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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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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道从前某朝天皇时代,后宫妃嫔云集。其间有一身世平朴的更衣
,深得皇上恩宠。这更衣朝夕侍候皇上,那些出身高贵的妃子眼见此等情状,料得自己原本必受宠爱的,如今却被这更衣争了去,不免醋意大发,时时事事对她加以诽谤。而那些出身比这更衣更低微的,或是与这更衣地位相等的,见得如此,自知无法争宠,更是怨恨不已,处处对她百般非难。这更衣立身此间,自是郁结难解,日久也就生起病来,不时出宫,回娘家调养些时日。皇上经得离别,对她也就越发怜爱,甚至不顾众人非议,一心只是对这更衣用情。此般特别的宠爱,竟连朝中大臣也极是不以为然,暗地里常私议道:“唐朝便因有了这等专宠而终致天下大乱,真令人汗颜啊!”不久,此事便从内宫日渐传遍天下,民间上下闻得,也怨声忽起,极为忧愤,认为杨贵妃引起的那种大祸势将难免。更衣身处深宫,虽恃皇上恩宠,尚且能够度日,却也是忧惧难抑,极为痛苦。
这更衣亡故的父亲也曾列身朝班,官居大纳言之位,母亲也是名门之后。且说这更衣的母亲,自夫君亡故以后,每见得别家的女儿双亲俱在,尽享荣华富贵,不免伤感,常常祈望自家女儿也能出人头地。故每逢参加庆吊之事,总是百般用心,力求体面周全。只可惜朝中没有重臣庇护,心里难免担忧:如若有个三长两短,仍是无力自保,恐也难免落得十分凄凉。
或许是前世姻缘所定,这更衣虽在惶恐中度日,却生下一个容貌明洁、光彩不凡的皇子。皇上闻知,急召人将孩子抱至宫中
,一见之下,真真一个清秀可人的小皇子。
却道宫中大皇子,其母弘徽殿女御,乃当朝右大臣
之女。既有显贵的母戚,理当深得众人恩宠,尊奉东宫太子实属情理中事。但相貌不及小皇子美艳,皇上虽也珍爱,却不可与对小皇子的私爱相比,对那小皇子,皇上真真地视作天上才有的宝贝儿一般。
小皇子的母亲更衣,本就颇得皇上护爱。皇上爱得如若心肝一般,只管将她留侍在侧;宴乐佳会,更是不离左右。偶遇晨间迟起,干脆让其终日侍留身旁,不使归宫。这于更衣的平朴身份,似有不妥,而自生得这小皇子以后,皇恩更是日盛一日,教那大皇子之母弘徽殿女御疑忌不已:如此这般,恐皇上将立这小皇子为太子了。
那弘徽殿女御入宫日久,况且又生有皇儿皇女,皇上对她的宠爱,自然非比寻常。她心中的疑忌,自是让皇上忧思郁闷,放不下心来。
宠幸太过,毁亦即来。这更衣虽得皇上宠幸,然娇弱多病,宫中又无强力的外戚作后援,皇上对她太过隆盛的恩宠,反使她时时忧虑。她居住在桐壶宫,与皇上常住的清凉殿之间,有许多妃子的宫室相隔。更衣时时来往其间,自然令那些嫔妃眼烦,有时不免恶意捉弄她,在她必经的板桥或过廊里放些污秽之物,以弄脏迎送她的宫女们的衣裙;或相约将更衣经过的门廊锁闭,使她进退不得,窘迫难堪。此等把戏,实在让桐壶更衣吃尽了苦头。皇上闻知,更是怜爱不已,便让清凉殿后面后凉殿居住的更衣迁居别处,以供桐壶更衣值宿时起居之用。至于那个被迁出的更衣,对桐壶更衣的怨恨,自是非同一般了。
且说那小皇子年近三岁,按理正是行穿裙之仪
的年岁。内藏寮和纳殿
倾其所有,极尽铺张,隆盛不逊于大皇子当年,众人见得如此,自是非议鹊起。直至一睹了小皇子那绝世之姿和超凡脱俗之容,所有的疑忌与非议方顿然消退,连广有见识之士见了,皆惊诧瞠目:“世间怎有此等神仙似的人物?”
是年夏,桐壶更衣身体欠安,拟回娘家调养。皇上不忍离别,执意不允。这更衣近年来恹恹常病,皇上已经习惯,便对她道:“且稍住宫中休养将息,视情势再度定夺吧。”不料正于此间,更衣的病情越发加重起来,不过五六日,整一个艳色玉体已衰瘦如柳,甚是令人痛心。母太君
只得于御前哭诉求假。皇上见得此般情形,不便强留,方允其出宫。便是如此,皇上仍疑心恐有不测,决意让更衣一人暗中出去,将小皇子留在宫中,以免遭他人惊吓羞辱。因身份之碍,皇上未便亲送出宫,心中自是痛楚不安。这更衣重病缠身,花容尽损,虽有千言万语,只可恨剩得奄奄一息无一丝的力气诉说了。皇上眼见得她,已是茫然无计,只得忍泪呜咽,屡叙旧情,重提相邀相约之誓。此时,更衣软软躺着,不能言语,双目昏然无神。只可怜那皇上,眼睁睁相望,只得命左右备车,匆匆退了出去。但心又实是难舍,再进得室中,又不忍让她去了。对更衣言道:“你我曾相誓约,即使大限之至,定要同去。你不会于我不顾吧?”更衣听得此言,心中似有所动,挣扎着噎噎吟道:
“大限已至悲永别,
残灯将尽叹命穷。
若是早知必有此等结果……”说罢,已是气息难济了。皇上仍欲将其留住宫中,亲加调理。无奈身边随同催奏道:“贵妃母家、高僧诸人尽已请到,定于今夜开始忏悔……”皇上奈何不得,只好允了这更衣回外家寄住休养。
却说打桐壶更衣出得宫后,皇上自是心中悲痛,夜不能寐,枯坐无聊。前去外家探病的使者亦不见踪影,皇上更是长吁短叹。且说那使者到达更衣外家,但听里面人声不绝,号呼震天,心中已自明白了几分。只听里面哭诉道:“半夜里就去了!”使者只好怏怏而返,奏告皇上。皇上闻此噩信,长痛难抑,顿觉神思惚然,只得将自己独闭房中,郁郁凝思。
小皇子年幼丧母,实是可怜。皇上本欲将他留在宫中,无奈先祖已有定制,丧服之中不得留侍在宫,只得由他出居外家。却说那小皇子年纪尚幼,眼见得诸宫女啼哭哀号,皇上终日流泪,心中倒也觉着怪异。他哪里知道,平常间亲子别离,已是悲哀断肠之事,更不用说遭此生离死别之变了!
伤痛之余,仍按照丧礼,行火葬之仪。母太君不舍其女,见得众人送走了女儿,悲泣哀号道:“我这老身,就与她一起化为灰尘了吧!”便挤上众侍女送葬之车,到达爱宕火葬地。庄重的火葬之仪正在此举行。此时的太君,心里自是伤恸已极,却忽地徐徐道:“看着她,忆起平日的音容笑貌,仿佛她还活着;直到见着化为灰烟,才相信她真真的不在世间了。”说罢,心力交瘁,险些跌下车来。侍女们簇拥搀扶,劝慰不止,众皆言道:“早就有今日之忧了啊。”
不久,朝中使者来到。同时带来圣旨,宣读道:追封更衣为三位
。此番自然又引得来一片号啕之声。皇上追封更衣,晋升一级,乃因其在世之日未得女御之名,心中歉疚。而更衣性情温淑,优柔娴雅,姿容美艳,乃可亲可敬之人,本无可怪罪,只不过生前皇恩隆甚,引人嫌忌罢了。如今此身已化作青烟而去,恩恩怨怨自然已随青烟消去了。说来也不奇怪,众人反倒回忆起更衣生前的诸般好处,其高贵慈良之品质,反倒令人哀惋不已。所谓“生前虽招恨,死后人尽爱”,此古歌也正合此情了吧。
虽说时光流逝,自桐壶更衣去后,皇上仍是思念不止。每每例行法事,必遣人前往吊唁抚慰,礼仪甚隆。即使如此,仍难遣心中忧伤,也无心理会别的妃子,唯终日独自垂泪,隐忍度日。众侍臣见皇上如此这般,皆哀叹垂泪。唯有弘徽殿诸人,至此仍记恨那死去的更衣,咒道:“化作阴间的鬼魂也来扰人,恩爱不比寻常哩!”皇上居于宫中,虽有大皇子时时侍候在侧,却也念念不忘那小皇子,常遣人去外家问候。
此时正值深秋。一日黄昏,朔风袭来,透彻肌骨。皇上独处宫内,心事被触,又倍觉神伤。遂遣韧负命妇
去外家探问小皇子音信。这韧负命妇即刻登车前往。是时正逢皓月当空,皇上举步宫中,抬头望月,追忆往昔情形:朝花暮月之中,宫中管弦丝竹不绝于耳,更衣或操琴弹奏,音色清脆珠润,熨当贴切;或吟咏诗歌,隽永悠扬,殊不可竟。只可惜其声音容貌无可追寻,徒留依稀残影,又哪堪与片刻的实景相比!
却说韧负命妇到得外家,驱车入院,只见庭院寥落,极尽荒凉。昔时,桐壶母太君孀居之日,为调养宝贵女儿,这宅院也曾有过修缮,辉煌过不少时日。自那更衣去后,母太君万念皆灰,沉迷亡女之悲,哪里还有治理宅院的心思,宅子自然也荒落了下去。草木枯凋,狼藉一片了。今日寒风萧瑟,这庭院倍显冷落凄凉,只是那轮朗朗秋月,却也未改。
直至正殿
之南,韧负命妇方始下车。太君一见宫中来人,复又悲咽起来,一时不能言语,良久方启齿道:“老身命苦,落得孤身一人枉活在世。今劳圣上之恩,遣驾寒舍,不胜感慨。”说完,又是一阵落泪。命妇答言:“前日有典侍回宫,与皇上说得此处情形,着实让人伤痛牵挂;今至此,我虽属愚顽之辈,眼见得此等情状,也是无限悲伤。”犹豫之下,传皇上圣旨道:“皇上说:‘初时日日若梦一般,恍惚神飞;后幸得稍安,亦梦迷难返,痛楚难以排解,解忧之法,无处可询!请太君就此潜行宫中一趟,可行得否?别来亦念及孺子,可怜年幼,丧母别父,伤悲弥日,请尽早携他来此。’皇上陈述之时,虽抑压悲情,也然泣不成声,又恐见笑他人,不敢张扬,其情其状着实难以言表。未及他将话说完,我便早早退出了。”随即呈上皇上手书。母太君说道:“老身终日以泪洗面,以致双眼昏花,承蒙皇上赐此御函,得增光明。”即拜读圣函:“原寄望时日流迁,减此哀情。孰料历久弥深,竟无排遣之力!吾儿近来可好?甚念。独劳太君教养,深以为憾。请领其入宫,也不愧对逝人的遗念。”
书中另叙诸多别离之情,并附诗一首于后:
“秋风萧瑟凄伤泪,
荒庭细草更孤零。”
未及尽阅,太君已是泣不成声。良久方缓缓言道:“老身朽矣,苟且人世,命当至此。平日得见苍松,已觉羞愧难容,又何敢奢望九重之地?皇恩深隆,百般抚慰,老身真不知何以言表。只是入宫之事,不便擅断。但自有所感:皇子年幼聪慧,近来常常思及父皇,盼能进宫。此情实可垂怜,也真乃人间至爱也,烦相传达。若此寥落之地,老身倒也受得,只可惜委屈了小皇子……”
是时小皇子正在睡梦中。命妇道:“此番本应拜望小皇子,将此间情形细细禀报。无奈皇上专候音讯,故不便于此久留。”便要告去。太君言道:“痛失爱女,忧思愁闷,欲与知己之人叙谈心曲,借以释怀。闲暇之时,还望时时光临寒舍,老身不胜欢欣感激。忆昔日之晤,皆良辰美景欢娱之时;而今传书递柬寄托悲伤之情,实是可恨!皆因老身命薄,不幸遭此巨变。吾女既生,老身夫妇即深寄厚望,祈望能光耀门庭。已故大人大纳言临别曾言:‘送女入宫,以遂我愿。休得因我之亡故作罢。’但明知无强力的支持之人,吾女入宫必受种种委屈,因此亦曾忧虑。只因其父遗训,未敢稍违。承蒙皇上宠幸,吾女入侍之后,虽得万般垂爱,亦难免众妃种种无理之辱。吾女虽巧为应付,然怨忌之心,日盛一日,苦头自是吃得不少。终因积忧伤身,酿此结果。皇上的千般恩爱,反倒招致如此幽怨。罢了,罢了,且请将此番狂言视作老妪伤心至极的胡言乱语吧。”太君心中酸楚难堪,话语未竟已是唏嘘不止了。
时已夜深,命妇相劝道:“太君所言皆然。皇上也有所识,他曾道:‘虽是真心相爱,未免过分招嫌,以致好事难续。如此看来,我们之间,是应了一段不好的缘分。平生以为未曾招得怨尤,怎料为了这更衣,却引来此等怨恨。如今形单影孑,反倒落了个笑柄。这恐怕也是前世孽缘所定吧。’皇上诉怨不已,泪眼不干。”命妇唠叨不尽。
最后,命妇噙泪相告:“时已至此,不得不立即起身回宫奏告皇上了。”便急欲离去。是时,月沉西天,寒风拂面,天籁冷静,使人倍觉凄凉;雀鸟哀鸣,尤其乱人情怀。命妇徘徊不忍归去,吟诗道:
“秋虫纵然伴人泣,
长宵虽去泪难尽。”
吟罢此诗,尚不思登车。却说那太君也答诗一首,令侍女相传道:
“哭声稠稠似虫鸣,
宫人同悲泣难禁。”
请将此怨尤之句,转奏皇上。自思犒赏使君之物,须得素朴无华。遂将更衣遗留之一套衣衫,一些梳妆用具相赠以资留念,似亦甚宜。
小皇子身边众年轻侍女,看惯了世间繁华,从宫中来此荒寂之地,叹其衰落凄伤,自然悲怨甚多。众人念及皇上失爱离亲之痛,怜惜不已,纷纷劝说太君,送小皇子入宫与父皇团聚。太君以为自己不洁之身若与小皇子入宫,定招世人言语。而与小皇子分开,自己又难以心舍,哪怕暂时的离别也是不可。此事也就置而未提。
却说那命妇回得宫后,见皇上尚未安歇,心中顿生怜惜之情。清凉殿前,秋花秋草此时正十分茂盛。皇上身边带着四五个温驯的宫女,正自观花赏草,或闲谈浅吟,静静消遣。皇上近日阅览昔时宇多天皇命画师绘制的《长恨歌》图卷,其中歌人伊势和贯之的和歌及汉诗,是皇上平日最常谈论的话题。皇上见命妇回宫,便宣召前来,询问所见更衣外家情形。命妇将此行见闻如实奏告,并呈上太君诗书。皇上急切阅读,见书中言道:“承蒙惠赐,惶恐至甚。拜览手谕,悲幸同织,不能自持矣。”书中附诗一首:
“繁华凋去秋风劲,
弱草无奈不禁悲。”
或是悲愤迷乱之故,诗中胡妄之言甚多,皇上明知此理,也并不细究。皇上于众人之前,力图抑住伤感之情;但一回思更衣初幸之时的种种风情,又哪里掩饰得住?如今落得孤家寡身,空留尘世,觉得自己也未免可怜,便道:“只因更衣之父大纳言临终遗言,太君始遣女入宫。我本应厚遇善待,以答谢他们,不想迟迟未果。只可惜如今人失琴喑,徒放空言而已!”皇上说到此处,觉得抱歉之至,转而又道:“所幸,更衣所遗小皇子,生长成人,亦可尽孝老太君的。唉,唯愿太君安康高年才是。”
命妇呈上太君所赠物,皇上览之,心想:“此若临邛道士从她居处取得的钿合金钗,那有多好……”
作此无用想象,实也无味。于是吟道:
“君若化作鸿都客,
香魂应循居处来。”
目下那《长恨歌》图卷,其中贵妃之容色,略欠生趣。皇上暗想,画中生趣本就难求,那是名家笔力,也不过如此。诗句“太液芙蓉未央柳”比拟贵妃面庞与蛾眉,虽则十分恰当,且唐代的衣装也很是优雅艳丽,但与更衣的温柔妩媚之姿相较,天地间花鸟的颜色与声音也都逊色了。先前朝夕厮守,共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之诗句,互订盟誓,可如今眼见得化作水月镜花,不复存在了。也是命当如此啊!此时风萧虫啾,皇上心乱如麻,悲不自禁。偏那弘徽殿女御久疏帝居,却在这烦扰之夜弄起丝竹管弦来,皇上听来真是声声刺耳,心中不悦。陪伴的殿上人和诸女官,深察皇上心思,听这奏乐之声,尽皆生厌。但弘徽殿是何等冷顽之人,既已故作此举,才不会顾及皇上之情呢。是时冷月西坠,皇上口占一诗云:
“宫墙月暗泪眼昏,
遥问荒居有无明。”
心中挂记更衣外家,全无睡意,索性面对残灯独坐,凝夜盼明。听巡夜的右近卫官唱丑时之名后,恐独坐太久,惹众人议论,才始入内稍息,却仍辗转难眠。第二日晨起,回想“珠帘锦帐不觉晓”之诗句,不免又是触景伤神,朝也无心去上。饮食荒疏,早餐勉强握箸应名,正餐却是早已废止的了。左右侍餐之人,见如此情景,忧愁叹息;近身男女侍臣,人人焦急,纷纷言道:“真是无法可想了!莫不是皇上和已故更衣前世结有因缘。在世之日一味恩宠,全然不顾众人的言论;及至死后,又只顾沉悲饮泣,不理朝政。真是不可思议呀。”又引国外宫廷如唐玄宗等例,小声评议叹惋。
过得一些时日,小皇子终于得以回宫。他已是愈见美俊,大不同于尘世俗人,皇上自然怜爱不已。来年春,册立太子,皇上本极欲册立小皇子,但苦于其无显赫的外援,且立幼废长,又为世人所不容,如此一来,对小皇子反生不利。遂打消立幼之念,仍立大皇子为太子。这样世间人又有评说:“终未将喜爱之人册立太子,可见皇上对这事尚有个量度啊!”大皇子之母弘徽殿女御也落得省心。
却说那太君,因爱女逝世,悲患抑郁,不能排遣,便终日祈祷佛祖,早日超度归西,与女儿相聚。不久,果蒙佛助,归西天去了。皇上闻此噩耗,又是一番悲哀。时小皇子已满六岁,稍通人情世事,已知悲痛涕泣,以哀悼外祖母。祖孙相依多年,亲情甚厚,临终之际,念及小外孙,心中满是悲戚。自此以后,小皇子也就常留宫中了。
小皇子开始读书时,年方七岁,其聪明善悟之性真是世上少有。其机敏伶俐如此,反倒令皇上担心了。他对众人道:“谁能对没母亲的孩子怨怒呢?仅此一点,大家也该善待他才是。”有时皇上驾幸弘徽殿,也带了小皇子同去。小孩子姿容秀丽可人,面恶或有仇怨之人,见之也会面带喜气。弘徽殿女御同样也不对他见异。大皇子之后,弘徽殿女御又生育得两位皇女,但都不及小皇子美貌。众女御和更衣对小皇子皆不避讳,以为如此年幼即风雅韵致,仪态羞媚,确是十分可亲可爱。但游戏玩乐,也得认真对付才是。又兼天资聪慧,规定学习的种种功课自然精通,琴笛之乐,也能娴熟演奏,声音清脆,出入云霄。其多才多艺之能,教人难以置信。
其时正逢朝鲜国使君朝见皇上。内中有一高明术士,皇上欲召见,让其为小皇子相面。可宇多天皇时已有禁令:外国人不得入宫。皇上只好将小皇子扮作朝臣右大弁的儿子。这右大弁
原本是小皇子的保护人,他们一起来到鸿胪馆
访问术士。术士看罢小皇子的容貌,惊诧不已,又屡屡侧头细观。半晌方才言道:“此公子有君王之相,当登临尊位。但若是如此,又恐国中有乱,祸及自身。或为辅佐之臣,则又与其貌相去也。”右大弁也是博学多才之人,当下与这术士高论起来,语多投契。又吟咏作诗,互相答谢。这术士即日便要辞别归国,临别之前欣逢此不凡之人,不想离别在即,却又生出几分悲伤。遂作诗咏怀相赠,小皇子也咏诗酬答,竟也不失雅致。术士览读小皇子之诗,赞不绝口,又以诸多贵重之物相赠。术士也得了朝廷重赏。此事虽甚隐秘,后来仍传遍世间。皇太子之外祖父右大臣等听得此等事来,恐皇上萌生改立太子之意,一时疑虑又起。
皇上何等圣慧,他相信日本相术,见小皇子此等相貌,心中早已打定主意,故总不将小皇子封为亲王。如今这朝鲜术士之见与自己相合,觉得术士高明之至,便下决断道:“与其让他做个没有外援的无品亲王
,落得一生坎坷,倒不若教他做个臣子,将来辅佐朝廷。我在位之期还有多久,尚且难定,为其前途多加计较,方不失为万全之策。”遂致其研习辅佐之道。小皇子得此传授学习,愈见才思,居臣下之位,似又不忍。让命理术士再行推算,结果相同:居亲王之位,必遭世人疑忌。皇上遂将小皇子降为臣籍,赐姓源氏。
光阴荏苒,皇上对桐壶更衣的思念丝毫未止,虽也不时宣召一些颇有声名的佳人陪侍,也只为消遣而已。况这些人又怎与桐壶相比呢?因此更感到桐壶的好处,以为世间罕有。于是心灰意冷,复无美色之思。忽一日,侍候皇侧的典侍,提起先帝
的第四皇女来,夸赞不已。说这皇女容貌姣好,人人夸艳,其母后也对她宠爱异常。因这典侍昔日侍候先帝之时,与其母后颇为亲近,来往宫邸之间,直见到这公主长成花容之姿;现在也或偶尔见到。典侍向皇上奏道:“臣妾入宫侍候三代人主,未尝见与桐壶娘娘相貌相似之人。而这四公主却与之肖似,生得天姿国色。”皇上听此奏闻,疑惑“世间果真有如此巧合之事”?一时心动,便传备礼数,召先帝的四公主入宫。
却说那四公主的母后闻召,异常着急,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弘徽殿女御乃阴毒之人,已故桐壶更衣便是明鉴,不可不防啊!”她左右寻思,终难决断,未将四公主送入宫中。可这母后不久便亡故了,落得四公主孤身一人。皇上心生怜悯,遣人慰问其家中之人:“请让四公主入宫,我当与皇女同视之。”众侍女与保护人及其兄兵部卿亲王皆思量道:“让她入宫或许可得稍许宽慰,也可免其在家中的孤苦之困。”遂遣四公主入宫。居于藤壶院,人称藤壶女御。
待皇上见到这藤壶女御,但觉其姿容秀丽至极,确与已故桐壶更衣酷似。兼之出身高贵,气质不凡,众妃嫔亦无话可说。故入宫之后,事事称心。虽则那亡故的桐壶更衣身份低下,深得皇上的钟爱,至今尚不曾减少;但皇上的情感仍不知不觉移注到这藤壶女御身上,心情也畅快愉悦了。这也是人间常情,真令人慨叹啊!
赐姓后的源氏公子与皇上最为亲近,故皇上左右众妃平日对他并不避忌。虽然她们个个自以为风采妩媚,却因年岁稍长,自是老成规顺;藤壶女御居于其中,年龄虽幼,然一枝独秀,宫中遇见源氏公子,常羞怯而避。源氏公子终日出入宫中,对其容色自然窥探得一些。公子三岁之时,母亲桐壶更衣故世,至今不曾记得母亲的面容印象。闻典侍说,藤壶女御与母亲肖似,这年轻的公子便心仪不已,时时与藤壶女御亲近。此二人皆皇上心爱之人,皇上因此常常对藤壶女御道:“这孩子与你亲近,只因其母相貌与你酷似,不要以为无礼而冷遇他,得多多怜爱才好。况且其母的声容与你肖似,你们二人以母子相称,也甚妥当。”童稚的公子听说,心中自然得意。每遇良宵盛会之时,常恋慕这位女御,与她倍加亲近。不想那弘徽殿女御与藤壶女御也不能相容,受此连累,也勾起她对源氏公子的宿怨,对他也很是不能容纳了。
藤壶女御常得皇上盛誉,以为是举世罕有的美人。而源氏公子呢,其容其貌更是光彩悦人,胜过藤壶,因此被称为“光华公子”。藤壶女御亦得皇上之宠,时称“昭阳妃子”。
源氏公子到得十二岁时,举行冠礼,着成人之装。此次仪式诸事,皇上亲自安排操办,规模排场盛大,另增其他新颖项目,全在定制之外。皇上之意,务使其隆重胜于昔日紫宸殿举行的皇太子的冠礼。仪式的餐宴,皇上唯恐不周,特别吩咐内藏寮及谷仓院
以官事相待,务必操办得仔细尽美。仪式设在皇上最喜爱的清凉殿东厢,东面是皇上宝座,其前列冠者及加冠大臣之位。
且到申时,源氏公子上殿。他梳成总角的头发,分披两边,两髻结于耳边,可爱可亲。只可惜便要改作成人之装,真令人不忍!执行剪发仪式的大藏卿
看着他一头青丝秀发,也实在是不忍下手。此情此景,又勾起了皇上对桐壶更衣的怀念,他想道:“若更衣在世,见此情景,不知作何想法。”想到此处,酸楚欲泪,但也终于忍住了。
既加冠,源氏公子到休息之处换装,走上殿来拜见父皇。众人见之,尽皆嗟叹不已。皇上更是百感交集,昔日已近淡忘之悲哀,又隐隐发作起来。公子改装之后,益显秀美可爱;先前对改装的担忧,便也自行消散了。
却说此次仪式的执行左大臣
,夫人也是皇族,足下一女,名为葵姬。皇太子有意聘娶,左大臣借故拖延,却奏闻皇上,欲将此女嫁与源氏公子。皇上心想:“此子本来没有高贵之人作为后援,既然加冠之后,左大臣有此美意,不妨遂其心愿,准予葵姬侍寝
。”皇上因此叫左大臣早作准备,左大臣愿早成此事,也就欣然应允。
仪式过后,众人退出,赴侍所之宴。此时侍所之内,大张酒宴。公子在亲王之席末座落座,席间左大臣隐约提起葵姬时,公子稚气含羞,垂首不语。之后内侍称皇上召见,左大臣忙入内去。皇上所赠左大臣白大褂一件、衣衫一套,又赐酒一杯,皆为宫中惯例,由身边的诸命妇奉上。并吟诗道:
“承君亲手束童发,
安知能否结合欢?”
此中结亲之隐意,左大臣自然知晓,心中很是喜悦,随即和诗道:
“合欢已为朱丝连,
唯愿紫红永不衰。”
吟罢走下宫阶,在庭中叩拜谢恩。皇上再赐左马寮
御马一匹、藏人所
鹰一头。众公卿侯族也分列阶前,均各受赏赐。由源氏公子呈献众人之食品礼物,由右大弁负责,分别装在匣中和筐中。另外赏赐下僚之屯食
,及犒赏宫官之礼品,塞满大柜,四处皆是。仪礼之盛,胜于皇太子昔时。
当晚,源氏公子前往左大臣邸
。稍后再行结婚之仪,场面之隆重,又是世间少有。女婿娇小风采,可亲可爱,左大臣见之自然欢喜。只是葵姬自觉年纪稍长,以为不称,有些尴尬。
左大臣原本受皇上信赖,夫人又为皇上同胞皇妹,自然处处高人一等。何况又招得源氏公子为婿,声名更是炽于往日。当今皇太子的外祖父右大臣,虽属朝中重臣,将来或可担纲朝政,但此时与左大臣相比,也自愧弗如。左大臣妻妾成群,子女众多。现任藏人少将一职之公子,乃正夫人所生,秀美英俊,似可与源氏公子相较。右大臣对这藏人少将颇为赏识,虽与其父有隙,仍将自己疼爱的四女公子嫁与了他。其喜爱之情,不在左大臣之下。这两对翁婿,奇巧得很啊。
因皇上时时召见,源氏公子便常处宫中,也很少去葵姬处。他心中念及藤壶女御的美貌,不免胡思乱想:“若能与这样的美人结合,该是很好吧。”却说那葵姬也是府门千金,左大臣掌上明珠,且貌美可爱,只可惜与源氏公子不甚融洽。源氏公子对藤壶女御的秘密爱恋,令他痛苦不堪。但现今已加冠成人,便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出入于宫闱之间,作孩童之戏了。唯有借众人作乐之机,以笛声引帘内琴声应和,互传思慕之意。偶尔闻得帘内微微娇声,苦恋之心也就稍得一番安慰。于是便长住于宫中,每每五六日后,才回左大臣宅邸住上两三日,如此与葵姬若即若离。左大臣也并不见怪,以为他年纪尚幼,少不得任性而为,仍旧一心爱护他。源氏与葵姬之贴身侍女,皆为罗致而来的绝色女子,她们常常弄出些可爱的把戏,以逗公子开怀。
桐壶更衣以前所居的桐壶院,如今成了源氏公子的宫中住所。众侍女也未得遣散,转而侍候公子。修理职、内匠寮奉旨改造更衣外家邸院,大兴土木,扩充池苑,以便与原来的林木假山相应;外家邸院突然间风景幽雅别致,实是不同往昔了。源氏公子便以之作为二条院
私邸,他常自思道:“若能与心爱的人儿居于此地,该多好啊。”一想之下又不免沮丧起来。世间有传言道“光华公子”,乃朝鲜术士对源氏公子容貌的溢美之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