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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夕颜

却说源氏公子有一乳母,唤作大弍乳母 (即太宰大弍之妻) 。昔年曾患大病,因祈早日康复,便遁入了空门。是年夏天,源氏公子常偷偷到六条 去幽会。忽一次经过五条,中途歇息,记起大弍乳母住在此处,便决定顺便前往探望她。到得那里,便令人去叫乳母之子惟光大夫 前来将关闭的通车大门打开。源氏公子坐在车上等待,便乘机打量街上情景。五条虽则是条大街,但颇为脏乱。却见与乳母家相邻的一户人家,新装着板垣,板垣用丝柏薄板条编成,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间 ,真令人眼前一新。那家窗内挂着洁白清爽的帘子,从帘影间往里看,室内似有许多女人走动,美丽的额发飘动着,那些女人也正向这边窥探。“不知道这是何等样人家。”源氏公子好生奇怪。

因是微服出行,车马甚是简朴,也未令人在前吆喝开道,源氏公子心想不会有人认得他来,便悠闲自在,肆意欣赏。他坐在车中看那人家,正敞开着薄板条编成的门。源氏公子见此人家户室并不宽深,极为简陋,觉得可怜,便想起古人“人生处处可为家”的诗句。然则又想:“豪门富宅,不也一样么?”正如这板垣旁边长着的蔓草,绿草中白花朵朵,自得其乐,均自随风招展。源氏公子不禁吟道:“无名之花甚是娇!”却又听得随从禀告:“这白花惯常在这等肮脏之处生长,名字却颇似人名,均呼之为夕颜 。”看这一带小屋尽皆破烂,参差简陋,不堪入目。在此屋墙根旁,确有许多夕颜自顾开放。源氏公子叹道:“可怜这薄命夕颜,摘一朵与我吧!”随从便走入门去,随便摘得一朵。正在此时,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自内开了。一位穿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女子,向随从招着手。她拿过一把白纸扇,对随从道:“请将它放在这白扇上献去吧。这花柔弱娇嫩,不可用手拿的。”就将扇交与了他。这时正好惟光大夫出来开大门,随从便将放着花的扇子交给他,嘱他赠与源氏公子。惟光惶恐不安道:“怪我糊涂,竟一时记不起钥匙所放之处。到此刻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了。让公子屈尊,在这等脏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便连连叫人把车子赶进门去。源氏公子下得车来,取过纸扇,顿觉香气袭人。

源氏公子步入室内,乳母起身相迎,对公子道:“妾身老矣,死不足惜。只因削发之后无缘会见公子,心中颇为抱憾,因此老而不死。幸蒙佛力加身,去疲延年,今日终得以拜见公子,此生心愿足矣。日后便可放怀静修,等待佛祖召唤了。”说罢,竟落下泪来。源氏公子见了,忙道:“曾听得妈妈身体欠安,心中一直念叨;不久又听说妈妈已削发为尼,皈依佛门,我闻此更是惊诧悲叹。如今得见,只愿妈妈身安体泰,青松不老,待我升官晋爵,于世间之事毫无牵挂,便可成得善业,往生九品净土。”说罢,已是泪流满面。

乳母看着高贵美貌的源氏公子,回思自己曾朝夕尽力侍候于他,如今竟已长大成人,猜想此等高贵福气,定为积善深重的回报,脸上觉着光彩,故而泪流不已。是时惟光的哥哥阿阇梨 、妹妹及妹夫三河守皆在家中,对源氏公子光临,虽觉万分荣幸,待见得母亲做了尼姑尚恁般没完没了啼啼哭哭,恐源氏公子看了愈加难受,便互递眼色,嘟嘴表示不满。源氏公子体会乳母此时心情,钟情道:“母亲和外祖母虽对我万般疼爱,却早谢人世。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最亲近的,也只有妈妈您了。成人之后,只因为身份所限,不敢随心所欲,故而未能常来看望。此番久不相见,便觉百般思念,心中很是不安。真是‘只愿人间无死别’啊!”他情真意切,不觉眼眶湿润,泪水和衣香飘洒流溢。先前尚抱怨母亲的子女们,一见此等情景,也都洒泪暗道:“做此人的乳母,的确大不一般,倒真是三生有幸!”

源氏公子吩咐僧众举行法事,为乳母祈求佛祖已毕,便欲辞行。却又叫惟光点起松脂烛,取出夕颜花及佳人送他的白扇。但闻芬芳扑鼻,似带主人的衣香,竟使人爱不释手。却见得扇面上两句极为洒脱的题诗:

“露凝夕颜华光艳,

料是光君驻马来。”

读罢,源氏公子心中暗暗称奇,细想那诗,那女子信手拈来,却不失优雅,顿觉兴味盎然,忍不得对惟光道:“你可知这西邻是哪户人家?”惟光心知主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又不便点破,只若无其事地道:“我在此住了五六天光景,需尽心看护病中家母,未得心思探听邻家之事。”公子心中不悦,道:“你道我心存非分之想么?我只不过想问问这扇子之事。你去找个知情人,打听打听。”惟光遵命。不时即来回报道:“这房子的主人是扬名介 。听仆役言,他妻子年轻好动,姐妹们都是宫人,自他家主人到乡下去后,便常来此走动。更详尽的,做仆役的就不知晓了。”源氏公子心自揣摸:“如此道来,这扇子定是宫人的,这首诗大概也是其流畅的得意之作吧。”又想:“这些并非高贵人家的女子,素昧平生,却这般赋诗相赠,可见其心思也甚为可爱,我倒不可就此错失良机。”生性多情的源氏公子,已是情心萌动,遂在一张怀纸上即兴题诗:

“暮色苍茫若蓬山,

依稀见得是夕颜?”

写罢,待看得笔迹确也不似平常,便吩咐适才摘花那随从送去。却道那人家的女子,只是见得源氏公子侧影,便推想来者绝非他人,故而题诗于扇面赠他,期望得到回复。正觉兴味索然地等待回音,忽见公子派人送诗而至,立时喜悦不已。读罢,众人便商议作答。随从等待一些时候,见其仍是众口不一,极不耐烦,只得空手而归。

源氏公子见那送诗随从空手而回,便令众人将火把遮暗,悄悄离开了乳母家。路过邻家时,只见吊窗已经关上;从窗缝漏出来的灯光,照于街面,十分幽暗惨淡。待来到六条的邸宅,顿觉另有一番景象:满眼奇花秀木,住处优雅娴静。那六条妃子的品貌,更非寻常女子所能及,以致公子一到此地,竟将那墙根夕颜之事忘得个一干二净。第二日,待日上三竿,方迟迟动身。走在晨光中的公子,沐着朝阳,姿容异常动人,实不愧于世人之美誉。归途中却又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往昔多次路过,熟视无睹,而今却因扇上题诗,格外牵扯公子心思。他寻思道:“这内里所住到底是何人?”此后每次探望六条,经过此地,必是留意一番。

不日,惟光大夫前来参见道:“虽多方求医,老母病体终未见愈。如今得以抽身前来,多有怠慢。”随即凑近公子身边,轻轻禀报道:“愚仆也已探得一些邻家之事。听邻家道:‘一女子五月间悄悄到此,其身份,连家里人也未可知。’从壁缝中窥探,见那家里女仆众多,来来往往,便心知这屋子里有要侍候的主人。昨日下午,趁夕阳返照,内屋光线明亮之机,我又窥探那邻家,便见一女子正静坐写信,似有无限心事,不时沉思落泪。旁边的侍女也在偷偷哭泣。那女子相貌好生漂亮!”源氏公子听得此言,不禁轻笑,心想再详细点就好了。惟光语毕,却想:“主子姿容俊美,高贵无比,乃天下众多女子所期盼的意中人;且正值青春年少,倘无风流雅趣之事,也未免美中不足!我等乡野俗夫、微不足道之人,见了美人尚留恋不舍,何言公子。”便复又对公子道:“后来我想,兴许能再探得些消息,便寻得个机会,向那里面送了一封信去。立刻便有人写了一封信给我,文笔秀美熟练,非一般女子所书。恐这里面真有不寻常的年少佳人呢。”源氏公子道:“究竟底细若何,你便再去探得一探,总不至让我此心长此不安。”心想,夕颜花这等人家,大概便是前日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不足道的一类吧。然而其中或许大有珠玉可拾,给人以意外惊喜呢。他顿觉这事颇有趣味。

源氏公子每每念及空蝉,思及她诸般冷淡无情,心中便怅恨不已:“但她那般冷淡强硬,倘若就此退步,怎生心甘。虽说我那夜多有冒犯,倘她态度温顺,由此断绝尚可甘心。”其实源氏公子先前并不在乎这等平凡女子,只是自那日雨夜评论之后,遂产生了见识世间各色女子之念,方更加广泛留意罢了。源氏公子对那轩端荻,觉其尚在天真地等待,倒十分可怜,却又耿心,倘那事被空蝉知晓了,定会遭到耻笑。他心中不安,想弄清了空蝉的心思再做道理。无巧不成书,源氏公子想到此间,正好那伊豫介有事从任职地到京城来了。此人出身高贵,虽然乘了海船,旅途饱受风霜,脸色黝黑憔悴,但眉宇间仍不失清秀,仪容俊美,卓然不俗。他先来参见源氏公子。伊豫介面对公子,向他谈得伊豫国的种种趣事。源氏公子见了,浮想翩翩,心中不免自责:“面对如此德高望重之人,我等胸中却怀着卑鄙念头,真是羞愧!这种恋情实是不该!”再想到那天左马头的慨叹,似是据此而发,便越发觉得对不起这个伊豫介了,仿佛这无情的空蝉也有了可谅解之处。源氏公子本欲问问当地的情况,诸如浴槽有多少 等琐事,如此一来,终究也无心多问了。

临别,伊豫介告诉源氏公子:此番进京,是为操办女儿轩端荻婚事而来,不日将携妻共赴任职地。源氏公子听得恁般,心中万分着急。待伊豫介离去,便与小君商量道:“你能否设法,让我和你姐姐见得一面?”小君想:“即使姐姐有心,偷偷幽会恐也不易,况且她恐丑闻流传,也早就断了念头。”殊不知,空蝉自己倒觉得,就此与源氏公子决断,被他遗忘,多少有些索然悲哀。所以每逢回信,总是语气婉转,词句也力尽风雅,甚至还配以美妙的文字,以使源氏公子觉着可爱,尚加留恋。这样,源氏公子虽觉她冷酷无情,却已是越发忘不了她了。至于那风流女子轩端荻,源氏公子推想,她虽则嫁了丈夫,身份已定,多半仍是钟情于他的,因此尚可放心。所以源氏公子对她结婚之事,也并不十分在意。

却说六条妃子开始时并不接受公子之爱,却终于被公子说得心动,两人始频频幽会。孰料是年秋天,源氏公子态度陡变,冷淡起来,来六条的次数也不及往常频繁。六条妃子好不伤感!她想:以前他一往情深,如今为何如此这般?这妃子倒也深谋远虑、洞察事理,她想起两人年龄悬殊,太不相称 ,深恐世人谣传。如今两人为此疏远,也能宽宥,但每当想起,仍是痛心难当。特别是源氏公子不来的日子,一人孤衾独寝之际,便忍不住辗转反侧,时时悲愁伤叹,难以入眠。

其实,源氏公子自入秋以来,心烦意乱,竟连左大臣邸宅也久不光顾,葵姬也很是怨恨。虽则如此,仍偶尔去六条宿夜。却说一日早晨,浓雾弥漫,侍女催促源氏公子早早起身,公子睡眼惺忪,长吁短叹,走出六条邸宅。侍女中将深解六条妃子之意,便打开一架格子窗,又撩起帷屏,让女主人再看得公子一眼。六条妃子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源氏公子:只见他正自观赏着庭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徘徊不忍离去;姿态神情,优美伤感,妙不可言。侍女中将陪公子走至廊下。源氏公子频频回顾,便与她小坐于庭畔栏旁,这侍女穿得件时兴罗裙,颜色为淡紫面子,蓝里子映衬,身材更显瘦小玲珑。源氏公子仔细欣赏她美妙娇俏的丰姿和柔顺垂肩的美发,好一个绝代佳人,心旌不禁飘动,随口赞道:

“花色虽褪终难弃,

欲折朝颜何其难!”

吟罢,一往情深地望着她,顺势将她的手握住。这侍女也颇能作诗,便答道:

“催驾早发朝雾里,

莫是名花留心难?”

此诗竟巧妙地将公子的诗意附于主人,可见她心灵之机巧。对答间,适逢一面目清爽的男童,媚态可掬,正穿行于朝雾中,分花拂柳,任凭露珠遍湿裙裾。不久,寻了一朵朝颜,便过来奉献与源氏公子。这场面恍若画中,与此情此景也甚为相称。村野农夫等不善风情之人,尚且选择在美丽的花木荫下休憩,更何况那些间或得以一睹源氏公子风采之人,无不一见倾心。她们实在已顾不得自己卑贱的身份了,竟思量将家中姿色可观的爱女或妹妹,送与公子做侍女。侍女中将,今日承蒙公子亲口赠诗,觉得颇不平常。自此,她真真盼望公子早晚驾临,与她尽情畅谈呢。此事姑且不表。

话说惟光大夫奉源氏公子之命,尽心打探那夕颜花家的事,也颇有收获,因此特来报公子道:“邻家女主人行踪十分隐秘,是何等人物,外人无从知晓。倒是听说其百无聊赖,才搬来那向南开吊窗的简陋居处。有时一女子,俨然主妇,悄悄约了侍女们出来。远远望去,容颜俊俏,非同一般。若是大街上车轮滚动,那年轻侍女们便外出打探。一天,大街上响起开路喝道之声,一辆车疾驶而来。恰被一女童窥见,连忙进屋道:‘快来瞧瞧,中将大人由此经过呢!右近姐姐!’只见一个身份稍高的侍女出来,对女童直摆手道:‘轻声些!’又道:‘如何知道是头中将大人呢?让我瞧瞧去。’说罢,便急急往外赶,不料板桥绊住衣裾,摔得一跤,险些个翻下桥去。她懊丧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 架的桥也真是!’于是兴味索然。车中头中将( 即源氏的妻兄 )身着便服,几个随从伴侧。那侍女便指着道,这是某某,那是某某,而那些正是头中将随从和侍童的名字。”源氏公子道:“果真是头中将么?”却又寻思:“这女子莫不是那晚头中将所言及的常夏,那个令他依恋不舍的美人儿?”惟光见公子对此颇感兴趣,又道:“实在道来,我为此事,还在这人家结识得一个侍女,如今已是十分亲昵。因为她,我便对这家的情况全然知晓了。其中一个模样、语气装作与侍女一般的年轻女子,便是女主人。我在她家进进出出,装作一无所知。那些女子也都守口如瓶,但仍有几个年幼的女童,在称呼她时,不免露些蛛丝马迹。每遇此,她们便巧加搪塞,真似这里无主人一般,也实在可笑!”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源氏公子觉得有趣,便道:“寻得个时机再去探望乳母,趁此我也偷视一番。”他心想:“前次暂住六条,细究那户人家家中排场,并不奢华,也许就是左马头所鄙弃的那下等女子吧。可这样的女子中,说不定有意外的可心人儿呢!”这惟光向来对主子言听计从,自身也极为好色,自然不愿失此良机,于是绞尽脑汁,往来游说,最终成全了主子,与这主人幽会。其间细节,权且不表。

且说源氏公子,因对那女子的来历终不能得知,便索性将自己的身份也隐瞒起来。他穿着粗陋,只带得两个随从,徒步而至,不似平日那般乘车骑马,以此掩人耳目。惟光心道:“主子今儿实在有些反常。”惟光觉得自己也是多情之人,不免怨恨,便嘟噜道:“却恁般颓废,叫意中人见了岂不难堪!”源氏公子因恐女家知晓端底,小心谨慎,随行两个随从,也是精心挑来的,一个是从未露面的童子,一个便是那日摘夕颜花与他的随从,甚至连大弍乳母家也不敢贸然造访了。

那女子因觉得源氏公子身份奇怪,每逢使者送来回信,便令人悄悄尾随。天亮,公子出门回宫时,亦叫人暗中察他的去向,推测他的住处。只因公子机警,终不能探得底细。尽管如此,他仍无就此舍弃之意,仍是不住前去幽会。有时也感到未免过于轻率,虽则痛悔,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男女之事,即使恁个谨严自守,也难免没有意乱情迷之时。源氏公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行事,但此次却感到极为惊诧:早晨刚与这女子分手,便思念不已;而至晚上会面之前,已是心急如焚了。他想:“此女浪漫活泼有余,沉着稳重不足,又非纯真处女,出身亦甚低微,何以如此令我牵肠挂肚呢?”思之再三,也觉不可理喻。便越发小心谨慎,甚至连面孔也遮了起来,令人不能看得分明。每次前往,也均在深夜人静之时,再偷偷潜入,情形如同旧小说中的狐狸精。源氏公子优越的品貌,在黑暗中也不难觉察,却不能看得真切。为此夕颜心中疑惑,常常恐惧悲叹。她想:“此人究竟何样?行迹如此可疑,想必是邻家那好色之徒引来的吧。”她开始怀疑惟光。但惟光却佯装糊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夕颜弄得莫名其妙,暗自愁思烦闷。

且说源氏公子也颇烦恼:“这女子装着信任于我,使我放松警惕。她从不显露心迹,有朝一日乘势逃离,或迁别这暂居之地,教我如何找寻?”转念又想,倘是无法找到,就此情断,权当一场春梦,倒也无妨。但源氏公子于心中却又断然不肯就此作罢。有时为避人耳目,便强忍思念,一人孤枕而眠。每如此,不免辗转反侧,忧虑悲愁,仿佛这女子夜间便会逃走。过得些时日,便定下心来:“从不曾如此牵挂,恐真是前世定下的姻缘。此事尚须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迎她回二条院。就是泄露出去,定局已成,也奈何不得。”一日幽会,他便对夕颜道:“我带你去一处舒服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容交往。”夕颜道:“话虽如此,你古怪的行径,倒令我有些胆怯呢。”此言无甚掩饰,声音也甚是悦耳动人。源氏公子倒也认为在理,便笑着逗她道:“我们两个总得一个是狐狸精。权当我是狐狸精,这就迷惑你吧。”说此言时,源氏公子甚是亲昵!夕颜便放心地依了他。源氏公子常怀疑她即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也竭力回忆那夜头中将的描述。他觉得这女子隐瞒自己的身份,不甚合于情理,但念及她的诚心与百般柔顺,心中不免顿生怜香惜玉之情,便想她不愿吐露真情,也自有其理,所以不予穷究。他推想她的心态,却并无逃隐之意。如果因此怠慢于她,将她隐瞒身份之事作为变情之由,又如何可以安心?复又转念想来:“倘若我稍稍看重其他女子,她会如何?不妨一试,也许尚能获得一些趣味。”

话说中秋之夜,清风轻拂,明月高悬,透过板房缝隙的月光一道道投射房中。源氏公子不曾见得这等景象,觉得充满奇情异趣,可叹天尚未亮,却听邻家的人相继起了身。板壁那面,几个庸碌汉子高声大气地谈话。一人叹息道:“天气恁般冷,今年生意恐不大好呢。这鬼地方,不成个样,真让人担心。喂,北邻大哥,我说……”这些贫民为着衣食,早早便起身劳作,嘈杂的声音扰得人心烦。夕颜并不贪慕虚荣,住在此等地方,并不觉得难堪,也不因身遭不幸而苦不堪言。她宽宏大量,超然达观,纵有痛苦与悲哀,或受人耻笑,也并不介意,以致纷繁杂乱的外界并不能影响她的心绪。话说回来,既已身处此境,羞愤、厌恶也是无用,倒不如不露声色,随遇而安。外面舂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比雷霆还响,大地也为之震动,教人忍无可忍。另有一些杂乱的声音,时轻时重,从四面传来,间杂一两声寒雁的鸣叫,哀愁凄凉,扰人清梦,源氏公子从未听过这等烦躁之声,实在是忍无可忍。

源氏公子早早起得身来,自个开了门,与夕颜同去观赏景色。这庭院狭僻,稀疏伫立着几竿淡竹;花木上的露珠与晓月相映,晶莹透亮,与宫中无别;只是秋虫的唧鸣声,散漫各处,仿佛尽在耳边,听来使人难受。源氏公子记得在宽广的宫中,连壁间的蟋蟀声听来都遥远。只因对夕颜格外恩爱,对这些不快也不以为意。粗粗看去,夕颜此时也并无出众之处。她身着白色夹衫,外罩一件淡紫色柔软的外衣,装束娇艳却不华丽,体态却也轻盈秀美。可她言语间总让人万分怜爱,实在是个可心的人儿!若是再刚强些就再好不过了。源氏公子意欲畅谈,便对她道:“老待在一处,苦闷得很!我们现在到附近一个能够开怀畅谈的地方去吧。”夕颜平静道:“这样未免太匆促了吧!”源氏公子便与她立下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听罢,态度天真如小女孩,人也变得真意坦诚了。源氏公子见她如此,也顾不得人言可畏了,立即吩咐侍女右近,叫随从将车子赶进门来。别的侍女虽感不安,却也信赖他,更知这源氏公子与主人的爱情异乎寻常,也就由了他将女主人带走。

天色微明,晨鸡尚未啼叫,万籁俱寂。只几个山僧老人为进香修行,正自诵经,清晰可闻。源氏公子想象着他们不停地跪拜起伏的辛苦模样,觉得很是可怜,心道:“世事如朝露一般,变幻难测,又何须祈求不止呢?”忽又听得一片“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之声,随即又是跪拜之声。公子大受感动,对夕颜道:“你且听听。他们正为此生,也为来世修行呢!”于是口占一诗道:

“君应效此优婆塞

常将誓愿向来生。”

不引用“比翼鸟”之典,乃因长生殿之古例不吉祥。但愿我二人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夕颜听这盟约,颇觉温柔,便答诗道:

“此身之福尚未积,

后世之缘何以求?”

诗意充满辛涩。是时晓月即将西坠,夕颜突然犹豫不决,不愿贸然乘车去莫名之地。源氏公子见了,不停地劝慰怂恿,督促起程。不时乌云遮月,天已渐亮,景物朦胧。源氏公子意在天未大亮前上路,情急之下,便轻轻抱了那夕颜上得车来,并命右近相伴,驱车出门而去。

过不多时,车子来到夕颜家附近一所宅院前。唤守院人前来开门之隙,公子环顾四周,只见云雾缭绕,弥漫车帘,前面路荒草野,古木参天,阴森森甚是吓人。源氏公子抚着被湿雾浸润的衣袂,对夕颜道:“此番景象,从未见得,真寒人心肺哩!正是:

披星戴月初相阅,

古来游客能解乎?

此景你可曾见过?”

夕颜羞涩吟道:

“此山何以隐落月

碧沉已尽芳姿褪。

真是可畏。”

源氏公子推想,自己常居皇室,突见此景,自然觉得可怖,倒十分有趣。车子于西厢前停下,解下牛,于栏杆上搁下辕。源氏公子等人坐于车中,等候打扫房间。侍女右近见了,大为惊异,回忆女主人与头中将私通时的情形,与此似有所同。从守院人四处奔忙、殷勤服侍的态度,对源氏公子的身份,右近似乎已有所感悟了。

待得天色渐明,远山近树依稀可见,院宅已打扫清爽。源氏公子这才下得车来,步入室内。这守院人曾俸事于左大臣邸上,是公子的家臣。此刻他向公子走近道:“当差的人都已离去,恐有不便。我即去唤得几个熟手来吧。”源氏道:“我是故意选了这僻静之地,不可让外人知道的。”守院人便慌忙去备办早粥。因人手不够,甚是张皇无策。而源氏公子呢,第一次在这破落荒凉处旅居,颇觉新鲜,除了绵绵不休地和夕颜谈情说爱,也旁无他顾。

吃罢早粥,二人稍作歇息,不觉已接近正午。源氏公子随手将格子窗打开,只见丛树之间寂寥无人,院中些许花草,也已衰弱无力,池中水草枯萎零落,眼前正是萧条凄凉的哀秋。那距此甚远的篱屋里,仿佛住着人。源氏公子对夕颜道:“此地人烟绝竭,很是荒凉。若是有鬼,定也无法奈何于我。”其时他仍掩着脸。夕颜看了,有些不悦。源氏公子也想:“亲昵若此,恁地遮遮掩掩,真是不合情理。”便吟诗道:

“露中夕颜抬首笑,

当初邂逅也应缘。

那日题写在扇面的赠诗,有‘露凝夕颜华光艳’。如今我便露了真面目,你道如何?”夕颜斜斜地瞟他一眼,低声吟道:

“艳艳华光漫道时,

只因黄昏看不清。”

此诗意趣平平,但源氏公子却看得别有风味,原本就荒凉的野景仿佛因此更为失色了。他对夕颜道:“你一向隐瞒着身份,颇令我生气,故而也不将实情告知于你。如今我便将实情告诉于你,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不然,一味如此,很让人烦闷呢。”夕颜答道:“怎生才能向你道个明白呢?我实在只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源氏公子道:“这便无可奈何了!也难怪你,是我先对你隐瞒的。”此时他与夕颜推心置腹,互诉衷肠,将那绝世的优美言辞尽数道来,如此凄凄怨怨、情真意切地度得这美妙的一日。

惟光取了果物,却不敢贸然走近,唯恐右近取笑。想源氏公子为这女子竟藏身这等地方,真是令人难受。惟光进而猜想这女子一定美貌非凡,便不免有些懊悔,心想:“此女子本应属我,现在让与公子,我的气量也够大了。”

薄暮时分,源氏公子实在是百无聊赖,便极目眺望远方。夕颜对光线太暗的室内感到惧怕,也来到廊上,卷起帘子,躺在公子身边。两人四目对视。但夕阳将彼此的脸照得红亮亮的。此时的夕颜,在这莫名的情景中,表露出无限的柔情媚态,竟将那一切的忧思忘却了。因周围景况令她胆怯,便一直依附公子,宛如小鸟依人,也实在是楚楚可怜。源氏公子于是提早关上格子门,唤人点了灯。他怨恨道:“我们既为伴侣,理应真心相待,你却仍有所虑,真使我伤心。”猛然间他又想起:“父皇必定又在寻我了吧。使者们找得到才怪呢。”继而又想道:“我爱这女子至恁般地步,甚是少有之事。长久未去探望六条妃子,她该不会恨我吧?便是如此,也不能怨她啊!”恋人之中,六条妃子总第一个令他怀念。但眼前这女子美好可爱,令人垂怜。公子开始在心中将两人品评,对六条妃子的思念也就有所减少。

将至夜半时,源氏公子才朦胧入睡,恍惚间见一美丽女子坐于枕旁,幽怨道:“当初为你少年英俊,便真心爱恋,哪知你心中无我,却陪了这下贱的女人。这般无情无义,真气死人也!”说罢,便动手来拉身旁的夕颜。源氏公子心知着了梦魇,强睁开眼,只觉阴气逼人,四周漆黑一片,忙取出佩刀放在身旁,叫醒右近。这右近也很是胆怯,便走到公子身边来。公子道:“你且去唤那过廊里的值宿人点脂烛来。”右近心中害怕,道:“四周一片漆黑,叫我怎生出去呢?”公子强笑道:“你真似个孩子呢。”说罢,拍起手来 。四壁相继发出空空的回声,反而更加唬人,却没有一个值宿人听见。只这夕颜,浑身战栗,痛苦不堪。待得浑身冷汗,已是气若游丝,早没了言语。右近心痛道:“小姐素来胆怯,平日里遇着唬人之事即会魂飞魄散,更别提现在有多难受呢!”源氏公子想:“这人白日里望着天空也会发呆,真教人怜惜!”于是对右近道:“你且护住小姐,我自去叫人。”待右近走到夕颜身边,源氏公子方由西面的边门走出去。将过廊的门打开一看,只见灯火也皆熄灭。外面夜风习习,寂寂无声,值宿的三人都睡着了。其中有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他。一个是值殿男童,另一个便是那个随从。守院人的儿子听得喊叫,应声起坐。却听公子道:“此地人迹稀少,阴森可怖,怎可如此放心大睡?拿脂烛来。叫随从赶快拉响弓弦 ,不要停止。听说惟光曾来此,此刻在何处?”年轻人道:“他来后未见公子吩咐,便回去了。说是明日清晨来迎接公子。”这守院人的儿子是宫中禁卫武士,善于箭术。他一面拉弓鸣弦,一面四下巡视,大叫“当心火烛”。

听得鸣弦声,源氏公子不禁想起宫中来:“那巡夜人此刻必已唱过名了。”想罢,见时辰尚早,便回至房中,默然打量。夕颜仍是躺在床上,右近伏在近旁。源氏公子道:“为何恁般胆怯!荒郊僻野,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固然可怕,但有我在,当不至如此惊慌的!”便使劲把右近拉到身边。“惊煞我也。唉!不知小姐现在可好些了?”右近道,仍是惊魂未定。公子一声轻叹,暗中摸得那夕颜,已经没有了气。他大为惊讶,摇晃身子,突觉四肢软弱无力,神志不清。源氏公子却想:“竟被妖怪迷住,也是太过稚气了。”他虽则心急如焚,实在也无计可施。右近早已吓得瘫软如泥。待那禁卫把脂烛取来,源氏公子便把帷屏拉了过来,遮住夕颜身体。那武士遵守规矩,不敢近前,只是站在门槛边。源氏公子道:“拿过来些!真是呆子!”烛光中,刚才那梦中美女,仿佛仍坐在夕颜身旁,但顷刻便又无影无踪了。

“此般情景,只在小说里见过,如今却亲眼目睹,真好生唬人。不知夕颜竟是如何?”源氏公子想着,不知所措,唯觉脑子里一团乱麻,只得在夕颜身旁轻声呼唤。哪知夕颜已是香消玉殒,浑身冰凉了!要是有得一个能除妖降魔的法师,该多好啊!然而法师又何处可寻呢?源氏公子见得如此,顿觉精疲力竭,不知怎生是好。自己虽则年轻气盛,毕竟阅历浅薄,眼见着夕颜仙去,却无计可施,叫人怎不心痛?于是只一味地将她抱在怀里,呼天抢地:“可爱的人儿,你且活转来吧!怎忍得抛下我啊?”右近早已晕倒,此时突然睁开双眼,放声大哭。源氏公子突然想起昔时某大臣于南殿驱鬼之事 ,便强打精神,对右近道:“现在虽则断了气,却不会便恁般死去。哭声恐会惊动他人,你要克制才是。”

他传唤那武士道:“有人被妖邪迷住,你快快派人去唤惟光大夫来此,并告诉他:如他哥哥阿阇梨在,也一同来此。不可让他母亲知道,以免遭她干涉。”他掩饰悲痛,对武士吩咐完毕,却早已无法自持。真真是,人亡犹可哀,惨境更难熬。

夜半风疾,松涛阵阵,不时还夹得一两声怪鸟的惨啸,听来倒像是猫头鹰。源氏公子在这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思前想后:“我竟鬼使神差到这等荒僻之地来投宿!”但悔之晚矣。右近神志不清,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如同死去一般。源氏公子麻木地把右近紧紧抱住,想道:“难道她也不行了?”更是束手无策。灯光摇曳惨淡,映照正屋,仿佛背后又传来嗒嗒的脚步声。源氏公子想:“惟光啊,你早些来吧!”但这惟光居于室外,使者四处找寻,直至东方欲晓。这段光景在源氏公子看来,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听得一声鸡叫,源氏公子才如释重负,却又想:“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此事如果传扬开去,宫中且不说,若是世人知晓了,必鄙之下流。想不到我此般倒落得个声名狼藉的地步!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经受这生死离别的磨难?难道是我在风月之事上犯了大罪,必遭此报?”

惟光大夫平常均侍候在侧,唯独今宵不来,而且无从寻找。待惟光来到,源氏公子早有些厌恶,但心思既已发泄,一时竟缄默无言。那右近见到惟光,知他是始作俑者,忍不住哭了起来。惟光未来,源氏公子尚能硬撑,抱着右近竟未落泪;现在惟光来了,他哪还忍得住,即刻泪如雨下。好容易方止住泪,对惟光道:“此番怪事,是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听说诵经可以驱逐恶魔,使人复生。我想立即就办,阿阇梨也一起来否?”惟光道:“阿阇梨已于昨日返回比睿山去了……此事真是奇怪。小姐近来贵体无恙?”源氏公子哭道:“很好。”他哭得凄婉哀怨,惟光也受了感染,抽噎起来。

源氏公子和惟光大夫都年轻识浅,此时早已六神无主,怎比得那年富历丰、见识深厚之人,遇事都能临危不乱。惟光道:“且请保密。倘宅院里的人知道了此事,很是不妥。守院人虽是可靠,可他的家眷未必如此。另则,我们要赶紧离开此地。”源氏公子道:“还有什么地方的人比这儿少呢?”惟光道:“说得也是。若是返回小姐居处,那些侍女定然也会悲泣不止,定有人问,免不了会传扬开去。最好到山中找个寺院,常有人在那里举行殡葬,趁人不备我们可以悄然进去。”他想了片刻,又道:“昔日我认得一侍女,是我父亲的奶娘,后削发为尼,现居住东山。东山虽则人来人往,她处倒十分安静,甚是可往。”此时天已渐明,惟光便唤人备车。

源氏公子一夜惊惶,已无力抱起夕颜。惟光见了便用褥子将夕颜裹好,抱到车上。她身材小巧玲珑,虽则死了,也并不令人讨厌,反使人怜惜。那褥子短而窄小,包不得全身,黑发仍是飘散在外。源氏公子觉得惨不忍睹,悲痛欲绝。他坚持要陪同前往,想亲眼看着那一缕红尘升入天际。惟光大夫阻拦道:“公子千万留步,眼下行人稀少,还是赶紧回二条院吧!”见公子悲伤之至,惟光竟已顾不得自身,叫那右近上车伴着遗体,又将马让与源氏公子,然后撩起衣衫,蹒跚地跟在车后,直往东山而去。

却说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仍自在梦中一般。二条院众人见了议论纷纷:“公子到底从哪里回来?恁般沮丧。”源氏公子兀自走进寝台的帐幕里,以手抚胸,越发胸中梗塞:“她若未死,醒转过来,知道我弃她而去,定恨我乃无情无义之徒,我当时何不搭那车一同前往呢?”他心烦意乱,胸中郁闷,心里虽一直念叨,竟也说不出话来,甚至觉得头昏脑涨,体内燥热,痛苦不堪。他想:“真是受罪,不如死了的好!”直至日上三竿之时,他仍无心思起身。侍女们也不知公子为了何事,劝他用早膳,却呆呆坐着,并不举筷,反哭丧着脸,长吁短叹。此刻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皇上前日早上便派使者找寻公子下落,没能找到,坐卧不安。今儿特派左大臣诸公子前来询问。源氏公子只让头中将一人“隔帘相谈” 。公子在帘内道:“我乳母因五月间染得重病,遁入空门。幸得佛祖保佑,方才痊愈。哪知近来又旧病复发,异常衰弱,盼望我前往探访,以求再见一面。这是幼时疼爱我的人,在此弥留之际,如若不去,如何忍心,所以前去探视,不料她家早有一个患病的仆人,病势危重,已病死在家,还未送出。他们念及我胆怯,隐瞒了此事,直到天黑,趁夜幕笼罩,才把尸体送将出去。如今斋月临近,宫中正在忙于准备佛事。我乃不洁之身,不便贸然入宫。今晨又伤风受寒,体热头疼难忍。隔帘致辞,实属无礼之举。”头中将道:“事既如此,我立即将此情禀奏皇上。皇上昨夜突然思管弦,故而派人四处寻找公子。因不见下落,圣心颇感不悦。”说罢告辞,却又回来道:“那死人究竟怎样?适才所言,似不可信吧?”源氏公子心中原本有鬼,见头中将如此问,便支吾道:“所言俱为实情,望将我不慎身蒙不洁之事奏闻皇上。请皇上恕罪。”他外表极为镇静,其实已触得那心中伤痛,烦躁之下,竟不想与人交谈,只将藏人弁 唤入内来,叫他如此这般禀奏。另备得一信,派人送往左大臣府邸。信中所言皆因有此故,隔日再行参谒。

源氏公子因向外宣称自己身蒙不洁,来客只得隔帘相见,不可久留,故室内并无他人。待傍晚惟光由东山归来,即召惟光进入帘内,问道:“果真没办法了么?”说着,便以袖拭泪。惟光也垂泪道:“实在是毫无办法了。寺中停尸过久,很是不妥。明日正是宜于殡葬之期。我在那儿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之事托付他了。”源氏公子问道:“同去的右近如何?”惟光答道:“似也不想活了。她死去活来,只一味嚷道:‘小姐啊,等等我吧!’甚至要坠崖自尽,还说要将这事告诉五条院人。我对她百般劝慰:‘你且安静,待把事情安排周详了再议。’才终未生出事来。”源氏公子闻得此言,甚为悲伤,叹道:“我也极为痛楚!不知如何处置方为上策。”惟光道:“事已至此,伤心何用!一切皆为前世所定。只这事,定然不能走漏风声,后事均由我亲自去办,请公子放心便是。”公子道:“说得也是。可是,我因胡行妄为,伤害了他人性命,难脱恶名,真是痛心疾首!你万不可告知你妹妹少将命妇,更不可让你家那位老尼姑察知。她平素常劝谏我不可轻浮造次,倘若被她知得,我定然羞惭难当!唉,世事均为前世所定啊!”惟光道:“外人自不待言,便是那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对他隐瞒了实情。”公子听了此语,感到此人倒是可靠,心也落实了些。侍女们见得此番光景,都感到糊里糊涂。她们窃窃私语:“真是怪呢,究竟何事?既说身蒙不洁,宫中也不参谒,为何又在此处叽叽咕咕,唉声叹气?”至于葬仪法事,源氏公子嘱托惟光道:“切不可怠慢草率。”惟光道:“怎会怠慢草率呢?但也不宜过于铺张。”说着便欲告辞。但公子一时悲起,对惟光道:“我如果不能如愿再见得她遗骸一面,总是不能心安。给我牵一匹马来。”惟光想,此事实在不妥,但无可奈何,便道:“公子有此心愿,也是情理中事;但请即刻前往,天明之前赶回才是。”源氏公子便换上新近微行常穿的那便服。其时源氏公子想到夜形山路,荒险重重,不免心中回肠百转,举棋不定,然而又别无他法遣此悲哀。他想:“此时不见她遗骸,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呢?”便一意私念,带了惟光和那个随从,出门启程。

十七之夜的月亮已高悬于空,待行至贺茂川畔,前驱所持火把便显得黯然无光,遥望鸟边野 ,那边景致很是凄凉。然而源氏公子今夜心有所怀,故全然无惧。他一路浮想联翩,终于到达东山。空山沉寂,有板屋一间,近旁一座佛堂,屋内有佛,佛前灯光闪烁。那老尼姑于此修行,好不凄凉!室外另有几位法师,时而交谈,时而低声念佛。各寺院初夜诵经已毕,四周一片沉寂,唯听得一女子正自抽泣。却见清水寺那面灯火辉煌,参拜者熙来攘往。有一得道高僧,乃老尼之子,正用悲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闻之,不觉涕泪纵横。入得室来,但见右近背着灯火,隔屏面对夕颜遗骸,俯伏在地。源氏公子何尝不知其内心苦楚!夕颜遗骸较之生前,更显可爱,并不令人惧怕。源氏公子遂握其手,道:“且让我再听得你的声音吧!你我不知前生结下何等夙缘,以致今世相聚恁般日短。我对你一片真心,如今你反撒手西去,落得我形影相吊,苦不堪言。你果真如此忍心!”他声泪俱下,肝柔肠断。众僧虽不知此为何人,俱感动得泪流满面。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道:“便与我回二条院去吧。”右近道:“我自幼侍奉小姐,形影不离,如今匆匆诀别,我的悲苦,自不待言。倘别人问及小姐下落,叫我如何作答?若我苟活于世,外人议论起来,怪罪于我,我又如何辩解?”说罢,大哭不已。过得一刻她又道:“还是让我与小姐作伴吧!”源氏公子道:“你且宽心,听我一言。”他一面宽慰右近,一面哀叹道:“此乃前生命定,怪不得你。如此看来,我也无心活下去了!”话语凄凉,叫人心酸。站在一旁的那惟光,见时辰已过,便催促道:“天快亮了,公子且请早回。”公子虽则留恋不舍,终是强忍悲痛而去。

源氏公子一边行走,一边回想室内夕颜遗骸,其仪姿如同生前,那件红衣,本为公子亲赠,现已同往,越发觉得这夙缘是如此奇特!此时夜露深重,晓雾蒙蒙,四下里模糊不清,难识归途。他无力骑马,东倒西歪,步履艰难,后惟光于旁扶持,好言相劝,方得以骑马而行。至贺茂川堤上,竟滑下马来。心情甚是恶劣,叹道:“上天也欲让我回家不得,莫非我也要死于此地?”惟光心中甚是难堪,心想:“我当初若有主见,怎会依了他,但现在悔之晚矣。”便只得用贺茂川水净手,向观音合掌祈求保佑,此外别无良策。源氏公子尚有自知,终于强自撑着,心中祈求佛祖保佑,勉强借惟光之力,回至二条院。

二条院里众人见其天明方归,皆感诧异,相互议论道:“瞧公子近来举止诡异,越发古怪了。尤是昨日,那神色真让人担心啊!何苦要恁般东游西荡呢?真令人犯疑。”言罢唯有叹息。源氏公子回至房内,便觉困倦难耐,只得躺下,就此病魔缠身,生起病来。皇上亦闻知此事,担心不已,便于各处寺院进行祈祷祛病:凡阴阳道所有平安忏、恶魔祓禊、佛教的念咒祈祷,皆一一举行。见公子久病难愈,身体日渐羸弱,世间人纷纷谣传:“源氏公子美貌无双,这等妖冶男子,大约是难以长留于世的吧。”

源氏公子于那病中,也常念及右近。遂以侍奉自己为由,将右近召至二条院,赐一厢房,让其安下身来。因公子有病,惟光虽早已六神无主,也只得强装作态,一心照料这无依无靠之女子,以安顿其事。源氏公子病情略见好转,便召唤右近,由其服侍。这右近不久即与周围人众亲善相处,随后便成了二条院中人。她身着深黑色丧服 ,容貌虽不甚俊美,却也无瑕可击。源氏公子对她道:“你新近失了相依相伴之人,定然伤怀。本欲慰藉,倘我仍活于世,定要倍加疼爱;却恐我随她而去,只留得个终生遗憾。”他哀声细气把话勉强说完,已是呜咽难语了。右近见状,只好竭力排遣自身忧伤,尽心照看公子,生怕有所不测。

二条院殿内众人,亦深为公子病体担心,终日惴惴不安。宫中不断有使臣往二条院探视病情。源氏公子闻知父皇如此用心良苦,亦觉过意不去,只得强作精神以表谢意。左大臣也关怀备至,每日必来二条院问病。许是各方护理得法,公子重病二十余天后,竟日渐好转起来。身蒙不洁之人,须满三十天时,方能起床走动。如今算来,三十天已至。源氏公子深知父皇急于相见,便于是日入宫拜望。在宫中值宿处淑景舍休息片刻,左大臣即亲自用车子相送。在那车中,病后应留心的种种禁忌,更是千叮万嘱。源氏公子如梦方醒,有如重获新生一般。至九月二十日,病体痊愈,面容虽瘦,风姿却复如病前。但见他时常沉思,伤心落泪,众人皆道:“莫不是真鬼魂附了身?”

且说一日黄昏,房中恬淡幽静。源氏公子召右近于身旁,倾诉道:“我至今难以明白。为何她恁般隐其身世?我一片真心倾慕于她,却难得其体谅,始终这般隔膜,怎不叫人伤怀?难道真如其所言,无家可归,四处浪迹吗?”右近答道:“她为何要隐瞒到底?有朝一日,她自会将真名实姓直言相告。只因你俩不期而遇,一见钟情,她疑是坠身梦中。她以为您身份高贵,又是重名誉的人。您隐藏身份,说明您那情意未必可靠,仅逢场作戏而已。她很苦恼,故不敢告知于你。”源氏公子道:“彼此遮掩,本无意义。然我实属无奈,这种苟且行为,深为世人不齿,以往从未涉足。况且父皇训诫在先,自己尚有重重顾忌。平日凡我所言及我所做之事,皆会被人刻意渲染,大肆传扬。故平日行事,唯有小心谨慎,不敢肆无忌惮。岂料那日黄昏,仅为一朵夕颜花,便对那人一见钟情,难舍难分。结得这等姻缘,回想起来,恍如好梦易醒之兆,真是可悲!反过来思量,又觉甚为可恨:既姻缘易逝,这般恩爱又是何苦?现已时过境迁,隐瞒已实是不必,就详尽告之于我吧。七七之内,定命人描绘佛像送入寺中供养,以慰其灵。倘姓名亦不晓得,到寺中诵经之时,为何人回向 呢?”右近道:“实难相告啊!小姐既已隐瞒至今,如今人既已去,即便告知又有何用。心虽不安,还是将实情俱告您吧!小姐自幼父母双亡。其父身居三位中将之职,视女儿若掌上明珠,只因出身微寒,无力让女儿出人头地,故郁郁寡欢而亡。其后小姐偶遇头中将,当时他尚为少将。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三年以来,如胶似漆。孰料好景不长,去岁秋天,右大臣家使人前来发难。我家小姐自小胆怯,受此番折腾,甚为惧惮,便移至西京奶娘处借住,实为躲避灾难。那里当然苦寒艰辛,久居不易。想迁到山中居住,只因今年此方不吉。为避凶灾,只得于五条那所陋室暂住,不想又巧逢公子,小姐曾因此而哀叹。小姐生性与众不同,谨慎小心,寡言心事,羞见生人。而于您面前,她倒能镇定自若。”源氏公子想:“原来如此。看来头中将所言实有其事,只那常夏不知尚在何处。”他更生恻隐之心了,便问道:“头中将曾慨叹,言其小孩下落不明。果真有个小孩吗?”右近道:“是前年春天生的。一女孩,极为可爱。”源氏公子道:“可知这孩子如今寄养何处?你暗中领来交给我吧。那人死得干净,真是可怜。如今方知还有这个遗孤,我心中反倒有了个安慰。”复又道:“本欲将此事告知头中将,却恐其生怨,自讨没趣,还是不告知为好。不管怎的,这孩子由我抚养,亦合情理 。你找些缘由去说动她的乳母,叫她一同前来。”右近道:“倘能如此,定报大恩。让她居于西京,原本委屈她;只因别无他人可托,便只好寄养于那里了。”

其时暮霭沉沉,一碧万顷;院内秋草,淡黄衰败;四面虫声唧唧,如泣如诉;红叶满院,娇艳悦目,真乃画中一般。右近环视此境,忆起夕颜于五条所居陋屋,不免有些感伤。林中鸽声嘈杂,不绝于耳。源氏公子听了,忆起那日同夕颜于那院泊宿时,夕颜闻此鸟声,脸呈惧色,也着实可怜,便问右近道:“她究竟多大?这人与众不同,弱不禁风,故而寿短。”右近答道:“年方十九。自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撇我而去,小姐之父中将大人见我可怜,遂让我服侍小姐,自此形影不离,一起长大。如今小姐命赴黄泉,我岂敢苟存于世呢?悔不该当初与她过分亲近,倒叫我此刻痛苦不堪。这柔弱的小姐,就是多年来和我难舍难分的主人。”源氏公子道:“柔弱是女子的可爱之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才让人嫌弃呢。我素来柔弱,故而对柔弱之人颇有好感。此等女子虽易受男子欺骗,然生性谨慎,善解人意,且推己及人,所以可爱。倘能尽心调教,正是最可爱的品性啊。”右近道:“公子若爱慕此种品性的女子,小姐自是恰当人选,只可惜过于薄命了。”说罢掩面失声啼哭。

天色晦暗,晚风侵衣,源氏公子忧愁满怀,仰天孤吟:

“莫非尸灰化游云,

遥望暮天甚觉亲。”

右近不曾作过答诗,心中暗想:“小姐此时尚在公子身边……”想至此处,哀思不禁郁悒于胸。源氏公子又忆起那地方,连原本刺耳的砧声,亦变得甚为亲近了,便信口吟道:

“八月九日正长夜,

千声万声无了时。”

然后宽衣解带,愁肠郁结而寝。

再说那伊豫介家小君,前往拜谒源氏。因公子心有所系,便不如昔日常让小君托带情书;空蝉见了,认为公子是在怨恨自己薄情,要与自己决断,心中很是烦闷。不久又听得公子染病,心中复又增添了几分忧虑。又因即日将随夫离京赴任于伊豫国,心中更觉孤寂难耐,遂与源氏公子传书道:“近闻贵体欠适,心窃牵挂,并附诗道:

问君何以无音信,

光阴荏苒怎不悲?

古诗道‘此身生意因此尽’,此言真是可信。”忽得空蝉书信,源氏公子竟爱不释手。他与空蝉的旧情哪能忘怀?便回复道:“慨叹‘此身生意因此尽’者,当为何斯人也?

人生浮世如蝉蜕

命存只因得来书。

世间之事实难料定!”虽手指颤抖,然信手挥毫,字迹也隽秀如初。公子仍记得那“蝉蜕”,便疑自己负心。虽如此,仍觉得有趣。

那空蝉生性这般顽皮,常做些意外之举,却羞于直接见面。她并非有意做出矜持冷淡之态,唯觉仅有如此,方能让公子知其并非乏味之人。

再说源氏公子得知轩端荻已嫁与藏人少将,便想:“果在我意料之中。倘若少将看出破绽,不知如何是好。”恁般想来,他竟觉得于少将问心有愧。却又想道:“不知那轩端荻近来如何?”于是差小君送得一封信去。信中附言道:“我心思君欲绝,君知否?”又附诗道:

“春风一度皆泡影,

而今何又诉别情?”

并将此信系于长长的荻花枝端,以招惹众人。口头虽嘱小君“暗中送去”,心下却想:“若小君大意一些,藏人少将见了,定知我为轩端荻旧日情人,或许会因此宽恕她的不贞吧。”本来此种骄矜心态,最为可恶!小君趁少将不在,才将信转附。轩端荻看后,虽怨他无情,然蒙其未忘旧情,又不由感慨,便以时间仓促为由,草草作得一诗,交与小君回送:

“荻叶置于寒霜下,

半喜半忧是我心。”

字迹不雅,虽借故挥毫文饰,格调却仅一般。源氏公子不禁想起那晚弈棋时分,烛光映照出的面容来,心道:“其时与之对弈的那个女子,虽实在有一种让人无法道出的感受。但此人另有风度,不拘小节,口齿伶俐。”想至此,亦觉此人并不可恶了,竟一时忘了先前所尝苦头,于心中又萌生出那风流念头来。此事暂且不表。

再言那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于比睿山法华堂悄悄举行法事。佛堂装饰甚为华丽,场面更是十分讲究:自僧众装束至布施、供养等一应安排,俱有条不紊。所用经卷尤其考究,念佛诵经均万般虔诚。得道高僧系惟光之兄阿阇梨,法事由其主持,庄严隆重。祭文由源氏起草,平日最为亲近之师文章博士书写,其中有意隐去死者姓名,仅言“今有可爱之人,染病归西,祈愿阿弥陀佛,超度亡魂……”甚是情意绵绵,婉转凄恻。博士见了道:“如此美文,不必再改了。”源氏公子虽尽力克制,亦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博士面对此情此景,颇为关心:“究系何人,引得公子如此悲痛?且未曾听说有甚不幸之人!公子恁般伤痛,定与此人有颇深的夙缘!”源氏公子暗中备有为死者焚化的服装,这时叫人拿出裙袂,亲手系结于裙带上 ,吟道:

“裙带乃吾含泪结,

何时解带叙欢情?”

他想到死者于来世:“此四十九日内,亡灵游弋于中阴 里,日后将投生于六道 中哪一世界?”诵经念佛,甚是虔诚,表情一派肃然。公子此后再见头中将,胸中痛楚不觉复又涌动。欲告知他抚子如今活得很好,又恐遭到非难,左思右想,终未开口。

却道自夕颜走后,五条居所内,众侍女见女主人长久未归,行迹不明,右近亦杳无音讯,均忧心忡忡,却无处可寻。她们虽难确认,但论模样,那男子定是源氏公子无疑。求问惟光,他却支吾搪塞,佯装不知。那惟光仍是同此家侍女眉目传情,暗中幽约。众人皆暗中猜疑道:“许是某国守之子,本为好色之徒,怕头中将纠察,故带离至其任处去了。”居所主人,乃西京奶娘之女。此乳母本有三个女儿。右近即为另一已逝乳母之女。这三个女儿素来视右近为外人,彼此间存有芥蒂,故未禀报女主人详情。虽说也思念女主人,却唯有以泪洗面。那右近另有心思,此事只要一直无人知晓,自己尚可苟且度日。若将此事告知,定会引出麻烦。右近甚为虑惧。且于源氏公子,更是守口如瓶,所以只得将那寻找遗孤一事,暂且搁置起来。至七七法事结束前一晚,源氏公子得一梦。于那晚泊宿的院室内,光景依旧:夕颜枕边坐一美女,容貌亦如亲见一般。醒来便想:“于此荒寂屋内,将我迷住,定是妖孽作祟。”细想梦中情景,禁不住冷汗淋漓。

转眼已是十月,伊豫介便要离京赶赴任地。源氏公子盛宴话别,因这次为携眷而别,情景别有一番隆重。私下为空蝉备办的梳扇等称心赠品,均皆精巧别致,即便祭路神所用纸钱亦匠心独具。且将那单衫物归原主,并附诗一首道:

“痴心企盼再重逢,

谁料泪浸袖已朽。”

又备书信一封,以尽诉衷肠。繁文缛语,暂且不表。且道源氏公子使臣已去,空蝉特令小君将答诗送去:

“秋弃单衫若蝉翼,

冬时触景自悲伤。”

源氏公子读罢,心想:“我虽则恁般思念,然此人竟此等心高气傲,实是有别于常人。”此日正值立冬,上天有眼,竟下得一阵雨来,使个山野更显静寂。源氏公子沉溺于遐思之中,不觉吟道:

“秋去冬来凄心苦,

泪眼茫茫生死别!”

一时间,仿佛深有感悟:“此种不甚光彩之恋情,毕竟使人痛楚!”

凡上种种琐碎之事,本可略之。然余忌因此授与后人口实,宣称此物语涉及帝王家事,一味避恶扬善,故视此书失实,遂冒昧刻薄言之罢了。 rSURpS6n6QVP7qqhoPMJGXdIoAxxAqK9BdYS9CgVno+yMCiI/oMTeGldw2F729N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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