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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语爱好者

“保罗先生!224号房……她把东西全砸了!”保洁员维吉妮跑下楼,找到正在办公室的经理,向他汇报。早上,经理一来到办公室就关上门,打开了电视机。这天,一频道正在转播戈尔巴乔夫 的美国之行。电视里正在直播苏联解体,这是现在的头号大事。

“全砸了,在哪儿?”他嘟哝着。

“在她的房间里,天哪!她把所有东西都弄得乱七八糟,床,沙发,桌子,所有一切。”

“放回去就是了。”

“不,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她个子虽不大,力气却大得吓人。她把床单撕成了条,还把大理石桌板给砸了。整个房间里连一块完整的镜子都没有。这简直是场大屠杀。”

“她就一个人吗?”

“有位大使馆的女士和她在一起。可她没有一丁点儿冷静下来的迹象。”

大使馆!苏联大使馆。保罗先生抬起头来。这是目前政治事件的后果之一:苏联游客得到大使馆的允许,突然造访此地。

“她一边砸东西,一边不停地说话。可没有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大使馆的人没有给您翻译吗?”

“她?她能吐出三个法语单词就不错了。德语是她懂的唯一一门外语。”

“德语?”保罗重复着这个词,直起身子来。维吉妮应允着,强忍住不笑。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一听到“德语”,保罗先生的兴趣就上来了。他起身扯了扯背心,关上了电视机。好戏即将登场。

“我去看看。”他说道。

因为工作原因,保罗先生必须用到各种外语。而在他会的所有外语中,德语是他的最爱。他的母亲是阿尔萨斯人,从小就教他学习德语。

保罗先生与保洁员一同进了电梯,他的脸色凝重而专注,就像拳击手正在赶赴拳击场。五楼还没到,他们就听到了吼叫声。保罗先生忽然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砸东西也就算了,但在四星级标准的酒店里,这等吵闹却是让人无法忍受的:这四星来之不易,酒店地处黄金地段,距香榭丽舍大街仅两步之遥,住客都是高端客户。

走廊里有两扇门打开着,几个被吵醒的住客穿着睡衣,正在抗议闹声吵得他们不得不下床。保罗先生殷勤却含糊不清地向他们解释原因。他走到224号房门前敲了敲门。一个金发女人立刻过来为他开了门。她的妆容将苏联那无从模仿的低下品位表现得淋漓尽致,盘起的发髻来自六十年代的《每日法国》时尚版。她的表情蛮横无理,又惊慌失措,同样的表情常常出现在国家代表团随行的政治领导人脸上。她让经理进了门,狭小的门口挂着棕色绒布,作为门厅。地板踩上去嘎吱作响:威尼斯镜子已成了碎片。一阵阵呜咽声从通往卧室的槅门后传来。

“我,法国,我时间不长,”外交官含混不清地说着,“以前维也纳。奥地利。您懂德语吗?”

“当然了,夫人,”保罗先生用流畅的德语答道,“您说吧。这里发生了什么?这是谁,这番吵闹又是为了什么?”

“谢谢,谢谢。”她握着经理的手,兴奋地说道。

她粗胖的手指上带着廉价戒指,指甲油零零星星地剥落了。保罗先生赶紧抽回了手。

“是这样的,经理。这位是吉尔吉斯斯坦政要的女儿。您知道吉尔吉斯斯坦在哪里,对吧?中亚,靠近喜马拉雅山。”

俄罗斯女人发“h”音用足了力气,模仿着高峰上的刺骨寒风而不自知。

“或者说在苏联南部。蒙古人住在那里。”她简单做了个在眼睛上拉出蒙古褶的动作,但考虑到好不容易化好的妆,还是忍住了。

“冬天太……太太太冷了,但国家很富有:羊群,矿产,小麦……”

她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探过头来低声说:

“这位女士的父亲是吉尔吉斯共产党秘书长。大户人家。部落首长。您明白吧?”

“那她在这里干什么?”

“梦想!”俄罗斯女人大声喊道,语气忽然变得夸张起来,“是梦想,经理!一直以来,女士都梦想着来法国。”

紧接着,她的声音又变得低沉起来:

“今天之前,不可能。她被看得死死的。您明白吗?”

克格勃 特工谨小慎微,比起逐渐占领苏联的自由之风,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敢说得太多。

“在政治透明 的新政之下,女士向她的父亲请示,由她的父亲再请示上级。”

她凑近保罗先生呼了口气,口中有一股薄荷味:

“戈尔巴乔夫本人。”

“我明白,”经理边说边挪开身子,“但这没法解释她为什么把所有东西都砸了。”

话音刚落,房门猛地打开了。女人一言不发地盯着不速之客,让人感到悚然。她的装束和表情让人觉得她刚从飓风中死里逃生。她看上去三十来岁,不过具体年龄很难确定。她的脸型大而平,面色苍白,就像愤怒的观众把最肮脏的材料都扔在了这块幕布上。唇膏碎了,睫毛膏化了,再加上抓痕,活像一场滑稽戏。她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悲伤,但让保罗先生更头疼的,是房间里被毁的情形。不过,女人没有给他时间去仔细查看房间状况。她走到保罗先生面前,用沾血的手指对着他的黄色领带,按下一个大大的指印。保罗先生本想往后退,却被年轻女人蛮横又响亮的声音钉在了原地。

女人对保罗先生说了很长一通话。可她的长篇大论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经理懂得多国语言,甚至对俄语都非常熟悉,但他辨认不出任何一个词根或词尾,甚至是从东方语言中流传过来的表示灾祸的法语单词,比如灾难、梦魇……尽管如此,这个可怜的女人说起话来却不乏表现力。她的声音时而悦耳,时而夸张,仿佛开始描述起羊群遍野的大草原来。最后,她轻轻嘀咕了一声,几乎有些温柔了。保罗先生被这哀婉的咒语触动了,他眨了眨眼,抬起头来,开始露出了微笑。女人也冲他笑了笑,在这寻常不过的一声笑声中,紧张的气氛得到了缓解。经理很高兴,他一到这里就解决了问题,这让他自豪不已。

然而,这位吉尔吉斯斯坦女人转向了大使馆代表,用另一种语言说了些什么。这一次,保罗先生虽不明白意思,却听出了这是俄语。

“女士说,您理解了她。她非常非常高兴。”

“我理解她……好吧。其实我只是在认真地听,另外……”

年轻人听到保罗先生的话,蹙起了眉不再微笑。她又和外交官说了些什么,语气任性得像小孩子。

“她不高兴了。她希望您跟她说法语。只说法语。她甚至说:最好的法语。”

经理被这句话刺了一下:

“我说的虽然不是什么‘最好的’法语,但的的确确是法语。女士,我觉得我说的法语是完全正确的。”

这一刻,他意识到吉尔吉斯斯坦女人正看着自己,脸上写着急切等待的表情。

“欢迎您来法国,”保罗先生尽可能把每个字母都念得清晰易辨,“我们没必要让您生气。有什么需要为您效劳的,您尽管说。”

可怜的姑娘听到这句话,一点领会的迹象都没有。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集中注意力,但显然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她沉默了许久,终于松了口气,又开始呜咽起来。

保罗先生没好气地质问俄罗斯女人:

“好了,您能不能告诉我,这个人刚才跟我说的究竟是哪国语言。”

“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

“没错。这不是俄语。”

“这我猜到了。她跟您说的是俄语。但跟我说话的时候,她用了另一种土语。是哪一种?”

“不知道。”

“也许是吉尔吉斯语?这些人,他们肯定有自己的语言……”

“我想不是。他们说的是土耳其语的一种。我有几个莫斯科大学的同学是吉尔吉斯人。而且她跟她父亲打电话时说的才是真正的吉尔吉斯语,和她刚才说的很不一样。”

“那她在说什么呢?为什么给我撂下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俄罗斯女人垂下了眼睛。她显然比保罗先生先知道了些什么:

“她说她讲的是法语。”

“法语!她跟我说话时用的是法语?”

“您别担心。您不是第一个听不懂她说法语的人。自从她来到巴黎,没碰到过一个人能听懂她的话。正因为这样,她才非常生气。今天早上,她按铃呼叫了客房服务。服务生来了,可他们没法交流。这就是你们说的在火药里点火。”

可怜的姑娘坐在翻倒的沙发扶手上,轻声地哭着。三位主角都静静地待在一片家具的废墟之中,一言不发。候在门外的保洁员见里面没有什么动静,便探进头来,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的上司。保罗先生站起身来,一下子扶起了两把椅子,请俄罗斯女人坐下,自己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

“我得把这个秘密弄清楚。请您把我的问题翻译成俄语,告诉这位姑娘,并把她的回答翻译成德语告诉我。”

“我得先和大使通话……”

“这个之后再说。现在,请先按照我说的做。”

俄罗斯女人捣了捣头顶上的大发髻,做出苏联下属那副既顺从又不满的样子来。

“首先,请询问她是在哪里学的法语,是谁教她的。”

姑娘听到问题的翻译,从沙发上挺起身子,跷起了二郎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她抓起一条拖在地上的毛巾。她一边擦脸,一边开始说俄语,语气平静而忧郁。每说五句话,翻译便让她停下,为她翻译。她诉说着自己的故事,不再需要别人提问。

她首先讲述了自己的童年。她是独女。她的父亲是个顽固而又暴力的人,经常毫不犹豫地把人送进监狱,甚至直接除掉。因为这些话关系到高级官员,俄罗斯女人翻译起来有点为难,但不管怎样,她还是翻了出来。在吉尔吉斯斯坦,这个独裁又残忍的首长可谓人见人怕。他的妻子年轻时就去世了。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让这个暴君缴械投降,就是他的宝贝女儿。为了庆祝女儿满七岁,他送了她一匹蒙古小马驹。亚洲中部的炎炎夏日里,在小麦成熟的季节,他们在无垠的金色麦田中一起驰骋。冬日里,一匹纯白色的小马拖着她的雪橇。她父亲踏上雪橇,扶着把手站在她身后;她则裹得严严实实,嬉笑着发号施令。

首长对女儿很不放心,除了几个被严格监视的仆人之外,其他人都无权接近她。宫殿里,朝向门厅的整整一座裙楼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的父亲把整个苏联甚至邻国的玩具都弄来了这里。她是在古巴娃娃和越南草编堆里长大的。首长害怕的是女儿觉得无聊。

她叫库敏。库敏很早就明白自己有一样威力十足的武器。她只要叹口气,露出茫然的眼神,或是一到下午就开始打哈欠,父亲就会担心她说“无聊”,对她所有的任性之举都缴械投降。

库敏读过很多书。她的父亲给了她一位法国作家的整套作品,这套书坏不到哪里去,因为作者是俄罗斯裔。塞居尔伯爵夫人 (娘家姓氏为罗斯托普钦)占据了小女孩的每个夜晚。《善良小魔鬼》《杜拉金将军》的译本为她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法国。从此她渴望了解这个世界,甚于一切。为了满足她对法国的热情,她的父亲又找来了其他书。巴尔扎克、大仲马、乔治·桑,一次又一次点燃了库敏对法国的热情。但父女两人都知道这件事的发展方向:青春期的女儿终会提出要去法国,而父亲不得不拒绝。

在勃列日涅夫 统治下的苏联,所有问题都用保守主义解决。一个苏联成员国的首长绝不可能随心所欲地把女儿送去西方国家。库敏明白这一点。她把奢望转换成了一个力所能及的目标。如果去不了法国,至少她想学习法语。她的父亲松了口气,答应了她的要求。可事情做起来却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不管在首府还是在草原的其他地方,都找不到法语老师。首长派了密使前往各个邻国,远至莫斯科,只为能找到一个珍稀动物,可还是没能成功。有一天,库敏的父亲正准备放弃,却得知监狱里蹲着一个会说法语的家伙。他把这个人叫了过来。这个囚犯是个怪人。他自称四十多岁,名叫安德烈,但他没有任何文件能证实他的话。他身材矮小,有点秃顶,不管是气质还是样貌,都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他靠在椅背上,表情像个爱赌气的孩子。但一开口,他的魅力就征服了对方,抓住了对方的注意力。他的俄语很流利,但又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口音。这种口音让他倍显优雅,并为他所言不多的话语平添了一份智慧。这位安德烈向首长解释道,他随父,是南斯拉夫人,父母在战后逃到苏联避难,他在托木斯克长大。他年轻时参加了学生政治活动,被驱逐出境,在六十年代末被发配到西伯利亚的一个村里,又从那里逃了出来。有官员提出当时早已不往西伯利亚流放人犯,矮个子只是看着夹在指间的烟蒂微微一笑,首长就深信他很了解当时的情况,甚至比自己了解得更深远。

说实话,他什么都不在乎。唯一重要的是,他能不能教他的女儿学法语,能还是不能。

“首长先生,法语是我的母语。我的母亲是克里希拉加尔纳 一位共产党员的女儿,她的父亲娶了一位来自克罗地亚的南斯拉夫女兵。他们去了萨格勒布定居,我的母亲正是在那里出生的。她十八岁时,跟来自南斯拉夫北部的一个小伙子结婚了,战后……”

“我知道,他们来到了苏联,等等。但请您告诉我:法语,您会教吗?”

“我?这简直就是叫米开朗琪罗来给您的厨房上新漆。我用法语写诗,用法语做梦,用法语唱歌,如果您想听……”

他挪到了椅子前端,挺起胸膛。首长想他正准备开始唱《马赛曲》之类的。

“请您闭嘴!您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够了。您到底会不会教法语?”

“会。您想什么时候开始?”

“不是我要学,是我的女儿,”首长垂下眼睛承认道。

矮个子戏谑地一笑,首长本该引起警觉,但现在后悔已晚。第二天,他被引见了库敏。

首先,他的基本要求必须得到满足。他住在侍从楼里,但有一间独立的房间。他要求提供“欧式”服装。首长便把参加主席团会议时穿的衣服按他的意思作了裁剪。

库敏第一次见到安德烈的时候,他沐了浴,洒了香水,精心做了发型,优雅而潇洒地穿着西装。同样的西装,共产党领导人一直把纽扣扣到最高。库敏毫不怀疑他是法国人。第一次谈话时,库敏的父亲也在场,安德烈显得极度认真,甚至有些专横。他一上来就制定了很多严厉的规定。他解释说,要学习法语,必须遵循不同的阶段,不能试图走得太快。杂乱无章的学习是最要不得的。他要求学生只能使用(他坚持这一点)他在每堂课上发的资料。等到时机成熟,他会提供些法语书和报纸。在此之前,她不得以任何借口自行找资料。首长一直认为法国人全无优点,既矫情又好色,但他得承认眼前的这个法国人是靠谱的。他保证会严加注意,除了老师提供的资料,绝不让女儿接触其他外文出版物。

“我坚持认为对话是最重要的。我们现在就开始了。‘我的名字叫安德烈。’”

这是库敏第一次听到法语单词。她激动不已。

“我叫库敏,”她小心翼翼地念着,就像赤着脚走在一条铺满尖利石子的小路上。

安德烈让她把这句话重复了十来遍,直到她的发音完全正确。他总结说她进步得很快。年轻姑娘幸福地哭了整整一夜。

尽管库敏的父亲觉得不太喜欢这个外来人,但他给他的女儿带来了欢乐,他感激不尽。安德烈提出的要求,他都殷勤地一一应允。一开始,这些要求集中在教学问题上。他有权免受任何审查,与布达佩斯的一家书店联系,让书店把西方的教学资料寄给他。匈牙利隶属苏联集团,受着严格的监控。首长觉得可以满足这个要求。后来,安德烈又弄来了一台非常稀有的复印机。他用复印机来准备摘录书籍和报刊节选的小册子,作为授课材料。这些书籍和报刊都被他锁了起来。

随着库敏日益进步,她的老师显得更自信也更任性了。他要求与库敏住得更近。于是,他被安排到裙楼尽头的房间里,与库敏同在一个楼层。窗户面朝积雪的山峰,这景色只有首府南部才能看到。

春天来了,他们开始学习关于大自然和相关词汇的内容。安德烈要了一辆车,他敞开着车窗,一边开车一边抽烟。他看上去令人厌烦不已,两眼发光,金黄色的烟嘴上永远点着香烟,一副花花公子的样子。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库敏把自己交给了他。事实上,她一开始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她对他的崇拜已经到了毫无保留的地步。她口中的“法语”不仅仅是一种语言,而是一种自由,一种优雅,一言以蔽之,是她渴望全身心投入的文化。以同样的姿态将自己完全打开在一个男人和他所代表的文化面前,她无法想象生命中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萌芽。

就这样,三年过去了,这段时间里填满了爱情和学习。库敏能够流利地说法语了。她从未放弃梦想,但后来她的想法更实际,也更像方案。她把秘密告诉了安德烈。也许她能说服父亲让他们一起去法国旅行,比如借着官方访问的契机,一到那里他们就不辞而别。库敏从八岁起就借着收集金币,建了一个小金库。她把这笔钱藏在一个雪松木的小箱子里。一天夜里,她给安德烈看了这个箱子。看到他两眼放光,她感到很幸福。

“你觉得这些钱够不够在巴黎买一间公寓?”

安德烈回答说是,她跳起来抱住了他的脖子。过了一会儿,安德烈表示经过深思熟虑,他认为一起离开是行不通的,因为目前两人都受着监视。最好让他先到西方国家,安顿好一切后,她再过来会合。那是一个初春,四年前,他们相识了。首长尽一切力量帮助他离开,他很高兴这家伙终于滚蛋了。他给安德烈弄了波兰身份证和德国签证,他到了德国就能去法国了。库敏把她的雪松木箱给了他,让他购置两人未来的房子。一番推辞后,他最终在她的坚持下接受了。

他走后,她哭了三天,一步都没有迈出过房间。然后她擦干泪水开始了等待。法语是她唯一的伴侣。她一遍又一遍读着安德烈为她量身定做的小册子。每一课都能把她带回他们相恋的不同阶段。她穿法式服装,在抽烟时努力模仿安德烈的洒脱自如。一个又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回来。而她,从没得到他的任何消息。

她无法相信他会抛弃自己。她深信不疑地认为,定是首长拦截了所有安德烈的消息。父女间一度争吵得不可开交。直到有一天,首长不愿再听到女儿的控诉,终于把实情告诉了她,这位所谓的老师离开后不久,他就收到了一份关于他的警方报告。

“他是个贼,也是个骗子。他有好几个身份,因为在波兰和整个苏联出老千和欺诈而被判刑。他离开这里以后,应该是逃到南非去了,现在他跟两个女人一起住在那里。我看到这份报告后,甚至怀疑他会不会说法语……”

库敏听到这些,发出了一声大笑。安德烈不会说法语!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可怜的野蛮人!他们居然对一个自己望尘莫及的人妄加凌辱。他的敏感,他的文化,他们一无所知!

父女两人决裂得那么快,那么彻底。首长为此痛心疾首,不断尝试与女儿沟通却都无果。祸不单行,可怜的父亲还得抗击威胁着他的政权的苏联动乱。好在动乱的方向对他有利。他通过几个巧妙的政治游戏,成功保住了政权,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还成功地向莫斯科要求了独立。至于女儿,她在这些事件中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离开的机会。铁幕 正在慢慢拉开。她成了中亚地区被批准前往法国旅游的第一批人中的一个。这就是为什么她在三天前到了巴黎。

她对安德烈在哪里毫无头绪。说实话,她已经心灰意冷,因为无法向他传递消息已经很久了。但她至少想要实现夙愿,想要投入他曾向她展示的文化中。所有她才会极度惶恐。她什么都听不懂,也没有人听得懂她的话。这对她真是一场噩梦。

这位不幸的吉尔吉斯姑娘坦言一番后,累得在椅子上蜷成了一团。被毁的房间里笼罩着凝重的沉默。

“真不知这混蛋究竟教了她什么语言。”保罗先生忧伤地摇了摇头,总结道。

在漫长的叙述过程中,门口已经静悄悄地聚集起一小队人马:两位警察,三位精神病救护人员,站在最前面的是保洁员维吉妮。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等了许久的旁观者终于加入了他们,“这位女士学了法语,然后呢?”

“然后,她说的不是法语。你们听听。”他请俄罗斯女人翻译,让库敏说几个“法语”单词。库敏漫不经心地吼了一长通,但警察完全没听懂。

“我是布列塔尼人。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不是凯尔特语。你怎么看,丹尼尔?”

另一位保安警察是安的列斯人。他戴着军帽,挠着脑袋说:

“这也不是克里奥尔语。”

库敏显然已不抱任何希望。她自顾自地继续着漫长的独白,语调凄凉,声音夸张得像在唱戏一样。或许她正追忆着与爱人一起说法语的快乐时光。没有人敢打断她。忽然,门厅里面传来一声低语。有人正试图往这里靠近。原来是第三位救护人员,这个年轻人穿着白色工作服,胸前佩戴着“实习生”的小徽章。他被堵在了第二排,于是清了清嗓子,用低沉的嗓音说起话来。吉尔吉斯姑娘呆住了。她竖起耳朵,就像林中鸟远远地辨出了同类的叫声,脸上闪现出希望的光芒。这是同一种语言。

年轻人的面前一下子出现了一条道,他径直走到了房间中央。他身材矮小,金色的头发有些稀少,但态度却很坚定。他让人觉得颇有胆识,也懂得享受生活。

他和库敏的交谈现在开始了。这才是真正的交谈,旁人无从插话,但只听语气就能感受到他们相见恨晚的快乐。经理被这戏剧性的变化深深感动了。而作为旁观者,他没有讨好他们。

“您能告诉我们,你们说的究竟是什么语言吗?”

年轻的救护员停了下来,用带着郊县口音的法语回答说。

“这是匈牙利语。她说得很好。”

“那您为什么会说匈牙利语呢?”警察问道,因为职业习惯,他觉得嫌疑犯到处都是。

“我的父母来自南斯拉夫。母亲来自伏伊伏丁那 的少数民族——匈牙利族。小时候,她教会了我本族语言,现在我还在家里说匈牙利语。”

如此说来,这位所谓的老师不仅没有教库敏说法语,而且教的是欧洲唯一一种与其他语言都无相似之处的语言,对她日后练习英语、德语,或是真正的法语都毫无帮助。

库敏擦干眼泪站了起来。她消失在了盥洗室里。她透过房门用匈牙利语喊了些什么。救护员笑着回应着她。她一直在里面,他则靠在门上继续着两人间愉快的交流,久久没有停歇。门忽然开了,库敏走了出来。她变得认不出来了。经过精心的梳妆和得体的打扮后,几乎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她。她用高傲的眼神往房间里望了一眼。差点没让人以为是警察和经理抢了她的东西。她说了句话,救护员为她翻译了出来。

“她父亲会赔偿这一切。记在她的账上就是。另外,她希望有人帮她把东西搬到另外一间房间去。”

“没问题。”保罗先生应道。

接着,他走向那位年轻人,把他拉到了一边。

“现在,”他继续低沉说着,“我们必须得跟这可怜的姑娘谈谈。要是这个问题没有根除,一切还会重演,她会毁了新房间,就像这间一样。”

“您想跟她说什么呢?”

“唔……关于她说的语言,我觉得她该知足了。”

库敏再次来到了门口。她皱着眉看了一眼年轻人,示意他过去。

“没用的……我相信。”救护员嘟哝着。

“没用!”

保罗先生抓住年轻人的手臂,把他向窗口拉开了些。

“为什么没用?她怎么跟您解释的?”

“请冷静点,先生!没什么大不了了。”

“回答我。”

年轻人挺起身子,眯起了眼睛。

“我跟您说过,”他开始解释,“我是移民的儿子。七岁时,我随父母来到了这里。我了解作为外国人,在异国他乡意味着什么……”

“请说重点。”

“重点是,语言并不是一切,正如您所见。语言说得再流利,也会受到排挤。”

“我同意您的话。”保罗先生说的话不太好听。他不太喜欢其他人对法国人的好客提出质疑。“毕竟,一个人出生在其他地方,难道是他的错吗?”但年轻人发出一声大笑,化解了所有的尖酸。

“我只是想说,在这里,即使会说法语,也有可能被排挤……但是会说法语让人感觉很棒!”

门口的库敏开始不耐心起来了。

“这姑娘想要说法语,”他继续解释,这次他认真地看着经理,“为了学法语,她已经吃了很多苦。不该给她痛上加痛。她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的情况。至于现在,就让她好好享受属于她的幸福吧。”

保罗先生靠近年轻人,两人的脸都快贴上了。他们的眼神像刀剑相接一样地交锋了一番。

“您跟她说了什么?”

“真相。”

年轻人在经理不友好的眼光下停顿了一会儿,继而哈哈大笑,在警察的见证下大声说道:

“无论如何,如今真正的法语已经不存在了!真是遗憾。她运气不好,遇上了一些人,您,保洁员,还有这些警察先生,你们说的都是难听的萨比尔语,听不懂她学的古典法语。”

“好在有您在!”

“愿为您效劳!”年轻人欢呼着,一边行了个伟大世纪 的军礼,“很抱歉,现在我得走了。我得带她去参观……我的国家。”

他脱身回到了站在门口的库敏身边。两人礼貌地拨开门厅里挤着的人群,开出一条通往走廊的道来。保罗先生相信,他看到库敏抓住了年轻人的手。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尴尬的沉默。警察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保洁员维吉妮漫不经心地整理着房间里的家具,烦躁地唉声叹气。俄罗斯外交官的四肢都在颤抖。她似乎吓坏了,就像有人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担心被这些记忆谴责。她嚷嚷了几句德语,毫无句法可言:

“我有责任马上送信息到大使馆。父亲想要女儿消息。我说什么?什么?”

这一刻,保罗先生认为自己可以重新置身事外了。他语气坚定地说道:

“夫人,您只要告诉他……他的女儿在法国很开心。” MU2Nzkf0kWRzwkZJymU8b03us2+NnFQ1HFGwu9NwKmI+0C64D1GW/wEnTJiiFZ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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