楮知忆甩开小伍等人的跟踪,仍从侧门钻了进来。手脚敏捷地攀着水管上了三楼,刚要跃进洗手间,门就被推开了。
楮知忆一惊,忙闪到一侧,刚稳住身子,就见楮知妍穿着一身丝质睡裙走了进来。
楮知忆见她仔细地锁了门,缓步走到浴池前,退了睡裙露出少女也不放水冲沐,抬着那染了艳丽红蔻的手细细地抚过自己身上每一寸肌肤,每过一处唇角笑意便多一分。
如此反复多遍,待楮知妍穿衣离开后,楮知忆攀着水管子的手已经僵地极难展开了。
回到卧室脱衣躺下,本是倦极了,可她每每刚起睡意,那妖孽般的脸便会猛地出现,仿若一只猛虎,灰着利爪向自己扑来。
楮知忆脑子里每每想到那一句“你要黄金万两还是轿车洋行”身子就忍不住颤抖,他竟然如此轻贱自己!
人离乡,触景易思情。楮知忆思念万公,思念麓山的乡亲。
朦朦胧胧地辗转了半夜,待天边泛了一线白光,她才囹圄地浅憩了一会,待院中脚步声音渐密,她也便起床了。
只要今天退亲顺利,她便可回麓山了。
凤歧城不是她归宿,她不想久住。
楮知忆换了一身素色袄裙,仍是古式的常服样式,里面一件白褶半裙,外面一件长褂,只在领口袖口和下摆处绣了一圈竹纹,方才瞧着不像丧服。
她走到大厅的时候,杜月兰正和楮正良从一楼卧室出来。见她穿的这样素淡,楮正良蹙眉:“怎地穿地这么晦气。”看向杜月兰不满道,“你这个母亲怎么当的,今天是什么日子,竟也由着她随意穿?”
“老爷不要生气,今天去大帅府的衣裳我早就备好了。我一会就让人把衣裳送到知忆房间去,吃了早饭再换不迟。”
楮正良这才满意地在餐桌前坐下,招呼楮知忆也坐下,缓了些神色:“知忆,家里不同乡下,规矩多些。从前你外公不曾管束你,如今在家里有些习惯便也得改改。”
楮知忆停下碗筷,望着楮正良眸光清澄:“外公年迈能养育知忆已吃足苦,确无暇管教,但外公偶尔得闲也曾教导知忆子不言父之过。”
女婿是半子。言下之意,指明楮正良背后指责外公才是真正没规矩。
楮正良没想到这个不声不响的长女竟有这样一张伶俐的嘴,一口粥刚刚咽下,立刻糊住了嗓子,一张脸憋地通红。他憋红着一张脸看着楮知忆眸中有惊有讶更有气。
他的女儿,姓着他的姓,流着他的血,竟然这样偏帮一个外姓人。让他更来气的是,明明是大逆不道的顶撞,她竟还能用那样澄亮亮毫不波澜的目光望着他,无怒无怨更没有半分胆怯。
于她看来,顶撞他这个父亲,竟是这般理所当然的事?!
家主动了气,餐桌生几出几分火气,杜月兰拍着楮正良后背替他顺气:“老爷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可别把知忆吓到了,一会还要去大帅府呢。”又对楮知忆嗔怪道,“知忆,你怎么能这么说你阿爸。阿爸也是为了你的前途,你将来可是做少帅夫人的,一言一行代表着少帅的脸面。若是将来人前失了礼,如何拢住少帅的心呢。”
少帅的心早就被楮知妍拢走了。
楮知忆垂头,默默地吃着早餐,不再争辩。他们如何说她都可,却不可说外公。
楮正良夫妇目瞪口呆,这孩子到底是真太傻还是心太大,这样了还能吃下饭?!
楮知忆自然是能吃下饭的,只因今天之事决定她的前途,不吃饱饭如何有力气?!
楮正良与杜月兰却是吃不下了,两人相互对望一眼,起身回了房。
杜月兰替他打领带,无不担心道:“知忆将来会不会不听话?”
楮正良气过后冷静了下来,叹气道:“不是养在身边的孩子哪能盼着如知妍一般听话。只能慢慢收养,乡下来的孩子没见过好的,你今天多替她置些衣裳首饰,让她多瞧瞧从前不曾瞧过的,她看到家里的好,自然就会厌弃乡下的穷困。”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票子,“这是三百块,你给她当零花钱。”
杜月兰有些肉疼:“老爷,知妍一个月也才一百块。”
“今天便去定亲了,能给多少时日?”楮正良冷笑,“仵作一个月的工俸是五块。得须让她看看外公和父亲,哪个更值得她偏帮。”
虽然说楮家对于今天拜访大帅府十分慎重,但只是初次相看,并不是正式定亲,楮正良不便出面,仍照例上教委会执公务,临走的时再三叮嘱杜月兰不能让亲事出了岔子。
邵市方面意属大帅到邵市任职,到时候定然将大权交到爱子百里司羽手里,但长子百里司宸是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人,说不定最后凤歧城也会落到他手里。
一切结局未定,他要做好二手准备,不管凤歧城落到谁手里都将对他有利。
鸡蛋,不能装在同一个篮子里。
杜月兰虽然不认同楮正良的看法,但她也愿意楮知忆跟百里司宸的亲事顺利,那样楮知妍才能跟百里司羽顺利结婚。
所以,她恨不得把楮知忆装扮成天仙,一眼就让那个天阉瞧上,从此再也没有人阻碍她女儿的前途。
杜月兰给她准备的是一套青碧的掐腰长袖洋装,领口的飘带束着蝴蝶结,十分轻盈纤细。
她仍梳着昨日的发辫,从耳侧编出两条小辫子束到脑后,如瀑般的墨发披散着,套上一件白色镶白狐皮的大氅,竟生生将洋装穿出一身千年古韵。
到大帅府的一路,杜月兰再三叮嘱楮知忆不能多说话。
谁知车刚停在大帅府,事情就脱离了杜月兰的预想。
大帅府门口停了一辆帕卡德定制轿车,高大的朱漆大门轰然打开,两队排列整齐的士兵涌了出来,分两列在帕卡德轿车两侧站好。
楮知忆一下车就看见一个穿着藏青色卡其布军装披着同色大风氅的高个男人从门口走了出来,一旁一名穿着黄色军装的副官低声说着话:“大帅,凤夫人的死讯是不是先封锁消息?”
“……不必……”
楮知忆听的并不真切,但“死讯”二字她是听分明了。她立刻扬声问:“夫人,这便是大帅么?”
百里霖将目光落到她脸上,在看到那双亮盈盈的眸子时立刻足下一顿,眼底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时光顷刻间回了往昔。
大家闺秀讲究轻声细语,楮知忆这一嚷嚷,简直让杜月兰丢尽脸面。加上紧跟在百里霖身后的还有出来相送的百里夫人,杜月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杜月兰连忙拉了拉楮知忆的手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则冲到门口冲百里霖和百里夫人赔笑解释:“大帅,夫人,不好意思,知忆第一次见到大帅,受折于大帅风姿,情难自禁,还请大帅见谅。”
百里夫人便是与楮知忆母亲的手帕交,看见楮知忆时脸色一变,却还是婉声道:“原来是知忆啊,都这么大了。大帅要去办差,你们快进来吧。”
她穿着一身藏蓝的灯芯绒滚金边长款旗袍,搭着一袭皮草披肩,烫卷的头发用珍珠发篦固定在耳侧,瞧着像朵卷卷的花,十分雅致。
楮知忆却巴巴地看向百里霖问:“麓山百姓多仰慕大帅风姿。大帅办差,可带上知忆么?知忆回去可说给乡亲听。”
那模样,确是像极了不曾见过世面的乡里人。只那一双闪闪的眸子真挚又期待,让人无法拒绝。
百里夫人笑道:“血淋淋的场面有什么可看的,可别吓到你,快进来吧。”
杜月兰忙拉着她往里走,连声应是。
楮知忆被拽着手亦步亦趋地跟着杜月兰往里走,两只眼睛却巴巴地盯着百里霖,精致的脸上闪分明没有一丝委屈与难受,却生生让生出几分怜惜来。
脸分明不是那张脸,眼也不是那双眼,可是百里霖却莫名地觉得她们那样相似。
“等一下。”百里霖叫住她,看向楮知忆,“见过死人么?”
“嗯。”楮知忆点头,眸光一闪。虽然那样浅,可是百里霖却看到了她脸上的笑意。
“好,那我带你走,到时候哭鼻子可是要打板子的。”百里霖作势吓唬她。
“好,哭了任打。”楮知忆双目灼灼。
外公说只要说服大帅同意,这婚事便能退。
“大帅,今天可是要定日子的。”百里夫人连忙叫住百里霖,委婉暗示道:“我总得问问知忆喜好。”
楮知忆道:“一切全凭父母做主。”
百里霖哈哈大笑:“好孩子。”
百里夫人还要再说什么,百里霖已经不耐烦再听带着楮知忆便上车离去了。
车里,楮知忆安静地听着副官跟百里霖汇报,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是邵市特派员凤临九晨起的时候找不到夫人,后于北方饭店的温室花园里发现夫人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