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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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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道朱雀院此番行幸
之日,定于十月中旬。且规模宏大,超过往常。只可惜舞乐皆不得在内间表演,众嫔妃无法亲眼目睹,连深受宠爱的藤壶妃子也不得例外,实在令人遗憾。故皇上便决定先在清凉殿举行试演。
双人舞《青海波》,由源氏中将和头中将表演。头中将乃左大臣家公子,丰姿优雅,非凡人可比,但与源氏中将比肩而立,便好似一桩粗木立于樱花树旁,顿时逊色不少。
红日西下,夕照迷人,艳丽似火;乐声喧嚣,舞蹈渐入佳境。两人格外投入,步态与表情尽都绝妙无比。源氏中将歌咏“桂殿迎新春……”,甚是悦耳,酷似佛国仙鸟幽鸣,美妙之至,皇上也感激涕零。众公卿及亲王也不禁纷纷洒泪。旧歌既毕,新姿频起。立时新乐大作,直入云霄。瞧那源氏中将,容姿焕发更甚,仪态美丽无比。皇太子母亲弘徽殿女御看罢羡妒不已,道:“定有鬼神附身,真令人胆战心惊呢!”侍女们听得,都嫌她太过冷酷。藤壶妃子当下寻思道:“倘此人无负疚之心,定会倍加令人喜爱。”不觉耽于沉思。
当夜,藤壶妃子留侍帝侧。皇上道:“今日那出《青海波》,令人叹为观止。不知意下如何?”藤壶妃子心有隐情,听得恁般,感到十分不安,也不便多言,只答道:“真真妙极了。”皇上又道:“与他共舞之人,也舞得不差。要论及舞蹈和手法,良家子弟毕竟不同凡响。民间出名舞蹈家,舞技尽管娴熟,但总缺良家子弟优美高雅的气质。此日试演虽恁般完美,只怕他日在红叶树荫下正式表演时,将无再睹之兴了。”
翌日清晨,源氏中将写得一信与藤壶妃子,其中道:“去日赏鉴,感想若何?当舞之时,我心绪烦乱,倒是少见,难以言喻。
满腹忧愁为谁舞,
舞袖传情尔可知?”
藤壶妃子读罢,源氏中将那光彩夺目的风姿,顿又浮现眼前。便回道:
“唐人舞袖何人解?
绰约仪姿唯我怜。
不过寻常的轻歌曼舞罢了。”源氏中将得到回复,不忍释手。寻思道:“她也知这《青海波》为唐人舞乐,足见很是关心外国宫廷之事。此诗也合皇后之口。”不禁春风满面,如诵经般复又展开来读。
行幸那日,亲王公卿无不参与,皇太子也携随从而至。载着管弦的画船,照例回旋在塘中。歌舞依次上演,有唐人的,也有高丽的,杂然相陈,不一而足。时而乐声大作,鼓声震天。皇上想起前些日试演之时,夕阳映照下的源氏公子,姿态俊丽非凡,反觉心中欠安,遂令各处寺院诵经礼忏,为他消灾除障。闻者无不称善,觉此乃情理中事。唯弘徽殿女御不以为然,反嫌皇上宠爱过甚。
左右舞乐由左右宰相及左右卫门督指挥。所有舞人皆选自民间,并事先得到过集中演练。红叶树荫下,围成圆阵的四十名乐人,无论是王侯公卿,还是身份平庸者,无不是些精于此道、名声远播的妙手。立时笛声嘹亮,红叶翻飞,和着松涛,直上云霄,妙不可言。一曲《青海波》奏响,源氏中将冠插红叶,翩然起舞。红叶随风飘落,好似自个知羞,不敢与他美貌匹敌似的。那辉煌仪姿,世间少有。见红叶飘落,左大臣便于御前庭中采得些许菊花,又替他插上。
不觉到得日暮,天公善解人意,洒下一阵毛毛细雨来。蒙蒙雨帘中,源氏中将仪姿俊美,加上那饱经风霜的艳丽菊饰,可谓出足风头。舞罢退出,又折回另扮新姿,观者惊叹不已,几疑非世间所有。许多乡间野老,也立于树旁、岩下、落叶之中,观舞赏歌。其中略识情趣者,尽都动容流泪。《青海波》之后,承香殿女御膝下的四皇子,年岁尚幼,身着童装,随即表演起《秋风乐》舞,两番舞乐,可谓美妙至极。再看别的舞乐,则情趣全无。
是夜,皇上晋爵源氏中将,由从三位升为正三位
。托源氏公子洪福,头中将也得到升任,升为正四位下。其余众公卿亦各有升晋。源氏公子天性聪慧,妙技惊人,实乃千年难得之人。
却说藤壶妃子此间正归宁外家。源氏公子仍是挖空心思,忙于寻机与她幽会。为此,左大臣家嫌他疏远,怨声不断。又加上觅得那株细草,二条院新来一个女子的消息传至葵姬耳里,她便更为烦闷。源氏公子寻思:“紫姬年纪尚小,葵姬不谙此间内情,故此生气,这也怨不得她。但她如能有话直说,像平常女子一般相待,我也许不加隐瞒,以实情相告,且抚慰一番。可她并不理解,不冷不热,暗里总往坏处想,且非我能想象。故我才不予理睬,一味去干那苟且之事。然统观此人,无甚缺陷,也无明显瑕疵可指,且乃结发之妻,所以我真心爱她、看重她。她若不能理解这片苦心,我也无可奈何,只希望她终能体谅我,改变态度。”葵姬庄重自持,绝无轻率之举,源氏公子对她的信任,自然异于常人。
再说那年幼的紫姬,自进得二条院,性情日渐温顺,端雅烂漫,且对源氏公子亲近有加。她一直住于西殿,里面诸种高贵用具应有尽有。对自己殿中之人,源氏公子也暂未提及其身份,只是朝夕前往探视,并教得她些技艺,如学习书法等。好比亲生女儿寄居在外,如今接回了家一般。他又吩咐下人,服侍紫姬要尤为小心,力求周到备至。因此除了惟光,上下所有的人皆觉奇怪:这女孩到底是何来头?紫姬父亲兵部卿亲王,也不知其下落。紫姬也不免常常追忆往昔情景,思念已故的尼姑外祖母。源氏公子在家,她心有所托,忧思稍减。可一到得晚间,公子外出夜游,忙于各处幽会,紫姬便恋恋不舍。时日一久,公子亦不由生出些怜悯之心了。遇到公子侍驾入宫,二三日不归,接着又在左大臣家滞留。此时紫姬孤居数日,自然郁郁寡欢。公子便不胜牵挂,似觉家中有一无母孤儿,出外也不放心了。北山僧都闻得,暗自思忖,这么一个孩子,怎么恁般得宠。既惊诧又庆幸。每逢僧都举行佛事追荐尼姑时,源氏公子必遣使问候,厚赐唁仪。
藤壶妃子居于三条宫邸。源氏公子欲知其近况,便前往询访。王命妇、中纳言君、中务君等侍女出来迎候。源氏公子见此,不由想道:“恁般相待,岂不视我为外人了?”心下颇感不快,然又不得露出声色,只好随便与她们寒暄了几句。妃子之兄兵部卿亲王恰在邸中,得知源氏公子来访,忙出来相见。见此人清雅俊逸,风流倜傥,源氏公子暗自忖思:此人若为女子,该是何等佳人!又想到既是藤壶之兄,又为紫姬之父,便倍感亲近,与之促膝谈心,推心置腹。兵部卿亲王也觉着公子待人诚恳,情意真切,且相貌悦人,便起了轻浮之念,但愿公子变做女子,却哪能想得日后要招他为婿呢?
夜幕渐落,兵部卿亲王回得帘内,源氏公子好生羡慕。往昔受父皇宠爱,也可自由出入帷幄,与藤壶妃子眉目传情。但今非昔比,想来甚是伤感!他毫无办法,只得起身辞行,临行时对众侍女正色道:“本当常来问候,只因无甚要事,怠慢至此。日后若需效劳,尽情吩咐才是。”说罢,便径直出了藤壶宫邸,连王命妇也留他不住。藤壶妃子身孕已历半年,心中之事郁结不解,常久坐无语,更闷闷不乐。王命妇瞧在眼里,不以为然,却又可怜她。只是源氏公子所托之事,毫无进展,心下未免有些焦急,猜想他俩定无时不在愁叹:都是前世造的孽啊!
却说紫姬乳母少纳言,住入二条院后,心下常思:“不曾料得一脚踏进蜜罐里了!莫非尼姑老太去世前,常在佛前为小姐祈祷,引得佛祖降恩,才有此厚报吧?”但转念又想:葵姬身为正妻,且出身名门,而公子又风流多情,紫姬日后嫁给他,恐将遭到不幸。但愿公子将来会像现在这般宠爱她吧!
紫姬丧服已满三月,照例可以改装了。但她自小没了母亲,亏得外祖母亲手抚养,故丧服也得延期:凡豪华艳丽的衣服,皆不得穿,红、紫、棣棠色等无纹的衫子由她穿了,淡雅宜人,模样反倒越发可爱。
新年第一日,源氏公子照旧入朝贺年,临行前到紫姬房里,对她道:“从即日起,你便大一岁了。”说时笑容可掬。紫姬一早便忙着起来摆弄玩偶,在一对橱柜里,放着种种玩偶,柜外搭建得诸多小屋,各种玩具充塞小屋,几乎无法行走。她对公子道:“犬君昨夜说准备打鬼
弄坏一个,我要将它修好呢!”神态庄重,如同在汇报一件大事。源氏公子道:“啊呀,此人也太粗心大意了,那就即刻动手吧。今日乃元旦佳节,你说话可要小心,不可讲些不吉利的话,也不能哭。”说罢,便出了门。今天他特地穿了件华丽衣服入朝,紫姬和侍女们送他到廊下。这孩子一回到屋里,即找出玩偶中的源氏公子,照刚才那番模样,替他换上艳丽的衣服。
适逢少纳言进屋,见她如此,便对她道:“今年你得庄重才好,满十岁的人了,不该终日和玩偶打交道。且既已有了丈夫,见丈夫时,总得有个夫人的模样才是。可你连头也不梳……”少纳言说出此话,本想让她难为情。可年幼的紫姬听了,心中倒想:“这样看来,我已有了丈夫。少纳言等人的丈夫,模样都不中看,只有我的丈夫才如此年轻漂亮。”此时她才明白了自己和公子的关系。她虽一天天在长大,但处处流露出的仍是孩子气。这令殿内的人好生不解,谁也不曾料得他们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却说源氏公子贺年回来,便来到左大臣邸。葵姬照例面色平淡,并不显得格外亲近。公子心中苦闷,对她道:“岁历更新,你若与旁人一般随意些,我将何等欣喜!”葵姬自闻知公子新近接纳得一女子,并倍加宠爱,便推想这女子日后定受宠爱,心中更是不悦,对他也更疏远了。她虽对公子漠然相待,对其放浪不羁的风流之事,一概装作不知,但表面上也还应酬着,这般涵养,毕竟不同凡人。她比公子大四岁,稍有迟暮之感,但毕竟正当青春年华,容颜自是娇好。源氏公子得见,不由自责道:“她倒无甚过错,只因我过分放浪形骸,行为不端,便遭其怨恨。”其父左大臣,御眷深重。且母亲乃皇上胞妹,视她为掌上明珠,悉心教养。这样,葵姬自幼骄纵清高,目空一切,别人略有不周之处,便视为怪异。但在天之骄子源氏公子眼中,葵姬的家世并不足骄矜,一向也视她为平常。夫妻间,隔阂便由此而生。女婿的浮薄行径令左大臣颇为不满,常私下替女儿抱不平。但见得面后,又怨恨全无,仍旧热情款待。
次日,源氏公子整理行装准备归家,左大臣送了他一条名贵玉带,并亲手抹平他官袍后的皱纹,只未替他穿靴了。公子十分感激,辞谢道:“如此名贵,莫如他日侍内宴之时,再受此赐不迟。”左大臣又道:“他日另有赐品。这不是什么奇贵之物,仅样式好些罢了。”便强将玉带系了。左大臣将此视为乐事,况机会也不是很多。如此俊美之人出入其家,自是万分荣幸之事。
虽是贺年,源氏公子所到之处并不多:除却清凉殿、东宫、一院,只到三条院拜谒了藤壶妃子。三条院众侍女见得公子,都连连赞叹道:“天下竟有恁般标致的人儿!公子一年比一年好看呢!”藤壶妃子隔帘窥得,也是思量无限!
藤壶妃子产期,算来应是去年十二月。但十二月过去了,仍无动静,大家都不免担心。一到新年,三条众侍女不禁焦急起来,想道:“最迟,正月里也该出来了。”然正月亦无声无息。世人纷纷猜度:产期如此不至,怕是着了妖魔?藤壶妃子忧心如焚,惧怕泄露隐情,弄得声名狼藉,自是痛苦难表。源氏中将也暗地推算时日,越发疑心此事与己有关,便寻些理由,在各处寺院设办法事祈祷顺利安产。他想:“世事莫测,安危难料。岂因与她结了这露水姻缘,便就此永诀?”不由惆怅。老天有眼,终在二月中旬,一男婴平安降世。源氏公子方安下心来,宫中及三条院诸人,无不欢天喜地。皇上期盼藤壶妃子早日康复,常来探视。藤壶妃子忆及那桩隐事,便痛心自责。但闻知弘徽殿女御等人,咒她将难产而死,便想道:倘自己真不幸而亡,倒正合了她们心意。于是振作精神,身体也日渐康复了。
源氏公子心怀隐衷,渴望早日见得小皇子,便借皇上欲早日得见为由,偷偷来到三条院,派人传话道:“皇上心切,令我先来看望小皇子,即刻回宫上奏。”里间藤壶妃子传言道:“皇子初生,面目不全,不便看望……”这样谢绝也在情理之中。其实,此婴相貌简直与源氏公子无异,教人一望便知。藤壶妃子扪心自责,愧恨交加,心中万般苦痛,想道:“外人只要见得小皇子,便会知悉内情。此种大事,即便细微的过失,世人也必然添油加醋。何况是我,不知将怎样被人指责呢!”她左思右想,只觉自己不幸。
自此以后,一见王命妇,源氏公子便尽其美词,求她设法引见,但终未成行。公子牵念皇子,定要王命妇引见,然她答道:“怎么老说恁般无意义的话呢?过些时日,你自会见到的呀!”她虽严厉相拒,心下却无限同情。源氏公子苦不堪言,只能暗自期盼有朝一日能与妃子面晤。那副伤心落魄的情状,旁人也悲叹难过。他不由得哀伤吟道:
“几多冤仇前生绪,
如此离愁今世浓。
恁般固执,实在让人费解!”王命妇常常得见妃子的思念和愁叹,听得此诗,不由自主地悄声和道:
“人生思子倍伤情,
相见隔帘犹悲戚。
二人两地相思,终日哀伤涕泣,真是命苦啊!”源氏公子多次恳求王命妇,然皆不得结果,只得死了这份心思。藤壶妃子见公子频频前来,恐引人疑心,便渐渐疏远了王命妇。但又不便过于明显,只是暗暗恨她多事,牵连这露水姻缘。王命妇身遭疏远,自是一点不曾料得,想来好生没趣。
很快到得四月,皇上接了小皇子入宫。皇子虽才两月,却会翻得身了,相貌更酷似源氏公子。皇上并不在意,以为同为皇胄血统,相貌相似不足为奇。他甚是宠爱这小皇子,如同对待幼时的源氏公子。仅因公子乃更衣所生,为避世人非议,不曾立为太子,降之为臣,实有曲意,至今仍有遗憾。看到他成人后,容貌俊美,更是不胜惋惜。如今,这小皇子乃高贵女御所生,相貌又与公子一样光彩照人,皇上便视作掌上明珠,万般宠爱,情状实在难以言传。可藤壶妃子见得孩子容貌,想起皇上平日的百般宠爱,心中时时隐痛不安。
这日,源氏中将照例前往藤壶院表演管弦。皇上抱了小皇子,对源氏中将道:“我儿子虽多,然如同这个孩子,自小和我朝夕相见,唯有你一人。故我一见他,便忆及幼时的你,他和你恁般相像,想是幼时都是一样的吧?”源氏中将听得,既惊又喜,不由红了脸,思量再三,百感交集。小皇子牙牙学语,面若桃花,笑颜常开,令人不胜爱怜!源氏中将暗想道:“他既然这般肖似我,当年我定也如此美貌。”倒感伤起自己的不幸身世来。藤壶妃子听得此番话,甚为不安。源氏中将如今见得这小皇子,反而心乱如麻,不忍久留,遂告退回去了。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直入房中歇息,然而心潮涌动,无法安定,便欲独自静养一番,复又来到左大臣邸。庭中草木青青,满目皆是,抚子花开得正盛。公子便摘下一枝,写得一信,附花枝于其上,命王命妇送去。信中言语,缠绵断肠,并附诗道:
“此花恰似吾至爱,
难慰愁肠眼底泪。
此花便若吾儿,谋面恐甚艰难了!”送到后,趁无人留意,王命妇交与藤壶妃子,并劝她道:“且回个信儿吧,哪怕随意写在这花瓣上也行。”藤壶妃子心中流泪,信笔回道:
“泪湿衣襟皆为花,
今犹爱之不忍疏。”
虽笔墨不多,笔致却如泪牵,极显精细。王命妇大喜过望,忙将此诗送回。公子等得焦急,以为照例不会有回音。愁绪满怀之时,见得复信,自是喜出望外,不觉热泪涔涔。
源氏公子看罢,心情反倒更加郁结,便又躺下,呆呆出神。为解烦闷,他情不自禁信步来到西殿。此时他鬓发凌乱,不修衣饰,随意拣了件褂子披在身上。手拿横笛,边走边吹起一首自己喜欢的曲子,进得紫姬房里。只见紫姬歪了身子躺在床上,恰如带露的抚子花,异常娇美可爱。她噘了小嘴,背过身去并不理睬:仅因公子回邸没能来看她。源氏公子挨了她坐下,叫了一声:“起来呀!”她也不回头,只低声吟道:“可怜矶头草,今遭春潮淹。”随后转过脸来,以袖掩口,模样妩媚,确是风情万种。源氏公子诧怪道:“真是的,从何处学得恁般歌句!要知了‘但愿日日与君逢’,并非好事呀!”遂命侍女取了筝来,教她弹奏。且对她道:“三根细弦,中间一根最是易断,可得小心才是!”便将琴弦重新调校,降为平调,再交与她。紫姬见此,也不好一味撒娇,便起身弹起筝来。她身手尚小,只得伸长了左手去按弦,姿态甚是可爱。公子来了兴致,便拿起笛来与她一道练习。紫姬天性聪慧,无论何等难度的曲调,只需领教一遍,便自个会弹奏。如此心灵手巧,正合源氏公子心意,也让他颇感欣慰。《保曾吕俱世利》这首乐曲,名虽欠雅,然曲调优美。源氏公子用笛吹奏此曲,紫姬以筝相伴。尽管她弹奏尚嫌生硬,可节拍丝毫不差,这也是相当不错了!
夜色垂暮,侍女们点燃灯火,二人并肩观画于灯下。公子原定这晚到左大臣邸,见时候不早了,随从便在门外咳嗽,催促道:“要下雨了呢。”紫姬闻得,便不再看画,嘟起嘴来,那模样实在令人可怜。她头发浓艳,公子理了理,问道:“我要出门了,你可想念我?”紫姬顿了顿首。公子且道:“我也想时时陪你。不过你还小,暂且顾你不到。若不先安抚那几个性情偏执、喜好嫉妒的人,她们便会埋怨我,向我唠叨。我生怕伤害她们,不得不去走走。待你长大之后,我自然常常伴你左右。现在不要别人恨我,为的是将来能平平安安,陪你白头偕老。”听得这番体贴入微的话,紫姬脸上泛出了红晕。她一言不发,将头埋在公子膝上,不久便睡着了。源氏公子见状,心下不忍,遂吩咐随从道:“此夜留居家中!”随从者也就自相散去了。侍女们送来晚膳,公子拍醒紫姬,道:“我不走了!”紫姬听得,喜不自禁,便与公子一道用餐。她笑着看公子吃,自己只是偶尔举筷作陪而已。饭后,紫姬仍不放心,担心公子出门,便道:“您早些睡去吧!”公子点点头,心想:“这可心人儿,也真真可爱啊!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要与她结伴而行!”
恁般滞留,渐成了常有之事。时日一久,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左大臣邸中。葵姬的侍女们便愤愤不平:“这女子究竟是何等模样之人?倒令公子如此痴迷!过去连名字都不曾听得,足见其出身不甚高贵。定是公子一时心血来潮,于宫中见到这个侍女,怕世人非议,故予以隐藏,对外人只说是他收留的小孩子吧。”
不久,皇上也闻知了此事,觉得对不住左大臣。一日便对源氏公子道:“左大臣心情不悦,亦属情理中事。你年事尚幼时,多蒙他尽心尽力照顾。现在你既已成人,也该晓些事了,怎会这等忘恩背义呢?”公子只管低头不语。皇上见他并不分辩,便猜测许是和葵姬情意难投,又可怜起他来,且道:“见你也并非那等品行不端、四处拈花惹草之人;也不曾听得和宫女们及其他女人有何纠葛。你到底干得些什么,竟让你岳父和妻子也抱怨不已?”
皇上虽年事已高,然并未疏离女人。宫中美女如织,采女与女藏人
中,也有不少姿色娇美、聪颖伶俐的。公子倘略有表示,恐怕也会趋之若鹜。可大概是熟视无睹吧,他对她们很是冷淡。间或有些女子忍耐不住,用风情话来撩拨他,他亦只是随便打发一番而已。这样,宫女们皆传言他冷若冰霜,无情无义。
且说其间有一名宫女叫源内侍,出生高贵,才艺过人,虽上了年纪,名望却颇高。她芳心未老,生性风骚,放纵于色情,令源氏公子甚觉奇怪:都成老妪了,何以恁般放浪?一时心血来潮,便与她戏言得几句,哪知她即刻回应,绝无逊色之感。公子那时闲极无聊,想这老女也许别具风味吧,一念之下,便暗中和她有了隐情。又怕外人察知,笑他连老女人也不肯放过,故表面上很显冷落。令这老女人深以为恨。
一日,内侍为皇上梳发。梳好后,皇上便随掌管衣物的宫女入内换装去了。室内仅剩得公子和内侍两人。公子见她比平日更显风流:脂浓粉艳,衣服华美,体态风骚。心下甚感不悦,便想:“恁般衰老,还要强装年少,也太不像样了!”然而想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便伸手扯了一把她的衣裾。但见她抿口娇羞一笑,将一把艳丽的纸扇掩了口,回头递来一个秋波。那眼睑已深深陷进,毫无光泽;头发亦显得有些蓬散。公子不由心生感叹:“没料到这鲜丽的扇子,配了这衰老的面容,竟然也增添得些颜色呢!”便伸手将扇子拿了过来。但见扇面艳丽,底色深红,上面树木繁茂,皆用泥金色调,且题得一诗:“林间细草何憔悴,马不食兮人不怜。”笔致虽近苍老,却也颇具意趣。源氏公子见罢,觉着好笑,想道:“此老女自比细草,也不无风趣,但尽可题些别的诗句,何必恁般做作呢?”便戏言道:“哪有这等说法?自有‘但听杜宇飞鸣声,夏日自当宿此林’。”老女不以为然,随口吟道:
“林茂草密近暮春,
但待君临好饲驹。”
她搔首弄姿,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源氏公子急欲脱身,胡乱吟道:
“林荫常有群驹集,
吾马岂能踏草来?”
吟罢转身便走。内侍也顾不了许多,忙扯住他道:“没料到你如此无情,让我自讨没趣,我这般年纪,竟忍心让我受辱!”说罢掩面啼泣起来。源氏公子忙上前安抚她,道:“过些时候,定给你消息。我纵想你,也难寻机会呀!”说罢又要走。内侍追到门口,恨恨道:“莫非应了‘津国桥梁断,衰朽无人问’不成?”不禁爱恨交加。皇上换衣已毕,隔帘隐约见得此情景,不由好笑,暗自思忖:“老女配少年,这也太不相称了!”且自言自语道:“众人皆言公子古板,其实他连这等老女也恁般用心呢。”内侍听得,老脸也略感发烫,想到“只为悦己者,情愿着湿衣”,便埋头不语,毫不争辩。
此事一经传开,大家议论纷纷,皆道令人难以置信。头中将得知,想道:“我这个情场老手,也算得无所不至了,怎没想到品品老女的风味?”便寻得个时机,与这内侍勾搭上了。头中将也是个出类拔萃的美男子,内侍有了他,心下也略感宽慰。但心中的如意郎君,唯源氏公子一人。与头中将私通,只因欲壑难填,一时慰情罢了。
内侍与头中将的私情异常隐秘,源氏一直蒙在鼓里。每与源氏公子私会,内侍必万般倾诉,埋怨不已。源氏公子念及她年岁已老,甚是可怜,便抚慰得几句,但心中又不甚情愿,故并不常去那里。一日傍晚阵雨过后,空气清新,公子不愿埋没如此良宵,便出门闲步。经过温明殿前,忽然里间飘出悦耳的琵琶声。源氏驻足细听,觉着满是离愁别绪,令人愁情郁结。原来是内侍正在弹琵琶。这内侍每逢御前管弦演奏,常随同男人弹奏琵琶,故精于此道,无人可比。此时,又何妨……”嗓音甜润美妙,但出于此人之口,似不相称。源氏公子沉迷其中,心下想道:“当年白乐天,在江州听得那商妇泣诉,恐也不过如此吧!”
忽听得琵琶声戛然而止,传出愁叹声息。源氏公子心想此人也有心事,便靠君推门自进来……”应对无误,声音不同凡响。内侍且吟道:
“檐下湿衣为何人?
泪珠似雨又浸润。”
吟罢,哀叹数声。源氏公子想道:“她情人甚多,何独对我发此牢骚,真个生厌!”便答道:
“窥人妻女非吾为,
更无屋檐门前立。”
想就此一走了之,可又忍不下心来,便轻手推开门走了进去。这个老女,今日好不容易盼来如意郎君,便放肆起来,语言不免轻薄张狂,公子虽有些难堪,也觉趣味无穷。
且说头中将,近来对源氏公子颇有怨辞,仅因源氏公子时常指责他的浮薄行径,而自己假作正经,养得不少情人。他欲寻机瞅源氏公子一个空子,抓住把柄,以图报复。正好这一天头中将也来与这内侍私会,见源氏公子先推门进去,心中窃喜,想此不失为一个绝好机会,便决定稍吓他一番,然后责问他:“日后改也不改?”正如公子责问他一样。他悄然站立门外,静听里间的声音。
正当风声渐紧,夜色深沉,室内了无声息。头中将疑二人已睡熟,便悄然进得室内。源氏公子心有所思,不能安睡,忽听得足音。他哪会料得头中将来此,还以为是与内侍有染的修理大夫,念及旧情,重来探询,便想: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偏叫这老滑头撞上,实乃尴尬!且对内侍道:“啊呀,如此局面,我要走了。你明已见得蟢子飞,知道他要来,偏偏瞒着我,太不要脸了!”他慌忙抓了件衣衫,躲到了屏风背后。
头中将听见,差点笑出声来,但并不甘就此罢休。他径直走到源氏公子藏身的屏风旁,动手折叠屏风,声音劈里啪啦,盖过外面的风声。这下可慌了内侍,到得恁般年纪,风骚不断,两男争风吃醋的事,经历得不少,但见这场面,尚属头一次。她生怕进来的男子伤了公子,甚是惶恐,忙起了身,拼命抱住头中将。
源氏公子本欲趁机逃出,不让来人辨得身份。可自己衣衫凌乱,冠带歪斜,这般狼狈出走,实在不甚体面,一时犹豫不决。头中将也不愿源氏公子得知自己身份,便一声不吭,只佯装愤怒万分,“刷”地一声,将佩刀拔了出来。内侍更慌了,连喊道:“喂,好人儿啊!喂,好人儿啊!”便上前挡住,向他合掌叩头。头中将忍俊不禁,“噗嗤”一声将要笑出,又赶忙掩口。这内侍日常精心打扮,装个娇艳少女,粗看还有些相仿,其实已是五十七八的老婆子。此时夹在二位公子之间,不顾一切,赔了老脸斡旋调停,模样实在滑稽可笑!
头中将虚张作势,故意装作他人,一味恐吓,反被源氏公子识破。他想:“明知是我,他却故作此举,真是可恶。”如此一来,公子也觉好笑,便伸手抓了他那持刀的手,使劲一拧。头中将自知已被识破,禁不住笑出声来。源氏公子道:“你是当真还是作假?未免太过分了!且让我穿好衣服吧。”头中将回身,抢过衣服,死也不肯给他。源氏公子道:“要么彼此一样吧!”遂拉其腰带,欲剥其衣服。头中将哪里肯依,奋力抵抗,两人扭扯一团,东抓西扯起来。慌乱中,听得“嘶”的一声,源氏公子的衣服也被撕扯破了。头中将哈哈大笑,即景吟道:
“扯得衣破方能识,
露出真情隐秘来。
穿此破衣出去,让众人都看看吧。”
源氏公子答道:
“撕破单衫尚且可,
薄情揭短犹可憎。”
两人如此调笑一番,怨恨顿消,一同出去了。
却说源氏公子回到邸宅,想及此番遭头中将作弄,心下懊悔莫及,悻悻躺下了。而那内侍呢,遇到这等难以料及之事,也自感无聊。次日便将两人扭扯时遗落的一条男裙及一根蓝腰带
还与源氏公子,且附诗道:
“浪涌潮退无主宰,
空剩矶头寂寥者。
我怕是泪如雨注了!”源氏公子见了,思忖道:“这女人真个不知羞耻呢。”忆及昨夜那难堪模样,又心生可怜,便答道:
“惊涛骇浪不足惧,
唯有憎恨此矶头!”
仅此两句。送回的腰带乃头中将之物,颜色颇深,不配自己的常礼服。又清点自己的衣服,发觉假袖没了,便想:“也该如此!猎色之人,怎能免于丢脸呢?”自此更加谨慎了。
不多久,公子又收到头中将送来的包裹。打开一看,果然是昨晚撕落的假袖。且附得一纸条:“快将此缝好吧。”源氏公子又气又恼,想道:“怎个让他拿了去?”又想:“我拿得这根腰带,也不得便宜了他。”便用了张同样颜色的纸,将腰带包好,还与头中将,并附诗道:
“君失此带恩情绝,
今朝物还似人来。”
头中将得见,即刻答道:
“盗去蓝带尤可恨,
与君割席在此时。
这怨不得我啊!”
旭日东升,二人各自整装,依旧衣冠楚楚,入朝见驾。源氏公子端庄严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头中将见了,暗中窃笑。适逢这日公事繁多,有不少政务奏请圣裁。二人高谈阔论,出尽风头。有时二目相对,各自会意微笑。等到无人在旁,头中将便走近源氏公子,恨恨道:“恁般隐秘,还敢也不敢?”源氏公子道:“何出此言!后来的人一无所获,才真个可怜呢!不曾有:人言可畏,也是迫不得已呀!”两人斗过一阵,相约以“若人问及且不知”为戒,盟守密约。
此后,头中将每遇得时机,便以此为话柄,极力嘲笑源氏公子。源氏公子追悔莫及:“都怪这可恶的老妖精,干得这等好事!”但那内侍仍不断送得信来,嗔怒公子薄情,公子越发觉着不是滋味。对胞妹葵姬,头中将也闭口不言此事,总欲寻得个恰当时机,以此或可要挟源氏公子。
皇上对源氏公子百般恩宠,那些出身高贵的子弟,既嫉恨又后怕,唯头中将毫不相让,凡事要与他争个高低。头中将与葵姬乃同母所生,他想:源氏公子不过身为皇子;而自己,父亲身为贵戚,圣眷深厚,母亲又为皇上胞妹。且自小便得到父母无限宠爱,何处比源氏公子差呢?其实,其人才品貌,也算得上尽善尽美,无可挑剔;在情场之上,与源氏公子一争高下,也无所不及,正是各领风骚。
再说藤壶妃子被册立为后,仪式定在七月。源氏公子也由中将之职晋爵为宰相。皇上意欲在近年让位,由弘徽殿女御太子即位,并立藤壶妃子之子为太子。可这新立太子无人扶持,外家诸舅父,虽皆为皇子,但已属居臣下。是时藤源氏朝中,源氏的人不便掌握朝纲,故只得将新太子母亲册立为皇后,以增强新太子势力。弘徽殿女御得知此事,大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皇上对她道:“你儿子不久将即帝位,那时你高居尊位,即为皇太后了,难道还不满足?”世人对此,皆顾虑重重,私议道:“弘徽殿女御乃太子之母,入宫已二十余载。册立藤壶妃子为皇后,想以此压倒她,怕是太难了吧?”
藤壶妃子册立为后,仪式如期举行。当晚由源氏宰相陪送入宫。藤壶妃子为前代皇后之女,身份高贵,自不待言,况又生得一位容貌出众、光彩照人的小皇子。皇上对她百般宠爱,其他人也只得另眼相待。源氏公子奉陪入宫时,心绪烦乱如麻,想到辇车中妃子那花容月貌,便不胜向往。又想到日后“更远蓬山一万重”,两处相思无由相见,不禁心情沮丧,神思游离,便自言自语道:
“纵然观得云端相,
绵绵幽恨终无期。”
唯觉心情寂寞,人生无味。
光阴似箭,小皇子渐渐长大成人,相貌也愈来愈像源氏公子,几乎难辨差异。人们皆言皇子俊美出众。藤壶妃子听得,心中好生痛苦。幸好世人并未留意于此。他们认为:源氏公子美貌超群,无与伦比。小皇子酷似源氏公子,皆因同属富贵之命,如日月当空,交相辉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