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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君臣鉴戒第六 |
贞观三年,太宗谓侍臣曰:“君臣本同治乱,共安危,若主纳忠谏,臣进直言,斯故君臣合契 ① ,古来所重。若君自贤,臣不匡正,欲不危亡,不可得也。君失其国,臣亦不能独全其家。至如隋炀帝暴虐,臣下钳口,卒令不闻其过,遂至灭亡,虞世基等寻亦诛死。前事不远,朕与卿等可得不慎,无为后所嗤!”
①君臣合契:君臣之间同心协力,意气相投。
贞观三年,唐太宗对侍臣说:“无论国家安定还是混乱,安全还是危险,君臣都应该同舟共济。如果君主能接受忠诚的规谏,臣子也能够直言进谏,那么君臣之间就会非常默契,这是自古以来治国所重视的方法。如果君主自以为贤明,而臣子又不匡正辅佐,想要不亡国是不可能的。君主要是失掉了江山,臣子也就不能保全自己的家族。至于像隋炀帝那样荒淫残暴,臣下都不敢进言,这使他不知道自己的过失,最后国破家亡,大臣虞世基等人不久也被杀死。这个惨痛的教训离我们并不远,我和各位大臣能不谨慎行事吗?我们不能被后人所耻笑啊。”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朕闻周、秦初得天下,其事不异。然周则惟善是务 ① ,积功累德,所以能保八百之基。秦乃恣其奢淫,好行刑罚,不过二世而灭。岂非为善者福祚延长 ② ,为恶者降年不永 ③ ?朕又闻桀、纣帝王也 ④ ,以匹夫比之,则以为辱;颜、闵匹夫也 ⑤ ,以帝王比之,则以为荣。此亦帝王深耻也。朕每将此事以为鉴戒,常恐不逮。为人所笑。”魏徵对曰:“臣闻鲁哀公谓孔子曰 ⑥ :‘有人好忘者,移宅乃忘其妻。’孔子曰:‘又有好忘甚于此者,丘见桀、纣之君乃忘其身。’愿陛下每以此为虑,庶免后人笑尔。”
①惟善是务:凡是好事,就认真去做。
②福祚zuò:福分与君主的地位,文中指江山基业。
③降年不永:谓秦朝建立不久就灭亡了。降年,谓天授之年,即天年。
④桀、纣:桀,夏末代国王,名履癸。剥削残酷,暴虐荒淫。后被商汤所败,出奔南方而死,夏亡。纣,商末代国王,名受辛。嗜酒好色,残暴无道。周武王伐之,兵败自焚而死,商亡。
⑤颜、闵:指孔子的弟子颜回、闵损,二人以德行著称。
⑥鲁哀公:春秋时鲁国国君,姓姬名将,公元前484—前490年在位。公元前477年秋,鲁哀公被鲁大夫三桓(孟孙、叔孙、季孙三家贵族)赶出国外。不久回国,死于有山氏。
贞观六年,唐太宗对侍臣说:“我听说周朝与秦朝刚得到天下的时候,治理国家的方法是一样的。但是周朝建国后惟务善事,积累功业和仁德,所以能够将自己的基业保持八百年。而秦朝恣意妄为,骄奢淫逸,喜好严刑峻法,所以只经历了两代帝王就灭亡了。这难道不是行善可以延长福祚,作恶可使国运衰败吗?我又听说桀、纣是帝王,以一个普通百姓与他们相比,普通百姓都觉得是耻辱;孔子的学生颜回、闵损是普通百姓,把帝王与他们相比,也认为是荣耀的。这也是帝王应该感到羞惭的。我总是将这些事引以为戒,常常怕比不上颜回、闵损这些贤德之士,被人所耻笑。”魏徵听后,意味深长地说:“我听说鲁哀公对孔子说:‘有个人很健忘,他换了住宅就把自己的妻子给忘了。’孔子说:‘还有比这个人更健忘的,我看桀、纣这些君主,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身躯。’希望陛下以此为戒,以免被后人耻笑。”
贞观十四年,太宗以高昌平 ① ,召侍臣赐宴于两仪殿,谓房玄龄曰:“高昌若不失臣礼,岂至灭亡?朕平此一国,甚怀危惧,惟当戒骄逸以自防,纳忠謇以自正 ② 。黜邪佞,用贤良,不以小人之言而议君子,以此慎守,庶几于获安也。”魏徵进曰:“臣观古来帝王拨乱创业,必自戒慎,采刍荛之议,从忠谠之言。天下既安,则恣情肆欲,甘乐谄谀,恶闻正谏。张子房 ③ ,汉王计画之臣,及高祖为天子 ④ ,将废嫡立庶 ⑤ ,子房曰:‘今日之事,非口舌所能争也。’终不敢复有开说。况陛下功德之盛,以汉祖方之,彼不足准。即位十有五年,圣德光被 ⑥ ,今又平殄高昌 ⑦ 。屡以安危系意,方欲纳用忠良,开直言之路,天下幸甚。昔齐桓公与管仲、鲍叔牙、宁戚四人饮 ⑧ ,桓公谓叔牙曰:‘盍起为寡人寿乎 ⑨ ?’叔牙奉觞而起曰 ⑩ :‘愿公无忘出在莒时,使管仲无忘束缚于鲁时,使宁戚无忘饭牛车下时。’桓公避席而谢曰:‘寡人与二大夫能无忘夫子之言,则社稷不危矣!’”太宗谓徵曰:“朕必不敢忘布衣时,公不得忘叔牙之为人也。”
①高昌:西域国名。公元640年,为唐所灭,以其地为西州。
②忠謇jiǎn:正直的言论。
③张子房(?—前189):即汉初大臣张良,字子房。秦末农民战争中,聚众归刘邦,为其重要谋士。楚汉战争期间,提出不立六国后代,联结英布、彭越,重用韩信等策略,又主张追击项羽,歼灭楚军,都为刘邦所采纳。汉朝建立,封留侯,后归隐。
④高祖:即汉高祖刘邦。
⑤废嫡立庶:这里指汉高祖刘邦打算废掉妻生的太子盈,立妾生的赵王如意为太子。嫡,宗法制度下指家庭的正支,跟庶出相对。
⑥圣德光被:君王的恩德像阳光一样普照天下。
⑦平殄tiǎn:平定消灭。
⑧管仲、鲍叔牙、宁戚:三人都是春秋时期齐桓公的大臣。鲍叔牙,以知人著称。少年时和管仲友善,后因齐乱,随公子小白出奔莒,管仲则随公子纠出奔鲁。襄公被杀,纠和小白争夺君位,小白得胜即位,即齐桓公。桓公任命他为宰,他辞谢,保举管仲。宁戚,家贫无资,为人挽车,后被桓公发现,拜为上卿,后任相国。
⑨寡人:意谓寡德之人,古时帝王、诸侯的自称。
⑩奉觞:举起酒杯。
贞观十四年,唐太宗因为平定了高昌,在两仪殿设宴招待各位大臣。席间,唐太宗对房玄龄说:“高昌如果不丧失作为臣子的礼节,怎么会走到灭亡的地步?我每次平定了一个地方,都心怀危机和畏惧,勉励自己切莫骄奢淫逸,应该把接纳忠言、纠正自己的错误作为自己的责任。治理国家就要罢免奸邪谄媚的人,任用贤良正直的人,不要听信小人的谣言,以免误解了正人君子。无论做什么都要谨慎,国家就可望得到太平。”魏徵趁机进言道:“我观察自古以来的帝王,他们在创业的初始阶段,都能够有所警戒,倾听老百姓的呼声,采纳忠臣的意见。等到天下太平之后,他们就开始穷奢极欲,只喜欢听谄媚讨好的话,厌恶逆耳的忠言。张良是汉高祖刘邦出谋划策的开国元勋,到刘邦称帝之后,想废掉嫡出的太子另立庶出的公子,张良说:‘今天这件事不是凭口舌可以争辩的。’之后,张良就再也不敢开口提这件事了。况且陛下目前功德这样卓越,远非汉高祖能够相提并论。陛下即位已有十五年,圣明的德泽像灿烂的光芒照耀四海,现在又平定了高昌,还能够心怀忧患意识,采纳忠言,广开言路,真是国家的大幸。过去齐桓公和管仲、鲍叔牙、宁戚四个人一起饮酒,齐桓公对鲍叔牙说:‘我的国家能够长寿吗?’鲍叔牙举起酒杯站立着说:‘愿主公不忘过去逃亡在莒时的情形,管仲不忘在鲁国被囚禁的状况,同时也希望宁戚不忘当年在车下喂牛时的境遇。’齐桓公听后,离开席位感激地说:‘我和管仲、宁戚如果能不忘你这番话,那么国家就不会有危险了。’”唐太宗听了,感激地对魏徵说:“我一定不会忘记自己身为平民的时候,你也一定不要忘记鲍叔牙的为人。”
贞观十四年,特进魏徵上疏曰:
臣闻君为元首 ① ,臣作股肱,齐契同心,合而成体,体或不备,未有成人。然则首虽尊高,必资手足以成体;君虽明哲,必藉股肱以致治。《礼》云:“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心庄则体舒,心肃则容敬 ② 。”《书》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士康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 ③ !”然则委弃股肱,独任胸臆,具体成理,非所闻也。
夫君臣相遇,自古为难。以石投水 ④ ,千载一合,以水投石,无时不有。其能开至公之道,申天下之用,内尽心膂 ⑤ ,外竭股肱,和若盐梅 ⑥ ,固同金石者,非惟高位厚秩,在于礼之而已。昔周文王游于凤凰之墟 ⑦ ,韈系解,顾左右莫可使者,乃自结之。岂周文之朝尽为俊乂 ⑧ ,圣明之代独无君子者哉?但知与不知,礼与不礼耳!是以伊尹 ⑨ ,有莘之媵臣 ⑩ ;韩信,项氏之亡命 ,殷汤致礼,定王业于南巢,汉祖登坛,成帝功于垓下 。若夏桀不弃于伊尹,项羽垂恩于韩信 。宁肯败已成之国,为灭亡之虏乎?又微子,骨肉也,受茅土于宋;箕子,良臣也,陈《洪范》于周 ,仲尼称其仁,莫有非之者。《礼记》称:“鲁穆公问于子思曰 :‘为旧君反服,古欤?’子思曰:‘古之君子,进人以礼,退人以礼,故有旧君反服之礼也。今之君子,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队诸泉。毋为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礼之有?’”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忠臣之事君如之何?”晏子对曰:“有难不死,出亡不送。”公曰:“裂地以封之,疏爵而待之,有难不死,出亡不送,何也?”晏子曰:“言而见用,终身无难,臣何死焉?谏而见纳,终身不亡,臣何送焉?若言不见用,有难而死,是妄死也;谏不见纳,出亡而送,是诈忠也。”《春秋左氏传》曰 :“崔杼弑齐庄公 ,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为己亡,非其亲昵,谁敢任之?’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三踊而出。”孟子曰 :“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粪土,臣视君如寇仇。”虽臣之事君无二志,至于去就之节,当缘恩之厚薄,然则为人主者,安可以无礼于下哉?
①元首:这里指人的头。
②心庄则体舒,心肃则容敬:内心庄重,身体就舒畅;内心严肃,面容就敬慎。
③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意谓国君行事细碎无大略,臣子就会松懈懒惰,万事也就毁坏搞不成功。丛脞,细碎无大略。
④以石投水:把石头投到水中,遇不到什么阻逆。借喻君臣关系协调。
⑤内尽心膂lǚ:谓内部尽到心和脊骨的力量。膂,脊梁骨。
⑥和若盐梅:盐味咸,梅味酸,为古时调羹的必需品。比喻国家需要各种人才,此处用来比喻君臣相互配合,各自发挥作用,就像放在羹汤里的盐和梅一样,缺一不可。
⑦周文王:即姬昌,商末周族领袖。商纣时为西伯,亦称伯昌。曾被商纣囚禁于羑yǒu里(今河南汤阴县北)。在位五十年,统治期间,国势强盛。
⑧俊乂:有才德的人。
⑨伊尹:商初大臣。名伊,尹是官名。一说名挚。传说他是奴隶出身,原为有莘氏女的陪嫁之臣。汤用为“小臣”,后来任以国政。帮助汤攻灭夏桀。汤去世后,历佐卜丙(即外丙)、仲壬二王。仲壬死后,其侄太甲当立,他篡位自立,放逐太甲;七年后,太甲潜回,把他杀死。一说仲壬死后,由太甲即位,因太甲破坏商汤法制,不理国政,被他放逐,三年后太甲悔过,又接回复位。死于沃丁时。
⑩有莘之媵臣:有莘国随嫁之人。有莘,古国名。《括地志》:“古莘国在汴州陈留县东五里,故莘城是也。”
项氏之亡命:韩信原属项羽,因项羽不重用,后逃离项羽,投奔刘邦,故称项羽之亡命。
成帝功于垓下:楚汉相争中,刘邦的劲敌项羽在垓下被汉军击败,突围逃到乌江自杀,刘邦遂统一中国,故称成帝功于垓下。
项羽(前232—前202年):秦末农民起义军领袖。下相(今江苏宿迁西)人,楚国贵族出身。秦亡后,自立为西楚霸王。楚汉战争中,为刘邦所击败。
《洪范》:《尚书》的篇名,相传为商末箕子所著。周灭商,箕子陈之于周武王。主要写古代帝王治国的原则。
鲁穆公:战国初期鲁国国君。子思:即孔伋(前483—前402年),孔子之孙,战国初期哲学家。相传他曾受业于曾子,他把“诚”说成是世界的本原,以“中庸”为其学说的核心。孟子曾受业于他的门下,将其学说加以发挥,形成了思孟学派。
《春秋左氏传》:亦称《左传》或《左氏春秋》,儒家经典之一。相传为春秋时鲁国史官左丘明所撰。该书保存了大量古代史料,为我国古代史学和文学名著。
崔杼弑齐庄公:指崔杼杀齐庄公的旧事。崔杼,春秋时齐国大臣。齐庄公六年,因庄公与其妻私通,杀庄公。
孟子(前372—前289年):战国时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受业于子思的门下,一度任齐宣王客卿。主张“法先王”“行仁政”,提出“民贵君轻”的见解,创“性善”之说,有“亚圣”之称。
贞观十四年,特进魏徵上疏说:
为臣听说国君就像是一个人的脑袋,大臣就像是一个人的四肢,脑袋和四肢只有同心协力地配合起来,才能构成一个人的整体。缺少任何一部分,都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脑袋虽然高贵重要,但必须有四肢的配合才能成为一个整体。国君虽然英明,但必须依靠大臣的辅佐才能把国家治理好。《礼记》里写道:“百姓把国君看成是自己的心,国君把百姓看成是自己的体,内心端正,身体才会舒畅健康,内心严肃,面容才会恭敬。”《尚书》上说:“国君英明!大臣贤良!百姓安康!”又说:“国君行事细碎无大略,臣子就会松懈懒惰,万事也就毁坏搞不成功!”所以,国君抛开大臣而独断专行地把国家治理得很有条理,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听说过。
君臣要配合协调、相得益彰,自古以来就是一件难事。就像把石头投进水中,让石头顺从流水,千年才能碰上一回;而让流水顺从石头,则时刻都在发生。那些君臣能够秉持公正的道义,让天下人才发挥各自的才能,国君在内尽心尽力,大臣在外竭力辅佐,二者融洽得就像羹汤中的盐和梅,坚固得就像金石一样。达到这样的境界,不是靠高官厚禄,而在于以礼相待。历史上周文王游凤凰台时,系袜的带子开了,他看了看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可以使唤的,便自己把袜带系好了。难道周文王的朝臣全都贤良,而今天的圣明时代缺乏贤良的人吗?只不过是是否了解、是否礼遇罢了。商初贤相伊尹是有莘国的陪嫁之臣,汉初大将韩信是从项羽手下逃亡的臣子。商汤给伊尹以礼遇,在伊尹的帮助下,成就了帝业;汉高祖请韩信登坛拜将,于是在垓下击败项羽成就了帝功。如果夏桀不抛弃伊尹,项羽施恩于韩信,难道会丧失已建成之国而做亡国之虏吗?还有微子,他是商纣王的骨肉同胞,武王灭商以后受封于宋;箕子是商纣王的贤臣,却为周武王陈述《洪范》,孔子称赞他们的仁德,也没有人不赞成。《礼记》上说:“鲁穆公问子思:‘被放逐的朝臣,仍为原来的君主服丧,自古以来就有这种情况吗?’子思说:‘古代有德行的君主,用人时以礼相待,辞退时也以礼相待,所以即使被斥退的臣子不在朝,仍有为君主服丧的礼仪。然而现在的君主,用人时像抱在膝上般亲密,辞退时恨不能将人推下深渊般绝情。那些遭斥退的人不做攻打本国的谋臣就不错了,还谈得上什么服丧之礼?’”齐景公问晏子:“忠臣是如何对待君主的?”晏子说:“君主有难不以身殉,君主流亡不相送。”齐景公说:“君主为臣子分封土地,加官晋爵,为什么国君有难,臣子不为国君死;国君出逃,臣下不为国君送行呢?”晏子说:“忠臣的建议被采纳,君主就会终身无难,忠臣还为谁而死呢?忠臣的规劝被接受,君主就会终身太平,臣子又去为谁送行呢?如果忠言不被采纳,国君有难而为之死,这是枉死;如果臣子进献良言而不被采纳,等君主逃亡了去相送,那是虚伪的忠诚。”《春秋左氏传》上说:“崔杼杀死了齐庄公,晏子站在崔府大门外,有人问他:‘齐庄公死了吗?’晏子说:‘难道只是我的君主死了吗,我也死了。’那人又问:‘送别了吗?’晏子说:‘是我的罪吗?君主为了国家而死,我也会跟着死。如果君主是为了自己死的,不是他的亲戚,谁会为他痛哭,为他而死呢?’崔杼家的门开了,晏子走进去,把齐庄公的尸体放在自己腿上痛哭,然后站起来,往上跳了三次就离去了。”孟子说:“如果君主把臣子看成自己的手足,臣子就会视君主如心腹;如果君主把臣子看作可供使唤的犬马,臣子就会把君主视作陌路人;君主把臣子看作一钱不值的粪土,臣子就会把君主视作仇敌。”虽然臣子对待君主没有二心,至于进退的礼节,应当以君主对臣子的恩德而定。因此,作为一国之主的君主,怎么可以对臣下无礼呢?
窃观在朝群臣,当主枢机之寄者,或地邻秦、晋 ① ,或业与经纶 ② ,并立事立功,皆一时之选,处之衡轴 ③ ,为任重矣。任之虽重,信之未笃,则人或自疑。人或自疑,则心怀苟且。心怀苟且,则节义不立。节义不立,则名教不兴 ④ 。名教不兴,而可与固太平之基,保七百之祚,未之有也。又闻国家重惜功臣,不念旧恶,方之前圣,一无所间。然但宽于大事,急于小罪,临时责怒,未免爱憎之心,不可以为政。君严其禁,臣或犯之,况上启其源,下必有甚,川壅而溃,其伤必多,欲使凡百黎元,何所措其手足?此则君开一源,下生百端之变,无不乱者也。《礼记》曰:“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若憎而不知其善,则为善者必惧;爱而不知其恶,则为恶者实繁。《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 ⑤ 。”然则古人之震怒,将以惩恶,当今之威罚,所以长奸。此非唐、虞之心也,非禹、汤之事也。《书》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 ⑥ 。”荀卿子曰 ⑦ :“君,舟也;民,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故孔子曰:“鱼失水则死,水失鱼犹为水也。”故唐、虞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安可不深思之乎?安可不熟虑之乎?
①秦、晋:今陕西、山西一带。地邻秦晋,指奉命在边关驻防。
②经纶:整理丝缕。引申为处理国家大事,也指政治才能。
③衡轴:谓枢要之官职。衡为衡星(北斗之中星)。
④名教:以正名定分为主的封建礼教。其主要内容是“三纲”“五常”。
⑤君子如怒,乱庶遄沮:意即君子看见谗佞的人,如果怒责他们,则谗佞之人造成的祸乱大概可以迅速终止。
⑥抚我则后,虐我则仇:意即安抚百姓就是百姓的国君,虐待百姓就是百姓的仇敌。
⑦荀卿子:即荀子(约前31 3—前230年),战国末思想家、教育家。名况,时人尊而号为“卿”。韩非、李斯都是他的学生。他批判和总结了先秦诸子的学术思想,对古代唯物主义有所发展。著有《荀子》。
我私下观察在朝身任要职的众大臣,有的是在西北地区担任过边防的重臣,有的是在朝廷参与处理国家大事的要员。他们都建功立业,功勋卓著,都是当代的贤能之士。他们处在最关键的重要地位,责任非常重大。朝廷给他们的责任虽然重,但对他们的信任却不深。这样就会使人有时产生疑虑,有疑虑就会怀有得过且过的态度,怀有得过且过的态度,就树立不起忠君报国的节义,节义树立不起来,纲常名教就不能振兴,名教不能振兴,而想巩固太平基业,保住七百年的大唐国运,是不可能的事。我又听说国家爱惜功臣,对他们过去的过错不再计较。这与以前圣明的国君所做的没有什么区别。但若只宽恕大事,对小事则很严厉,遇到不顺心的事就责备发怒,没有去掉偏爱与憎恨的心理,也是不能处理好朝政的。国君严厉推行法令,尚且还有些臣子敢于触犯,更何况在上位的人带头违犯,下面就更加不可收拾了。就像河床壅塞而致河水冲堤崩溃,泛滥成灾,伤害的人一定很多。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使无数百姓有处容身、安置其家呢?这就是说,国君开启了一个弊端,下面就会出现一百个弊端,这样一来,天下就没有不乱的地方。《礼记》上说:“喜欢一个人要知道他的缺点,不喜欢一个人要知道他的优点。”如果憎恶一个人就抹杀了他的优点,那么做善事的人一定会产生恐惧情绪;如果喜爱一个人就包庇他的缺点,那么做坏事的人就会越来越多。《诗经》上说:“国君如果对谗佞的人发起怒来,作乱者就会很快收敛。”然而,古人的震怒,是为了惩处邪恶的人,当今的严厉惩罚,却助长了奸邪的风气。这不是尧、舜那样圣明君主的本意,也不是禹、汤那样贤明的国君所应该做的事。《尚书》中说:“安抚百姓的人就是百姓的国君,残暴地对待百姓的人就是百姓的仇人。”荀子说:“君主好比是船,百姓好比是水。水可以载船,也可以覆船。”所以孔子说:“鱼失去了水就会干死,水里没有了鱼还是水。”所以,尧、舜这样圣明的君主总是小心翼翼地治理国家,一天比一天谨慎。因此,治理国家怎么可以不深思?怎么可以不熟虑呢?
夫委大臣以大体 ① ,责小臣以小事,为国之常也,为理之道也。今委之以职,则重大臣而轻小臣;至于有事,则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轻,疑其所重,将求至治,岂可得乎?又政贵有恒,不求屡易。今或责小臣以大体,或责大臣以小事,小臣乘非所据 ② ,大臣失其所守,大臣或以小过获罪,小臣或以大体受罚。职非其位,罚非其辜 ③ ,欲其无私,求其尽力,不亦难乎?小臣不可委以大事,大臣不可责以小罪。任以大官,求其细过,刀笔之吏,顺旨承风,舞文弄法,曲成其罪。自陈也,则以为心不伏辜;不言也,则以为所犯皆实。进退惟谷,莫能自明,则苟求免祸。大臣苟免,则谲诈萌生 ④ 。谲诈萌生,则矫伪成俗。矫伪成俗,则不可以臻至治矣。
①大体:重要的,关系大局的。
②乘非所据:坐在不应该占有的位置上。
③辜:罪。
④谲jué:欺诈,玩弄手段。
让大臣负责国家大事,让小臣负责具体的小事,这是治国的普遍道理,也是处理政务的正确法则。现在委任职权时,却是重视大臣而轻视小臣;遇到事情时,又轻信小臣而怀疑大臣。相信自己所轻视的人,怀疑自己所重视的人。这种做法,怎么能实现天下大治呢?再者,朝政贵在有稳定的规范,不能频繁变更。现在,陛下有时责令小臣办大事,有时又责令大臣去管理小事,小臣处在他不该占据的位置,而大臣又失去他应当担当的职责。于是造成大臣或者因为小过错而获罪,小臣或者因为大事故而受罚。职责和职位不相符合,所惩罚的事情,不属于他们各自的职责。这种情况下要求他们没有私心,竭尽全力,岂不是很难吗?小臣不可以让他们做大事,对大臣不能因为小过错就治罪。如果给予臣子很高的职位,又去追究细小的罪过,于是那些刀笔小吏就会顺着陛下的旨意,捕风捉影,舞文弄法,曲成其罪。大臣为自己辩解表白,怕国君认为自己内心是不肯服罪;不辩解表白,国君就以为所犯的罪都是事实。真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唯一能做的就是苟且免祸。大臣苟且免祸就会使奸诈欺骗的事萌发滋生,进而就会使矫揉造作和虚伪不实形成风俗,这样就很难实现天下安定、国家大治了!
又委任大臣,欲其尽力,每官有所避忌不言,则为不尽。若举得其人,何嫌于故旧。若举非其任,何贵于疏远。待之不尽诚信,何以责其忠恕哉 ① !臣虽或有失之,君亦未为得也。夫上之不信于下,必以为下无可信矣。若必下无可信,则上亦有可疑矣。《礼》曰:“上人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上下相疑,则不可以言至理矣。当今群臣之内,远在一方,流言三至而不投杼者 ② ,臣窃思度,未见其人。夫以四海之广,士庶之众,岂无一二可信之人哉?盖信之则无不可,疑之则无可信者,岂独臣之过乎?夫以一介庸夫结为交友,以身相许,死且不渝,况君臣契合,寄同鱼水。若君为尧、舜,臣为稷、契 ③ ,岂有遇小事则变志,见小利则易心哉!此虽下之立忠未有明著,亦由上怀不信,待之过薄之所致也。岂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乎!以陛下之圣明,以当今之功业,诚能博求时俊,上下同心,则三皇可追而四,五帝可俯而六矣 ④ 。夏、殷、周、汉,夫何足数!
太宗深嘉纳之。
①忠恕:儒家的伦理理想。儒家认为“忠恕”是实行“仁”的方法。“忠”要求积极为人,“恕”要求推己及人,即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②流言三至而不投杼者:这句话出自这样一段史实:秦甘茂告诉秦王说:“鲁人有与曾参同姓名者杀人,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曾参的母亲,其母正织着布,听后泰然自若。后来第三次有人来报告这个消息,其母扔下梭子,越墙而走。臣之贤赶不上曾参,王之信不如曾母,怀疑臣的人也不止三个人,臣恐怕大王‘投杼’啊。”借喻流言经多次重复就会动摇人们的自信心。杼,织布的梭子。
③稷、契:稷,古代周族的始祖。他善于种植,尧舜时均担任农官,教民耕种;引申为古代主管农事的官。契,传说中商的始祖,曾助禹治水有功,被舜任为司徒,掌管教化。
④三皇可追而四,五帝可俯而六:三皇可以增为四皇,五帝可以添为六帝,意即只要君臣上下同心,那么唐太宗将赶上三皇、五帝,成为后来居上的英明君主。
朝廷任命大臣就是想让他们竭尽全力,而大臣却有所避讳不敢讲真话,这就叫未尽全力。如果选拔的官员得当,即使是故人旧友又有什么关系;如果选拔的官员不得当,即使关系疏远也不算可贵。国君不给予臣下充分的信任,又怎能要求臣下做到忠恕呢?臣子虽然有时会犯过错,可是国君也未必什么都对!皇上既然对臣下不信任,那么必然认为臣下无可信之处。如果臣下都不值得信任,那么皇上必然也有让人怀疑的地方。《礼记》上写道:“地位高的人互相猜疑,那么百姓就感到无所适从;臣子言行莫测,那么国君就会不放心。”国君与臣子之间互相不信任,就谈不上天下大治了。如今诸位臣子天各一方,相距遥远,流言三番五次地传来,不像曾参母亲那样丢掉织布机的梭子而逃走的人,我暗自思量,恐怕是很难见到的。我国疆域辽阔,人口众多,难道连一两个值得信赖的人都没有吗?用信任的态度去选择人,就没有绝对不能用的人;用怀疑的态度去选择人,就选不到信得过的人,难道这只是臣子的过失吗?即使是平凡的普通人,一旦结为朋友都可以以生命相许,纵然死也不会改变,更何况君臣之间默契得如同鱼和水的关系呢?如果国君能以尧、舜为典范,臣下能以稷、契为榜样,怎么会有遇到小的事情就改变志向,碰到小的利益就变心的道理呢?这虽然是由于臣下不够忠心耿耿,但也是由于国君心怀猜疑、对待下属过于苛求所造成的。这怎么能谈得上君以礼待臣、臣以忠事君呢?凭陛下的聪明才智、当今的功业,如果能诚恳广泛地寻求贤能的人,君臣同心同德,就会天下大治,就可以与三皇五帝相提并论了。夏、商、周、汉,又算得了什么!
太宗十分赞许并采纳了这个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