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记住我是谁。我厌倦了绳子和锁链。
我要记住我曾经的力量,也要记住森林中的过往。
我不会再为了一捆甘蔗,向人类出卖我的脊背。
我要去找我的同类,去找住在洞穴里的山林伙伴。
我要出去,等到天光破晓,等到白天—
去感受风温柔的亲吻,去感受水纯净的抚摸—
我要忘掉我的脚环,折断我的木桩。
我要重访昔日的爱人,以及自由自在的玩伴!
卡拉· 纳格已经尽一头大象的全部所能,为印度政府效力了四十七年。他被抓住时年仅二十岁。如今,卡拉· 纳格已经年近七十了。对于一头大象来说,这个岁数算得上是高寿了。
卡拉· 纳格的妈妈告诉他,一头懦弱的大象最容易受到伤害。所以他不再懦弱。在为印度政府效力的大象中,卡拉· 纳格最受人们喜爱。他被雇去加罗丘陵协助人类抓捕野象。
大图米是卡拉· 纳格现在的驭手,他爷爷就是当初看着卡拉· 纳格被抓捕的“大象们的图米”。他说:“黑蛇谁都不怕,单怕我。他看着我们一家三代人喂养他、照顾他。他会活着看到我们家的第四代人。”
“他也怕我。”小图米说。小图米已经十岁了,站直了有四英尺那么高。
在野象营里,就算一个小男孩也能派得上用场,而小图米能抵得上三个男孩儿。驱赶野象是小图米最开心的时候。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爬到营地里一根围栏柱子的顶端。
卡拉· 纳格和野象们总是绕着围栏来来回回大战许多回合,看得小图米在一旁大喊大叫。老捕象人们这时总会擦去眼旁的汗水,找到机会跟小图米点头致意。有时候,小图米也不只是在柱子上扭动。
一天夜里,小图米从柱子上滑下来,溜到象群里,把绳子松了的一端扔给了一个驭手,他正在设法套住小象崽的腿。小象崽总是能惹出更多的麻烦事。
卡拉· 纳格看见了小图米,用长鼻子卷起了他,把他交给了大图米,大图米把他放回了柱子上。
第二天早上,大图米把小图米臭骂了一通:“现在那些愚蠢的捕象人已经跟彼得森· 萨希卜告发了这件事情。”
“然后会发生什么?”小图米说。
“彼得森· 萨希卜是个疯子。他可能真的会让你做捕象人,露宿在疾病肆虐的丛林里,在捕场的围栏里被大象践踏至死。真丢人啊!走开!”
小图米一言不发地走开了。但是他向卡拉· 纳格倾诉了自己内心所有的苦闷。倾诉的同时,他检查了卡拉· 纳格的脚,发现了脚上的刺。
彼得森· 萨希卜骑着他的母象普德米尼过来了。他已经给山上其他野象营里的工人们发了工钱,因为这个捕象季就要结束了。一个本地的工人正坐在树下的桌子旁,给驭象人们发工钱。
大图米走向那个发钱的工人,小图米跟在他的身后。负责追踪野象的头儿马楚· 阿帕悄悄地对他的朋友说:“至少还是来了个捕象的好手。可惜这么小的孩子就要被送回平原去了。”
彼得森· 萨希卜的耳朵特别尖,他坐在普德米尼的背上,对着下面大喊道:“你们在说什么?我还从未听说过草原驭手中有这样的男人,他们不是连头死了的大象都捆不住吗?”
“不是男人,还只是个孩子。最后一次追捕大象时他才来的捕场,是他给巴尔茅扔了绳子。”马楚· 阿帕指着小图米说。
“他扔的绳子?他还没拴马桩高呢。小毛头,你叫什么名字呀?”彼得森· 萨希卜说。
卡拉· 纳格在小图米身后,看见小图米向他比了个手势,便用象鼻子卷起小图米,把他举到和普德米尼前额一样高的位置。
“欧!”彼得森· 萨希卜说,“你为什么要教你的大象玩这种把戏?是为了帮你偷晒在屋顶上的青玉米吗?”
“不是青玉米,穷苦人民的守护者!是瓜。”小图米说。
“看,小毛头。给你四安那 去买糖果吃。假以时日,你也会变成一个大象捕手的。记住,捕场可不是给小孩子玩的地方。”
“我永远都不能到这儿来吗,萨希卜?”小图米喘了口气问。
“是的。”彼得森· 萨希卜笑着说,“除非你看见大象跳舞,那时候你再来吧。”这是捕象者中间流传已久的一个笑话,意思就是绝对没可能的事情,因为还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大象跳舞。
小图米把钱给了他的妈妈。他们全家人都坐到了卡拉· 纳格的背上。大象们列好队,哼唧哼唧地绕着山路,冲向平原。
一个驭手说:“大象们知道捕象的季节已经结束了。今晚所有的野象都会跳舞,让你爸爸在桩子上再加一条链子吧。”
在野象营里,大象们的后腿被链子锁在了桩子上。小图米昏昏欲睡,躺在卡拉· 纳格身边的干草堆里睡了过去。小图米睡了一阵子,再醒来时,营地里月华如水。卡拉· 纳格竖着耳朵,仍旧站在他身边。
小图米听见远处传来一头野象的“呼—嘟”声。紧接着,队列里所有的野象都跳了起来,仿佛是被子弹击中了一般。他们的哼唧声惊醒了睡梦中的驭手们。人们拿着大锤子冲了出来,把桩子又砸深了些。一头刚被抓来的大象差点毁了拴他的桩子。大图米取下卡拉· 纳格腿上的链子,把那头大象的前后腿都捆了起来。
大图米只在卡拉· 纳格的腿上套了一圈绳子,然后叮嘱他要记住自己已经被拴紧了。卡拉· 纳格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看着月光。
“要是他晚上不安分,看着点儿他。”大图米跟小图米说完,就进屋睡觉去了。
小图米正要进入梦乡,忽然他听见绳子断了的声音。卡拉· 纳格无声无息地挣脱了拴住他的桩子,跑了。小图米沿着月光下的小路,紧紧地跟在了卡拉· 纳格身后。
“卡拉· 纳格!”小图米压低声音喊道,“带我一起走啊!卡拉· 纳格!”
大象这才转过身来,跨了三大步回到男孩儿身边,用鼻子把他卷起来,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小图米膝盖还没固定住,卡拉· 纳格就已经溜进了林子里。上山的时候,卡拉· 纳格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等卡拉· 纳格到达山顶,他停顿了一分钟。小图米向前倾了倾身子,看见山下的森林生机盎然。
卡拉· 纳格一口气向下冲进了山谷,树下低矮的灌木丛被他分成两拨,发出帆布撕裂般的声响。小图米压低身子,紧挨着大象的脖子,免得被大树枝扫到地上去。
卡拉· 纳格在河床上大步向前走着,他每踩下一脚,溅起的河水都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小图米听见河流的上下游传来越来越大的水声和吼叫声。
“啊!”小图米的牙齿开始打战。“今晚全体象族都出动了。这么说他们就要跳舞啦!”
卡拉· 纳格从河里走出来,喷干了鼻子里的水,继续往上爬。一头大象吼叫着,接着所有的大象都发出了同样的声响,声音持续的五到十秒间,真是让人毛骨悚然。随后一阵沉闷的轰隆声响起,声音越来越响。卡拉· 纳格抬起了一只前脚,接着又抬起了另一只。
现在,大象们全都跺起了脚,就像是在洞口擂战鼓一样。小图米用手捂住耳朵,想要挡住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但是巨大的震颤声仍能穿透他的全身。
这声响持续了足足两个小时,小图米的耳朵剧痛无比。不过,夜晚空气的味道告诉他,黎明即将到来。一束淡黄色的光冲破了黎明,随着这第一缕光线的来临,轰隆声终于停止了。
在那声音还未完全从小图米的脑子里消失,小图米的视线中就已经只剩卡拉· 纳格和普德米尼两头大象了。
“卡拉· 纳格,我们跟着普德米尼一起去彼得森· 萨希卜的野象营吧。”小图米说着,眼皮沉重。
彼得森· 萨希卜这时正在吃早餐,普德米尼和卡拉· 纳格蹒跚着走进了营地。小图米脸色发灰,头发上沾满了树叶。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给彼得森· 萨希卜行了个礼。
“跳舞!大象跳舞!”小图米无力地喊着,“我看见了。”卡拉· 纳格蹲了下来,小图米从他的脖子上滑下来,陷入了昏迷。
那天下午,小图米在彼得森· 萨希卜的吊床上睡了很久。在他睡觉的时候,彼得森· 萨希卜和马楚· 阿帕跟着大象的踪迹,在山里走了十五英里,找到了大象跳舞的地方。
“我跟着我的象主子有四十五年了,”马楚· 阿帕说,“但是我从未听人说起过谁的孩子见过这孩子看到的一切。”
当天晚上,在一排排被拴住的大象面前,营火熊熊燃烧,一场宴会正在举行着。小图米是所有人的英雄,马楚· 阿帕跳了起来,把小图米高高地举过头顶。
马楚· 阿帕大声喊着:“以后不要再喊他小图米了,要喊他‘大象们的图米’,这也是他太爷爷用过的称号。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捕象手!”
马楚· 阿帕绕着大象队列疾步走过。“拴着铁链的象主子们,朝‘大象们的图米’致敬吧!”
整个象群都甩起了长鼻子,随即爆发出了嘹亮的欢呼声和一阵惊人的吼叫声。这一切都是为了小图米,因为他曾独自一人,在加罗丘陵的中央,看见了大象在夜间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