部丞。藤式部丞仪貌不雅。闻此番话语,便将脸背朝暗处,不由得暗自寻思:左马头此言,难道针对我那几位容貌声望俱佳的妹妹而发?

源氏公子也不由想道:即便在上品女子中,要觅得一位可心的美人,也非易事,更何况在此等人家之中。世事也真是玄妙难料啊!他身着轻柔的白纱衫,外罩一件常礼服,飘带松系,甚是随意。侧影中,尤为姿态飘逸,形貌俊美,宛若一位绝色佳人。倘要为眼前这位貌美郎君配对,恐上品女子也难够得上吧!

言语虽久,四人竟丝毫不显困顿,倒比先前更为兴味十足。左马头道:“世间女子甚多,倘平常相交,固无不可;若要选一女子结为伉俪,倒不易称心。正如同男子辅佐朝廷,经天纬地之才的人虽多,但要论其真正称职的名分,恐怕就少见了。治理国家,若仅凭一二人之力,即使圣贤也万难调治得当;因此古今均得另辟僚属,层层分治。官居上位者,体恤百姓,百姓亦因受官员节制,才能广施教化,国家方得以治理。一家虽小,主妇亦如上位者。因而严格论来,主妇所应具备的条件尤多。诸多主妇,要么对此有专长,但于彼却有诸多欠缺;要么有优于彼,而于此却鄙陋不堪。一完美者实是难得。若知其有明显的缺点而与之成家,这样的事恐也太过勉强。这不同于那些好色之徒,骗得众多女子来只为选择比较;婚姻乃终身大事,实在应当慎重。毋须由男子费多少心思弥补欠缺,倒务求一开始即称心遂意。因此,在欲择伴侣之时,倒是颇难以定夺的。

“有一类人,一见倾心,便难以分舍;及至后来,发觉并非理想中的伴侣时,方觉后悔当初,然则木已成舟,也只得善待了。其实,恁般女子,也并非一无可取。然则纵观世间姻缘,大多庸俗平淡,难得绝妙美满的。我等低微,奢望甚少,且难觅得一位可心之人;更何况你等心性甚高,何种女子方配得上呢?

“有些女子,情信写得甚为得体,言辞温雅,字迹也很是秀丽,使得那收信的男子魂不守舍,急于一睹芳容,赶忙致信。及至见面了,却隔了帷幕,唯闻娇音喘喘,聊以慰情。此类女子,仪貌平平,却精于掩饰。而于男子心目中,她定是个温文尔雅的窈窕女子,哪能料得对方不定是个放浪女子呢!此实为择配一大难题。

“却说那做得主妇的,忠实勤快乃其首义。若她仅不谙风雅,倒无伤大体。但若过于看重私利,只知勤理家常杂务,甚而常常蓬头垢面,毫不修饰,你又作何感想呢?男子终日四处奔波,无论国政家事,还是亲善、丑恶之事,总会有所耳闻,自然欲与人倾诉。一些可歌可泣的感慨,或为他人关注的话题,也颇想与妻子谈论。倘若那女子偏偏呆头傻脑,无力应答,岂不大煞景致,使其只得与外人倾谈。如若不然,当自个低眉回味,或独自慨叹,妻子却又施以抱怨:‘你这又是如何?’这样的夫妇倒真值得可怜!

“细细想来,倒不如有个驯良如童稚的女子,经丈夫悉心调教,或可养成美好的品性。与这样的女子单独相处,一见其可爱和乖巧之相,她一切的欠缺,便尽皆容忍了;可是一旦丈夫离家,嘱咐其应留意之事,及别离间突发之事,这种女子总不能自作主张予以应对,难以周到贴切,倒显得不可信赖了。这种叫人放心不下的缺陷,实在令人遗憾。但有一种女子,相貌平常,平素看似懵懂无知,却在恰当时机,常常能显出出人意料的高明的品性来。”

左马头此番谈论,终于仍无眉目,不由得慨然叹息。继而又道:“恁般看来,对那女子,不必言及容貌的俊丑,只要其性情不过分乖僻,为人贤淑诚厚、温柔稳重,不管其门第的高下即可作为伴侣。若再具备一些才艺及高雅的情趣,便不失为可喜的意外的收获了。总之,只要具有忠实勤恳的品性,风情志趣等其实也无须强求,日后自会慢慢具备的。

“我幼时曾听得侍女们诵读这类小说,讲过世间也有一种女子:平素娇媚羞涩,看似极为冷静,每逢怨恨之事,使强忍于心。只到胸中悲愤无法排遣之时,便留下相思遗物、不尽凄凉的言语、哀绝断肠的诗词,独自隐匿于荒山野郊或天涯海角,了却余生以求解脱。每每听到如此,总是不禁潸潸落泪,格外伤怀。如今回想,倒觉得矫揉造作,太过无聊。虽逢悲伤难抑之事,可撇弃恩爱深重的夫婿,不体谅其一片痴情而逃遁他乡,对这等轻率之举倒令人迷惘难解。更甚者,于感伤之余,便决意削发为尼,而世人还加以盲目赞叹:真个志气高尚呢!这等女人,出家之初,尚心境澄澈,对世间俗事无一丝留恋。可终究丈夫情缘难绝,日夜思念,及至故友前去访晤,言道:‘唉,多么可怜,这般心肠倒实在令人难料!’便不免泪流涟涟。老妈子们见此情状,也频频劝勉她道:‘老爷真心怜爱着您呢,栖生空门,也真是不该啊!’此时她不由伸手摸摸已削短的额发,顿感沮丧,懊悔不已。既已产生悔意,虽万般隐忍,怎奈孤灯零落,触目伤怀,不能自已。结果凡心大炽,后悔之心日增。出家未果,反而误入歧途,倒不如事前苟活于浊世,还清闲些呢!也有因前世姻缘较深,未及削却青丝,即为夫婿寻得,偕同而归者;可是事后每每提及,便感未遂心愿,竟成了嗟怨之由!既已结为夫妇,无论清贫若何,总须互容互谅,方才不失这前世夙缘。更何况,此类事情一旦发生,日后皆难免互生顾忌,在彼此心中留下阴影。

“更有一类女子,一见丈夫另有所爱,便心存嫉恨,甚而公然离开夫婿,另辟居所,却不知沉稳应对,也真是愚蠢啊。男子纵使稍有变心,移情他人,只要忆起当初如胶似漆,心中难免仍然眷念旧情。这样的思想,或许会促使夫妻二人言归于好;倘怀恨在心愤然离居,此心难免动摇,以致淡漠,日久便情断难续了。如此看来,倘自家夫君做出那等令人伤怨之事,宜向他暗示自己略已知晓;即便是切齿之事,妻子亦应在言谈中委婉表达,勿伤了夫妻情分。男子负心往往取决于妻子的态度,只有表白适宜,丈夫的爱方可挽回。相反,倘若女子任其胡为,即使丈夫因暂时的自由而感谢妻子的宽宏,但女子对此等事如若不甚在意,男子定如水中不系之舟,随波逐流,不思归宿,这才格外危险呢!你们说这等女子是否过于轻率呢?”

头中将听得如此,便连连点头。接道:“如今确有此类事情。有一女子为男子的隽逸和温存痴心所爱,而那男子似乎另有了依赖,那女子本问心无愧,也便宽容了丈夫以往的轻薄之举,以为丈夫必然会因此回心转意,孰知结果并非如此。这倒难为了那女子,即使丈夫有违背自己的行为,那女子也别无他法,只得忍气吞声!”说及此处,便再侧身探视源氏公子,但见他正困卧于榻,似睡非睡。想起家妹葵姬久盼源氏不归,不由得怜悯起她来,却不知源氏公子对此番话语可曾听见,不觉有些懊恼。

头中将一心想得个评判优劣的结果,希望左马头做裁判博士,便极力怂恿其发表高论。那左马头原本意犹未尽,便复又说道:“且待我用别的事情来作比吧:如那细木工匠,靠自己家传手艺,方能营造出各种器物。若是造来用作临时玩赏的物品,因其样式无多少定理,或可随心所欲地选择,观赏者自会定夺评判;倘要制作用来装饰庄严华堂之精细器物,便得讲究格式。为了尽善尽美,物尽其用,做得周全非得请教手艺高明的匠人不可;这仅因器物的式样、规格迥异,普通工匠便难以做得周全。

“又如宫廷画院中,那些有名画师的水墨画稿,因画中皆为平常熟视之物。倘选出来一一加以鉴别,虽则一时难以比较优劣,但最终还是可得到评判的。倘若画的皆是些平素大家未曾目睹之物,如蓬莱阁的仙山,惊涛骇浪中的怪物,或是中国深山荒野中的奇特猛兽或是传说中的凶神鬼怪等。这些凭空想象之物,因观者无从考证,画师尽可驰骋想象,只求别出心裁,达到惊心骇目的效果即可,毋须酷似实物。但若画的乃是世间常见的高山流水,眼前的寻常巷陌,或附之以熟悉可亲的、活灵活现的景致,或是平淡的疏疏篱落、纤纤莽莽的藤蓬花卉,或是远山的葱茏林木、峰峦叠嶂,名家笔法显然技高一筹,普通画师也就望尘莫及了。

“再如书法,无深精修养者,以为挥毫泼墨,极尽装点,显得锋芒皆露、神灵活现,便有大家风范;粗略一看,似是才气横溢、风韵逸致的墨宝。而那些真正的大家,着墨虽不多,锋芒也并不显露;若将二者并为一列,仔细揣度,孰优孰劣,自是可以洞若观火的。

“此等可视之物尚且如此,更何况鉴别人心呢?依愚之见,凡逢场作戏、卖弄风情,或故作温柔旖旎的女子,都不足信。在此我想谈及有关自己的一些私事,虽是情爱之理,也请各位奉屈一听。”

听得如此,源氏公子也来了神采,不再假寐了。头中将更是巴不得有此等听闻,将两手撑住颜面,坐在左马头对面,神情甚是专注。此情景颇像法师登坛宣讲教义,叫人看了甚觉滑稽;但此刻众人心迹洞开,也不再有所曲隐,尽倾诉起各自的肺腑之言来。左马头身子靠前,离得众人近了些,道:“昔时,我官卑位低,遇着了一位钟情的女子。此女子相貌,并不特别出众。我当时年少重色,也无娶她之意。于是我一面与之周旋,一面又移情别处,不时做出风流逸趣之事来。这女子不久便有所察觉,也难免于我有些哀愁,我便有些怒意,暗想道:‘女子气量理应宽大些才对!如此鸡肠小肚,实在令人生厌!’但复又寻思:‘我身份这等卑微,此女子待我尚如此般,倒有些难为了她!’于是我的行为检点了些,不再放浪形骸。

“她也实在是个有心之人,为了我,事事她都会劳苦尽心去做。某些不会做的事,她也总是很下工夫去学,尽管有些拙劣,却不肯落于人后。凡事都这样竭尽全力照料我,唯恐违背我的心愿。如此对我事事顺从,要强的个性日渐也有所改变,为人也宽厚了不少。她更恐因貌不甚出众,失却我的欢心,便勉力修饰;即使如此,也恐旁人看见,伤了郎君颜面,便处心积虑,时时退避。总之,无不刻意修饰自己。日渐熟悉了她的一切品性,倒认为她心性甚好。至此,让我难以忍受的,倒唯其难减的醋意了。

“‘此女子恁般柔顺,小心翼翼依附于我,生怕失却欢心。倘对她威吓一番,以此惩戒,那嫉妒之心或许会得些改正吧!’随后我虽如此思谋,倒无恶意,实却难以忍受那种嫉妒之癖。便又想:‘我得向她提出断绝交往,若她真心倾情于我,一定会幡然悔悟,改掉恶习。’我于是装作冷漠无情,不再理会她。她照例很是生气,满腹幽怨不绝。我便对她道:‘你恁地这般固执,即便前世夙缘深厚,也只得恩断情绝,永无相见之日了。今朝与我诀别之后,尽请吃你那无名之醋去吧!倘要我俩长相厮守,那么我便是有些不是之处,你也该忍耐宽容,不加计较。你那嫉妒之心不死,我便要抛弃你;倘若改过了,日后我高升晋爵之日,你便是第一夫人,自非凡俗之人了。’我自以为高明,颇为自得。岂知她冲我冷笑数声,道:‘如今你身微名贱,一事无成,要我等你来日发迹,倒不觉得难受。但要我忍受你此等薄幸轻慢,等待你对我有悔意之时,恐岁月悠长、渺渺无期,此乃我最寒心者。倒不如就此永诀吧!’孰料态度竟然如此强硬,对我连连说出这等痛心之词。我怒目相向,回敬了些恶劣之词。她竟猛地拉起我的手,咬伤了我一根指头。我有些恼羞成怒,恨恨地威胁她道:‘身体受到此番残害,怎可再参与交际呢?唉,我的前程将断送你手,也只有入寺为僧了,既如此,还是早些诀离吧!’我屈着伤指,走出了门去。临行时吟咏道:

‘屈指忆数合欢日,

难耐岂止妒心深?

日后休得怨恨于我。’她听了此言,顿时号啕起来,而后悲泣吟道:

‘数尽胸中无穷恨,

应是与君分手时。’”

临别赠答虽则如此,其实我也有些于心不忍。此后一段时间,我自顾于闲荡别处,再也未给她去过一信。

“许是贺茂临时祭 预演曲乐那日,花径风寒,向晚时分,忽逢雪雨横飞。众人出得宫来,各自归家,而我局促之中没了归家之所。本欲借宿宫中,又嫌太枯乏无味;到某一风尘女子处留宿,又恐过于平淡乏味。忽忆起那女子,自别后未曾得过她的讯息,亦不知她作何想法,便决意前去探访。于是,我掸掉衣衫上的雪粒,信步向那女子居所走去。行至门外,又犹豫难决起来,不知那女子将如何待我,而不便轻易迈进门去。忽又恨心一想:既是雪夜来访,平常愁怨皆应消除了吧?便走了进去。里间灯火微明,一些软厚的日常衣物,尽烘在大熏笼之上;帷屏高高撩起,似乎今宵正在专候我的到来。我心中渐宽,有些感激起来。待得问起,她本人不在,家中唯有几个侍女。她们告诉我道:‘今夜小姐在她父亲那里留宿呢。’原来自那以后,她便与香艳情诗绝缘了,也再未写过言情书信,成天笼闭内室,默默无语。我甚是沮丧,心中暗想:‘难道她因我有意疏远于她,才做此模样给我看吧?嫉妒之心终是未死!’然而又未知底细,我终是怀疑,也许因自己心情不快而妄加揣度吧!环视四周,见为我精心预备的衣物、色料和裁剪都较以前更为讲究,式样也较以前更合时宜。可见与我诀别之后,依然钟情于我。当晚我虽则未能见得她,见此情况,日后也不免多次向她表露心迹,要她别再疏远我,不要再避之于我难寻得之处。她态度逐渐和婉,也不再让我难堪。一次她对我道:‘如果你不再浮薄,彻底改过,安分守己,不再像往常那般待我,我便与你相处。’我想:她定是对我割舍不下,想用此番言语来要挟我,岂不再借此治她一治?我便对改过之事避而不答,且以盛气凌人的口吻,示意我不能办到。岂料得这女子竟伤心绝望,终于郁郁而亡了。如今,我深感这种作孽的游戏,是万万做不得的!

“想那女子,竟是一个值得称道的贤妻。无论是琐细事件,还是重要事理,她都能不失主见,做出精到的见地来。她的洗染,出手不凡,其技艺定不逊于装点深秋枫林的龙田姬 ;她的裁剪,工艺讲究,针脚细腻,实在胜过银河岸边的织女。对于这些,她真算得上个才女啊!”

左马头哽咽难言,心内戚戚,说到此处,低下头去,陷入了对往事深深的回忆之中。头中将便接口道:“那女子的裁剪技艺,姑且不论,倘你能与像龙田姬的那人,如织女与牛郎般永结良缘,岂不是绝妙美事!可她竟如这变幻莫测的春花秋叶,其色彩与节令不符,调和渲染又不得法,得不到人的珍宠,只好默默地枯萎了。更何况这等才艺俱兼的女子,倒真是可怜呢!”他以此言来怂恿左马头,要他继续往下讲,那左马头也毫不在意,竟续道:“且说还有一位相好的女子,这女子人品甚佳,心地善良,仪貌也极富情趣。作诗、写字、弹琴,样样在行,手也灵巧,这些都很容易看出来。那时日,我虽常在那嫉妒女子家中留宿,偶尔也偷偷到这女子家寻乐,觉得很是留恋。那嫉妒女子去后,我虽则悲哀痛惜,却觉枉然,便时常来这女子处亲近。时日久了,此女子浮华轻薄之处便显露无遗,直叫人难以忍受。我觉着她难以使人信赖,遂逐渐疏远了她。而此时她似乎又有了所爱。

“一日,我从宫中退出,已是月明风清之夜,一个贵族模样的人招呼我,要搭我的车子同行。此时我正想去大纳言家宿夜,只听得这殿上人道:‘今晚我与一女子有约,倘去迟了,她心里定着急呢。’我便让他上来同车前往。正好我那个女子的家在此条道上。近得她家门口,我从土墙缺口处往庭中观望,一池碧水,映着月影,波光粼粼,清幽可爱。见得此景,顿觉过门不入,岂不辜负这美妙月色?正作此想,孰知那贵族竟也在此下了车,敢情这女子与他有约,我便悄然不语,尾随了去。只见他扬扬自得,进得门后,即在门旁廊沿下坐了下来,自顾观赏庭中月色。院中秋菊经霜,色彩斑驳,于习习夜风中,颇有诗情画意。这殿上人从怀中抽出一支竹笛,在唇边吹奏起来,幽幽笛音在月夜中婉转回荡,格外凄清。接着又信口唱起催马乐来:‘树影尽垂爱,池水亦清澄……’与此回应,室内竞发出美妙的和琴声,也许是先就把弦音调好了吧?与此回应,室内响起了美妙的和琴悦音。那琴声和着歌声,珠落玉盘般清丽,演艺确实不坏!这乐调从那女子纤纤细指下汩汩流出,隔帘听来,如闻仙乐,与茫茫夜色下的月光竞相辉映,十分谐调。这殿上人甚受感奋,顿足走至帘前,不悦道:‘庭院满地皆红叶,岂料不见赴约人。’遂折了枝菊花在手,吟诗道:

‘艳菊香闺琴声起,

郎君情深方肯留。

深夜相扰,请多见谅。’随即又道:‘多情赏乐人已至堂前,尽请献技吧。’那女子经得他此番调逗,便忸怩唱道:

‘笛声吹得西风乱,

此般狂夫何不走!’

二人这般谈情调笑,岂知我正在外边听得气愤?帘内筝声顿又响起,她用那盘涉调 奏出的流行乐调,尽管指法灵巧,我却实在不忍听闻。

“平素我也遇见过一些宫内侍女,她们俏皮、轻狂,但我毫不在意,仍和她们一起调笑取乐。与之偶尔交往,自有个中趣味。而我与这女子,虽然只谋过几面,但要将其视作意中恋人,到底有些不甚可靠。这等风流成性的女子,太令人担惊受怕了。我便以这日晚上的耳闻目睹为由,与她断绝了来往。

“我那时虽年少不省世事,经历了这两件事之后,也略略明白:过于轻狂的女子,实不足信。至今年岁稍长,于此番道理,更是深领。诸位正值青春年少,一定洒脱不拘,恣情放纵,贪恋香艳旖旎之情,喜好风流雅韵之事;然则你等,是否可知:草上露一碰即落,竹上霜一触即消,或许再过得几年,经得一些事情,诸君定能领会其中道理。鄙人如此真心劝慰,未免愚钝。但当记住,谨慎轻佻的女子,做出丑事,将玷污你等高贵的名节!”他如此这般告诫着众人。

且又补充道:“此等闲逸猥琐之谈,岂能随便与外人道得。”说完笑了起来。源氏公子笑而不语,大概觉得:此前之话,倒也说得不错。头中将见人人均不说话,便道:“且让我来说说那痴心言语。”又接着道:“我也有位私交甚密的女子。与此人厮混得极熟之后,方觉其婀娜俊美,分外可爱,其实当时也并无长远之计。但待得时日久了,我心中却慢慢觉得她颇值得珍爱,似意中人一般,而那女子也表示出要与我相依相偎的情意来。当下我不由得寻思:‘她想依赖于我,而我却时常冷落她,难道她心中毫不怨尤?不料,即使我久不前去,一去之后,她仍将我视为意中情人,十分亲昵体贴,殷勤相待,丝毫没有埋怨之意。心动之下,也就生出要与她长相厮守的情思来。这女子父母俱亡,孤苦无依,一副小鸟依人般的感伤模样,实令我又悲又怜。于是常去她处留宿,倒不是对她不甚放心,实是聊以慰情。不料,这可惊动了我家正夫人 ,她醋意大发,寻得时机,便叫人带了些恶言秽语前去羞辱她。我也未曾料得会发生这等意外烦恼之事,为了不使她再受伤害,我与她断绝一切往来,甚至连信也不写了,而我与她竟也有一小孩。自此,她意气消沉、神情沮丧,形单影只地打发着日子。见我久不前去,遂折了抚子花 ,叫人传送与我。”头中将讲到动情处,竟流下泪来。

源氏公子忙问道:“那信中都说了些什么来着?”

头中将道:“也无特别之处,只写得一首诗:

‘荒壁残垣亦逢春,

抚子可有沐露时?’

我得了这信,更是放心不下,便抽闲前去访晤。她面带愁容,对我仍是殷勤相待。长日不见,她已芳容不振,少去许多光彩。当时正值霜露交加之季,她家庭院一派萧疏,实在显得凄清。她那哀绝的嘤嘤话语如同秋虫悲鸣,使我不由想起了古代哀情小说中的情景来。便答诗一首道:

‘花簇烂漫竞相艳,

独怜常夏孤芳秀。’

我并未提及她诗中比作抚子花的那孩子,想那‘恩爱床边难积尘’的诗句,便心生感恩,于是姑且以常夏花来比这孩子的母亲,算是给她安慰。她复吟道:

‘拂尘衫袖泪湿透,

秋风厉色摧常夏。’

她目光平常,不时浅吟低唱,对四女公子吃醋那事,并无痛恨之色。我深知她恨我薄情,只因不愿让我瞧出她心中的郁闷,才竭力掩饰其心迹,装作一副坚定的样子。我的愧意倒因此稍宁了不少。又有一些时日,直待我前去访晤,方知她已隐踪匿迹,不知去向了。

“现在寻思,若她先前能体察到我是真心爱她的,并向我倾诉心中愁怨,表示些许缠绵,我不会对她长久不理,定将其视为妻子,好生呵护,终不至于落得此般离家漂泊的境地啊。那孩子很是可爱,我曾设法寻找,但至今杳无音信。那女子倘尚在人世,一定是穷困潦倒了!难道她果真如左马头所讲的那类女子,不足信赖么?这女子难道暗地里恨我薄情,却毫不表露,使我一直蒙在鼓里?只觉此人可怜,稳重可靠,并一味徒劳地思恋。此种险恶女子,如今我才逐渐忘却。其实她也是一个不能白头偕老的女子。如此看来,那个醋意甚浓的女子,想想她尽心尽力服侍我等,也觉得难于忘怀,但倘与她朝夕相处,又甚感啰唆无趣,实是不值。而那个善于弄琴、聪明伶俐的女子,其轻狂浮薄也是不容饶恕的。方才所说的那个女子,虽然稳重可爱,但她的不露声色,确也令人怀疑。难道人间世事,果真都如此难尽人意?像我们这般一一罗列,相互比较,也难确定孰优孰劣。美玉无瑕的佳丽,哪能找得到呢?欲向吉祥天女 求爱,可佛法无边,毕竟叫人亲近不得啊!”一时说得众人皆大笑起来。

头中将扭头看那藤式部丞未曾开口,便道:“你也一定有许多好听的故事,敢情是讲来大家听听?”藤式部丞道:“我乃人微言轻之人,哪有值得一谈的呢?”头中将不依此言,连连催促道:“别再推托!快些讲来吧!”藤式部丞推托不过,只好答道:“要我讲些什么才好呢?”磨蹭了一阵,才徐徐道得一件事来:“我曾识得一位有贤才的女子。正如方才左马头所讲的那类人,国家政务、家庭生活,样样通晓,为人处世亦甚是得体。谈论才学,实可叫那些装腔作势、半坛子墨水的博士无地自容。谈论起政事,更是叫对方开口不得。我是怎样与她相识的呢?那时我尚是个布衣书生,她是一位文章博士 之女。早听得博士家有几个年少色绝的女儿,一次我去向她家父请教诗文,寻了个机会,向其中一个求爱。她的父母闻言,甚是欣悦,当下便置办酒席,以示庆贺。那位文章博士于席间,还兴致勃勃高吟‘听我歌两途’之诗 。这女子,对我倒极尽周全,照料也甚是细微,连枕边私语也不离我求学、将来为官做宰之事。有关人生大事的知识,她都悉数指导。她的书文可全用汉字,极少见得一个假名 ,出脱得实在不同寻常。她行文典雅,措辞婉约,潇洒自约,宛如一位不可多得的老师,我与她亲近,学得了知识,日渐也能写得一些歪诗拙文来了。虽则如此,我与这女子,感情却并不十分相投,只是碍于其父母,才相处下来。而我却难以将她视为一个情爱十足、极可依赖的妻子。像我这等不学无术、徒慕虚荣的人,一旦不端之举在她面前表现出来,也甚是难堪。倘是你等贵族公子,更是不宜纳此等泼辣机灵的女子为妻的。我虽则明白此人不宜为妻,但姻缘既已修成,也只好迁就了。总之,世间的男子真个无趣得很啊!”说到此处,藤式部丞把住了话头。头中将听得兴起,为催促他继续讲下去,便道:“看不出,这倒是一个有意思的女子!”藤式部丞明白,头中将此言不过奉承之意,却仍自讲道:“此后一段时日,我因故久未前往。一天适逢顺路,又去得她家,方觉有了变化:往常我一直在内室与她晤面,而此次却设了帷屏,将我隔在外间。我心中甚是不悦,以为她是恼我久不前来,便生了怨意。我暗思道:既是如此,何不乘此机会一刀两断呢?可她竟不急不恼,反而极尽通情达理。只听得她在屏内说道:‘妾并非怠慢夫君,仅因身染风寒,刚服用热药,身有难闻恶臭,不便相见。你我虽有帷屏相隔,若有差遣之事,也尽请吩咐才是。’口气温和至诚。我颇为沮丧,无言可对,只道得:‘既如此,相扰了。’便欲退出。这女子许是觉得有些不恭,便高声答道:‘待妾身上恶臭散尽,请夫君再来!’我本不欲作答,却又心有不忍;欲稍作逗留,又实在无趣。

且那股药味随风飘来,也真是难受。匆忙间便留得两句诗道:

‘乐见今朝蟢子飞

缘何愁对郎君来?

此番倒有些出乎意外。’话语未完,便旋即大步走了出去。这女子遣人出来,答诗道:

‘倘若君是常来客,

今夕岂羞承郎恩。’

不愧是个贤才女子,答诗恁般快捷。”藤式部丞一番高谈阔论,引得众人唏嘘不止。源氏公子打趣道:“你是在撒谎吧!”众人又笑起来,嫌他是在一味杜撰。一个质疑道:“真是难料。这等女子若是跟定了你,还不如与鬼作伴呢!”一人责怪他道:“你等信得?也太离谱了!”又有人责之道:“别听他胡言,讲点别的事儿吧!”便有了离座之意。

左马头只得接道:“大凡品位低下之人,稍知皮毛,便在人前处处夸耀,甚是无聊。一个女子潜心钻研三史五经 ,所钻学问越深,情趣反而越少。我意非是说女子不宜全面研习学问,我独以为:略有才学之人,不用特地深究,于日常耳闻目睹间,便可学得许多知识。总有一些女子,自恃才学甚高,汉字功夫深厚,连写给朋友的书信,都要间杂一半的汉字,反叫看信的人厌烦:‘真无趣,倘没这个毛病才好呢!’恁般矫揉造作,写信的人未必自知。这种人在上流社会还不乏其例呢!

“再则,有人写得几句拙诗劣文,便自称诗人而言必称诗。这类人写诗,一开始便引经据典;也不论对方有无兴味,都要装模作样念与人听,确是无聊至极。得到了赠诗,始回复唱和,方不失礼仪,这反倒使那性喜炫耀之人大受其苦。尤其是在隆重的节日盛会里,如五月端午,人人急于入朝觐见,毫不思索,便一味地持了蒲根为题,尽作些无聊的诗歌;又如九月重阳的席宴上,人人凝神遐思,反复推敲,想方设法使得自己所赋的汉诗深奥。于匆忙间轻率地取菊叶上的晨露,喻为诗人的眼泪,赋诗赠人,以求唱和,这也实在是不足取的。这些诗,若待些日子适时发表,慢慢来看,倒是不无情趣的。只因不合时宜,不顾唱和者的反应,便贸然附和,反倒被人看轻了。烦恼皆因强出头啊!人世间事,若不审时度势,一味去装模作样,卖弄斯文,免不了被人看轻,平添许多烦恼。无论何事,即便心下明了,还是留些话口才是;即便心中有话,也须话到嘴边留三分为好。”

此时的源氏公子,默默端坐,虽无闲聊之兴,却于心中念及一个人来,心中不禁感慨:“此人倒没有不足之处,也没有丝毫过分之处,真算得上是十全十美了。”这样想着,爱慕之情油然而生。

是夜雨声淅沥,众人各言其事,尽情品评,但终没个定论。后来又谈了些漫无边际的言辞,一直到天色微明,方各自散归。

且说源氏公子长久留居宫中,也恐岳丈左大臣心生不悦,待得天晴,便稍作打点,回到左大臣府邸。他走进葵姬房中,见所有器物皆排列得井然有序;那葵姬,眼下也好似另变了一个人,气质高雅贤淑,体态端庄,难得半点瑕疵。当下寻思:“这不正为左马头所赞颂的,那种既忠实又可依赖的贤妻吗?”但隐隐中又觉得她过分庄重,不易亲近,实乃美中不足。便过去与几个姿色出众的年轻侍女、中纳言、中务 等调笑取乐。雨后天气微显炎热,源氏公子宽衣解带,仪态更是洒脱无拘,众侍女见得,心中艳羡。左大臣见源氏公子闲聊,见他穿戴随意不拘,忙折转出来,于那帷屏外坐了。只听源氏公子道:“天气恁般炎热……”众侍女见源氏公子如此相待左大臣,均蹙眉暗笑。公子便悄然道:“静一些!”却将那手臂依在矮几上,仪态甚是优雅。

向晚时分,侍女来报:“今夜中神 当道,从禁中到此地,方位不吉。”源氏公子道:“真是恼人!宫中和我那二条院也正居此间,我该上哪儿去呢?”说罢,便欲躺下睡卧。侍女们忙道:“使不得!”只听有人忙道:“侍臣中有一亲随,是纪伊国守 ,家住中川之畔,近日开辟水池。引入川水,那里倒是凉爽。”公子道:“如此甚好。只是我心中烦闷,懒得行动,不知牛车是否到得?”回避中神,源氏公子是夜可去之处甚多,那些情人家皆可去。但源氏公子恐葵姬生疑:你久不来此,一来便择得个回避中神的日子。欲转赴他处,实在有些不便。便对人道:“你等且前去告知纪伊守,我今夜要去他处避凶。”不时,纪伊守前来,自是从命,却听他道:“我父伊豫介家中近日斋戒,所有女眷皆寄居我处,室内嘈杂喧嚣,只恐委屈了尊驾。”源氏公子听得此语,笑道:“无妨,无妨。与女子同住一屋,心里倒不用害怕,倘能住在她们帷屏后,那才好呢!”众人笑道:“既如此,这地方便是再好不过了。”纪伊守只得先行,回去稍作打理。源氏公子心道:“还当小心些才是。”因恐葵姬见疑,于那左大臣处均未去辞行,只带了几个仆从,便匆匆去了。

纪伊守心中着急:“说来就来,也真是太仓促了些。”但事已至此,只得在那正殿东面的厢房铺设相应器物,以备源氏公子留住。此处的池塘,环绕着一圈柴垣,庭中各色花木,葱茏青绿,池中凉风习习,虫声啁啾,流萤点点,活脱脱一派田园晚景,实在极具情趣!随从在廊下泉边坐定,相与饮酒谈笑。那纪伊守来回奔走,置备肴馔,十分辛劳。源氏公子四下环顾,不由忆起那日的雨夜品评来,暗想:“那左马头所言的中等人家,当属此类。”往常他也听人说来,这纪伊守的后母 待字闺中时,素以矜持稳重著称,因此急欲一见,探得究竟,当下便凝神倾听。不久西厢房果真有人声传出,细碎的足音并着那娇嫩的言语,甚是悦耳动听。大概因这边有客人之故,那谈笑声甚是细微。

恐女眷们言语不恭,被客人看见有失体面,纪伊守便叫人关上西厢房的格子窗。待得掌灯,那纸隔扇上却透出女眷们的倩影来。源氏公子悄然走近,隔了那纸隔扇朝室内张望,却无丝毫空隙,只得依窗耸耳细听。但听得室内私语窃窃,都集中在靠右的正屋。方知她们正在谈论着他。一人道:“好一位端庄威严的公子!可惜娶定了那么位不甚相称的夫人。听说他已另有所爱的情人,常私下来往。”源氏听得此语,不禁心事满怀,暗想:“她们如此胡言乱语,若将我与藤壶妃子的事泄漏露出去,却怎生了得?”

待得再听,众女眷却已打住了话头。源氏公子怏怏离去。他曾听得,她们谈他送式部卿 的女儿朝颜所附的那些诗,也过于添油加醋了,便想:“此等女子,言论无所顾忌,添枝加叶,实在大失体统。倘与之面晤,定也无甚兴味吧!”

此时,纪伊守来加了灯笼,将那灯芯拨亮,又拿出各式点心。源氏公子见了,便借催马乐打趣道:“你家‘翠幕张’ 可置办得好了?倘侍候不周,倒有失你这主人的颜面呢!”纪伊守笑了笑,只得局促道:“如此看来,倒真是‘肴馔何所有,此事费商量’了。”待源氏公子歇了,众仆从都退了下去。

却说这纪伊守家,倒有几位清纯可爱的孩子。几个在殿上,做侍童的,源氏公子见了倒觉着眼熟;其中有几个殿上侍童却是伊豫介的儿子。源氏公子看到在众童子中,有一年方十二三岁的男童,模样尤为优雅,便问道:“那孩子是谁家的?”纪伊守忙道:“是已故卫门督的小儿,唤做小君。父亲在世时,深得宠爱,只可惜父亲早逝,便随了姐姐,寄身于此。他人倒聪明实在,只可惜无人提拔,当殿上童子的事也只得作罢。”源氏公子道:“倒真是可怜!”于是又问:“那他那姐姐便是你的后母了?”纪伊守答道:“正是。”源氏公子道:“你竟有恁般后母,倒有些不太相称。皇上也是知道的,他曾问过:‘前些日子卫门督 面奏,想将女儿送入宫来。不知眼下怎么样了?’没想到,倒嫁给了你那年迈的父亲,这真是前世续成的姻缘了!”口气甚是老成。纪伊守忙回道:“其实她嫁到我家,也是意外之事。世间男女姻缘难定,女人的命运,也真是可怜。”源氏公子道:“听得伊豫介甚是疼爱她,将其视若当家主人,可有此事?”纪伊守答道:“还消说得,简直当作了幕后主人,我们都有些看不顺眼。他如此好色,也真是太过分了。”源氏公子又道:“你父亲年事已高,不曾将此等女子让与你这般风华正茂的小子,其中定是有原因的。”彼此闲谈得片刻,源氏公子便问道:“你可知这女子现居何处?”纪伊守道:“原本想将她们迁至后院小屋居住,但近来事情较多,时间仓促,尚未迁去。”那些仆从,个个喝得酒醉,正躺在廊边打鼾。

独自空眠,源氏公子哪耐得住?便索性爬起来,到得院中,不时张望。见靠北的纸隔扇那边尚灯影绰绰、耳语丝丝,便想:“那里分明有女子住着,不定那女子正是住在里面的。多么可怜的人儿啊!”想到此处,便有些心驰神往,于是悄悄移至纸隔扇旁,侧耳聆听。只听得刚才那叫小君的问道:“喂,你在哪里?”声音虽说细小,却仍是悦耳。随即又听得一女子道:“我在这儿呢。我恐离客人太近,颇难为情,其实倒不近呢。那客人一定睡了吧!”听声音分明是姐弟俩。又听得那小君柔声道:“早在厢房睡下了。以前听说公子英俊,今日得见,果真如此。”那姐姐道:“倘在白日,我也会偷偷看他一眼。”言语不甚清晰,显然已有睡意。源氏公子听得她没再探问他的详情,心中颇感不悦。却又听得那弟弟道:“我就睡这边了,暗得很哩。”便听见挑灯的声音。纸隔扇斜对面,又传来那女子的声音:“中将君 哪里去了?离得恁般远,我很是害怕哩!”只听得睡在外间的侍女答道:“她到后院洗浴去了,待会儿才会回来呢。”

待得室里静下来,料得都已入睡。源氏公子便试着将纸隔扇上的钩子拉开,方觉出里面没有扣住。他不由暗喜,便悄悄打开了纸隔扇。帷屏立在入口处,里面烛光依稀,零乱地摆得些许箱柜等器物。他凝神屏气,穿过器物,来到这女子的床前。但见她独自而眠,模样甚是令人爱怜。源氏公子便不由得有些局促起来,忍不住伸出手,拉开了她身上的衣服。这空蝉只当是出去的中将君回来了,蒙蒙睡意中并未在意,忽听得源氏公子道:“刚才你叫中将,我正是近卫中将,想来你定然解得我的一片爱慕之情吧……”空蝉从睡意中惊醒,六神无主,忙用衣袖遮了脸面。源氏公子忙俯身道:“夜深来访,实在唐突。你若以为我是因情冲动的浮薄浪子,那就错了。我对你私心垂慕,常苦叹无缘与你共叙衷曲,算耗历多年,幸得今夜良宵,万望体谅我一片诚心,赐予爱恋!”一番温顺蜜语,即便魔女也得感化,更何况是源氏公子这等恍若神仙下凡的世间俊美男子临幸。那空蝉女子明知此乃非礼之事,心中惊恐,想呼得人来,却又出不得声。只得喘急道:“你定是认错人了吧?”源氏公子见她那副楚楚可怜的神情,便答道:“自然识得,请万勿推辞。我绝非轻薄男子,只因情之所钟,魂梦所系,欲与你谈些心事罢了。”那空蝉身材苗条乖小,公子便双手托起,向纸隔扇外走去。适逢侍女中将君回来,源氏公子便轻声唤道:“喂,喂!”这侍女中将君初听得时甚是惊诧,便摸黑过来,闻得衣香扑鼻,方知是源氏公子。她心中大惊,不知怎生是好,心道:“若换得别人,我定大声叫喊,将人夺了回来。但到时弄得众人皆知,终是不好,更何况是源氏公子呢?”她犹豫之下也只得罢了。源氏公子却只管抱了空蝉,仿佛无事一般径自回到自己房中。他将纸隔扇拉好,方回头对中将君道:“天明时,你来接她回去吧!”

空蝉听得此话,心中暗想:“中将君对此事该是怎般计较呢?”一想之下,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她心中生出无限懊恼,反觉得不如死了才好。源氏公子见她那动容可怜之状,又说得许多情话来安慰她,欲以此博得她的欢心。却怎知那空蝉心中越发痛楚,只听她道:“我只道这是梦境。你这般作弄于我,视我为下贱女子,叫我怎能真心爱恋于你?况且我名分已定,已是有夫之妇。”她对源氏公子的无理强求,深感痛恶。源氏公子无以作答,只得改言道:“我年纪尚幼,不懂得何为身份。倘若你将我视作世间那浮薄男子,我倍感伤怀。你也明了,我何曾有过无端强求的行径?今日之事,连我自己也觉着蹊跷,有幸与你邂逅于此,定是前世夙缘所定。你对我这般冷漠,也怪不得你。”他虽说得许多冠冕堂皇之话,空蝉仍是执拗不从,并不与他亲近,心中却又想道:“倘我不从,他定会将我视为不值得恋慕的粗俗女子。既如此,我便索性做那不解风月之情的女子吧。”态度也越发冷淡了。原来这空蝉,自幼个性的温柔中便蕴存着刚烈,就似那细枝竹节,欲折似摧,但终于难折。此时空蝉心中虽异常屈辱,也只得吞声饮泣,真是可怜之至。源氏公子虽则心中不安,但要放弃,又觉可惜。他见空蝉毫无回心之意,便不无激愤地问道:“你何以如此嫌弃于我?你可细细思量:此番无意相逢,必是前世姻缘所定;你恁般不解情意,叫我如之奈何?”空蝉悲切道:“倘在未嫁之先便与你相遇,定可结此良缘。若我有幸蒙此恩宠,倒是求之不得;可现今我已嫁人,怎能再与你结此姻缘?眼下我心绪迷乱,不知如何才好。唉!事已至此,还望勿与人知晓才是!”她话语颇有合理之处。源氏公子见她神色忧郁,便向她说了许多慰勉之言,算做保证。

再说晨鸡报晓声起,随来仆从相继起身,边收拾衣物,边相与寒暄道:“昨夜睡得真香。”“快些备好车子吧。”纪伊守赶紧从里屋出来,道:“时辰尚早呢,又没有女眷同行,何必匆匆回宫呢?”源氏公子也在室内沉思:“此种机缘,实难再得。今后难觅借口,作此探访;作信传书,恐也不便!”想到此间,不由得万分痛惜。侍女中将君此时已从内室出来,见源氏公子还无意放还主人,真是焦虑万分。随后公子始允其回去,但终也有些不忍,留住问道:“日后我怎生与你再次谋面呢?昨夜姻缘,你那种种凄楚情状,及我那恋慕之心,日后也只得化作追忆的源泉了。世间事真是奇异得很!”说罢,便流下泪来。源氏公子此时,真个美艳动人。听那晨鸡报晓声频频传来,源氏公子无限惆怅,依依不舍地吟道:

“怨君冷酷犹心痛,

晨鸡偏又太早鸣?”

源氏公子虽如此眷恋,空蝉却并不欢欣。她忆起自身境况,心中不由愧疚,觉得自己相去甚远,哪能匹配源氏公子,脑中不由浮现出丈夫伊豫介那讨厌的身影:“昨夜之事倘为他知晓,却是怎般了得?”不禁心生惶惑,随口吟道:

“鸡已啼时忧未已,

鸣声已无泪未干。”

源氏公子将那空蝉送走,天已微明,室外更是人声鼎沸。他只得将纸隔扇拉好,怅然回到室内。此时他心情异常寥落,唯觉得这层纸隔扇,竟如同那蓬莱万重山般虚无。

源氏公子只穿得便服,闲步踱至室外栏边,极目眺望庭中景致。西厢房的众女子,均从那打开的格子窗向外边张望,以图目睹源氏公子那绮丽的风姿。因廊下屏风遮挡,她们仅能约略窥得公子的端庄仪容。其中几个轻狂的女子,当下倾倒,交口赞叹,恨不能以身相许。下弦残月当西,仍散发出淡淡清辉,使得这晨时美景更添情趣。水天本无情,全凭观者心。恋情未解的源氏公子,哪能有心情欣赏此等胜景?他想:“此一别,不知何时能觅得鸿雁传书的机缘了!”他终于满怀憧憬,恋恋不舍地离别了此地。

却说源氏公子神思恍惚地回到左大臣府上,心中仍觉懊丧,竟也无心安寝。他仍在寻思:“再度相见,甚是艰难了!也不知那女子此刻是否牵挂于我?”想到此,忽又忆起那夜的雨夜品评,觉得此女子虽不甚高贵,却也无比风韵娴雅,实在无可挑剔,该是属于中品一流的吧。那左马头果真广见博闻,所道之言,皆有所证。

经历此事之后,源氏公子便在左大臣府邸静心安歇下来。但不时也思念那空蝉女子,唯恐断绝了音信而留得薄情之名,心下甚是不安。一天,他将纪伊守唤来,对他道:“那卫门督的孩子小君,我倒格外喜爱,你可给我叫来,日后荐于宫中做殿上童子。”纪伊守忙致谢,道:“承蒙公子关照,甚是感激,我即去将此消息告知他姐姐。”源氏公子听得“姐姐”二字,心中一动,道:“他那姐姐可曾有过生育?”“哪里有。她嫁入我家不过两年,卫门督本望她能入宫做事,她却违背了父亲遗言,心中正感懊悔,对现状也不甚满意呢!”“倒是很可怜的。外间皆言她是个美人坯子,才貌俱全,想来也定是如此吧?”纪伊守答道:“相貌倒是出众。我与她疏离较远,知之甚少。这也是世间常人伦理使然。”

不几日,纪伊守便将小君那孩子带了来。经得一番整饰,小君显得仪貌清秀。源氏公子宠爱于他,召他入得帘内,向他探寻其姐姐的情况。对一些无关紧要之事,小君都一一作答;对有的事却摇头不语,甚为羞涩。源氏公子也不便追问,只欲使这孩子明白,他是熟悉他姐姐的。小君心中颇感意外,暗地里想:“两人间竟有这等关系!”但童心稚嫩,也无从深究。一天,源氏公子叫小君送了封信与她姐姐。空蝉甚感惊诧,不由泪流涟涟。她虽担心弟弟生疑,心中犹豫却又迫不及待,便捧得信来,遮了脸,细细阅读。只见那长长的信末附得一诗道:

“何日旧梦得重温,

至今睡眼仍常开。

真是夜夜难眠啊!”文辞秀美,此言自是情深意切。直看得那空蝉泪眼朦胧。忆起自身遭遇,只觉着生不逢时。如今又无意添得这伤心之事,更是自叹命苦。悲伤之余,不觉入了梦乡。

次日晨,却听得源氏公子派人唤小君前往。小君临行时,向姐姐索要回信。空蝉支吾道:“你且对他说:此处没有他的阅信之人。”小君笑道:“姐姐休得哄我。他吩咐过的,我怎能对他如此搪塞呢?”空蝉心下疑虑,暗想:“定是他已将事情原委,告诉了这孩子!”顿感痛苦异常,不由骂道:“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你不要再去了!”小君道:“公子唤我,怎能不去呢?”便辞过去了。

纪伊守亦非安分之辈,他垂涎这后母的姿色已久,只是难得亲近。如今小君又将入宫,纪伊守便乘机讨好他,时常陪他一同来去,对他大献殷勤。却说那小君,到得源氏公子处,只听那源氏公子恨恨道:“昨日叫我好等!你哪将我的事放在心上?”小君难免脸红,只得将实情一一据告。公子道:“你恁般不可靠,竟将事情弄得至此!”便当即写信,要他送去,并对他道:“你这孩子有所不知:在你姐嫁与伊豫介之先,便与我亲近过了,只是嫌我文弱不可依赖,看轻了我,方嫁与了那把老骨头。你就当了我的儿子吧,做成了此事,日后我会好好看视你的。”小君听得此言,心中道:“如此看来,姐姐对他这般冷淡,也未免太狠心了!”以后源氏公子更是疼爱小君,形影不离,将他常带在身边,还不时带进宫中。又叫那宫里人给他裁制衣物,也真如儿子一般看待。后来源氏公子照常叫小君带了信,回去交与他姐姐。空蝉转念一想:“他毕竟是个孩子,做事不甚可靠,倘将消息传了出去,落得个轻薄的恶名,那可害死我也。”公子一腔痴情虽令她感激,但一想得自己名分已定,无论何等恩宠,也是万万受不得的,故不曾写一封情真意切的回信。但那天晚上邂逅相逢的那个人,其神情风采,确是飒爽俊美,非同一般,仍使她萦绕于怀。她想:“以我这样的身份,即使向他表示殷勤,又有何用?还是打消此念为好。”源氏公子每每想起她娇楚可怜的模样,忧伤难抑的神情,便无法自慰。他意欲偷偷前去访晤,又恐纪伊守家人多眼杂,坏了自己的名声,对心爱的人儿也很是不利,一时竟犹豫难决。

且说那源氏公子循例又在宫中留宿多日,虽则苦恋空蝉,却始终难得机会。一次,他觅得个向中川方位避凶忌日,从宫中回邸,于那途中,折转向纪伊守家而去。纪伊守见源氏公子到来,只道是自家池塘美景迷煞人了,吸引他再度光临,甚觉荣幸。源氏公子早有主意,并将所期告知了小君谋划,小君自然同在一起。空蝉也预先得此音信,心想:“源氏公子也真是煞费苦心,可见对我的爱恋并非浅薄。但若不顾身份,前去接待,恐又有些不妥。那晚的痛苦之事,早如梦境一般滑过,何须再次重温呢?”她竟显得心慌意乱,羞于在此守候他的到来。思虑再三,当小君被源氏公子唤出时,她终于得了主意,便对侍女们道:“我今日身体稍有不适,想叫人捶捶肩背,此处与公子的房间过于临近了,恐不甚方便,还是住得远一些才好。”便张罗众人,移至廊下侍女中将君的房间。

源氏公子心有所念,便吩咐随来仆人早些安寝,又派了小君到空蝉处约见。小君四下寻她不着,好容易在廊下房里找到。他觉得姐姐实在有些不近情理,便哭丧着脸道:“公子怪我不会做事了呢!”姐姐骂道:“都是你办的好事。小孩子家恁般无聊,实在可恶!”又断然回绝道:“你且告诉他去,我今晚有些不适,侍女都在身边陪侍。你如此转来转去,难免叫人生疑。”同时心中却暗想:“倘我尚在父母身边,名分未定,能蒙公子来访,那该是何等风流之事,可惜……我只得严厉拒绝,极尽隐忍,即使因此被公子视作那等无趣之人!”想至此处,心中甚觉难过。但又转念想来,终于还是定了决心:“命已如此,且就做个不识情趣的女子吧!”

源氏公子正自焦急,暗想:“小君这孩子,到底将事情办得怎样了?”虽则放心不下,却又怀着希望,便横躺了身子,静静等待。不一会儿,待小君回来一说,他顿如遭霜打般萎靡,觉着这女子甚是寡情薄义,真是世间少见。不由长叹道:“真是羞耻啊!”一时竟没了言语。良久又长叹数声,陷入沉思,凄凄吟道:

“岂知帚木迷人状,

空为园原失路人。”

小君将此诗传与空蝉。这空蝉此时也正自辗转难眠,便以诗应答道:

“荒原伏屋暂寄身,

虚幻亦如帚木形。”

小君见公子伤心至此,自己也不能安心,便往来奔走传信。空蝉唯恐外人见了生疑,甚是忧心忡忡。

是夜,随从人等尽皆酣睡入定,源氏公子却百般无聊,只得一味胡思乱想:“此等无情女子,实是可恶。可惜她愈是寡情难近,愈是惹我牵肠挂肚。我始终恋情难消啊!”又念及此人既冷艳无常,难于接近,还是死了这份心思吧。却又终归不能断念,便对小君道:“你且带我去见她吧?”小君答道:“那里侍女甚多,又紧扣着房门,怕是进不去的。”源氏公子见无计可施,只得叹息道:“既如此,也就算了吧,只要你不嫌弃我。”便命小君陪他睡下。小君受宠若惊,倚傍了这么个美貌公子,显得格外兴奋。源氏公子灰心失望之余,倒觉得那姐姐不及这弟弟可爱了。 ReKyxW0/HxL/d2Ipm0yOdro+/MTS6JnV8KNjoI7/eKzUwVRjoaiFKl9qQiM2lbMw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