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根本精神,是显现在文学的基础上。从中国文学的演变来说,由春秋战国以后,直到两汉的文章,确有其古朴而简练的特色。流变到魏、晋时代,由于曹操、曹丕父子文采风流的影响,加上建安七子的新文艺,直至南北朝隋唐之间,演变为词藻华丽、对仗工整的骈体文为主的学风。以致民间社会以及政府机构的实用行文,只顾音韵柔和优美,内容令人大有不知所云之感。类似现代一些注重逻辑的堆砌性文章,读后只感层层重叠,道理的言说虽多,也有不知所云的感受。观今鉴古,不禁使人想到文化文学的演进经常会出现扭曲的疲惫,这又是一种时代反映的畸形现象,实在值得深思反省。
所以在唐高祖李渊开国初期,就首先下令写公文要明晓通畅,不可用骈体文字。再到唐太宗李世民当政阶段,就扩充隋朝考试选举雏形,一变为正式开科取士的考试制度,以民间自学成才之士自动报名参加考试,得以进士出身为官从政的晋身初地。因此李世民在第一次实行考试之后,站在午门城楼上面看着考取进士人们的沾沾自喜,开怀大笑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他知道民间社会自学成才之士有了智识能力,如无出路,必会自谋出路,甚至不好驾驭,也许会造反;有了考试制度以后,可以猎获天下才子,一进入官场,便可减少因名利之心不能满足而引起的反动。“彀中”,便是射箭时把弓弦拉满的整个射程目标的范畴。
由唐太宗的“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这句话看来,唐初考试进士真是唐史上一件伟大的举措和好戏。但考试制度真能一网打尽天下的英雄吗?事实不然。唐代许多知名成功的人才,很多是不经考试,而靠推荐保用出身的。除此之外,因唐朝受宗法族姓观念的驱使,钦定老子李老君的道教为国教,同时,又对佛教教外别传的禅宗备加推崇,因此而使民间社会许多自学成才的高士们产生一种跳出世网的观念。所谓“禄饵可以钓天下之中才,而不可以啖尝天下之豪杰;名航可以载天下之猥士,而不可以陆沉天下之英雄”。所以,唐代三百年间,出了许多隐士、神仙;禅宗“一花开五叶”的五个宗派中,更产生许多大德禅师,声名煊赫;又在考试制度之外,把丛林中参禅打坐的场地取名为“选佛场”,俨然别开一格。这就是唐代文化教育别具风标的特色。
其实,唐代用考试开科取士之外,同时还并行推荐人才的办法,并非完全只有考试取士的一条路。例如,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昌黎),在他未成名之前,到处写信,拜托前辈者的援引推荐。又如传为千古佳话的白居易(乐天)晋身的故事,都是蜚声唐代文坛的事实。白居易在年轻未得意时,誊写了自己的作品到唐代首都长安找门路。他去见当时文学辞章负有盛名的顾况。顾况看他很年轻,便说“长安居,大不易”,因为米珠薪桂啊!柴米的价格贵得像金子,不好生活啊!你这个年轻人,住在首都找出路,你能负担得了这里昂贵的生活费用吗?况且能不能有出路呢?讲完了,他翻了翻白居易的作品,看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就说:哦!你行,可以住在长安了。白居易由于前辈顾况的褒扬推荐,因此而成名为一代名宦而兼名士。在唐宋时代,由这样自学成才而经人提拔推荐的故事,在历史上有不少的记载。由此可见,人贵自立的榜样很多。有志之士,千万不要被这些框框圈圈所限制,反而把自己的天才埋没了。
总之,千古事务,有一个永远不变的大原则,那就是“法久弊深”的道理。唐初所建立的考试取士制度,是在勾引民间社会自学成才的有识之士为国所用,就像是民间有女自长成,丽质天生而被挑选入宫为用。但考试不能像选美,自幼童时一级一年考选试用啊!像我们现在流行的考试,是幼童入学前就要考试,入学之后,有月考、年考、毕业考、留学考、职业考,一考又一考,把一个好好的脑袋,一辈子放在考试上面考到死。
再说进入学校之前,以考试来决定录不录取,那学校教育民间子弟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考试成绩好的便可入“名校”,不好的只能入差等的学校,这岂不是教育体制自暴其短的掩耳盗铃吗?教育的目标,就是要教导改变无用者,使他变成有用,使愚者变成聪明,即古人所谓使“顽夫廉,懦夫立”的道理。我们应该反省深思,不能单以一法而埋没具有聪明才智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