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本国的语言惊喜交集,那句话也同样使我诧异。我回答他说,比他抱怨的更倒霉的事儿,多得很呢。我三言两语,说出我才经历的悲惨事儿,但我精神又不济了。他抱我到邻近一所屋子里,放在床上,给我吃东西,殷勤服侍,好言相慰,恭维我说,他从来没见过我这样的美人儿,他对自己那个无可补救的损失,也从来没有这样懊恼过。
“他道:‘我生在拿波里;地方上每年要阉割两三千儿童:有的割死了,有的嗓子变得比女人的还好听,又有的大起来治理国家大事 。我的手术非常成功,在巴莱斯德利那公主府上当教堂乐师。’”
我叫起来:‘那是我的母亲啊!’“‘你的母亲!’他哭着嚷道,‘怎么!你就是我带领到六岁的小公主吗?你现在的才貌,那时已经看得出了。’”
‘是我呀;我母亲就在离开这儿四百步的地方,被人剁了几块,压在一大堆死尸底下’……
“我告诉了他前前后后的遭遇;他也把他的经历告诉了我。某基督教强国派他来见摩洛哥王,商量一项条约,规定由某强国供给火药、大炮、船只,帮助摩洛哥王破坏别个基督教国家的商业。
“那太监说:‘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正要到葛太去搭船,可以带你回意大利。可是多倒霉啊,一个人没有……’“我感动得流下泪来,向他千恩万谢。但他并不带我回意大利,而是带往阿尔泽,把我卖给当地的总督。我刚换了主人,蔓延欧、亚、非三洲的那场大瘟疫,就在阿尔泽发作了,来势可真不小。你们见过地震,可是,小姐,你可曾见过鼠疫?”
“没有。”男爵小姐回答。
老婆子又道:“要是见过,你们就会承认比地震可怕得多。鼠疫在非洲是常事;我也被传染了。你们想想吧:一个教皇的女儿,只有十五岁,短短三个月时间就变作赤贫,变作奴隶,几乎天天被强奸,眼看母亲的肢体四分五裂,自己又尝遍饥饿和战争的味道,在阿尔泽得了九死一生的鼠疫。可是我竟没有死。不过我那个太监和总督,以及总督的姬妾,都送了命。
“可怕的鼠疫第一阵袭击过了以后,总督的奴隶被一齐出卖。有个商人把我买下来,带往突尼斯,转卖给另一个商人;他带我上的黎波里,又把我卖了;从的黎波里卖到亚历山大,从亚历山大卖到斯麦那,从斯麦那卖到君士坦丁堡。最后我落入苏丹御林军一个军官手里,不久他奉派出去,帮阿左夫抵抗围困他们的俄罗斯人 。
“那军官是个多情种子,把全部姬妾都带着走,安置在阿左夫海口上一个小炮台里,拨两个黑人太监和二十名士兵保护。我们这边杀了无数俄罗斯人,俄罗斯人也照样回敬我们。阿左夫变成了一片火海血海,男女老幼无一幸免,只剩下我们的小炮台;敌人打算教我们活活饿死;可是二十名卫兵早就赌神发咒,决不投降。他们饿极了,没有办法,只得拿两名太监充饥,生怕违背他们发的愿。几天以后,他们决意吃妇女了。
“我们有个很虔诚很慈悲的回教祭司,对卫兵恳切动人地讲了一次道,劝他们别把我们完全杀死。他说:‘你们只消把这些太太们割下半个屁股,就可大快朵颐;倘若再有需要,过几天还有这么丰盛的一餐等着你们。你们这种大慈大悲的行为,足以上感苍天,得到救助的’。
“他滔滔雄辩,把卫兵说服了。我们便受了这个残酷的手术。祭司拿阉割的儿童用的药膏,替我们敷上。我们差不多全要死了。
“卫兵们刚吃完我们供应的筵席,俄罗斯人已经坐了平底船冲进来,把卫兵杀得一个不留。俄罗斯人对我们的情形不加理会。幸而世界上到处都有法国军医;其中有个本领挺高强的来救护我们,把我们治好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的伤疤完全结好的那天,他就向我吐露爱意。同时还劝我们大家别伤心;说好几次围城的战争都发生同样的事,那是战争的定律。
“等到我的同伴们都能走路了,就被带往莫斯科。分派之下,我落在一个贵族手里;他叫我种园地,每天赏我二十鞭子。两年之后,宫廷中互相倾轧的结果,我那位爵爷和三十来个别的贵族,都被凌迟处死。我乘机逃走,穿过整个俄罗斯,做了多年酒店侍女,先是在里加,后来在罗斯托克、维斯玛、来比锡、卡塞尔、攸德累克德、来顿、海牙、罗忒达姆。贫穷和耻辱,磨得我人也老了;我只剩着半个屁股,永远忘不了是教皇之女;几百次想自杀,却始终丢不下人生。这个可笑的弱点,大概就是我们的致命伤:时时刻刻要扔掉的枷锁,偏偏要继续背下去;一面痛恨自己的生命,一面又死抓不放;把咬你的毒蛇搂在怀里抚摩,直到它吃掉你的心肝为止。这不是愚不可及是什么?
“在我命里要漂流过的地方上,在我当过侍女的酒店里,诅咒自己生命的人,我不知见过多少;但自愿结束苦命的,只见到十二个:三个黑人、四个英国人、四个日内瓦人,还有一个叫作罗贝克的德国教授。最后我在犹太人唐·伊萨加家当老妈子;他派我服侍你,美丽的小姐;我关切着你的命运,对你的遭遇比对我自己的还要操心。我永远不会提到自己的苦难,要不是你们把我激了一下,要不是船上无聊,照例得讲些故事消遣消遣。
“总而言之,小姐,我有过经验,见过世面;你不妨请每个乘客讲一讲他们的历史,借此解闷;只要有一个人不自怨其生,不常常自命为世界上最苦的人,你尽管把我倒提着摔下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