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一年，太宗以周封子弟，八百余年，秦罢诸侯，二世而灭，吕后欲危刘氏 ^① ，终赖宗室获安，封建亲贤，当是子孙长久之道。乃定制，以子弟荆州都督荆王元景 ^② 、安州都督吴王恪等二十一人 ^③ ，又以功臣司空赵州刺史长孙无忌、尚书左仆射宋州刺史房玄龄等一十四人，并为世袭刺史。礼部侍郎李百药奏论驳世封事曰 ^④ ：

臣闻经国庇民，王者之常制 ^⑤ ；尊主安上，人情之大方 ^⑥ 。思闻治定之规，以弘长世之业，万古不易，百虑同归。然命历有赊促之殊 ^⑦ ，邦家有治乱之异，遐观载籍，论之详矣。咸云周过其数 ^⑧ ，秦不及期 ^⑨ ，存亡之理，在于郡国。周氏以鉴夏、殷之长久，遵皇王之并建，维城磐石 ^⑩ ，深根固本，虽王纲弛废，而枝干相持，故使逆节不生，宗祀不绝。秦氏背师古之训，弃先王之道，剪华恃险，罢侯置守，子弟无尺土之邑，兆庶罕共治之忧，故一夫号呼而七庙隳圮 。

注释

①吕后：汉高祖刘邦之妻，名雉。高祖死后，其子刘盈即位，是为惠帝，由她实际掌握大权。她杀死高祖爱姬戚夫人及其子赵王刘如意。惠帝死后，遂临朝称制，分封诸吕为王，控制南北军；又以审食其为左丞相，掌握实权，公卿皆因而决事。她死后，诸吕拟发动叛乱，为太尉周勃等所平定。

②荆王元景：唐高祖李渊之子，封荆王，字元景。永徽初年，官司徒，房遗爱反叛，元景子与房往还，因此受连累下狱，并赐死。

③吴王恪：唐太宗李世民第三子。武德三年，封蜀王，授益州大都督，因年幼未赴任。后又封为吴王，任安州都督。高宗即位，任司空、梁州都督等职。

④李百药：字重规，定州人，幼时多病，祖母为他取名百药。贞观初年，官拜中书舍人，后迁礼部侍郎，复授右庶子。

⑤常制：成规，老例。

⑥大方：指根本的法则。

⑦命历：运数。赊促之殊：即长短之别。赊，长，远。促，短，近。

⑧周过其数：相传周成王卜定周世三十，历七百载，结果经历了三十七世，八百六十七年。所以说过其数。

⑨秦不及期：泰始皇欲传位万世，结果二世而亡。所以说不及期。

⑩维城磐石：联结邦国城邑，坚如磐石。

一夫号呼：指陈胜在大泽乡起义。隳圮huīpǐ：毁坏，坍塌。

译文

贞观十一年，唐太宗认为周朝实行分封诸侯的制度，执掌江山八百余年；秦朝废除了分封制度，只经历了两代就灭亡了；汉代吕后想篡夺汉室天下，最后靠刘姓宗室的力量获得安定。因此，分封皇亲贤臣，才是子孙保全江山的最好办法。于是定下制度，分封子弟荆王李元景、安州都督吴王李恪等二十一人，以及功臣司空赵州刺史长孙无忌、尚书左仆射宋州刺史房玄龄等十四人，一并封为世袭爵位。礼部侍郎李百药上了一道奏折，用以驳斥世袭封爵这件事，他说：

我听说，治理国家造福百姓是历代帝王的一贯做法。尊重皇上使他高枕无忧，这是人之常情；考虑安定国家的方策，以开辟和发展未来的千秋大业，这是古往今来所有帝王共同的想法。然而，王朝的命运有长有短，国家有治有乱。认真考察历代的典籍，对这个问题讲述得很详细。人们都说周朝的统治超过了其命数，秦的统治还没达到其应该享有的期限，国家存亡的原因，是由于是否分封诸侯。周朝借鉴夏殷统治长久的经验，遵循国君与诸侯并建的统治制度，使周朝得到诸侯的卫护，王室根深蒂固，坚如磐石。后来虽然朝纲废弛，但由于周天子有各位诸侯王，如同树枝和主干一样互相扶持，背叛离乱的事情不会发生，王位得以承继绵延。秦朝违背先王的遗训，舍弃先王的统治方法；倚仗华山一带地形的险要，废除诸侯只设置郡守。结果子孙没有一寸土地的封邑，而广大的庶民百姓又很少为国家分忧，所以像陈涉那样一介平民揭竿起义，秦朝的政权便随之而土崩瓦解，秦朝灭亡了。

臣以为自古皇王，君临宇内 ^① ，莫不受命上玄 ^② ，册名帝录 ^③ ，缔构遇兴王之运，殷忧属启圣之期。虽魏武携养之资 ^④ ，汉高徒役之贱 ^⑤ ，非止意有觊觎，推之亦不能去也。若其狱讼不归 ^⑥ ，菁华已竭 ^⑦ ，虽帝尧之光被四表 ^⑧ ，大舜之上齐七政 ^⑨ ，非止情存揖让，守之亦不可焉。以放勋、重华之德 ^⑩ ，尚不能克昌厥后，是知祚之长短，必在于天时，政或兴衰，有关于人事。隆周卜世三十，卜年七百，虽沦胥之道斯极 ，而文、武之器尚存 ，斯龟鼎之祚 ，已悬定于杳冥也 。至使南征不返 ，东迁避逼 ，禋祀阙如，郊畿不守，此乃陵夷之渐 ，有累于封建焉。暴秦运距闰余 ，数终百六 ，受命之主，德异禹、汤，继世之君，才非启、诵 ，借使李斯、王绾之辈咸开四履 ，将闾、子婴之徒俱启千乘 ，岂能逆帝子之勃兴 ，抗龙颜之基命者也！

注释

①宇内：四海之内，泛指天下。

②上玄：上天，天帝。

③帝录：天子将兴的符应。

④魏武携养之资：谓魏武帝曹操是靠别人抚养长大的。其父曹嵩为汉中常侍曹腾的养子。

⑤汉高徒役之贱：指汉高祖刘邦系低贱的役徒出身。刘邦，起初为泅上亭长，为县送徒役往骊山，途中役徒多逃跑，于是起兵。

⑥狱讼不归：诉讼案件的人不归向，即天下百姓不归附。

⑦菁华：精华。

⑧四表：指四方极远之处。

⑨七政：古天文术语。说法不一。一指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二指天、地、人和四时。三指北斗七星。以七星各主日、月、五星，故曰七政。

⑩放勋、重华之德：指尧舜的德行。尧，号陶唐氏，名放勋；舜，号有虞氏，名重华。

沦胥：沦丧陷溺。

文、武之器：周文王、周武王时的名物制度。

龟鼎：龟形之鼎，古代用作装祭品的三足器物。因龟长寿，依形铸鼎，用以象征国运长久。

杳冥：极高远不能见之处，意谓上天。

南征不返：指周昭王南巡不返之事。周昭王德衰，百姓厌恶他。他南巡渡汉水，百姓就以胶黏合的船给他乘，船至中流，江水浸溶黏液，船身解体，周昭王便被水淹死。

东迁避逼：指周平王东迁洛邑，以避戎寇。公元前771年，周幽王被犬戎杀死，其子宜臼继位，是为平王。为了避开犬戎的威胁，周平王于公元前770年将国都从镐京迁到洛邑，历史上称“平王东迁”，东周从此开始。

陵夷：本指山陵渐平，本文指国运由盛而衰。

距：鸡脚后突出像脚趾的部分。闰余：本指余数，历法纪年与地球环绕太阳运行一周的时间有一定差数，故每隔数年必设闰日或闰月加以调整。引申为非正统的帝位或多出来的朝代。

百六：古代讲灾变运数的人，以阴阳代表两种对立的势力。阴为六，阳为一，此消彼长，到了极点就反过来此长彼消。百一为阳数的极点，百六为阴数的极点。

才非启、诵：才能比不上夏启和周诵。启，夏禹之子；诵，指周成王，周武王之子。

李斯、王绾：二人均为秦朝的宰相。李斯（？—前208年），秦代政治家。曾建议对六国采取各个击破的政策，对秦统一六国起了较大作用；秦统一后任丞相，反对分封制，加强专制主义这样集权的统治；后为赵高所杀。王绾，秦始皇时为秦国丞相。曾建议秦始皇分封诸侯，遭李斯反对。

将闾、子婴：将闾，秦公子。秦二世即位后，听信赵高之言，虐杀大臣及秦诸公子，将闾昆弟三人均被杀害。子婴（？—前206年），秦二世子。赵高杀死秦二世，立子婴为王，子婴设计杀死赵高，并灭三族。刘邦兵入咸阳，子婴投降，后被项羽杀害。

帝子：指刘邦。刘邦起兵时，曾附会为“赤帝子”。

译文

我认为自古以来帝王登基掌权，没有哪一个不是受命于天，载名于帝录的。缔造国家的时候正赶上王业应兴、帝王应降的期运，深切的忧虑只处于开拓神圣事业的时期。因此，像曹操这样靠别人长大的养子，像汉高祖刘邦起初那样地位卑微，他们虽然不是有意夺取天下，但上天要他们做帝王，他们想推辞也推辞不掉。相反，如果是百姓民心不归，精华已枯竭，虽然像帝尧那样政绩光照四海，大舜那样美政同于日月星辰，不只尧舜心中有揖让的想法，就是让他们的不肖子孙守住先辈的基业也是不可能的。以唐尧虞舜那样的美德尚且不能使他们的后代昌盛，由此可知，皇运的长短是由上天决定的，至于政治的兴衰，则在于人事。周代的统治卜算起来，已经传位三十世、享国七百多年。虽然后来朝政萎靡极度衰微，但文王、武王留下的名物制度依然存在，那龟鼎所象征的帝业，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了。至于后来周昭王巡视南方一去不归，周平王为避戎寇，东迁洛邑，祭祀的烟火已断，京城周围的地盘也守不住。这发生的一系列祸患，那是由于国运渐衰，灭亡的日子将至的缘故，与当时的分封没有太大关系。暴秦的国运像附生的鸡距，犹如闰年多余的时日，上天注定了秦朝的短命，故使秦朝开国君主的德行有别于夏禹商汤；后来的继承者，才能也远远比不上夏启、周诵。这种情况下，即使有李斯、王绾等功臣，将闾、子婴诸子弟广受封土，列为诸侯，又怎能抗拒汉朝的兴起，阻止汉高祖称帝呢？

然则得失成败，各有由焉。而著述之家，多守常辙，莫不情忘今古，理蔽浇淳 ^① ，欲以百王之季，行三代之法，天下五服之内 ^② ，尽封诸侯，王畿千里之间，俱为采地。是则以结绳之化行虞、夏之朝，用象刑之典治刘、曹之末，纪纲弛紊，断可知焉。锲船求剑，未见其可；胶柱成文 ^③ ，弥多所惑。徒知问鼎请隧 ^④ ，有惧霸王之师；白马素车 ^⑤ ，无复藩维之援。不悟望夷之衅 ^⑥ ，未堪羿、浞之灾 ^⑦ ；既罹高贵之殃 ^⑧ ，宁异申、缯之酷 ^⑨ 。此乃钦明昏乱，自革安危，固非守宰公侯，以成兴废。且数世之后，王室浸微，始自藩屏，化为仇敌。家殊俗，国异政，强凌弱，众暴寡，疆场彼此，干戈侵伐。狐骀之役，女子尽髽 ^⑩ ；崤陵之师 ，只轮不反。斯盖略举一隅，其余不可胜数。陆士衡方规规然云：“嗣王委其九鼎，凶族据其天邑 ，天下晏然，以治待乱。”何斯言之谬也！而设官分职，任贤使能，以循良之才，膺共治之寄，刺举分竹 ，何世无人。至使地或呈祥，天不爱宝，民称父母，政比神明。曹元首方区区然称 ：“与人共其乐者人必忧其忧，与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岂容以为侯伯则同其安危，任之牧宰则殊其忧乐？何斯言之妄也！

注释

①浇淳：浇，社会风气浮薄。淳，质朴敦厚。

②五服：虞、夏制，王城之外四面各五百里叫甸服，甸服之外又各五百里叫侯服，侯服之外又各五百里叫绥服，绥服之外又各五百里叫要服，要服之外又各五百里叫荒服。五服即指甸、侯、绥、要、荒。

③胶柱成文：谓粘住琴瑟的弦柱来调弦，并欲演奏出美好的乐章。比喻做事愚蠢，违背常规。

④问鼎请隧：指楚庄王问鼎和晋文公请隧。三代以九鼎为传国宝，楚庄王问周朝宗庙里九鼎的大小轻重，含有觊觎周室之意。隧，王之葬礼；晋文公请隧，说明他有代周室而为王的野心。

⑤白马素车：公元前206年，刘邦率大军攻陷咸阳，秦王子婴眼看大势已去，就乘了素车白马，脖子上系着绳索，带着代表国家的玉玺和兵符，来到刘邦军前请降。

⑥望夷：指望夷宫，秦相赵高在此杀了秦二世。

⑦羿、浞zhuó之灾：指夏代后羿、寒浞互争帝位，先后被杀。

⑧高贵之殃：指曹髦被司马昭杀害。曹髦（241—260年），三国时魏国皇帝，曹丕的孙子，初被封为高贵乡公。继位后欲杀擅政的司马昭，结果兵败，反被司马昭杀死，故称高贵之殃。

⑨申、缯之酷：周幽王初封申女为后，后来得褒姒就贬黜申后，立褒姒之子伯服而废太子。申侯大怒，与缯及犬戎联合攻周，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

⑩狐骀tái之役，女子尽髽zhuā：指孤骀之战，鲁国出征的伤亡男子送回，女人都披麻戴孝送葬。

崤陵：即崤山。

嗣王委其九鼎，凶族据其天邑：继位为王的国君弃国出奔，凶残之人据国僭位。嗣王，指周惠王、周襄王和周悼王。委其九鼎，指三王弃国出奔。凶族，指王子颓、王子带、王子朝。据其天邑，指三子据国僭位。

分竹：古代以竹为符竹，剖而为二，授官时，一给本人，一给官府。因以分竹为授官之代称。

曹元首：三国时魏人，曾上《六代论》以图感悟曹操的侄孙曹爽。

译文

然而，得失成败各有其本身的原因，而著书立说的人大多墨守成规，分辨不出古今的差别，弄不明白时代风气虚伪与淳厚的区别。想在众多朝代之后，实行夏、商、周三代的法令制度，将天下五服之内的国土全部分封给诸侯，千里王畿也都分给卿大夫做采地。这等于是要在虞舜、夏禹的时代实行上古结绳记事的古老方法，在汉魏时代推行远古象刑法典，这样的做法，必定造成纪纲松弛、社会混乱。刻舟求剑是行不通的，胶柱鼓瑟更是弹不出乐章。大家只知道楚庄王问鼎的蛮横和晋文公想得到王者葬礼的野心，惧怕霸王的军队；秦王子婴白马素车投降汉高祖时，没有诸侯出来援助。未能从望夷宫秦二世被弑事件中有所领悟，像夏朝后羿推翻太康、寒浞杀害后羿所带来的灾难，更是不堪回首；魏朝的高贵乡公遭遇的杀身之祸，与周幽王被申侯与缯勾结犬戎所杀那样悲惨的遭遇，是谁也不愿碰上的。其实这都是帝王自己昏乱，自己把自己由太平引向覆亡，与郡县制与分封制都没有关系。皇室一旦建立，几代之后，逐渐衰微，原来作为屏障的诸侯，都变成仇敌，以至各诸侯国自行其是，政令不能统一，强大的侵犯弱小的，势众的损耗人少的，彼此互相攻城夺地，干戈相见。狐骀之战使全国妇女全部用麻束发送葬；崤陵之战，秦军全军覆没，连一只车轮也未能返回秦国。这里只略举数例，其余的不可胜数。历史事实如此，陆士衡却一本正经地写道：“继位的国君虽然抛弃九鼎而出逃，凶恶的外族占据了京城，但天下却太平无事，终究会扭转乾坤，化乱世为太平。”这话真是荒谬透顶。再说实行郡县制，设官分职，任用贤能，委托循良之士协助共同治理国家的重任，分别担任刺史、太守。哪个朝代没有贤良的人才？历史上有许多好太守政绩卓著，使土地呈现祥瑞，上天赐予宝物，政通人和，百姓就会称颂国君为人民的父母，把朝廷奉为神明。而曹元首却鼓吹分封制的好处：“与人（指诸侯）能共享其乐的，人必为他（指君主）分忧；与人能共享安逸的，人必能为他解难。”怎能说分封诸侯就能与君主共同承担安危，而任命刺史、县官，他们就不能与国君同忧共乐？这是何等荒谬啊！

封君列国，藉其门资 ^① ，忘其先业之艰难，轻其自然之崇贵，莫不世增淫虐，代益骄侈。离宫别馆，切汉凌云，或刑人力而将尽，或召诸侯而共落。陈灵则君臣悖礼，共侮徵舒 ^② ；卫宣则父子聚麀，终诛寿、朔 ^③ 。乃云为己思治，岂若是乎？内外群官，选自朝廷，擢士庶以任之，澄水镜以鉴之，年劳优其阶品，考绩明其黜陟。进取事切，砥励情深，或俸禄不入私门 ^④ ，妻子不之官舍 ^⑤ 。班条之贵，食不举火 ^⑥ ；剖符之重，居惟饮水 ^⑦ 。南阳太守，弊布裹身 ^⑧ ；莱芜县长，凝尘生甑 ^⑨ 。专云为利图物，何其爽欤！总而言之，爵非世及，用贤之路斯广；民无定主，附下之情不固。此乃愚智所辨，安可惑哉？至如灭国弑君，乱常干纪，春秋二百年间，略无宁岁。次睢咸秩，遂用玉帛之君 ^⑩ ；鲁道有荡，每等衣裳之会 。纵使西汉哀、平之际，东汉桓、灵之时，下吏淫暴，必不至此。为政之理，可以一言蔽焉。

注释

①门资：门第，资望。

②共侮徵舒：据《左传》载，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均与夏姬私通。三人曾在夏姬家饮酒，陈灵公指着夏姬的儿子徵舒对仪行父说：“他长得像你。”仪行父回答：“也像君王。”徵舒觉得受辱，非常生气，杀死了陈灵公、孔宁与仪行父，逃奔出国。

③卫宣则父子聚麀yōu，终诛寿、朔：指卫宣公违背父子之道，纳子之妻为妻，最后将两个儿子杀掉。

④不入私门：原指后汉时豫章太守杨秉，为官清廉，计日受禄，余俸不入私门。

⑤妻子不之官舍：原指后汉时巨鹿太守魏霸、颍川太守何并，为官不带妻儿。

⑥班条之贵，食不举火：意即官位虽然显贵，吃饭却不举烟火。班条，官位的等级排列。后汉冀州刺史左雄，珍惜柴薪，载人不举烟火，常吃干饭。

⑦剖符之重，居惟饮水：意即虽然身负重任，载米居官，唯饮吴水而已。原指晋吴郡太守邓攸为政清廉。

⑧南阳太守，弊布裹身：指后汉羊续虽为南阳太守，却常以破衣遮身。他的妻子收藏家资，也仅有粗布衣被，别无余物。

⑨莱芜县长，凝尘生甑zèng：指后汉范丹当了莱芜县令，家中的甑子却生了灰尘。

⑩次睢咸秩，遂用玉帛之君：指到睢水祭祀，用小国之君作祭品。据《左传·僖公十九年》载，宋襄公派朱文公到睢水祭祀，将甑国的国君杀了做祭品。

鲁道有荡，每等衣裳之会：意思是鲁国大道平坦，好用来幽会。用来讽刺鲁庄公的夫人文姜与她的哥哥齐襄公私通。

译文

被封的皇亲国戚，凭借的是门第和资望，忘掉了祖先创业的艰辛，自以为生下来就应享荣华富贵，因而无不是一代比一代更荒淫暴虐、骄横奢侈。他们修筑别馆，或者驱使民力为其效劳，或者邀约诸侯共同玩乐。夏朝大臣陈灵公淫乱，违背君臣之礼，和孔宁、仪行父均与夏姬私通，却在夏姬家饮酒时一起侮辱皇子徵舒；卫宣公违背父子之道，同娶一妻，最终将自己的两个儿子杀死，还说自己想使国家安定，难道就这个样子吗？只有京城内外的官员均由朝廷遴选，从士人庶民中加以提拔任用；以明净如水的镜子来鉴察，年节慰劳优厚，提高他们的官阶品秩；通过考绩来明确他们的罢免或提升，才能调动起人们日益迫切的进取之心，使之办事认真，互相切磋，感情深厚，并经常自我激励。有的计日受俸，其余分文不取；有的只身赴任，不带妻儿。有的因为珍惜柴薪，索性就吃干饭；有的感激朝廷的信任，在任只饮当地之水。有人如羊续官为南阳太守，却布衣裹身；有人如范丹身为莱芜县令，家中饭甑满是灰尘。如果说做官都是为了贪图利禄，为什么他们就这样清廉呢？总而言之，只要爵位俸禄不是世袭，任用贤才的路子就会日趋宽广；百姓要是没有一个固定的国君，他们就人心惶惶。这个道理是任何人都懂得的，怎么因之迷惑不解呢？至于像灭国弑君、败坏纲纪一类的事，在春秋二百年间从来就没有断过。到睢水祭祀，就杀掉小国的国君做祭品；鲁国无道，庄公夫人姜氏私自与齐侯幽会。纵然是西汉哀帝、平帝年间，东汉桓帝、灵帝之时，下面官吏的荒淫残暴也达不到这种程度。为政的道理可以用以上那句话加以概括。

伏惟陛下握纪御天，膺期启圣，救亿兆之焚溺，扫氛祲于寰区 ^① 。创业垂统，配二仪以立德；发号施令，妙万物而为言。独照神衷 ^② ，永怀前古，将复五等而修旧制，建万国以亲诸侯。窃以汉、魏以还，余风之弊未尽；勋、华既往，至公之道斯乖。况晋氏失驭，宇县崩离 ^③ ；后魏乘时，华夷杂处 ^④ 。重以关河分阻，吴、楚悬隔，习文者学长短纵横之术，习武者尽干戈战争之心，毕为狙诈之阶 ^⑤ ，弥长浇浮之俗。开皇在运，因藉外家 ^⑥ 。驱御群英，任雄猜之数；坐移明运，非克定之功。年逾二纪 ^⑦ ，民不见德。及大业嗣立 ^⑧ ，世道交丧，一人一物，扫地将尽，虽天纵神武，削平寇虐，兵威不息，劳止未康。

注释

①氛祲：凶云妖气。

②神衷：神圣的内心，此指天子之心。

③晋氏失驭，宇县崩离：指晋朝司马氏失去了统治能力，国家分崩离析。

④后魏乘时，华夷杂处：指西晋后期，国势倾颓，北魏兴起，乘机入占中原，晋朝被迫南迁，北方由后魏统治，汉族与别的少数民族杂居相处。

⑤狙诈：狡猾奸诈。文中指阴险野心。

⑥开皇在运，因藉外家：隋文帝有幸建国，是靠了外戚重臣的地位。

⑦纪：记年代的方式。十二年为一纪。

⑧大业嗣立：隋炀帝嗣立。大业是隋炀帝年号，故用以指代炀帝。

译文

陛下手握纲纪驾驭天下，顺应天运开创帝业，拯救亿万百姓于水火之中，扫除邪气凶灾于四海之内。开创大业，传承子孙，媲美天地以立德；发布号召，施行政令，言行顺应万物之理。圣心独察，永远缅怀古代先贤。如今欲恢复“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建立众多的诸侯国分封子弟、封赏诸侯。我认为自从汉、魏以来，分封诸侯的流弊至今未歇，从尧、舜时代以后，至公之道就已经背离很远了。何况晋朝分封诸侯后失去驾驭能力，发生“八王之乱”，国家因此分崩离析；后魏趁机兴起，致使华夏民族与异族杂居，国家重新出现关山分割、大河相阻、吴楚隔绝的分裂局面。加之文人还在学习经国之术，武将仍是壮心不已，这些都是实现其政治野心的阶梯，最终滋长了虚假不淳朴的风气。隋文帝所以登上君位，是靠了外戚重臣的地位。他驾驭群英，玩弄权术，篡周自立，坐享其成，不是打来的天下。他的统治持续了二十四年，百姓没有感受到他的恩德。等到隋炀帝即位，世道败坏、道德沦丧，当时的人物纷纷退出历史舞台。虽然陛下用自己天赋的神勇，平定了四方祸乱，然而战争的创伤并未愈合，百姓的疲弊也尚未安宁。

自陛下仰顺圣慈 ^① ，嗣膺宝历，情深致理，综核前王。虽至道无名，言象所纪，略陈梗概，安所庶几。爱敬烝烝 ^② ，劳而不倦，大舜之孝也。访安内竖，亲尝御膳，文王之德也。每宪司谳罪 ^③ ，尚书奏狱，大小必察，枉直咸举，以断趾之法，易大辟之刑，仁心隐恻，贯彻幽显，大禹之泣辜也 ^④ 。正色直言，虚心受纳，不简鄙讷，无弃刍荛，帝尧之求谏也。弘奖名教，劝励学徒，既擢明经于青紫 ^⑤ ，将升硕儒于卿相，圣人之善诱也。群臣以宫中暑湿，寝膳或乖，请移御高明，营一小阁，遂惜十家之产，竟抑子来之愿 ^⑥ ，不吝阴阳之感，以安卑陋之居。顷岁霜俭，普天饥馑，丧乱甫尔，仓廪空虚。圣情矜愍，勤加赈恤，竟无一人流离道路，犹且食惟藜藿 ^⑦ ，乐彻簨簴 ^⑧ ，言必凄动，貌成癯瘦。公旦喜于重译 ^⑨ ，文命矜其即叙 ^⑩ 。陛下每见四夷款附，万里归仁，必退思进省，凝神动虑，恐妄劳中国，以求远方，不藉万古之英声，以存一时之茂实。心切忧劳，志绝游幸，每旦视朝，听受无倦，智周于万物，道济于天下。罢朝之后，引进名臣，讨论是非，备尽肝膈，惟及政事，更无异辞。才日昃，必命才学之士，赐以清闲，高谈典籍，杂以文咏，间以玄言，乙夜忘疲 ，中宵不寐。此之四道，独迈往初，斯实生民以来，一人而已。弘兹风化，昭示四方，信可以期月之间，弥纶天壤。而淳粹尚阻，浮诡未移，此由习之久，难以卒变。请待斫雕成器，以质代文，刑措之教一行，登封之礼云毕，然后定疆理之制，议山河之赏，未为晚焉。《易》称：“天地盈虚，与时消息，况于人乎？”美哉斯言也。

注释

①仰顺圣慈：指完全顺从太上皇的旨意。圣慈，父亲，此指高祖李渊。

②烝烝zhēng：谓孝德之美。

③谳yàn罪：审定罪犯的案情。

④泣辜：相传禹出见罪人，下车，问而泣之。

⑤擢明经于青紫：通过明经科举选拔人才来任高官。明经，唐代主要考经义的科举科目。青紫，本指古代公卿的服饰，此处指高官显爵。

⑥子来之愿：众臣的心愿。子来，谓民心归附，如子女趋事父母，不召自来。

⑦藜藿：藜和藿。亦泛指粗劣的饭菜。

⑧簨簴sǔnjù：古代悬挂钟磬鼓的木架。横杆叫簨，直柱叫虡。

⑨公旦：即周公旦。

⑩文命：夏禹名。

乙夜：午后十时，五夜之一。

译文

自从陛下继承太上皇的旨意，继承大统，将全部精力用于治理国家，借鉴前人治国的经验教训。虽然您的至善之道难以名状，但就某些方面的具体表现来说，也可以粗略地陈述出梗概。陛下爱敬敦厚，对待父母操劳侍奉不知疲倦，这是大舜一样的孝道。陛下亲自进宫询问太上皇的健康状况和饮食起居，并亲自为太上皇品尝饭菜，这是周文王的德行。对主管部门报上的案件，大小必察，使违法的受到惩罚，冤枉的得到伸理。用断趾的刑法代替斩刑，可见陛下的恻隐之心，如同大禹的怜悯罪犯而引咎自责。陛下表情庄重、言行率直，虚怀若谷、肯于纳谏，对鄙俗之言不怠慢，对山野之人不忽视，像帝尧一样乐于接受意见。陛下推崇教化，鼓励孜孜求学之徒，通过明经科举选拔提升贤能之人任高官，并将大儒任命为卿相，像圣人一样地循循善诱。由于夏天宫中湿热，不利于食宿，臣子们请陛下换个宽敞明亮的地方居住，陛下却害怕浪费钱财，违背了臣民的心愿，不顾及自身的寒暑，安于简陋的居所。最近几年又遇霜灾歉收，饥荒四起，又值大乱刚定，仓库空虚。陛下怜惜百姓，开粮仓赈济灾民，使全国没有一个人流离失所，而您自己却只吃粗淡的饮食，停止钟鼓之乐，时刻想着百姓的疾苦，容貌日渐消瘦。过去，周公旦因为远方有人前来朝贡而欣喜，夏禹也因为四方安定而感到自豪。可是，陛下每次见到四夷不远万里归附我朝，贡献礼品，必定都认真反思，仔细考虑。陛下心怀贤德，不图千古英名，只求为百姓赢得安宁的生活。陛下因为天下的忧患劳苦而心急如焚，而杜绝自身的巡行玩乐。每次上朝听政，听取接纳百官的诤谏却毫无倦意，智慧遍及万物，道义惠及天下。罢朝之后，还要与亲近的大臣讨论政教得失，推心置腹，只涉及政事，其余一概不谈。午后太阳偏西，必定下令才学之士进宫，引到清闲之地，与其畅谈典籍，或吟诗作赋，或研究玄之又玄的哲学，以至深夜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陛下在孝、德、仁、勤这四个方面，都已经超越了历史上的圣贤，身体力行，陛下实在是有史以来第一人。弘扬这样的风气教化，昭示四方百姓，定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改换天地。而现在淳朴的德行之所以没有推行开来，浮夸诡诈的风气之所以没有去除，是因为积习太久，难以一下子改变的缘故。请耐心等待移风易俗，以淳朴之风取代浮华之习，天下大治、教化大行，登上泰山、举行封禅的大典进行完毕，然后再去制定划分疆域、治理天下的制度，讨论诸侯土地的分封问题，也为时不晚。《易经》有言：“天地间万事万物都会盈虚更替，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长停息，更何况人事呢？”这句话说得多好啊！

中书舍人马周又上疏曰：

伏见诏书令宗室勋贤作镇藩部，贻厥子孙，嗣守其政，非有大故，无或黜免。臣窃惟陛下封植之者，诚爱之重之，欲其绪裔承守 ^① ，与国无疆。可使世官也。何则？以尧、舜之父，犹有朱、均之子 ^② 。况下此以还，而欲以父取儿，恐失之远矣。傥有孩童嗣职，万一骄逸，则兆庶被其殃，而国家受其败。政欲绝之也，则子文之治犹在 ^③ ；政欲留之也，而栾黡之恶已彰 ^④ 。与其毒害于见存之百姓，则宁使割恩于已亡之一臣，明矣。然则向之所谓爱之者，乃适所以伤之也。臣谓宜赋以茅土，畴其户邑，必有材行，随器方授，则翰翮非强 ^⑤ ，亦可以获免尤累。昔汉光武不任功臣以吏事，所以终全其世者，良由得其术也。愿陛下深思其宜，使夫得奉大恩，而子孙终其福禄也。

太宗并嘉纳其言。于是竟罢子弟及功臣世袭刺史。

注释

①绪裔承守：后代承袭职守。绪裔，后代。

②朱、均：指尧的儿子丹朱，舜的儿子商均，都是不肖之子。

③子文之治：子文，楚国令尹。他的孙子出使齐国回国复命，因有过失，自向司寇请求拘留。楚王想到子文治理国家的功绩，就说：“子文无后，何以劝善？”于是恢复子文孙子的官职。

④栾黡yǎn：春秋时晋国大夫武子之子，骄纵横虐。黡死后，晋士鞅说：“武子所施没矣，黡之怨实章。”意思是儿子的过恶掩盖了父亲的功绩。

⑤翰翮hé：原指羽毛，这里指德行、能力。

译文

中书舍人马周又上疏说：

我见陛下下诏书，让王公贵族和有功的大臣到各地做镇藩统帅，并且可以传位给子孙，使他们世袭刺史的职位，没有大的变故不得罢免。我认为陛下分封皇族，是出于爱护和看重他们，让他们的后代继承职守，与大唐的政权一样万寿无疆。为什么这样做呢？像尧、舜这样圣明的君王，尚且有丹朱、商均这样无能的儿子，更何况普通的君王呢？要根据父亲的才能品德去推断儿子，那就会悬隔太远了。如果有后代在孩童时代就承袭父职，万一骄奢放纵，那么不仅百姓遭殃，也会连累国家。如果取消他的封国，而其先祖的功业还在；如果保留他的封国，而他本人已经罪恶昭彰。与其像这样危害百姓，还不如割爱一个已故的功臣，这才是明智的做法。如此说来，过去的所谓爱重，其实是对他们的毒害。所以，我认为应该对宗亲和功臣只分封土地、犒赏封邑就足够了；他们之中确实有才能的，就根据其特长授予官职，这样他们就不会依仗权势任意而为，也可以使他们免受过失的牵连。过去汉光武帝不让功臣担任地方官，所以忠臣得以保全名节性命，实在是因为方法得当。望陛下深思，如何才能处理恰当，使宗亲和功臣能够蒙受大恩，同时使其后代也能终生享受福禄。

太宗皇帝非常赞许并接纳了李百药、马周的意见，最终下令废除了王室宗亲及功臣世袭刺史的诏令。 OBbPsxJPwUYEjSClKWkPj6/4oNveXjdmsjxetxKEL1z+t0JcOYMSyGBV759Cvqb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