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斯托姆根睡得很不好,这事儿有点儿不对头,照理说,他很快就要永远摆脱缠身的公务了。他为人类工作了四十年,为人类的统治者又干了五年,回顾一生时,很少有人能成就这么多雄心大业。问题也许就出在这儿:退休之后的日子无论多长,他都不会有新的目标为生命增添激情了。玛莎死了,孩子们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从那以后,他跟这个世界的纽带似乎也变弱了。这也许正是他开始认同那些超主,反倒疏远了人类的原因。
这又是一个难眠之夜,他的脑子像失控的机器在不停狂转。睡意不能强求,他只得下了床,匆匆穿上外衣,漫步走进他那简朴住宅的屋顶花园。他的任何一位直接下属的住宅都远比他的豪华,但就斯托姆根的需要来说,这地方已经绰绰有余了。他已官至高位,无论是个人财产还是公务礼仪,都不能再为他的声望增光添彩了。
夜晚很暖,几乎有些沉闷,但夜空晴朗,明月低垂在西南方。十公里外,纽约城的灯光在地平线上闪耀,恰似破晓前凝冻的黎明。
斯托姆根仰望沉睡的城市上空,那是人类中只有他才到达过的高度。虽然很远,但他仍能看见卡列伦的飞船在月色中熠熠发光。不知监理人此时在做什么,他相信超主是从来不睡觉的。
高天之上,一颗流星像长矛一样刺破天穹。一道朦胧的光影停顿片刻,随即消失,只留下漫天星辰。这是个严酷的警示:在以后的一百年内,卡列伦仍将带领人类朝向只有他才能看到的目标前进,而四个月后,就会有另一个人成为新的秘书长。斯托姆根处之泰然,但如果他想了解那块厚厚的屏幕背面藏着什么,时间已所剩不多。
只是这几天他才敢于承认,超主的神秘感开始困扰他。在此之前,对卡列伦的信任还让他没什么疑虑,但现在,有点儿讽刺的是,自由团的抗议活动已经开始影响他了。他们扬言人类在遭受奴役,这已不仅是一种宣传。很少有人真正相信它,也并不希望回到过去的日子。人类已经习惯了卡列伦那种不易察觉的统治,但他们已经按捺不住,急于想知道是谁在统治他们。怎么能因此责怪他们呢?
尽管自由团最大,但它仅仅是反对卡列伦的众多团体中的一个,这些团体进而也反对那些同超主合作的人。它们的目标和政策各不相同:有的以宗教为立场,有的只是宣泄自卑的感受。他们的感觉就像19世纪印度的文化人揣度英伦统治一样。侵入者为地球带来和平和繁荣,但谁又知道这要付出多大代价?人类历史也是不可靠的:在文化水平迥然不同的两个民族之间,纵使签订最和平的条约,其结果也往往是落后的群体被消灭。国家如同个人一样,面对无法抵御的挑战可能丧失斗志。而蒙着一层神秘面纱的超主文明,就是人类所面临的最大挑战。
隔壁房间的传真机发出轻微的响声,吐出一份中央新闻社发来的每时简报。斯托姆根踱进房间,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那几页纸。在地球的另一面,自由团授意刊发了一个算不上独创的头条:《人类被怪物统治了?》。接着这句提问,报纸援引道:“在马德拉斯会议上,自由团东方分部主席克里施南博士说:‘超主们的行为很好解释:他们的长相定然相当怪异,令人憎恶,因此不敢露面。我质疑监理人,希望他来否定这一点。’”
斯托姆根反感地扔下简报。就算这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这种推测早就有过,他从没有把它当成一回事。他不相信有哪一种生物形式会奇怪得让他无法马上接受,或许,他倒有可能觉得漂亮。重要的是思想,而不是外形。如果他能说服卡列伦相信这一点,超主们或许会改变他们的政策。他们一来到地球,报纸上就铺满了人们凭想象绘制的画,他们的吓人程度肯定连那些画像的一半都到不了!
斯托姆根清楚,他急于结束这个事态,并不完全是出于对继任者的体谅,主要还是出于人类的好奇心,他最终坦承了这一点。他已经把卡列伦看作一个人,还要弄清卡列伦到底是何种生物,才会觉得满意。
斯托姆根第二天没有按时上班,这让皮特·凡·瑞伯格感到惊讶,也有点儿不高兴。秘书长到自己办公室前常常会到其他地方办点儿事,但一般都会留下话说明他的去向。更糟的是,这天早上有好几个急件需要呈报斯托姆根。凡·瑞伯格打电话到六七个部门询问也没有找到他,最后只得作罢。
到了中午他更觉不安,便派车到斯托姆根的住宅查看。十分钟后,警笛响起,一辆警察巡逻车疾速驶进罗斯福大道。车里一定有新闻社的知交,因为在凡·瑞伯格还在远处望着带来消息的警车时,收音机里就开始播放消息:他不再是助理,已经成为联合国的代理秘书长了。
要不是凡·瑞伯格手里有那么多麻烦事,他会乐于研读报纸上有关斯托姆根失踪事件的反应。在斯托姆根失踪前的一个月,全世界的新闻界划分成了两大针锋相对的阵营。西方媒体总的来说支持卡列伦的计划,希望让所有的人都成为世界公民。而东方国家则陷入了一场猛烈的,但很大程度上是人为操纵的国家尊严癫狂症。他们中的一些国家独立后刚度过一代人的时间,感到这是在诈取自己的胜利果实。对超主的指责遍及各地,气势汹汹:经过谨小慎微的一段时间后,媒体很快发现怎么糟践卡列伦都行,什么也不会发生。现在的媒体也变聪明了。
大多数攻击虽然连喊带叫,但并不代表广泛大众。即将永久消失的边境线上在增兵添岗,但士兵互相间仅用眼神就能传递友善。政客和将军们或许会勃然大怒,但几百万静静等待的民众却觉得,水到渠成之日即将到来,历史上漫长而血腥的一章就要结束了。
现在,斯托姆根失踪了,没人知道他的去向。喧嚣一下子停息了,整个世界发现他们失去了唯一的联系人,超主出于自己才明白的奇怪理由,只通过他同地球说话。报纸和电台的评论员们都像得了失语症一般,但一片静默之中还是听得到自由团的声音,他们急于声辩,为自己撇清干系。
斯托姆根醒了,四周漆黑一片。惺忪之间,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然后,整个意识恢复了,他一下子坐起来,去摸索床边的开关。
黑暗中他的手触摸到的是光滑的石头墙,凉凉的。他一下子愣在那儿,这意外的冲击让他的大脑和身体僵住了。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感觉,跪在床上,用指尖探索这面完全陌生的墙壁。
正摸着,他突然听到“咔嗒”一声,黑暗的一部分滑向一边。他瞧见一个男人的侧影在昏暗的背景上一闪,门又很快关上,黑暗重现。一切发生在转眼之间,他甚至来不及看清这房间里的任何东西。
片刻之后,他又被一束强烈的手电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光束朝他的脸上扫过来,停了一会儿,然后照到整个床铺上——他这才看见,那床不过是几块粗木板架起的床垫而已。
黑暗中,一个柔和的声音操着纯正的英语对他讲话,语音中有种奇妙的口音,斯托姆根一时无法分辨。
“哦,秘书长先生,我很高兴你醒来了。希望你感觉一切正常。”
最后那句话引起了斯托姆根的注意,那些急于想问的问题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望着黑暗,沉静地问道:“我失去知觉多长时间了?”
对方笑了。
“好几天了。我们得到许诺说,你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我很高兴看到这是真的。”
一方面为了争取时间,另一方面也为了测试一下身体的反应是否正常,斯托姆根将两条腿悬在床边。他的睡衣仍穿在他的身上,只是给揉得皱巴巴的,上面好像还沾了不少灰土。移动时他感到有些头晕,虽然没有太多不适,但足以让他相信自己的确被麻醉过。
他转过来对着光。
“这是什么地方?”他严厉地问,“温莱特知不知道?”
“好了,不要太激动,”那个影子回答,“我们现在不谈这个。我想你一定很饿。穿上衣服去吃饭吧。”
一束椭圆形的光扫过屋子,斯托姆根这下才知道这屋子有多大。它几乎算不上一间屋子,墙壁都是裸露的石块,草草打磨成型。他发现自己是在地下,或许是很深的地方。如果他已经昏迷了好几天,他就有可能是在地球的任何地方。
手电光照亮了搭在一个包装盒上的一堆衣服。
“应该足够你穿了,”黑暗里的声音说,“洗衣是这儿的一大问题,所以我们带来了你的几件外套和半打衬衣。”
“你们真够细心的。”斯托姆根并没有在开玩笑。
“遗憾的是没有家具和电灯。这地方有些方面还算方便,只是缺少康乐设施。”
“什么方便?”斯托姆根一边问,一边穿上衬衣。奇怪,手指触摸着熟悉的衣物,竟会让他感到一种安慰。
“就是——方便,”那声音说,“顺便说一句,我们大概要在一起待很长时间,你就叫我乔好了。”
“不管你的国籍是什么,”斯托姆根反问道,“你是波兰人,对吗?我想我可以念出你的真名。并不比大多数芬兰名字更难念。”
两人停顿了一小会儿,灯光也闪动片刻。
“是的,我本该预料到这一点,”乔顺从地说,“你大概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对我的职位来说,算是个有用的爱好吧。我一猜就知道你是在美国长大,但离开波兰时你已经……”
“行了,”乔坚定地说,“已经足够了。我看你已经穿好衣服了——谢谢你。”
斯托姆根为小小的胜利感到了些得意,他走向门口时,门自动打开。乔往边上靠了一下让他过去。不知道抓他的人带了枪没有,但应该带了,周围或许还有乔的同党吧。
走廊里每隔一段就有一盏油灯照着,显得有些昏暗。斯托姆根这才看清乔的模样,他大概五十岁上下,体重应该有两百多磅。从那布满污迹的、不知是哪个部队的作战服,到他左手上那枚大得吓人的图章戒指,他身上的东西都是超大号的。他这个块头带不带枪都无所谓了。斯托姆根想:如果自己能从这地方出去,要想找他也不会太难。他意识到乔也一定十分清楚这一点,又不免有些沮丧。
周围都是裸露的石头墙,只偶尔有些混凝土墙面。斯托姆根明白了,自己原来是在某个弃置不用的矿井里,没有哪个监狱比这更管用了。此前他对自己被绑架的事并不怎么担心。他一直觉得无论发生什么,超主都会动用巨大资源很快找到并解救他,现在他不那么有把握了。他已经失踪好几天,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卡列伦的能力看来也有限度,如果他真的被埋藏在遥远陆地之下的某处,超主的科技手段或许无法找到他。
另外两个人坐在桌边,昏暗的房间里空荡荡的。斯托姆根进屋时,他们抬头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好奇和显而易见的敬重。其中一个人把一块三明治推给他,斯托姆根立刻接受了。尽管饿得够呛,他仍觉得自己的午餐应该丰富些,大概他的看守们吃得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一边吃,一边扫视了一下身边的三个人。乔不只是块头大,甚至还是一个头领,其他人显然只是他的助手。两个人没什么特征,只有听他们讲话后,斯托姆根才能知道他们是哪里人。
不太洁净的杯子里倒上了酒,斯托姆根就着它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等到他感到自己多少可以把握局面了,才把头转向那位波兰巨人。
“好吧,”他平静地说,“大概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了吧,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乔清了清嗓子。
“有件事我得直言相告,”他开口道,“这跟温莱特毫无关系。他跟其他人一样被蒙在鼓里。”
斯托姆根对此有所预料,尽管他不知道乔如何揣测他的想法。他早就怀疑自由团内部或周围存在一股极端势力。
“我好奇的是,”他说,“你们是怎么绑架我的?”
他没打算得到回答,但对方早有准备,甚至急于回答他,这让他有些错愕。
“整个儿就像好莱坞惊悚大片,”乔来了劲头,“我们不清楚卡列伦是不是在守护你,因此我们采取了细致的防范措施。你被空调带进去的毒气熏倒了,这很容易。然后我们把你弄到车上,也毫不麻烦。我得说明,这一切并不是我们的人干的。我们雇了一些,嗯,专业人员。卡列伦可能会抓住他们——实际上他也应该抓得住他们,但他什么也得不到。车离开你的住所后就进了一条隧道,离纽约不到一千公里,它按时从另一端出来,仍带着那个受了麻醉、酷似联合国秘书长的人。片刻后一辆拉着金属货箱的大卡车从对面驶来,开往一个飞机场,把那些货箱装上飞机,货运完全是合法经营。那些箱子的货主如果知道是怎么被我们利用的,我想准会大吃一惊。
“同时,完成任务的那辆小车继续执行规避动作,往加拿大边境开。也许卡列伦现在已经抓到它了,这我既不清楚,也不关心。你知道——希望你赞赏我的开诚布公——我们的所有计划取决于一点。我们很清楚卡列伦能眼见耳听,了解地面发生的一切。他看不到地面以下的事情,除非他使用魔法,而不是科学。所以他不会知道发生在隧道里的转移行动,就算最后知道也太晚了。我们这么做自然有些冒险,但我们还有一两个保全措施没用上,得留着日后再用,泄露出去太可惜了。”
整个故事乔讲得津津有味,斯托姆根忍不住笑了。同时,他也深感不安:这个计划的确很巧妙,很可能骗过了卡列伦。斯托姆根甚至无法肯定超主是否对他进行过某种保护性监视。乔呢,很显然,他也不清楚。他如此坦白,或许也是为了试探斯托姆根的反应。现在,无论他的内心感觉如何,他都要保持自信,沉着冷静。
“你们真是一群蠢货,”斯托姆根轻蔑地说,“竟然以为这样就能骗得过超主。说到底,这样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乔递过去一支烟,见斯托姆根拒绝,就自己点上,往桌子边上一坐。桌子发出断裂的嘎吱声,让他慌忙跳了下来。
“我们的意图十分明确,”他说,“我们发现争论毫无用处,应该采取其他手段。原来就有一些地下运动,无论卡列伦有多大势力,他会发现对付我们不太容易。我们为自己的独立而战。别误解我的意思,不会有任何暴力行动,至少一开始不会。但超主要使用人类的代表行使统治,我们能让他们统治得极不舒服。”
估计就从我开始了,斯托姆根想。他怀疑对方只讲了全部故事的一小段。他们真以为这种强盗手段能对卡列伦产生一丁点儿的影响吗?可话说回来组织严密的抵抗运动会使生活变得异常艰难,这一点儿不假。乔的手指触到了超主统治的弱点。说到底,他们的所有命令是通过人类代理人发布的,如果这些代理人被吓得不再听从命令,整个体系就崩溃了。不过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因为斯托姆根相信卡列伦很快就会找到解决办法。
“你们打算把我怎么样?”斯托姆根最后问,“我是人质,还是别的什么?”
“别急,我们会照料你的。我们要等几天,有人要造访你。在这之前,我们会尽量让你开开心心的。”
他用自己国家的语言说了句什么,那两个人中的一个拿出了一副崭新的扑克牌。
“特别为你淘来的,”乔解释说,“我在《时代》杂志上读到,你很擅长玩扑克牌。”他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希望你钱包里有不少现金,”他不安地说,“我们都没想过看一看。总之,我们不收支票。”
斯托姆根忍住惊讶,目光茫然地看着他的看守。随即,此情此景引发的真正幽默让他心领神会,所有公务烦扰好像突然一下子从他的肩上卸掉了。从此往后,该凡·瑞伯格出头露面了。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无能为力——眼下,这帮想入非非的罪犯正急着要跟他玩牌呢。
猛然间,他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好多年他都没这样笑了。
温莱特说的无疑是真话。凡·瑞伯格愁眉苦脸地琢磨着,他可能怀疑某些人,但他不知道是谁绑架了斯托姆根。他也不赞成绑架这种做法:凡·瑞伯格机敏地想到,自由团里的极端分子过去一直给温莱特施压,让他采取更积极的策略。现在他们自己动手了。
毫无疑问,绑架过程组织得很完美。斯托姆根可能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要想找到他希望渺茫。但他有件事情要做,凡·瑞伯格想,还必须赶紧做。虽说他经常插科打诨,但内心对卡列伦却是敬畏有加。一想到要近距离接触超主,他就满心恐惧,但看来没有别的选择。
通信设备占据了大楼的整个顶层。一台台传真机一字排开,伸向远处,有的静默着,有的频繁地发出咔咔声。无尽的生产统计、普查反馈和世界经济体系的所有簿记事项通过这些机器滚滚而来。上面,在卡列伦飞船上也应该有一个类似的房间。在那儿来回取阅地球发给超主的信息的那个家伙,到底长什么样?凡·瑞伯格想到这儿,只感到自己的脊背一阵发凉。
不过今天他对这些机器和它们的日常工作不感兴趣。他走进那间只有斯托姆根使用的私人房间。门锁已按他的指示砸掉了,通信部主管在那儿等着他。
“这是一台普通电传打字机,标准的打字键盘,”主管对他说,“还有一台传真机,你可以发送图片或表格,但你说过用不着这个。”
凡·瑞伯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好了。谢谢你。”他说,“我不会在这儿待太久。你过会儿再把门锁好,所有钥匙都交给我。”
等通信主管离开,他才在电传打字机前坐定。他知道,自从卡列伦和斯托姆根通过每周一次的会面处理大部分事务后,这台机器就不怎么用了,它成了应急联络线路。他期望很快就能收到回复。
迟疑了片刻,他开始用笨拙的手指打出自己的信息。机器发出轻轻的呜呜声,打出的文字在变暗的屏幕上闪了几秒钟。打完字,他向后一倚,等待回答。
过了不到一分钟,机器就又呼呼响了起来。凡·瑞伯格早就怀疑监理人根本不睡觉。
信息不长,也没什么用。
无信息。所有事务全部由你做主。卡。
太痛苦了,其中没有任何让人满意的成分,凡·瑞伯格发觉自己身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
三天来斯托姆根仔细分析了绑架自己的人。乔多少有点儿地位,另外两个就什么也不是了,任何非法活动都能召集一帮这种人。自由团的理念对他们毫无意义,他们关心的是怎么混日子,尽量少干活。
乔这个人比较复杂,尽管有时候斯托姆根觉得他像个大孩子。他们玩起牌来无休无止,间或就某个政治问题激烈争吵一番,而斯托姆根很快发现,这个波兰大个子从未认真考虑过他为之奋斗的目标。他情绪冲动又极端保守,这两种东西如乌云蔽日,影响了他的判断力。他的国家多年来为获得独立而战,这完全改变了他,让他依然生活在过去的年月里。在有序的生活方式中,这种人已经派不上用场,他本人可谓前朝遗物。如果有一天这类人消失了,世界会安全些,但也会变得缺乏生气。
现在,斯托姆根开始相信卡列伦没办法找到他,没什么可怀疑了。他还对几个看守虚张声势,但他们并不相信。他很清楚他们把自己关在这儿是为了观察卡列伦的反应,现在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可以走下一步计划了。
被劫持四天后,乔告诉他有客人造访,斯托姆根并不惊讶。几个看守变得愈发坐立不安,这让他们的囚徒猜出了个大概:行动的头目看到已无危险,终于亲自来提审他了。
乔礼貌地招手请他进屋,他们已经围坐在摇摇晃晃的桌子旁等着他了。乔的腰里别着一支从未见过的大号手枪,颇有些卖弄,让斯托姆根觉得好笑。那两个帮凶不在,就连乔都显得有些拘谨。斯托姆根立刻觉察对面这些人的官阶高得多,让他想到自己见过的一张俄罗斯革命初期列宁与战友们的照片。这六个人有着同样的智力、冷酷和铁一般的决心。乔那一类人其实无害:真正的幕后策划者原来在这儿。
斯托姆根敷衍地点了下头,朝唯一的一张空椅子走过去,保持泰然自若的样子。坐在对面的一位年龄较长、体型结实的人向前探着身子,用一双灰眼睛紧紧盯着他。这让斯托姆根很不舒服,只能违背自己的意愿先开了口:“看来你们是来谈条件的。要多少赎金呢?”
他注意到后面有人在速记本子上记下了他的话。一切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领头的回话了,声音悦耳,带着威尔士口音。
“随便你怎么说,秘书长先生。但我们要的是信息,不是现金。”
这样看来,自己是战俘,这是一次审讯了。斯托姆根想。
“你很清楚我们的动机是什么,”对方接着说,嗓音柔和而轻快,“如果你愿意,叫我们抵抗运动也行。我们认为地球迟早要发动一场独立之战,但我们发现斗争只能以间接手段进行,比如暗中破坏或拒不听命。我们挟持你,部分是要卡列伦明白,我们目的明确,组织周密,但更主要是因为你是唯一能告诉我们有关超主信息的人。你是个明白人,斯托姆根先生。跟我们合作,你就可以获得自由。”
“你们具体想知道什么呢?”斯托姆根谨慎地问。
那双超凡的眼睛似乎看透了他的内心深处,这种眼神斯托姆根一生从未见过。接着,那歌唱般的声音又响起了:“你知道超主到底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吗?”
斯托姆根差点儿笑了。
“相信我,”他说,“我跟你一样,也急于了解真相。”
“那么,你可以回答我们的问题了?”
“我没答应什么,但可能吧。”
乔解脱般地舒了一口气。屋子里出现了一阵期待的窸窣声。
“对你跟卡列伦见面的情境,我们只粗略了解。”那人接着说,“你或许可以仔细描述一下,别漏掉任何重要的线索。”
这倒是个无害的要求,斯托姆根想,以前他就回答过多次,于是便表示出愿意合作的样子。这儿的几个人脑子机敏,也许能发现点儿新东西。于是他任由他们从他这儿榨取任何新鲜信息——只要他们分享它。至于说这类信息会对卡列伦造成什么伤害,他是绝不相信的。
斯托姆根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铅笔和一个旧信封。他一边快速画着草图,一边说:“当然,你们知道,这个小型飞行器没有明显的推进装置,它定期把我接到卡列伦的飞船上。它进入船体——你们无疑看过望远镜拍摄这个操作过程的影片——后,门就打开了——如果你把它叫门的话——我走进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块屏幕。平面布局就像这样。”
他把草图推给威尔士人,但那双奇怪的眼睛看也不看,仍停留在斯托姆根的脸上,他看见这双眼睛的深处发生了某种改变。屋里一团死寂,但他听到乔在自己身后猛地吸了一口气。
斯托姆根既迷惑又恼火地看着对方,这一看,让他渐渐明白过来。他把信封搓成一个球,扔在了脚下。
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那双灰眼睛让他如此错愕了。对面的人是个瞎子。
凡·瑞伯格没有再联络卡列伦。大部分部门的工作——发送统计资料、摘要国际新闻等事务都在自动进行着。巴黎的律师们还在为世界宪法议案争吵不休,但这暂时也跟他无关。要到半个月后,监理人才会索要这一议案的最终草案,如果到那时还没完成,卡列伦无疑会采取他认为合适的措施。
斯托姆根仍旧没有半点消息。
那部标为“仅限紧急”的电话响起的时候,凡·瑞伯格正在口述指令。他抓起听筒,越听越惊讶,随即扔下它,冲向敞开的窗户前。惊恐的喊叫声由远而近,街上的交通几近瘫痪。
千真万确,卡列伦的飞船,那超主一成不变的象征物,现在已不在天上。他四下眺望,漫天搜寻了一回也没看见一丝踪影。接着,突然之间,似乎天幕瞬间降下,那艘大船自北方飞来,肚皮的暗影就像一片雷雨云,低低擦过纽约的摩天楼顶。
这扑面而来的怪兽让凡·瑞伯格不禁连连退缩。他也清楚超主这艘飞船有多大,但看它高悬太空是一回事,看着它像恶魔驱遣的乌云飞过头顶,绝对是另一回事。
在这片局部的日食中,他看着飞船拖着巨大的阴影朝南飞去,最后消失。没有声音,连空气中的飒飒响声都没有,凡·瑞伯格发现,飞船飞过时虽然显得很近,但离他头顶至少有一公里。接着,大楼受到声波的撼动开始战栗,不知哪里的窗玻璃向内炸开,传来清脆的声响。
身后的办公室里所有的电话都响了起来,但凡·瑞伯格没有动。他趴在窗台上,望着南面的天空,无限之力的降临把他给吓瘫了。
斯托姆根说话时,感觉自己的思维同时在两个层面进行。一方面,他不想跟羁押他的人合作,另一方面又希望他们能帮自己揭开卡列伦的秘密。这是种危险的游戏,让他惊奇的是自己竟有些得意。
大部分问话都是那个威尔士盲人提出来的。看着这个头脑敏锐的人尝试解开一个个问题的答案,测试然后否定那些斯托姆根早就放弃了的推测,实在让人觉得有趣。现在,威尔士人仰坐在那里,叹了口气。
“我们走进死胡同了,”他气馁地说,“我们需要更多事实,这就得行动,而不是争论。”那双失明的眼睛好像在注视着斯托姆根,过了一会儿他神经质地敲起了桌子。这让斯托姆根发觉他开始变得没有把握了。然后,他又说话了。
“你从来没有费心去多了解那些超主的情况。秘书长先生,我真有点儿奇怪。”
“你到底想说什么?”斯托姆根冷冷地问,掩饰着自己的兴趣,“我已告诉过你,我跟卡列伦会面的那间屋子只有一个出口,直通下面的地球。”
“如果我们设计几种器械,”对方审慎地说,“或许可能让我们发现点儿什么。我不是科学家,但我们可以考虑考虑这件事。如果给你自由,你愿意协助我们完成这个计划吗?”
“让我最后再说一遍,”斯托姆根愤怒地说,“明确一下我的立场。卡列伦为的是世界大同,我不会为他的敌人做任何事情。他的最终计划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这计划是与人为善的。”
“有什么真正的证据呢?”
“他的全部行动,从他的那些飞船到来之日起。我敢说你无论如何分析,都找不出一件人类没有受益的事情。”斯托姆根停顿了片刻,任思绪返回过去的年月,他笑了起来,“要想找个单独的例子证明——我该怎么说呢?——超主们的仁慈,想想他们刚来的一个月内推行的‘虐待动物禁令’就行了。如果说我以前对卡列伦存有疑虑,这下也完全消除了。尽管同他做的其他事情相比,这项命令给我带来的麻烦最多!”
这丝毫没有夸大其词,斯托姆根想。这起事件非同一般,第一次表露超主对残暴行径的痛恨。这一点,以及他们对公正和秩序的热情似乎是其生命中的主导情感,至少凭他们的所作所为可以这样判断。
那是唯一一次卡列伦表示出愤怒来,或至少是外表上的愤怒。“你们可以随意互相杀戮,”他的信息这样写道,“这是你们之间和你们自己法律上的事。但是,除却获取食物和出于自卫,如果你们杀戮那些与你们同处一个世界的动物,就将受到我的问责。”
没人确切知道这项禁令涉及的范围有多广,也不知道卡列伦如何执行它。但他们没有等待太久。
大斗牛场内座无虚席,斗牛士和服务生们正式出场。看来一切如常:灿烂的阳光在传统服饰上迸发出暴烈而炫目的色彩,人群欢迎着他们宠爱的选手,如同以前一百次一样。人群中偶尔有人抬起头,焦虑不安地望着天空,望向马德里上空五十公里处那艘孤零零的银色形体。
斗牛士进入自己的地盘,公牛喷着响鼻冲入竞技场。骑手们驱赶着瘦骨嶙峋的马匹迎战敌人,马儿却吓得鼻孔大张,在阳光下原地打转。第一支投枪一闪,射向目标——与此同时,一种地球上从未听到过的声音响起。
这是一万人因疼痛发出的叫喊声,他们受了同样的伤——当这一万人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损。但斗牛就此结束,所有的斗牛活动均告完结,因为消息在飞速传播。值得一提的是,狂热斗牛迷们受此一惊,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去要回了自己的赌注,再就是伦敦的《每日镜报》也来添乱,往伤口上撒了把盐:它建议西班牙人把板球当作新的全民体育运动。
“你可能是对的,”那个威尔士老家伙说,“也许超主的动机是好的——按照他们的标准,因为有时候跟我们的标准相同。但他们是外来者,不请自来,把我们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摧毁了理想,还有几代人浴血奋战得以保护的国家主权。”
“我来自一个小国,它也曾被迫为自由而战,”斯托姆根反驳说,“但我支持卡列伦。你们可以骚扰他,甚至可以耽搁他,让他不能按期实现他的目的,但到头来什么也改变不了。无疑你们很真诚,相信自己的事业。我可以理解你们害怕世界国家到来之日,那些小国的传统和文化遭到毁灭。但你们错了。墨守成规无济于事,超主到来之前主权国家已行将就木,超主们只是加速了它的死亡。没人能够挽救它,也不该有人挽救它。”
没人答话。对面的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威尔士人半张着嘴坐在那儿,双眼毫无生气,看上去就是瞎子。他边上的人也没有动,凝固在紧张而不自然的姿势中。斯托姆根吓得喘不上气,站起身向门边退去,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
“说得很好,雷吉,谢谢你。现在我们该走了。”
斯托姆根转过身,朝黑暗的通道望去。在与目光平齐的位置有个普普通通的小球——无疑,这是超主启动的某种神秘力量的来源。斯托姆根隐约觉得他听到了一种嗡嗡声,就像懒洋洋的夏日里一群蜜蜂发出的声音。
“卡列伦!谢天谢地!你到底做了什么?”
“别担心,他们没事儿。算是一种麻醉吧,但比麻醉轻多了。他们不过是比正常时间慢个几千年。我们一走,他们连发生了什么事儿都不知道。”
“你要把他们留在这儿,等警察来处理吗?”
“不,我有更好的打算。我要让他们走。”
斯托姆根感到一阵奇怪的轻松。他朝小屋和里面几个僵住的房客投去一瞥,算是告别。乔单脚立在那里,傻傻地盯着虚空。斯托姆根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伸手向口袋里摸去。
“谢谢你的款待,乔,”他说,“我得给你留点儿什么做纪念。”
他从一堆纸片里翻找着,终于找到了他要的数字。然后,他在一块稍微干净些的纸上仔细写下:
曼哈顿银行:
支付乔一百三十五美元五十美分($135.50)。
R.斯托姆根
他把纸条放在波兰人身边,卡列伦问道:“你这到底是干什么?”
“我们斯托姆根家的人从不赊欠。那两个家伙玩牌耍赖,但乔规规矩矩,至少我没抓到他做手脚。”
出门时他感到十分轻松快活,就像年轻了四十岁。金属球移到一旁让他通过。他觉得那应该是一种机器人,这也解释了卡列伦如何能够透过头顶上那么厚的岩层找到他。
“照直走一百米,”小球用卡列伦的声音说,“然后左转,直到我给你下一步指示。”
他急匆匆往前走,尽管他知道没什么必要。小球还悬在走廊里,大概是在为他做殿后。
一分钟后他遇到了第二个球,它在走廊的拐角处等着他。
“你还要走半公里,”它说,“靠左侧走,直到我们再碰头。”
他一路上共遇到小球六次,最后才走到了外面。一开始他还纳闷,小球是怎么跑到自己前面去的,后来他才猜到,一定有一个机器人组成的链条,从矿井深处一直连到地面。出口处,一群警卫像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站立着,他们的头上悬浮着又一个无处不在的小球。几米之外的山坡上停着那架小飞行器,斯托姆根每次就是乘坐它去见卡列伦的。
他站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强烈的阳光。然后,他看见四周到处是破破烂烂的采矿机械,远处还有一条废弃的铁路一直通向山那边。几公里外,茂密的森林盘亘在大山脚下,极目之处,斯托姆根看到一个大湖泛着点点波光。他猜测自己的位置应该在南美的某个地方,虽然他说不清这个判断的依据来自何处。
登上小飞行器后,斯托姆根最后看了一眼矿井出口和边上那些凝固的人。舱门在他身后关闭,他长出了一口气,一下子仰坐在熟悉的靠背椅里。
过了一阵等他平静下来,他才发自心底地吐出那个字:“嗨?”
“很抱歉我没能立刻赶来救你。不过你看,等所有头目全凑齐了多么重要。”
“你的意思是说,”斯托姆根几乎语无伦次了,“你一直知道我在哪儿?要是我想……”
“你先别急,”卡列伦回答,“至少让我说完。”
“好吧,”斯托姆根沮丧地说,“我听着呢。”他开始怀疑自己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里的诱饵。
“我用一个——大概用‘示踪器’称呼它最为合适——一直在监视着你,”卡列伦说,“你那些新朋友猜得不错,我无法在地下跟踪你,但我一直跟到了井口。隧道里的偷梁换柱做得很巧妙,但第一辆车停止反应后,这计划也就露馅儿了,我很快就再次确定了你的位置。接下来就是坐等时机了。我很清楚,一旦认为我找不到你,那些头目就会到这儿来,我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可你放了他们!”
“目前为止,我还无法确定这个星球上的二十五亿人中谁是这个组织的真正领导。现在确定了他们的位置,我就能跟踪他们在地球上任何地方的活动,如果我喜欢,还能监视到他们行动的细节。这比把他们锁起来强多了。他们无论采取什么行动,都会出卖余下的同党。他们被有效地压制了,他们也知道这一点。解救你的事情将成为他们的一个不解之谜,你就这样在他们眼前消失了。”
小屋里回荡起那浑厚的笑声。
“整个事情就像一出喜剧,但目的很严肃。我关心的不仅是这个组织的几十个人,我还要考虑这件事对各地的其他组织产生的影响。”
斯托姆根沉默了一会儿。他不太满意,但能理解卡列伦的看法,因此渐渐消了气。
“很遗憾,在我离任的前几周还得做这件事,”他最后说,“从现在起,我要在家里安排警卫。下一个遭绑架的就轮到皮特了。顺便问一句,他干得怎么样?”
“我这一周仔细观察了他,故意没有帮他。总体来说他干得很好,但他不是你的接班人。”
“那算他的运气了。”斯托姆根说,仍然有些愤愤不平,“还有,你从你的上级那儿得到什么答复了吗,关于对我们露面的事?我敢肯定,这是你的敌人反对你的最有力口实。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如果见不到超主,我们就永远不会相信他们。’”
卡列伦叹了口气。
“没有。我没得到答复。不过我知道那答复是什么。”
斯托姆根没有继续追问。以前他可能会那样做的,但现在,一个计划的模糊构想第一次在他心里变得清晰起来。审讯者的话再次回到了他的脑海。是的,也许可以发明一种仪器……
强迫之下被他拒绝的事情,自由之时他会愿意尝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