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净山,明月楼。
皓月当空,水泽之上寒意颇浓,然而徐风吹来,残荷千点,几只耐寒的鹭鸟振翅飞起,景致依然动人。
富丽堂皇的明月楼内升起从未有过的黑色炊烟,一股饭菜的香味飘过水面,浮过一丝冬季的暖意。
明月楼顶,朗朗月光之下,摆放着两张藤椅。那楼顶的瓦片已给藤椅的椅脚戳掉了好几片,可见常常有人把椅子搬到楼顶来坐。一位白衣公子和一位青衣书生各自坐在藤椅之中,手持书卷,悠闲看书。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什么好书了。”白衣公子翻了一叠书页过去,“你那本故事如何?”青衣书生眼神清澈,仿佛看得非常专注,“我还在看开头。”白衣公子仔细一看,青衣书生将书本倒拿,一个字一个字倒着看,难怪看得极慢,“说到哪里了?”青衣书生平静的道,“说到杨家小姐在梳头。”白衣公子叹了口气,“真没品味,你看我这本《玉狐记》,我还没有看就知道有一只狐狸变身美女遇到落难公子,日后这位公子一定考中状元,然后娶公主为妻,那只狐狸深情不悔,决定化身狐狸,在状元家中冒充白狗,陪伴他一生。”青衣书生淡淡的道,“好故事,听了真感动。”白衣公子将书本盖在脸上,“看书果然不是什么好主意,不管月色多么明朗,书卷味多么风雅,每天这种时候我总是想睡觉。”青衣书生平静的道,“那你睡,我等吃饭。”白衣公子的声音自那本《玉狐记》底下传来,“梦游我也会吃饭……”
这两位月下读书的年轻公子,自然便是“明月金医”水多婆和莫子如,江湖风云涌动,世外风清月明,世间事恩怨情仇纷繁复杂,在这里了无痕迹。唐俪辞已在这里休养了近一个月,柳眼的双腿和脸也大有改善,水多婆把他的腿再次打断,重新接好,此时虽然仍然不能行走,以后却可以拄着拐杖慢慢练习,或许终有一日能够自行走动。关于他那张被剥去一层皮的脸,水多婆本想顺手给他换张像样的脸皮,好让自己平时不会总以为撞到鬼,柳眼却冥顽不灵,坚持不肯换脸。
他就要这张血肉模糊的鬼脸,水多婆命令他天天都必须戴着面纱以防吓人,之后也懒得劝他,只是在每日涂面的伤药中下点手脚,让柳眼那张脸渐渐的褪去疤痕生出新的皮肉,虽然不能如他从前一般令人倾倒,却也比原本的模样好得多。
柳眼此时坐在自制的轮椅中正在烧饭,他的手艺素来并不怎么样,但在明月楼中却似乎大受青睐,凡是他做出来的看似“菜肴”的东西,水多婆和莫子如都吃得很高兴。在此二十日,他觉得江湖恩怨已离自己很远,可惜无论感觉有多远,都是一种幻觉。
锅里的油热了,他下手炒菜,脆嫩的青菜被油色一润,看起来越发可口。油烟腾起,他将这一份未加盐的青菜盛起,装了一碟,之后再炒一份加盐的青菜。
一人倚门而立,站在他身后,见状秀丽的眉线微微一蹙,“我要吃这种菜吃到什么时候?”柳眼已经炒好另一份青菜,闻言顿了一顿,“吃到……你完全好的时候。”倚门而立的人一身白衣,他原先的衣服早已破损得不成样子,这一身水多婆的白衣穿在他身上同样显得秀丽温雅,仪态出尘,他换了话题,“阿眼,明日我就要回好云山。”
柳眼推动轮椅,转过身来看着他,“我听说最近发生了不少事,你此时回去,必定危险。”白衣人自是唐俪辞,闻言微微一笑,“错失一步,自然满盘皆输。”柳眼放下锅铲,“我和你一起回去。”唐俪辞道,“这种时候,我以为你该尽心尽力在猩鬼九心丸的解药上,和我回去是害我,不是帮我。”他说得很淡,说得很透彻,不留余地。柳眼的表情刹那激动起来,在灯火下看起来有些狰狞,“你——”不知为何却生生顿住,“解药的事我会解决,但你——你不能一个人回去。”
“担心我?”唐俪辞浅浅的吐出一口气,“担心我还不如担心你自己,明月楼不是久留之地,我不会和你同行,你孤身一人行动不便要如何着手解药之事?你盘算好了吗?”柳眼一怔,“我……”他近来心烦意乱,实是什么也没想,“我总会有办法。”唐俪辞看着他,过了良久叹了口气,“你要到什么时候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柳眼冷冷的道,“难道你就知道你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看你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会自以为是胡作非为……”他说了一半,转过头去,改了话题,“解药之事我有眉目,你不必担心,在下一次毒发之前我一定交得出解药。”
“如何做?”唐俪辞的声音柔和温雅,“你莫忘了,有人说你五日之后将会出现在焦玉镇丽人居。”柳眼哼了一声,不知该如何回答。唐俪辞的眼睫垂了下来,慢慢的道,“敢撂下这种话的人有胆色,我想他有让你非去不可的办法。”柳眼怒道,“我若不想去就不去,有什么办法?”唐俪辞微微一笑,“比如说——以方平斋或玉团儿的性命威胁,你去是不去?”柳眼一怔,“我不——”唐俪辞举起一根白皙的手指,“要答案的人不是我,五天之后你再回答不迟。”他转身望着夜空的明月,“有人想要你的解药、想要借你立威、借你施恩、还想要你的命……你懂不懂?”
“我知道。”柳眼看着桌上的菜肴,“先吃饭吧。”唐俪辞慢慢的道,“有些时候我真不知道你的脑子究竟是做什么的……该想的事你根本不想,不该想的事你整日整夜的胡思乱想,你说我给你一个耳光你会清醒点么?”柳眼怒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我是邪教魔头我不跟着你这一身正气的唐公子,绝对不会让你在这个时候多生是非多惹麻烦,行了么?行了么?”唐俪辞柔声道,“阿眼,你最好能找到方平斋和那姓玉的小姑娘,你徒弟对你不错,如果他不曾落入人手,和他同行暂时是安全的。”柳眼冷笑一声,“他不过想学音杀之术。”唐俪辞道,“你认为他有天分,不是么……何况还有一个理由。”他的声音温柔,说这句话的时候调子很软,“她和他们在一起。”
柳眼全身一震,突然沉默了下来,宛若身周的空气都冷了几分。唐俪辞转过身来,“你想让她了解你么?想不想让她知道她从前认识的柳眼究竟有多少伪装?想不想让她知道真正的柳眼是个什么样的人?想不想知道她究竟爱谁?为什么她不爱你?敢不敢让她知道你心里有多少事?”柳眼咬牙不语,唐俪辞笑了笑,浅笑里意味无穷。骤然“碰”的一声柳眼拍案而起,“是!我想!我很想!但她想听吗?她想知道吗?她根本不会在乎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到底在想什么……我很想她知道我心里很羡慕她我很爱她很想对她好!但是她心里只有你!只有她儿子!我何必让她了解我?我有什么非得让她了解?就算了解了又怎么样呢?让她觉得我更荒唐更混蛋更可笑更无能吗?”
“她心里没有你,也没有我。”唐俪辞并不在乎柳眼被他激怒,脸上仍含浅笑,“我不知道她心里有谁,我也不关心……但是你关心,你在乎,你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投入这么多感情不是吗?你很希望她能真的关心你把你看得很重,你需要她把你看得很重,因为你失去的东西太多而她身上有你失去的东西……”柳眼一扬手“当啷”一声砸了碟子,碎瓷满地飞溅,“是!我承认是!我希望我是她那样的人,我希望她在乎我,但我要的东西不要你来施舍!”
“你要学会争取。”唐俪辞浅浅的笑,“自暴自弃永远得不到任何东西。”柳眼冷冷的道,“那你什么时候学会放弃?你从来不自暴自弃,你又得到什么了吗?”唐俪辞眉角微微上扬,“你再说一次——”柳眼别过头去,却是不肯再说,僵硬了好一阵子,他勉强道,“我会去找方平斋,但不是为了阿谁。”
“我不管你为了什么,总之你肯去找方平斋,我很高兴。”唐俪辞自门边走了过来,将灶台上两碟青菜端到桌上放好。柳眼突然提高声音,“你——你不是也很在乎她……何必装呢……”唐俪辞放下碟子转过身来,“我么……觉得她是一个很隐忍的女人,她很聪明、很克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和该得什么……她很自卑,但不自怜;她不快乐,但不忧怨。当然她很美——但让我感兴趣的是……我想看到这个女人为谁哭泣,为谁疯狂为谁去死的样子。”他的声音很柔和,“她过得四平八稳,仿佛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能淡然面对,我想看她疯狂的样子、伤心的样子、歇斯底里或者极端绝望的样子……”柳眼胸前气息起伏,“你——你简直——”唐俪辞微微一笑,柔声道,“你爱她,是想保护她;我爱她,就想伤害她。”
柳眼全身都在微微发颤,“你——你一向对她很好,不要说这种话,我不会相信你的。”唐俪辞突然笑了起来,那笑颜如妖花初放,诡谲瑰丽一瞬即逝,“会说这种话,只说明阿眼你不知道怎样伤人。”柳眼指尖颤抖,他牢牢抓住轮椅的扶手,“你何必这样对她,她相信你在乎你,她关心你……把你当成朋友,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阿俪,她不是你的玩具,你不能因为喜欢就要把她弄坏……她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已经过得很苦,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唐俪辞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柔声道,“吃饭了,你不饿吗?”柳眼全身僵硬,轮椅的扶手被他硬生生掰下一块,“吃饭!”
说到“吃饭”两个字,屋里突然多了两人,水多婆和莫子如不知什么时候闪进门来,已经大模大样的坐在桌边,举筷大嚼。唐俪辞面前有另一份不加盐的菜肴,他慢慢的吃着,柳眼闷头吃自己的饭菜,四人各吃各的,全不交谈。
“喂。”水多婆吃到一半,突然对唐俪辞瞧了一眼,“你明天就要走?”唐俪辞颔首,他慢慢的咀嚼,姿态优雅。水多婆的筷子在菜碟上敲了敲,“不吃盐、不吃糖、不吃煎的、炸的、烤的,最好天天吃清粥白菜。”唐俪辞停下筷子,“为什么……”水多婆“呃”了一声,“这个……不能告诉你。”唐俪辞却也不问,持起筷子继续吃饭。莫子如眼帘一阖,安静的问,“难道你不好奇?”
唐俪辞看着桌上的菜肴,略显思考之色,并没有说话。莫子如睁开眼睛,安静的吃菜,也没有把话题接下去。柳眼用力的握筷,几乎要把手中的筷子折断,他不想看唐俪辞,却又忍不住不去注意他的呼吸,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道,“你……你回好云山以后,少和人动手。”
唐俪辞仍然看着桌上的菜肴,过了好一会儿才柔声道,“我是天下第一,所以不可能不和人动手。”柳眼怒道,“你——你的伤还没好,中原剑会高手如云,轮得到你出手吗?”唐俪辞笑了笑,莫子如和水多婆各自吃饭,就如没听见一样,柳眼啪的一声丢开碗筷,推动轮椅从房中离去,他不吃了。
水多婆和莫子如眼角的余光扫过柳眼的背影,一直到柳眼走得无影无踪,水多婆才喃喃的叹了口气,“没人洗碗了……”莫子如神色如常,不为所动,这里反正不是他的暗香居。水多婆斜眼看着唐俪辞,“他是为你好。”唐俪辞夹起一块青菜,“他不过在犯天真,外加异想天开。”莫子如闭目颔首,他与唐俪辞同感。水多婆啪的一声打开袖中扇,又合了起来,“哈哈!算我错了,吃饭吃饭。”
柳眼推动轮椅回到明月楼的客房,水多婆从不待客,所以这“客房”里连一张床榻都没有,满地堆满了金银珠宝,他每日就躺在那些成堆的金银珠宝上睡觉,被褥是水多婆那些成堆成堆的崭新白衣。此时回房,触目所见尽是珠光宝气,他心情更加烦闷,调转轮椅向着窗外,窗外水泽潋滟,山色重重,让他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阿俪……还不知道他真正的病情,他从来不想他也会死,他还是会仗着他自己百毒不侵去做一夫当关只手回天的事。他喜欢做这种事,不是出于虚荣和控制欲,而是因为他不肯让别人去涉险。他身上的外伤已经痊愈,谁也阻止不了他做任何事,包括伤害自己的和伤害别人的。
柳眼望着遥远的大山,眼底有浓郁的哀伤,他救不了唐俪辞、他保护不了阿谁、他不知道如何寻觅方平斋和玉团儿,而天下人都认定他最该做和最该想的事只是猩鬼九心丸的解药。
他抬起右手紧紧的攀住窗台,五指用力得指缝沁出丝丝鲜血,他的心不能静、他想不了任何事,只觉得自己快要被自天地涌来的压力压垮了。
十二月,气候渐寒,昨日下了一场微雪,映得荷县分外清灵。几道人影在雪地上艰辛的走着,雪虽不深,但道路泥泞不堪,自东城往荷县而去的道路便只一条,谁也无可奈何。这几位要去荷县的路人一人紫色衣裙、一人黄衣红扇、一人黑裙佩剑,正是方平斋一行。
方平斋将阿谁和玉团儿自天牢救出,又闯进杨桂华的房间寻到了凤凤,三人外加一个孩子从洛阳出来之后,四处打听不到柳眼的消息,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寄望于焦玉镇丽人居。玉团儿只盼鬼牡丹所言不虚,两日之后柳眼的确会出现在焦玉镇丽人居,然而谁都知希望渺然,柳眼被来路不明的杀手劫去,他半身残废武功全失,要如何能脱身来到丽人居呢?除非他便是被鬼牡丹劫去,但鬼牡丹若要将他劫去,为何在少林寺外无人之处不动手,而要在少林十七僧团团包围中劫人?这全然不合情理。
阿谁怀抱凤凤,她既挂心柳眼的安危,也挂心唐俪辞的下落,但一路行来所听闻的却是唐俪辞和柳眼双双失踪,西方桃率领中原剑会扫荡风流店遗寇的消息。西方桃的名望越高便让她越不安,唐公子若是平安无恙,岂容如此?她跟着方平斋和玉团儿寻柳眼,心中却颇为唐俪辞忧虑。
焦玉镇在荷县之北,丽人居乃是焦玉镇上颇有名望的酒楼。十年之前方平斋在这里大宴七花云行客,毒倒梅花易数的便是丽人居的“文春酒”,此番鬼牡丹扬言丽人居相见,用心昭然若揭,但方平斋却不得不来。
他真有些狠不下心不认这师父,虽然他这师父待他冷眉冷眼,素来没什么好脸色,但小徒弟心心念念的音杀之术尚未学成,总不能先欺师灭祖。玉团儿对柳眼一往情深,便是方平斋不来,丽人居就算远隔千里万里,她也一定来了,何况尚有方平斋相陪。几人颠簸了几日路程,今日已在荷县,只消再赶半天路程就可到达焦玉镇。
一个月的时限将到,前往焦玉镇的武林人士甚多,方平斋所走的自荷县到焦玉镇的这条道较为偏僻,此时只有他们三人行走,微雪初化,泥土潮湿冰冷,踏在泥地里要多难受便有多难受。
“喂,你说他真的会在那里吗?”玉团儿一脚高一脚低的行走,一边问,“要是他不在那里,我们要去哪里找?”方平斋红扇插在颈后,冬季酷寒,他若再拿着那柄红扇四处挥舞,连他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像疯子,所以把红毛羽扇插在颈后,还可一挡寒风。他苦笑了一声,“这个……我觉得既然大哥搁下话来,他就绝对有办法让师父自投罗网。”玉团儿大口呼吸着清冷的空气,“什么办法?”方平斋继续苦笑,“比如——他把你吊在丽人居屋顶,你说师父来是不来?”玉团儿哼了一声,“那我怎么知道?换了是我一定来啦,但我又不是他。”方平斋摇了摇头,他和玉团儿真是难以沟通,转头看向阿谁,“阿谁姑娘以为呢?”
“我觉得尊主……我觉得他会来的。”阿谁抚摸着凤凤的后颈,凤凤抓着她的衣襟,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荒凉的山水,看得专心致志。玉团儿眼神一亮,拉住阿谁的手,“为什么?”她只盼阿谁说出实打实的证据证明柳眼就在丽人居。阿谁比她略高一些,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就像她温柔的抚摸凤凤一样,“因为他没有其他地方能去。”
玉团儿一怔,她没有听懂,“他没有其他地方能去?但是这里是最危险最多人想杀他的地方啊!”阿谁叹了口气,“傻妹子,他如果躲了起来就此消失不见,你会不会很失望?”玉团儿点了点头,“他不会的。”阿谁微微一笑,“所以……他不会躲起来,他也没其他地方去,如果他能来,就会来这里。”玉团儿重重的向地下踩了一脚,“阿谁姐姐,你真聪明,我知道他为什么总是记着你了。”阿谁微微咬了咬下唇,“他说他记着我么?”
玉团儿看着阿谁怀里的凤凤,伸手把他抱了过来,摸着婴儿柔软的头发和肌肤,亲亲他的头顶又把他还给阿谁,叹了口气,“嗯,他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他记着你,每天都想你。”阿谁摇了摇头,“你嫉妒吗?”玉团儿呆呆的看着凤凤,“我不知道,我有时候觉得他对我很好,不过……不过我看到他看着你的样子,觉得……觉得他比较想和你在一起,我就很失望。”她拍拍额头,“但是我明白那是我不能让他想和我在一起,不是你的错。”
阿谁拉住她的手,幽幽叹息,“妹子,他以后会明白你比我好千百倍。他现在想和我在一起,不过是因为……”她微微一顿,“不过是因为他错了。”玉团儿握紧她的手,“姐姐你会想他吗?”阿谁心头微微一震,有一瞬间她觉得心重重一跳,竟不知跳到哪里去了,和柳眼在一起的画面掠过眼前,妖魅阴郁的绝美容颜,残酷任性的虐待,迷失的狂乱的心……在水牢中浸泡一日一夜而失去的孩子,还有那日他极度哀伤的眼神……要说不想、要说能全然忘记那是假的,想的……日日夜夜都在想,想柳眼的可怜,想唐俪辞的残忍,想傅主梅的亲切,甚至会想到郝文侯……想到他那种刻骨的深情,想到遍地的尸首、想到柳眼的琵琶、那种声声凄厉的旋律……“不想。”她柔声道。
玉团儿又问,“他……他从前是不是长得很好看?”阿谁微笑了,“嗯,他从前长得很好看,可能是谁也想不出来的好看吧,但不像女人。”玉团儿很遗憾的叹了口气,“可惜我永远也看不到啦,阿谁姐姐,你喜欢他吗?”阿谁摇了摇头,“不喜欢。”玉团儿一边跟着方平斋往前走,一边好奇的问,“为什么?”
为什么……阿谁的神思微微的有些恍惚,什么……叫做喜欢?怎么样才算对一个人好?她已越来越不明了,像柳眼那样、像唐俪辞那样……那也叫做喜欢……但与其说是喜欢,她更相信唐俪辞所说的“男人其实并没有不同……对你,郝文侯是强暴,柳眼是凌虐,而我……不过是嫖娼而已。”
那句话说得太好,好得打碎她所有的信心,好得让她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样的……阿谁看着玉团儿清澈的眼睛,“因为我喜欢的是别人。”有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说的是真是假,只是明白不能伤害眼前天真的少女。
玉团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姐姐你喜欢谁?长得好看吗?”阿谁慢慢的跟着她的脚步走着,“没有柳眼和唐公子的好看。”玉团儿跳上一块大石头又跳下来,脚步轻快,“你是怎么喜欢他的?”阿谁一怔,方平斋哈哈大笑,这小丫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已经不是他一个人消受不了,阿谁也开始不知道如何回答了。想了好一会儿,阿谁微微一笑,“我是凤凤的娘,已经没办法怎样去喜欢别人啦,我只能喜欢凤凤。”她看着玉团儿皱起眉头,略略一顿,“何况……我也不知道怎样喜欢别人。”
“阿谁姐姐,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喜欢他才好呢。”玉团儿本来高高兴兴,突然沮丧了起来,“我想对他很好很好,可是我一对他好,他就要生气。他一生气,不听我的话,我就想打他了。”她垂下头,“我是不是很凶?”阿谁微笑了起来,“不是,我想你就算打他他心里也不会生气,因为你不骗他。”玉团儿又道,“但我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啊、为什么不喜欢我啊、为什么喜欢你啊?他又不肯对我说,我经常很生气的。”阿谁一只手将她搂了过来,对这心地坦荡的小姑娘她很是喜欢,“别担心,你心里想怎么对他就怎么对他。”她柔声道,“别绕圈子,什么都告诉他,他会知道你比我好千百倍。”玉团儿的笑颜灿烂无暇,“姐姐你真好。”
“为什么女人谈心的内容男人听起来就是像天书?”方平斋前边探路,“男人又不是物品,可以送来送去,不是哪个女人品质好,天底下的男人就都会中意。你们两个窃窃私语,我听来真替师父后怕,可怕啊可怕。”玉团儿瞪眼道,“你闭嘴!”方平斋摇头,“我真可怜,唉,可怜啊可怜。”
三人走过长长的泥路,终是到了荷县周边的山丘。
触目所见,荷县扎满了黑色的帐篷,原有的房屋商铺被统统推到,夷为平地,被火焚过的烟气尚未全散,废墟之上数百帐篷搭建得整整齐齐,遥遥看去,在帐篷外走动的黑衣人不下五百之众。
三人面面相觑,玉团儿低声问,“你是不是走错路了?”方平斋习惯的摸出颈后的红扇摇了两下,“我也正在怀疑我是不是走错路见到鬼……不过——”他的瞳孔缩微,“那帐篷上面绣的是什么东西?”
“牡丹花吧……”玉团儿的眼力极好,凝视了远处一阵,“很难看的牡丹花。”阿谁瞧不见,秀眉微蹙,“那是什么?”方平斋叹气,“好像是大哥旗下招募的死士,名为妖魂死士,看这种阵势,大哥好像要把师父剥皮拆骨碎尸万段。”阿谁摇了摇头,“他如果要柳眼死,早就可以杀了他,他借柳眼之名将猩鬼九心丸的受害者召集到这里来,又在这里布下重兵,我想他必定另有企图。”
“你大哥是不是想把来的人统统抓起来?”玉团儿并不笨,“但可能来的人会很多,怎么可能抓得完?”方平斋红扇一动,“他想确认有多少门派受害,想抓的是各门派中的关键人物,更想借由猩鬼九心丸的解药控制众人,当然这其中的关键是师父本人要到场,否则难以收到控制之效。”阿谁低声道,“但如果他被人劫去无法脱身,就不可能来到此处。”方平斋摇头,“非也,如果有人将他擒去,此地正是扬威江湖操纵风云之处,不可能不来。”
但要前往焦玉镇就要通过这片帐篷,玉团儿武功不高,阿谁不会武功,尚带着一个婴孩,单凭方平斋一个人要如何过去?
“要到焦玉镇只有这一条路?”阿谁抱着凤凤,“我看我和凤凤绕路过去,以免拖累你们的身手。”方平斋嗯了一声,“让智如渊海聪明百世的我来想办法,嗯,我有办法。”玉团儿问,“什么办法?”方平斋咳嗽一声,“硬闯。”
“这算是什么办法?”玉团儿瞪大眼睛,“闯过去人人都知道我们来找他啦!”方平斋哈哈一笑,“荷县离焦玉镇很近,只要闯过这阵帐篷,翻过那很矮的山头就是焦玉镇丽人居,路程不算太长。如果我们把这里搅一个人仰马翻,聚集在丽人居的人就知道这里有埋伏,而大哥伏兵暴露,也就不敢过于明目张胆。我们在这里闹事的消息如果传出去,亲亲师父要找我们也比较容易,只要他得到消息,不来也得来——只是要赌一把,是我们先找到他,或者是我那阴谋诡计的大哥先找到他了。”他红扇一挥,“赌——或是不赌?”
“但你大哥应该早已备下对付你的方法,硬闯恐怕是非常危险。”阿谁沉吟了一阵,“这样吧,我带着妹子往另一边绕路,你往帐篷里闯一阵,很快退出来和我们在丽人居会合,有你在这里闯阵,想必我们路上会安全些,你也不必当真硬闯。”方平斋嗯了一声,“这是个好办法,但你知道要如何绕路么?”没有三个累赘在身边,就算是鬼牡丹手下的妖魂死士,他也来去自如。阿谁微微一笑,“不怕,我孤身一人惯了,寻到道路并不困难。”方平斋红扇一摇,“有时候我觉得你这个女人除了五官端正并没有什么优点,更不知道师父为什么执着于你,但突然发现有事交代你办,总比让我那小师姑去办要让人放心得多,世上竟也有可靠的女人,真是奇了。”阿谁笑了起来,伸手挽了挽鬓边散落的发丝,“待看清楚了前面的情况,你我便分头行事。”
“很好。”方平斋一跃上身旁的大树,观望荷县那片帐篷,阿谁凝目远眺,看了看山势,拉住了玉团儿的手。玉团儿指指树林,“这里也可以过去。”阿谁握了握她的手,“我们沿着山路过去,不要打草惊蛇。”玉团儿被她拉着手,低下头来,“你说他要是不来怎么办?”阿谁轻轻捏了捏她柔软的手掌,“他不来的话,我陪你直到找到他,好不好?”玉团儿眼圈微红,却是笑了起来,“说好了!”阿谁微笑,“嗯,说好了。”
头顶上掠过一阵微风,方平斋的身影已然不见,阿谁拉着玉团儿的手,另一只手抱着凤凤,慢慢的自山丘的另一边走去。
焦玉镇是紧邻荷县的一个小村落,荷县和焦玉镇的人口相加恐怕不超过五百之数,村民耕田织布,与世无争,此地本如世外桃源。本地多养黄牛,牛群在此生长得特别健壮,其毛肚滋味尤其妙不可言,故而焦玉镇毛肚之名远扬,虽然人口不多,名气却也不小。十六年前有人自洛阳到此建酒楼“丽人居”,以江南美女待客,配以雪山冰酒,农家小菜,黄牛百吃,滋味真是美妙绝伦,尤以麻辣毛肚远近闻名。十年前方平斋就是喜欢麻辣毛肚,所以才相邀七花云行客在丽人居饮酒,经过十年时间,丽人居翻修几次,规模与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
距离少林寺黑衣人所说的一月之期尚有两日,丽人居左近已聚集了数百江湖豪客,门派各有不同,各自聚集,互不干涉。大家均知彼此都有门人受猩鬼九心丸之害,虽是同病相怜,但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见面都是尴尬,不如闭嘴装作未见。
中原剑会来了二十余人,由董狐笔和成缊袍为首,本来如此江湖大事,西方桃不该不来,但听说失踪了二十余日的唐俪辞突然现身,此时正与西方桃详谈江湖局势,于是两人都未曾来到。少林寺由大成禅师率领三十余位和尚到位,静观事态变化,其余武当、昆仑、峨眉等等门派各分区域,互不往来,将丽人居团团围住。
丽人居中也有不少江湖豪客,有些人索性在丽人居中大吃大嚼,连醉数日,反正身上剧毒难解,一两年后即将毒发,耻于向风流店俯首称臣,不如醉死。丽人居的掌柜这几日心惊胆战,却也平白赚了不少银两。
阿谁怀抱婴儿,玉团儿藏起佩剑,两人扮作过路女子,绕过两座山丘,慢慢向焦玉镇走去。一路上不少行人,看得出都是冲着柳眼来的,玉团儿处处留心,却没有看见任何形如柳眼的人出现。
身后帐篷阵遥遥升起一团团的黑烟,有人惨呼惊愕之声,也不知方平斋将那些妖魂死士如何了,但见黑色烟雾不断升起,直上云霄。阿谁望了望天色,此时碧空万里,聚集在丽人居的人应当能够看见吧?
通向焦玉镇的道路有七八条之多,如今每一条路上都有人行色匆匆,赶往丽人居。寒风瑟瑟,刚下过雪的小路潮湿阴冷,又被马匹踏出许多泥坑,让人行走起来越发困难。有一人拄着一根竹杖,颤颤巍巍的沿着泥泞不堪的小路走着,以他那踉跄不稳的步伐,要到焦玉镇只怕还要走一整天。
在那人身后还跟着一位白色衣裳,衣裳上修满了文字的银发书生,书生面如冠玉,唇若涂丹,相貌风流潇洒,便是不知年龄几何。拄着竹杖那人摇摇晃晃的往前走,银发书生一步一叹的跟在后面,“我说你——你就不能稍微改装一下,就准备顶着这张‘美若天仙’的面容去见人?我看你只要一踏入焦玉镇内,一百个人里面有一百二十个知道你是柳眼,你就准备被人乱刀砍死,或者是枭首鞭尸吧。”
“闭嘴!”柳眼的面容依然可怖,有些地方已生出皮肉,有些地方依然一片猩红,姣好的肤色映着鲜红的疤痕,让人看过一眼就不想再看。银发书生从袖中抖出一张人皮面具,“来来来,你把这个戴上,就算你个性高傲,高得让我佩服,你也要可怜一下为你当保镖的我,我一生活得逍遥,还不想一把年纪死在乱刀之下,我还想寿终正寝呢。”
“你很吵。”柳眼不耐的道,“你就不能有片刻安静吗?”银发书生拍了拍胸口,“我本来很逍遥,只是打算找小水去吃鱼头煲,谁知道撞到大头鬼。要是知道小唐在那里,我死也不去,现在……唉……”他连连摇头。柳眼哼了一声,“你不是从他那里拿了一张一万两黄金的银票?有什么好哭的?”这银发书生自是江湖名宿雪线子,闻言越发叫苦连天,“本来是小唐欠我六千两黄金,现在他给我一万两的银票,要我倒找给他四千两金子,我等云游江湖两袖清风,哪里有四千两金子倒找给他?现在弄得我欠他四千两黄金,要不是我欠他钱,万万不会做你的保镖,这种冤大头危险又麻烦之事,我一向是不沾的。”他一边唠唠叨叨的说着,一边把手中的人皮面具突地罩在柳眼脸上,一瞬间柳眼便成了一位老态龙钟满脸黑斑的糟老头。雪线子满意的拍拍手,“这样安全得多,保管连你妈都认不出来——”他一句话没说完,泥泞小路的枯草丛中突然钻出十几条土狗,对着柳眼狂吠不已。雪线子一怔,柳眼也是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果然不出所料,绕是你千变万化,也逃不过狗鼻子闻这么一闻。”荒草丛中刹那钻出十几位黑色劲装,背绣牡丹的男子,其中一人容貌清秀,神色冷漠,柳眼和雪线子并不认得,这位眼含恨意的黑衣少年乃是草无芳。风流店好云山一战败后,他便不知所踪,实际上由明转暗,归入鬼牡丹旗下妖魂死士。
“狗?”雪线子张口结舌,“怎么会想到狗呢……有多少狗?全部都在这条路上?”草无芳淡淡的道,“所有通向丽人居的八条道路,共有五百四十四条狗,气味来自书眉房你那间药房,而即将吊在丽人居屋顶上的……是林逋林公子,天罗地网,总有一条路会抓得到你。”他手臂平举,黑色衣袖风中轻轻的飘动,“跟我走吧。”
柳眼眼里并没有地上那些狗,他淡淡的瞟了草无芳一眼,“花无言死的时候,你是不是恨我没有救他?”草无芳神色很冷,“你本可以救他,但你弹琴为他送终。”柳眼笑了笑,“我不救废物。”草无芳脸动怒容,“他不是废物!他为你尽心尽力,甚至送了性命,在他为你拼命的时候,你却在一旁弹琴,你弹着琴看他死,你为他的死吟诗,你把他当作一出戏……像你这样的人,该下地狱!”柳眼又是笑了笑,在他那张古怪的脸上,笑容显得说不出的怪异,“他如果活下去,会越活越错,让自己越来越痛苦,你是他好友,但你却不明白。”草无芳冷笑一声,“像你现在这种模样,才是活生生的废物!”他一负手,“生擒!”
十来位黑衣人将柳眼和雪线子团团围住,草无芳长剑出鞘,一剑往柳眼肩上刺去。柳眼住着竹杖退了一步,雪线子叹了口气,“且慢!”他踏上一步,“小兄弟,如果你只有这十几个帮手,我劝你还是快点带着狗走吧。”
草无芳长剑平举,柳眼眼线微扬,雪线子的衣袖骤然飘动,一位红衣妇人自树后姗姗露出半张脸儿,雪肤乌发,风韵犹存,对着雪线子嫣然一笑,“雪郎,你我可是三十年不见了,还是这么风流可人啊。”雪线子又叹了口气,“眉太短、脸太长、鼻不够挺,牙齿不齐,就算过了三十年,你也依然如故。”那树后的红衣妇人格格娇笑,“雪郎所见的美人儿何止千万,我自是不敢自居美人。”她盈盈走了出来,神色甚是亲切,仿佛只是见了多年不见的挚友。
柳眼心中微微一跳,这人是“千形化影”红蝉娘子,数十年前著名的用毒高手,纵然雪线子名震江湖也未必能在她手上占到便宜。正在他一震之际,又有一人自不远处缓步而来,盲了一目,浑身伤疤,在颈上有个黑黝黝的洞口,正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看来触目惊心。柳眼的心慢慢的提了起来,是余泣凤……
雪线子哈哈一笑,“我已三十年未逢敌手。”红蝉娘子盈盈的笑,“哎呀,我可没想要做雪郎的敌手,只要能让我在你脸上亲一口,真真死也甘心。”余泣凤缓步走到红蝉娘子身旁,锈迹斑斑的铁剑一拧,沙哑古怪的声音缓缓的道,“能和雪线子一战,也不辱没了剑王之名。”
草无芳率众退后一步,对着雪线子身后的柳眼虎视眈眈。雪线子全身白衣轻飘,直面两大敌手,“我说——欠人钱的滋味果然不好受,可怜我一把年纪还要为黄金拼命……真是可悲又无奈啊!”柳眼低声道,“你走吧。”雪线子笑了一声,“哎呀,我就算要逃,也要带上价值四千两黄金的你,要对我有信心。”柳眼道,“好。”
乌云翻卷,风渐起,荒草小径延伸万里,便是海角天涯。
余泣凤残剑缓缓抬起,“请赐教。”雪线子颔首,他的目光停留在余泣凤的残剑上,这只剑纵然已残,那“西风斩荒火”依然不可轻视。红蝉娘子娇柔的笑,“哎呀,不把人家放在眼里呢!雪郎你真是令人伤心啊。”言下衣袖一飘,一蓬红雾向雪线子徐徐飘来,不消说必定是一蓬毒雾。
雪线子站住不动,那蓬红色毒雾飘上他的衣裳,霎时腐蚀衣裳,在那雪白的衣襟上穿了几个小洞,然而少许飘上他脸颊的毒雾就如失效一般,掠过无痕。红蝉娘子一怔,雪线子元功精湛,不畏剧毒,虽然她这毒雾有消肌蚀血之效,却只化去了衣服。当下她手腕一翻,一柄弯刀在手,那刀刃呈现莹莹的蓝光,也不知喂了多少种剧毒,一招“临风望月”往雪线子颈上削去。
雪线子的视线仍旧牢牢停留在余泣凤的剑上,红蝉娘子弯刀袭到,突的眼前一花,雪线子身不动眼不移,竟是突然倒退三尺,避开了她那把弯刀。而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连柳眼也没瞧出来,宛若真是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一般。
“雪郎真是神鬼莫测,不过移形换位这种功夫听说练得再好也不过丈许范围内的变化,人就是人,不可能真的每次都会消失的。”红蝉娘子柔声娇笑,红纱一抖,笔直的对着雪线子的头罩了下去。
那红纱拂到半空,四角扬起,竟抖开四尺方圆,宛若一张大网对着雪线子和柳眼罩下。雪线子衣袖微动,但听“嘶”的一声响,红纱中心刹那破了一个大洞,四分五裂的红纱洒落一地,红蝉娘子身子如蛇般一曲三扭,穿过飘散的红纱,一刀直扑雪线子心口,“雪郎好俊的功夫!”她貌若四旬,实际却已是六七十岁的老妪,但身手依然矫健,一刀击出,数十年功力蕴含其上,绝非等闲。雪线子目光不离余泣凤的残剑,身形一转,再度带着柳眼退出四尺之遥,就在他移形换位的瞬间,余泣凤剑啸鸣起,风云变动,一剑疾刺雪线子胸口。红蝉娘子一个转身,蓝色弯刀疾砍雪线子的后背,刹那间剑风激荡起漫天尘土,一捧怪异的蓝光冲破尘烟,“咿呀”尘烟中传来一声怪啸,雪线子负手在后,白袖骤然扬起。
柳眼一直站在雪线子身后,余泣凤这一剑和红蝉娘子这一刀合力,他的心刹那悬到了顶点,即使他武功未曾全废,这两人全力一击他自问也接不下来。但见雪线子白袖扬起,余泣凤那一剑穿袖而过,直刺胸口,雪线子手掌在剑上一抹,逆剑而上在余泣凤手上轻轻一拍。余泣凤数十年功力,外有猩鬼九心丸助威,握剑之稳堪称天下无双,这一掌未能撼动残剑来路,但见剑刃就要透胸而入,却在触及雪线子胸膛的瞬间节节断裂,碎成一地铁屑。余泣凤一怔,一掌拍出,他功力深湛,手上的铁剑却抵不住雪线子轻轻一抹。雪线子对他一笑,挥手迎上,只听“碰”的一声双掌接实,双方平分秋色,谁也没晃动一下。便在剑断同时,身后红蝉娘子的蓝色弯刀发出一声怪啸,已斩到雪线子背后衣襟,柳眼突地伸出竹杖,在她刀上轻轻一拨。
“朴”的一声微响,竹杖焦黑了一块,那蓝色弯刀中心骤然钻出几条白色小虫,如蛇般蠕动,直往雪线子背后扑去。柳眼沉住气,在雪线子与余泣凤对峙之时,竹杖连变七八般变化,招招向那小虫招呼,他手上虽然无力,但招式犹在,这毒虫虽然可怕,却经不起竹杖一戳。红蝉娘子“咦”的一声,收刀在手,“你竟然还敢动手!果然是好大的胆子!”
柳眼站在雪线子背后,竹杖支地,那节焦黑的杖头碎裂让他晃了一晃。就算是他面上戴着人皮面具,红蝉娘子也看出他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消雪线子站在这里,他便站在他背后,红蝉娘子砍一刀他便挡一刀、砍两刀便挡两刀。“柳尊主,你今日当真让我刮目相看。”红蝉娘子格格娇笑,“我原先只当你是个绣花枕头样的小白脸呢!不想脸皮给人剥了以后人也有情有义起来,那些想为你生为你死的小丫头们也算没白看中你。可惜——你的情义用错地方,他是你的死对头唐公子的好友,难道不是你的敌人?你拼命护着他做什么?”柳眼淡淡的瞟了她一眼,“老妖婆!”
红蝉娘子一怔,勃然大怒,唰的一刀向他拦腰砍去。她一生最恨别人说她老,柳眼却是故意踩她的痛脚。雪线子本来目不转睛的和余泣凤彼此对峙,闻言突然露齿一笑,“嗯,听到一句好话!”余泣凤见他口齿一张,并指往前,指尖一股剑气破空而出,虽无利剑之威,但距离甚近,也是纵横开阔,十分厉害。雪线子袖袍一拂,红蝉娘子乍见刀下的柳眼被他白色衣袖掩去,余泣凤却见雪线子一幻为二二幻为三,刹那间竟是化为数十个各不相同的幻影,蓦然一怔。便在两人双双一怔之时,“啪”、“啪”两声闷响,两人双双吐出一口鲜血,前胸背后各自中掌,随即雪线子一声轻笑,已是带着柳眼飘然离去。
“呼”的一声余泣凤忍住内伤,往雪线子离去的方向劈出一掌,但见草木伏倒,人早已不见踪影。红蝉娘子晃了一晃,失声道,“千踪孤形变!”余泣凤嘿了一声,“了不起!”
雪线子最后这一招伤敌可是大有来头,一人能化数十幻影,而各幻影都若虚若实,都能出掌伤人,对练武之人的脚力、腰力、身法要求极高,并且出招之时急摧功力,若非高手之中的高手,无人敢用。此招若是不成,往往走火入魔,雪线子居然能将如此凶险的一记绝招施展得如此举重若轻,潇洒飘逸,修为委实骇人。
“不愧是江湖第一怪客。”红蝉娘子伸手挽了挽乱发,轻轻的叹了口气。余泣凤却沙哑的道,“以他伤及你我的掌力判断,虽然施展出‘千踪孤形变’,他也受了伤,否则这一掌绝不止如此而已。”红蝉娘子嫣然一笑,“说的也是,追吧。”
两人展开轻功,沿着雪线子遁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雪线子将柳眼提起,快步往林木深处掠去,身影三晃两闪,已到了山顶。踏上山顶,他将柳眼放下,两人举目望去,正见不远处的山谷中黑烟四起,隐隐有喧哗之声,不知有多少人在其中奔波跳跃,不禁都是一怔。雪线子凝目远眺,“谁在山谷里捣乱?”柳眼隐约可见一群黑衣人中蹁跹而行的黄色人影,那黄色人影每过一处帐篷,黑色帐篷便即起火,冒出浓郁的黑烟,也不知他用什么引的火。
“好身手啊好身手,可惜——不是美人。”雪线子眼里看得清楚,啧啧称奇,“这帐篷是硫桑蚕丝所制,防水耐火,刀剑难伤,寻常火焰无法引燃,要能化精钢的烈火才能点燃硫桑蚕丝。这人暗器出手摩擦帐篷所引起的温度竟然能将帐篷点燃,可见暗器的速度真是可怕。”柳眼听到“暗器”二字,心头一震,是方平斋……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山下混战的场面,方平斋来了,玉团儿呢?她……她呢?他们竟然真的来了。
“这是不是小唐说的,你新收的徒弟?”雪线子仍在啧啧称奇,“我看你徒弟当你的师父绰绰有余,这一手飞刃功夫早已独步江湖了。你来丽人居就是要找他?我带你下去。”柳眼拄着竹杖,望着方平斋闯阵的脚步,竹杖竟有些微微的发抖,“他在干什么?”雪线子“啪”的一声自后脑重重的给了他一下,“你是傻的?有人牵来几百条狗设下天罗地网要抓你,山谷底下正是敌人的大本营,他闯入敌阵,自是为你消灾,难道你看不出来?”柳眼有些天旋地转,晃了一晃,低声道,“我……我一直以为……他不过另有居心……”
“哈哈,世上有几人不是另有居心?但并不一定另有居心的人就对你不好。”雪线子展颜一笑,“能为你来到此地,很不容易,你的徒弟对你很好。”柳眼点了点头,“这些人是鬼牡丹的手下,鬼牡丹是七花云行客之首,和风流店关系密切,今日的天罗地网想必不止针对我一人而已。”雪线子叹了口气,“我只关心我什么时候能和小水去吃鱼头煲,救了姓林的书生,你就会跟着你徒弟走,是不是?”柳眼点头,雪线子哈哈一笑,“那就救人去了。”
两人心知四处都是鬼牡丹牵来的土狗,不敢在山顶久留,雪线子再度将柳眼提起,快步往方平斋所在的山谷奔去。
雪玉般的刀刃飞舞,所开的是一条血路。方平斋飞刃护身,自东向西往焦玉镇方向硬闯,他所过之处鲜血溅起,帐篷起火,鬼牡丹手下的妖魂死士难以抵挡,节节败退。寸许长的雪刃越舞越盛,犹如千万风雪乱舞,片片落英摧残,发挥到极致的时候方平斋的黄衣几乎不见,只见如滚雪的刀光,身畔人伤火起,惨呼之声不绝于耳。
他并不是想闯过一阵就后退,他一路闯向焦玉镇,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丽人居!是今日鬼牡丹掀起风云的地方,是针对柳眼的一局阴谋,也是他的一块心结。十年前他在这里设下酒局,敬了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一杯毒酒,那毒酒毒倒了梅花易数,却毒不倒狂兰无行……
方平斋的思绪微微的有些恍惚,那日三哥中毒之后,向他劈了一掌,他的武功远不如三哥,重伤濒死,是七弟出力救他一命。而后七弟拿那杯毒酒的解药与三哥做下交易,要他杀了二哥……一切的变化是那么突然,自兄弟情深到兄弟相残,突然之间彼此的性命不再重要,杀人就像杀鸡一样,没有半点留恋……那些昔日的情分也就如风吹去一般,虚幻的,不留半点影子。
一切是谁的错?是他么……
如果预知一切的结局,他还会选择那两杯毒酒吗?
如果的事,永远没有答案。
“当”的一声微响,方平斋蓦然转头,只听“当当当当”一阵微响,犹如风铃遭遇了一阵狂风,绕身飞舞的雪刃一连跌落了十来只。他挽袖收刀,只见四下里妖魂死士纷纷让开,一人黑袍飘动,倚着一棵大树站着,那大树之后过河便是焦玉镇。
黑衣人袍绣牡丹,面容丑恶,偏偏浑身散发着一股香气,见方平斋闯阵而来,讽刺的勾了勾嘴角,“六弟,你好大的胆子。”
方平斋手摇红扇,哈哈一笑,“我向来胆子很大,大哥你难道是第一次知道?如果我胆子不大,十年前怎敢请你们喝酒,又怎敢在酒里下毒杀人?很可惜我下的毒不够狠绝,竟是谁也没有毒死,只凭空害死了二哥。”天高云朗,他圆润的脸上满是笑意,侃侃而言,就似说得只是天气。
“你那点心思,我和七弟都很清楚。”黑袍鬼牡丹淡淡的冷笑,“敞开了说罢,你想杀朱颜,十年前那杯毒酒杀不了,十年后你照样杀不了,即使你学会柳眼音杀之术,也未必当真杀得了朱颜。”他冷冷的道,“七弟对你有救命之恩,我从未对不起你,即使你伤我手下,我也没有对你出手。你要杀朱颜,我和七弟都可以帮你,只要——”
“只要我放弃我那可悲又可怜的师父,投奔你们?”方平斋红扇一摇,“我方平斋,真有如此价值?”鬼牡丹举手指天,“你可知我设下丽人居之局,所为何事?我设下天罗地网,招来江湖门派,我要以柳眼之首级,号令天下之大权,请六弟你喝一杯酒。”他一字一字的道,“我保证,这一杯绝对不是毒酒。”
方平斋的红扇停了,微微一顿,“你要与我煮酒论英雄?”鬼牡丹森然道,“不是,我要与你煮酒论天下,天下,不单单是江湖……”他仰天一笑,容色凄厉,“今日我生擒柳眼,便是手握江湖,他日问鼎天下,就算是真龙天子——又能奈我何?大好江山千军万马,六弟你——可要与我共享?”
“我方平斋,真的有如此价值?”方平斋凝视鬼牡丹,“我徒然一身,既不似大哥你有死士万千,又不如七弟诡诈多变,你们要我何用?”鬼牡丹阴森森的道,“六弟忒谦了,你是什么人,我和七弟都很清楚。我的酒在丽人居楼头等你,不要让那杯酒喂了狗。”他振臂一挥,“让路!”
四周妖魂死士缓缓后退,让出一条路来。方平斋摇头一叹,“本以为我离江湖已经很远,不料竟是满屋丹枫吹落叶,身在山中不知景!可叹、可笑!”他摇扇而去,背影朗朗,仍旧往焦玉镇而去。
鬼牡丹阴沉的看着他的背影,遍布帐篷的荒地里,一片死寂。
遥遥雪线子提着柳眼正往此处奔来,突见黑衣死士两侧分道,让出路来让方平斋过去,大出意料之外,“哦——情形不对,看起来好像你徒弟与人家化敌为友,握手和谈了。”柳眼淡淡的道,“他不会。”雪线子道,“真有信心,不过你好像也并不怎么了解你徒弟,真不知道你的信心从何而来。”眼见形势不对,他提着柳眼躲入密林之中,暂且一避。
不通过荷县而前往焦玉镇的另一条路必须绕过两座山丘。阿谁和玉团儿缓步而行,玉团儿丢了佩剑,装作过路的无知少女,和阿谁谈谈说说,慢慢的往焦玉镇去。一路上快马加鞭的江湖人不少,的确没有人几人留意到路上这两位姑娘。
未过多时,两人已踏入焦玉镇,但见百姓多已躲避,停留在小镇内外的都是武林中人。此时人人举头往丽人居楼头望去,只见“丽人居”三个金字中间有一人被双手绑起,吊在中间,乃是一位青衣书生,面目陌生,无人认得。玉团儿一见之下,低呼一声,拉了拉阿谁的衣袖,“姓林的书生。”阿谁心中一跳,这位挂在屋顶的青衣书生,就是对柳眼和玉团儿有恩的那位黄贤先生。眼见其人已被挂在半空,神色却仍淡然,不见挣扎之色,她心下略生佩服之意,当下一挽玉团儿的衣袖,低声道,“跟我来。”
两个女子抱着孩子往丽人居后门走去,各门各派都对这两人留意了几眼,却也没多大在意。丽人居上下都有鬼牡丹的妖魂死士把守,阿谁抱着凤凤走到后门,很自然的往里迈去,“李伯!李伯!”
丽人居里有人应了一声,阿谁扬声道,“今儿的玉尖儿收成不好,我去了趟邻县也没收到。”丽人居里那人叹了口气,“没有也没办法,最近都来些凶神恶煞的主……玉娘你进来吧,帮我把菜整整,把那些鱼都杀了片肉。”阿谁应了一声,拉着玉团儿便走了进去,看门的妖魂死士见二人长得不错,看不出身负武功,也不阻拦。
玉团儿心中大奇,“你认识这里面的人?”阿谁挽着她的手,低头走到厨房外边的院子坐下,地上堆满了各种青菜,几盆半死不活的鱼,还有一大堆未洗净的牛肚,一股怪味。厨房里正在做菜,无人理睬进来的到底是谁。她挽起袖子开始摘菜,神色不变,微微一笑,“我觉得诺大丽人居,总少不了有人姓李。”玉团儿大吃一惊,“你……你不认识这里面的人?玉尖儿是什么东西?”阿谁道,“一种少见的白玉蘑菇,在洛阳酒楼里很流行,我想这里的掌柜既然是从洛阳来的,多半也做这种菜。白玉蘑菇要每日上山去采,数量很少,不是每日都能收到,所以姑且一试了。”玉团儿叹了口气,“你真大胆,现在我们做什么?就在这里摘菜、杀鱼吗?”阿谁拥着凤凤,摘菜并不方便,她微略想了想,“你抱着凤凤坐在这里帮忙,别人问你是谁,你就说是玉娘的表妹,玉娘今天有事没来,你替她来帮忙。”玉团儿皱眉道,“那你呢?”
“我上去瞧瞧。”阿谁悄悄地道,她的眼角往二楼一飘,林逋就被挂在二楼的招牌上,“看能不能寻到机会放了林公子。”玉团儿压低声音道,“太危险了,上面肯定都是高手,你要怎么救他?”阿谁摇了摇头,“我只上去看看,如果寻不到机会,绝不会轻易动手。”她轻轻拍了拍玉团儿,“妹子,姐姐痴长你几岁,遇到的事也比你多些,所以姐姐不怕。你坐在这里小心点,若是应付不来,就抱着凤凤跳墙逃出去。”玉团儿低声道,“我绝不会逃,但我一定保护凤凤。”阿谁点了点头,抚了抚她的发丝,转身往楼梯而去。
玉团儿抱着凤凤坐在院子里摘菜,一边看着阿谁的背影。阿谁个子比她略高,身姿婀娜,步履安然。她一直觉得这位姐姐很不幸,经历很坎坷,有时候很淡然,淡得让人觉得难以接近,淡得仿佛只是个躯壳,但有的时候又让人觉得她镇定容颜之下的那颗心,也许并非全然没有渴望。
阿谁又自楼梯上退了下来,到忙碌的厨房里去端了几杯茶。玉团儿遥遥看见似乎有个人问了她几句,也不知阿谁答了些什么,那人对她很是和善,指着二楼说了几句,阿谁便端着茶盘上去了。
玉团儿抱着软绵绵的凤凤,看不见阿谁的身影,她一时间觉得很无措,没人来告诉她在这种人来人往,每张面孔都很陌生的地方应该怎么做?原来她一直很幸运,一个人躲在无人的深山中,遇见了柳眼和沈郎魂,虽然他们的面目都很难看,但他们对她都很好……之后遇见的人,方平斋、阿谁……大家也都真心实意的对她好,没让她感觉到孤单。而阿谁姐姐……玉团儿低头摘菜,阿谁姐姐想必从来没有幸运过。
阿谁端着茶水上了二楼,一踏上二楼,颈上骤然多了几柄刀刃,抬起头来,二楼全是风流店的故人,当先的一人就是白素车。白素车见她上来,刀刃加劲,冷冷的问,“是你,你来做什么?”阿谁低下头来,“我在半路上被桃姑娘的手下擒住,听说尊主会来,所以桃姑娘送我来。”白素车目光微微一闪,“当真?”阿谁点了点头。白素车收刀而起,其余几人也跟着收回兵器,“桃姑娘不来此地,怎会送你过来?”阿谁低下头,“我被小静擒住。”白素车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坐下吧,听探子回报,已有了柳眼的消息,你坐在窗口,让四面八方都能看得到你。”她手指挂着林逋的窗口,阿谁走了过去,面向窗口,窗下挂的就是林逋。
二楼有人端着一盘猪脚已吃得满面是油,这人奇肥无比,断了一手,正是抚翠。见白素车指挥阿谁站到窗口,她哈哈一笑,“这丫头竟然没死,倒也奇了。有她站在这里,不怕尊主不来啊!我看是不是也要把她手脚缚起,挂在林公子旁边?如此郎才女貌,一双两好,不挂当真可惜得很。”
二楼另有一人浑身黑衣,面上戴了人皮面具,站在一旁,目光在阿谁面上一扫,精光闪烁。白素车淡淡的道,“东公主的想法不错,我看就把这丫头也吊下去,以免另生枝节。”抚翠连连点头,“我来绑!”白素车冷冷的道,“你若是偷偷捏断她手脚,万一柳眼回来为她殉情,鬼主面前你担待得起么?”抚翠的咽喉咕噜一声,怪笑道,“素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你来绑吧。”
白素车自袖中摸出一块白色手绢,将阿谁双手缚起,提了起来扔出窗外,悬在林逋旁边。阿谁一派顺从,并不反抗,不料刚刚把阿谁扔出去不久,外边围观的众人起了一阵轻微的议论。白素车和抚翠惊觉不妙,双双探头出去,就在她们探头的刹那,挂着阿谁和林逋的绳子突然断开,阿谁大叫一声,“妹子快逃!”随即摔了下去。
一块淡紫色的帕子迎风飘起,上面以眉笔写着两个大字“救人”,此时正随风越飘越高。阿谁和林逋两人突然摔下,两道人影电光火石般闪过,接住二人,轻轻落地。白素车和抚翠微微变色,这两人,一人是峨眉文秀师太、一人是“霜剑凄寒”成缊袍。
原来阿谁在第一次上楼之时便暗写了那“救人”二字的手帕,写完之后下楼,端了盘子上去,把手帕攥在手里,掩在茶盘之下。白素车把她扔了出去,她手心里攥着的手帕随即扬出,外边都是武林中人,眼光何等犀利,自是一瞬之间都看清了。然后她不知用什么方法弄断绳索,导致她和林逋两人临空跌下,脱离控制。
文秀师太和成缊袍两人武功卓越,既然事先提醒,出手救人并不困难。阿谁被文秀师太接住,落地之后喘息未定,手指着林逋,“保护……保护这位林公子。”成缊袍认得阿谁,知她和唐俪辞关系匪浅,当下招呼一声,中原剑会的人马将阿谁和林逋团团围住。楼上抚翠和白素车探出头来,已是为时已晚。
“他们都是风流店的人,已知道柳眼的消息,这位林公子是柳眼的恩人,他们料想他会来救人,所以把他挂在楼头。”阿谁急急解释,“成大侠,猩鬼九心丸的解药只有柳眼能制,当今天下谁都想生擒柳眼。而他必然会来救林公子,所以务必保护林公子的安全,不能让柳眼再度为风流店控制。”文秀师太奇道,“你是什么人?”阿谁站在当地,低下头来,“小女子一介平民……”成缊袍一手扯断她手上缚的手帕,淡淡的道,“这位姑娘是唐公子的朋友。”阿谁摇了摇头,急急道,“我还有个妹子,方才在丽人居内,现在不知如何了,还请成大侠派人寻找。”她还没说完,玉团儿抱着凤凤已从丽人居后奔了过来,“阿谁姐姐!”她眼见玉团儿无事,颇是松了口气,把她和凤凤搂入怀中不放。
方才有人将这青衣书生挂上楼头的时候,外边围观的众人已在猜测这青衣书生的身份,亦有人策划救人。但风流店的高手围坐二楼,缚住这青衣书生的绳索又是硫桑蚕丝所制,非寻常刀剑能断,若有人冲上去救人,在出手斩断绳索的瞬间就失先机,露出极大破绽。若非阿谁巧计,绝难救人,而这位姑娘又是如何弄断硫桑蚕丝所制的绳索?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阿谁手中握着一物,她牢牢握着不放,不露丝毫痕迹。白素车将她双手绑起的时候往她手心里塞了一物,随后将她扔出窗外,她正是用这项东西割断绳索,让自己和林逋跌了下来。白姑娘为何暗助自己?她虽然不解,但却知这件事如果让人知道,不免让白素车陷入危机,于是牢牢握住,连一眼也不去看它。
那是一柄形如柳叶的小刀,非常娇小,微微有些弧度,刀柄上有个极小的机簧,略略一拨,刀刃自刀柄弹出。此刀削铁如泥,阿谁用它割断绳索毫不费力,此时刀刃已缩入刀柄之中,握在手里就如一截浑圆的短木。
二楼探出头来的抚翠冷笑一声,“这丫头竟然带着‘杀柳’,素素,你刚才没好好在她身上搜一搜,真是失策了。”她并不觉得阿谁身上带着稀世宝刃奇怪,阿谁和唐俪辞过从甚密,唐俪辞家财万贯,赠送阿谁一柄利器用来防身并不稀奇。白素车冷颜鞠身一礼,“属下失策。”抚翠挥了挥手,“罢了,谁也想不到阿谁这丫头有这么大胆子,也不知道她怎会想到要救林逋,更不会知道她身上带着‘杀柳’。哈哈,杀柳杀柳,她这番回来,难道是要杀柳眼吗?”
一旁静观的黑衣人淡淡的道,“林逋被救,看来今日之计有变。不过林逋落入中原剑会手中,与落入鬼主手中,其实并无差别。”白素车淡淡一笑,“今日的问题是柳眼到底会不会来,如果他今日不肯出现,或是出现了但落入他人之手,我们备下人马要抓文秀师太、天寻子、鸿门剑一干人等就会困难得多,说不定全军覆没。”她的目光往二楼众人脸上掠去,“目前我们已经无法控制局面。”抚翠嘻嘻一笑,“鬼主很快就会回来,坐下坐下,吃菜吃菜。”她据桌大嚼,白素车走过来,淡淡的喝了杯酒。
方才丽人居后升起团团黑烟,面积甚广。各门派虽无交流,都知山后必然有变,此时成缊袍和文秀师太救了林逋,当下众人围上,七嘴八舌的议论究竟是怎么回事。
“书生你是什么人?”一位身挂麻袋的叫花子挤到成缊袍身边,伸出油腻的大手在林逋身上到处捏了一遍,“怎么会救了江湖第一大恶人?你是不是不知道他是专门糟蹋小姑娘的淫棍……”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文秀师太脸色一沉,“刑叫花你嘴里放干净点!”峨眉门下有数名弟子被柳眼所迷,加入白衣役使,服用了猩鬼九心丸,但并未失贞,听刑叫花如此说法自然恼怒。刑叫花赶紧闭嘴,笑了一笑,“老叫花子该死!该打、该打!但这书生看起来眉清目秀,怎会和那魔头有瓜葛,老叫花子真的好奇。”
林逋身处众人中心,自他被擒之后所见的怪人多了,反而更加镇定,只是笑笑,对成缊袍行了一礼谢过救命之恩,并不说话。董狐笔简略向各派问了几句,各派中毒之人有多有少,相加约有百来人,人人都想要柳眼的解药,同样亦有不少人想要柳眼的命。成缊袍按剑在手,此时此刻,不论是按兵不动的风流店人马或是一群乌合之众的江湖白道,情绪都已被撩拨起来,只待一个人的到来。
绝对在柳眼出现的那一刻将他带走!绝不会让这魔头再度消失!成缊袍用力握剑,心志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