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鲇太朗在医院过了新年。三天节日假一过,后背和手臂上的伤全好了。出了院的鲇太朗跑的仍是百合子家。

这个冬天,一次也没下过雪。

鲇太朗住院时,每天早上刚醒来的几秒钟里,感觉窗外有雪的动静。

来擦身子的光头男护士说“没下呀”,但鲇太朗总觉得他是在隐瞒事实。但也没办法,自己出了这么件事情,光活着已是幸运……走出医院大门时,他回过头,看自己住过的病房窗户。医生护士都待人亲切。他想有更多的惩罚。要素不相识的人安慰、送餐、擦拭身体,实在很抱歉。

久违的室外空气,急速冻结了鲇太朗的罪孽意识,他心头冒起了白烟。

在通往百合子家的路上,鲇太朗的思绪在晦暗的住院生活上打转。

他每天都在等儿鸟小姐。病房的白色天花板上,映出闪银光的菜刀、儿鸟小姐青筋暴起的手和围裙沾上的血迹的形状。初见那天的圆头圆身人偶似的脸,在这样的背景下模糊了。鲇太朗真心感到悲哀。想见到儿鸟小姐本人。他觉得,只要她坐在床边上的椅子里,对着自己微笑,两人还能一起过吧。

然而,坐那张椅子的,总是百合子。

鲇太朗不想其他亲人也担心,求她把这一事件作为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百合子满脑子写小说的念头,对他的请求不假思索就答应了。最重要的是,鲇太朗看起来恢复得很好。百合子已经将弟弟的两处伤,只看作投球游戏时戳伤手指而已。

鲇太朗将身子往羽绒服里缩,快步走向姐姐家。

“哎呀,来啦。”

打开的门里露出百合子气色很好的脸,身后带来一股暖气,有砂糖糊了的味道。

“你要告诉我,我去接你嘛。”

百合子把门开大,让鲇太朗入内。鲇太朗发现一双陌生的军靴风的鞋子,没放整齐,仿佛把并不狭窄的玄关占去半边。

“有人来了?”

“是桃子。”

“小桃?”

“对呀,一早过来玩。”

鲇太朗脱下旅游鞋,把那双乱放的鞋子摆好。那鞋子沉甸甸的。

“哎,鲇太朗,听说你被捅刀子啦?”

桃子说道。她在沙发上吃布丁,看了一眼弟弟的脸,放下匙子。

“惨啦。”

“什么?”

“被捅刀子啊。”

她背着手拢起长发,又啪地松开。

“我没被捅刀子。”

“还说没有。”

“不是那样的。”

桃子喊一声“说谎”,把膝上的坐垫扔向鲇太朗。他捡起落在脚边的坐垫,轻轻拍一下。

“桃子,鲇太朗一直这副腔调。说是自己太兴奋弄出来的。不仅如此,那女的还是受害者!”

百合子坐在餐桌的笔记本电脑前,手搁在键盘上。她跟鲇太朗对望了一下,皱起眉头,视线移向电脑屏幕。

“小说,顺利吗?”

鲇太朗这么一问,她又抬起眼。

“还好,挺顺的。”

“什么感觉?”

“像自传。”

“不是自传啊?”

“对呀。自传什么的结束啦。我在写的是小说。以我这种人物为主人公的小说。”

“不过,你不擅长作文吧?”

“跟作文不一样。”

因为百合子瞪他,他乖乖地坐在桃子旁边。

久别重逢的这位三姐,是一家女人中身材最小巧苗条的。但是靠近了,能感应她透出体外的强大活力。此刻,那些能量瞄准了鲇太朗后背和手上的伤痕,像胶管射水一样喷射。

“我都向姐姐打听到啦。她说,非得让鲇太朗和那女的读道德教科书不可……说真的,你详细说吧。”

桃子把头发绕在脖子上,往鲇太朗靠了靠。

“你都打听到了,我没什么说的。”

“真是自己扎的?太兴奋了?”

“对。”

“你说的‘兴奋’,是哪种兴奋?”

“就是……”

“说不定,是自我超越了?”

这位姐姐动辄冒出伟人名字似的词汇,鲇太朗无言以对。

对于世上发生的一切极端事物,桃子都想用“自我超越”这个词汇表达。除了辞典上的意思,这词儿还附有她长期使用后加上去的特别含义,是解开一切谜团的词。

“可能是吧,那天晚上……”

“果然不错!”

“小桃,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这儿不好吗?”

“没不好,那位呢?”

“你不知道?我们夏天里分手了。”

桃子把一个坐垫——不是刚才扔出去的——塞到屁股下。然后,像用大牙慢慢嚼一个甜甜的有弹性的东西一样说道:

“那家伙最后全靠我养着。”

鲇太朗无语,桃子说“不过我没被捅刀子”,目光闪闪地望向他。鲇太朗慌了,问其他问题。

“工作最近怎么样?”

“哦,还算顺利。”

桃子在邻市的健身房当爵士舞和健美操教练。

“哎,那女的该不是运动不足,血液循环很差吧?她要来我们健身房的话,我让她吃足苦头,把她的神经……”

“我也学跳舞吧?”

鲇太朗开心地说道。

“噢,学跳舞?你?”

桃子白色毛衣里的细长胳膊一下子揽住弟弟肩头。

“嗯,我想试试看。新年伊始,有点那个感觉。”

“真的?来呀!你比以前还要瘦哩。用有氧运动锻炼身体呀。非常好的。你绝对应该运动。那你就更加受欢迎啦。”

“更受欢迎会怎样?”

百合子从屏幕抬起目光,问道。

鲇太朗听了桃子介绍健身房的规则,约好办入会手续的日子,吃了百合子亲手做的布丁,然后就返回自己的公寓了。

没多加思索就约定了,学生优惠价每月七千九百八十日元,能否有相应效果存疑。大概就是去几次,之后会无疾而终吧。

久违了自己的公寓,简陋的信箱里,有点点寄来的贺年卡和弹子房、比萨饼送货服务、上门按摩的宣传单。还有电费、煤气费的收费单。

他寻找儿鸟小姐的信,但怎么也找不到。

鲇太朗走在大学停车场旁的路上,被慎平拉住了。另一只手则抓住鲇太朗肩头,两手一起轻轻晃动。

“鲇太朗!你精神挺好嘛。”

“噢噢。”

鲇太朗对他笑。点点在慎平右后方。

“可以出门了?”

“嗯,没事啦。”

“说是不能探视,我还吃了一惊呢……”

“不好意思。是姐姐那样安排的。”

“没事没事。理所当然的,还操心就不好了。我听你姐说了一点情况……只有这样才能好好休息吧。”

“哎,好了吗?”

右后方的点点问道。

鲇太朗隔着慎平的肩头看点点的脸。她稍微改了发型,原先斜剪的前发改为齐眉直线。而她像是嫌头发碍事似的,不停地往边上拨。鲇太朗不知是否该谢她的贺年卡。他想了一下,没说。

“百分百好啦。”

鲇太朗向她笑,脸转向前方。慎平从旁搂着他的肩,三人走起来。点点把额上头发弄乱了。

“康复了,太好啦。”

点点说着,握住慎平没搁在鲇太朗肩头的右手。慎平吃了一惊,搭在好友肩上的左手使了一下劲。但鲇太朗什么也没察觉。在鲇太朗在场时拉手,点点究竟是什么想法?慎平慌了。但是,他马上产生了她爱着自己的实感。

慎平左手放松,精神集中于右手掌心,轻轻回握一下点点凉凉的小手。那是不想被鲇太朗察觉的、就两个人的亲密感。

“哎,鲇太朗,那女人怎么回事呀?还是没事一样在公民馆上班吗?”

“不知道……”

“没报案吗?”

“没什么案可报……”

“没跟你联系吗?”

“嗯。没跟我联系。”

不过,实际上鲇太朗给她手机打过很多次,也去过她住处。

儿鸟小姐完全断绝跟他的联系。向公民馆查询时,鲇太朗的年轻声音一提到她的名字,接电话的男子就明显不友善了。男子说,儿鸟美津子小姐请假回了老家。问他老家在哪里,对方也不说。鲇太朗不知她生在何处、生在哪一年。

“那你们不见面了?”

“也许会见的。不过,不是现在吧……”

鲇太朗低着头,要回想起自己知道她什么。但是,这个尝试只让他视界更黯淡不清。

“不过,你这样子回来了,也很好啦!”

慎平用搭肩膀的左手拍拍好朋友的后背。他想起鲇太朗后背挨了刀子,心想坏了;但鲇太朗只是无力地回应了“是啊”。慎平没得到响应,回头看点点,她正无聊地看着脚下的水泥地板。

三人走过红砖广场时,食堂方向传来“哎,鲇太朗——”的呼唤。鲇太朗一回头,点点跟慎平牵着的手映入眼帘。他好想一起拥抱两人。

喊鲇太朗的是他入住学生宿舍时的邻居益夫。他穿着远远就能认出的红方格纹衬衫,正在挥手。鲇太朗向表情各异的二人说声“再见”,跑向益夫坐的长椅。

“益夫君,什么事?”

“正巧你走过——你要打工做兼职吗?”

“是什么工?”

“便当店。”

“吃的便当吗?”

“只要大婶们不在,尽管吃。”

益夫笑笑,拿起一只点心面包猛咬一口——搁在长椅上,已经打开的袋子里有三个点心面包。然后他把其余的递给鲇太朗:“要吗?”

“要。”

鲇太朗接过点心面包,在益夫身边坐下。然后吃起没多少馅料的甜瓜面包。

“就是大马路对面、消防署后头的便当店。叫‘丸子屋’,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在那里做了一年左右兼职,因为今年有三个人毕业,得入新人了。你要做吗?不忙吧?”

“便当店吗……”

“报酬是晚上九点前时薪七百五十日元,九点到十二点八百五十日元。怎么样?每周来三次左右就最好。”

“行啊,我干。”

“你要干?”

益夫把吃完点心面包的袋子一团,放在长椅上。袋子沙沙响着,慢慢恢复原来的形状。益夫拿起最后一个点心面包前,再问一次:“真的要干?”

“嗯,我干。”

“哦,那我给店里打电话。进来之前循例有一次店长面试,什么时候好?”

“今天就行啊。”

“什么?今天?很急啊。我不知道成不成。”

“今天不成明天也行嘛。”

“你真的不忙喔。”

鲇太朗把最后一小块甜瓜面包塞进嘴里。又想起了吻儿鸟小姐肩头的感觉。睡着时,他嘴边挨着她的肩头,他出于十分好奇,吻了她骨感的肩头。没有气味、没有味道,他舌头只留下了粗糙的触感。

“定好时间通知你。”

益夫站起来,把袋子扔进长椅旁边的垃圾桶。他顺手拿过鲇太朗手上的空袋子,说声“那说好啦”,同样扔进了垃圾桶。

就鲇太朗一个人了,冬天的午后阳光微带乳白色,如同半夜里所见的儿鸟小姐的后背。

鲇太朗又得努力不要变成绿色妖怪了。

鲇太朗上了电车,去办理跟桃子约好的加入健身房的手续。

健身房所在的市,是本县第二大城市。

在车站前的小空地和巴士的交通环岛前,分别有一个年轻人组合在演奏音乐。鲇太朗站在围观者较少的交通环岛前的男女二人组前,听他们演奏。女的坐在键盘前,男的手拿吉他,二人交替唱,然后合唱。且不说那女的,这位男的倒有点儿像儿鸟小姐。眼睛、瘦削的体型和站立时的样子,感觉都像。

不知道儿鸟小姐有没有兄弟姐妹,有的话,他们一定像她吧。不,肯定她父母也是像她的。世上有仿佛用纸样放大制作似的、一家人很相像的家庭,也有各不相似的家庭。儿鸟小姐的家庭,一定是来自同一个纸样的家庭吧,鲇太朗心想。儿鸟小姐身上,有一种系列产品的氛围。另一方面,鲇太朗的家庭,包括已去世的父亲,都是有模有样的帅哥美女,但不是同一纸样那种,而是各有其美的特点。孩子们嫉妒彼此的眉眼鼻子。但是,三个姐姐很早就察觉自己的美区别于他人,这一点发现,把她们的自尊心推上了一个档次。只有鲇太朗为外貌上的特立独行伤感。这种伤感把他跟信心满满的姐姐们的距离拉得更远。鲇太朗想要长得像自己的弟弟或妹妹,但那时父亲已经去世了。虽然不是没有母亲再找一个爸爸的可能性,但既然生自己的两人已不复一同健在,那么,跟自己相像的人,就永远不会有了吧……幼小的鲇太朗用他橘子大的脑子思考着,死了那条心。事实上,他的母亲之后一直跟后爸过,但至今没有生下鲇太朗的弟弟或者妹妹。

鲇太朗边听歌边想,自己之所以被儿鸟小姐吸引,也许是因为她那种系列产品的氛围。也许被她本有安身的地方、却偏一个人过的可怜劲吸引了。最终自己是“缺什么找什么”,想来,这其实是无聊的理由……鲇太朗要这样贬低自己的恋爱,加以反省。但随即改变了想法。不,这样的理由毕竟是后话,哲学家也好、生物学家也好,都不能解释这次恋爱,自己只是单纯地爱上儿鸟小姐而已!他打断所有辩解,咬紧嘴唇。

歌词夹带着英语,听不全,不过看来他们是在唱恋爱的歌。

最后的和音一完,鲇太朗走向前,使劲鼓掌。

健身房的自动门一开,是高高的观叶植物围绕的圆形大堂,中间有圆形的问讯处。圆形问讯处里站着三个穿红色POLO衫的女孩子。鲇太朗向前走,打算跟最先视线相遇的左边女孩打招呼。

女孩子们一起向鲇太朗点头致意:“欢迎光临。”

“麻烦你,我要入会。”

左边女孩睡眼惺忪。鲇太朗感佩:身穿鲜红的POLO衫却这副表情,还真行。

“好的,谢谢。您有预约吗?”

“预约?说预约了也行,说是今天五点钟后的……”

“您是网上申请还是电话?”

女孩翻动着手上厚厚的文件夹。

“不,我是通过人。”

“……人?”

女孩像在梦中被呼唤一样,缓缓抬起头。

“对,其实,我姐姐是这里的教师,姓中里。”

“噢噢,是中里教练的……”

其他女孩子一起抬起头:“哟,是中里教练的……”右侧看来最年长的女孩问:“您是中里教练的弟弟吗?”

“对。”

“哦,那就是教练介绍的。”

左边女孩再次翻动手上的文件夹。文件页子翻过来、掀过去,微风把旁边的纸片吹动了几厘米。

“我姐要我今天这个时间来,没我的名字吗?”

“嗯,是啊,挺不巧的……不过不要紧,我先带你过去吧。”

女孩说着,递上一张A4薄纸,上面有许多蓝色线框。她在鲇太朗要填写的地方,用铅笔画圈。然后又从下面取出一张满是空隙的“健康调查表”和一份黑色的文件。

“这份黑色的文件,是本健身房的活动规则,也就是说是合约。首先请您阅读规则,在您已经了解的基础上,再填写这张申请表格。我问一下,您今天带了银行存折、申报印鉴和入会金了吗?”

“啊?我都没带。不好意思,没带不能入会吗?”

“那就得麻烦您再跑一趟了。程序是当天可以正式入会的,您看好吗?”

“我明白了。那今天我就先读文件、填写表格吧?”

“是这样的。”

女孩从柜台出来,让鲇太朗在旁边的填写桌前坐下。鲇太朗用眼睛扫视黑色文件的小字,感觉明白了,开始填写申请表格。在银行账户号码处停住了,不过他取出钱包里的提款卡,小心翼翼地写上。

“鲇太朗!”

刚写完就有人喊。鲇太朗回头,见身穿暗绿色运动服的桃子跑过来。她向问讯处的三人挥挥手:“谢谢啦!”

“小桃,你跟她们说了吗?好像没预约的样子……”

“哦,我忘说了。不过没问题吧?没有其他顾客嘛。”

桃子解下盘在头顶的头发,又在上面结好。

“而且,我也没带存折、入会金之类的。”

“是吗?没带?我还以为不说你也知道的。你二十了吧?这不是常识吗?”

“可是,健身房……”

“你不知道?加入任何组织,首先就要付钱啦。”

桃子坐在鲇太朗身边,拿起申请表。

“你的字像个女孩子。”

桃子哼哼着,说声“等着我”,就去问讯处了。鲇太朗看着姐姐的背影,她的运动服太合身了,全身看起来像是做了敷泥的美容一样。

桃子挥动着申请表,跟问讯处的女孩们谈笑,约过了五分钟,她回到鲇太朗身边来。

“我带你去看看设施。”

“这样行吗?你在上班吧?”

“下节课前我还有两个小时空闲。你也有空吧?让你瞧瞧是怎么回事。”

桃子拉起鲇太朗的手,走向大堂左边的门。通道很长,两侧墙壁是透明玻璃,看得见对着窗口跑跑步机或举杠铃的人。

“这里是心肺器械和力量器械区。往前是演播室。我几乎都是在第一教室或第二教室。”

“你具体教什么?”

“有氧运动呀,爵士舞呀,还有健美操和瑜伽。”

“教这么多?”

“不是每天全部都要教。而且,还有没人来不用教的。比如说下雨天之类。”

“下雨天就很少人?”

“少啊。下雨天,光是看见下雨就很累了。”

然后桃子依次带他看了二楼的SPA和三楼的游泳池。参观中间,他们一直拉着手。桃子到处照随处有的大镜子,自得其乐。

这位三姐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比大姐二姐爱鲇太朗更多。

她之所以这样觉得,是因为鲇太朗出生的瞬间,姐姐之中只有桃子在他身边。上面两位都在几公里外的小学。桃子本该在幼儿园的。但她想念半夜里开始阵痛、被送去医院的妈妈,不上幼儿园,让奶奶带她去医院。桃子看见生孩子后沉睡的母亲,以为母亲死了,大哭起来。然而在触到睡在母亲旁边刚出生的鲇太朗脸颊的瞬间,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这孩子的姐姐,是至亲的姐姐。

鲇太朗出生之前,姐妹中受欺负的角色是桃子。但是,因为鲇太朗的出生,桃子的任务就草草终结了。

桃子脱离了被欺压的角色,作为配角,在姐姐们欺负鲇太朗时,以不留下印象的程度参与。若大家对鲇太朗好时,则最后一个稍微对他示好。桃子以此巧妙地瞒过统治者的眼睛,在她心目中,她和鲇太朗,是在姐姐们折磨下结成的真正姐弟。不论两个姐姐搞什么折磨人的名堂,桃子总要出现在接近鲇太朗的位置,在那里监视姐姐们。带着“只有我站在你这边”的念头,和她们一起弄哭鲇太朗。

决裂的到来,是在桃子升上初中、忙于练习体操的时候。桃子忙于课余活动、复习预习,不能如愿地看护弟弟了。尽管如此,为了显示无穷尽的受难者之间心气相通,她决定给鲇太朗一个暗号。当时,因为母亲“对舌头不好”的偏见,中里家禁止吃糖,但桃子忘不了朋友给的草莓糖的味道,从小学起就不时瞒着妈妈和姐姐去买。桃子把这种禁物作为秘密纽带的象征,在鲇太朗书包的兜里放了一块。

过了几天,桃子偷偷看一下,发现粉红色的糖块还在。桃子又加放了一块。就这样,糖块在书包的兜里增加起来。桃子把这视为鲇太朗无言的赞同,心里很满足。

有一天,桃子悄悄打开鲇太朗的书包,发现粉红色的糖块都消失了。(嘿,小子吃掉啦。)桃子当时笑笑,随即心中不安起来,涌出泪水。她感觉被鲇太朗拒绝了似的。正是这种谁也不明白的、不在意的做法,情况才愈显严重。

“今天,我书包里有好多糖呢。”

晚饭时鲇太朗这么一说,桃子差一点栽下椅子。

“为什么?”

坐鲇太朗对面、正吃饭的大姐藤子问道。

“不知道。兜那里鼓鼓的,我一看,有好多糖。”

“有人恶作剧啦。脑子坏了,笨蛋也会传染呀?”

梳辫子的百合子斜眼瞪着鲇太朗。

“鲇太朗,你怎么处理的?你可没吃掉吧?”

母亲担心地问道,鲇太朗答道:“我没吃。”

“跟荻君溶了糖水,洒在院子的蚂蚁窝旁边了。不过,糖就是不溶化。”

“笨蛋,那可不行。会围上一大堆蚂蚁的。明天用袋子装上,丢进垃圾箱。不过,是谁干的呢?”

“不知道。”

“妈,说不定得报告老师吧。”

藤子这么一说,母亲说“是啊”,担心地看着鲇太朗。桃子不做声地听着一连串的对话。

那天晚上,桃子等一家人睡熟了,独自悄悄起床,打着手电去院子。她在围墙边发现了十几块糖的遗骸,就挖了周围的土用心掩埋了。她用铁锹拼命挖土,心中无端感慨。之后好几天,她对鲇太朗没说一句话。

之后,桃子不理会统治者藤子和百合子了,跟弟弟也保持距离,她勤奋学习体育。不过,她还是觉得自己最理解弟弟,即便离家上大学后,每次回家看到迅速长成帅哥的鲇太朗,都仿佛是自己功劳似的,很自豪。不过,跟他待太久了,就唤起甜甜的泥土溅在睡裤上的回忆,桃子自己也不好意思了。

而此刻,看着镜中牵手的姐弟俩,她很满足。自己虽是小个,但苗条柔韧又年轻,若让身边的鲇太朗也摆同样的姿势,应该是差不多的感觉,脸上的困惑会很纯真无邪吧。

这两人不是恋人,而是姐弟,堪称杰作。桃子笑了。真想有人瞧见我们这副样子。“刚才那男的,是桃子的男友吗?”一想象人家这么问,桃子就心头痒痒、如沐春风。

“那我回去啦。”

参观完返回大堂,鲇太朗眼睛瞟着问讯处说道。桃子也向那边看,是否有他看中的女孩。但问讯处那三人跟原来没什么两样,只是埋头翻文件或打电脑。

“桃子老师。”

听见喊声一回头,桃子见高高的观叶植物背后走出一位穿白色带帽粗呢大衣的、仙鹤似的女孩子。

“哟,小聪啊。你好吗?”

“嗯,我很好。我来早了点儿,在那边休息。”

被叫做“小聪”的少女以年轻人特有的唐突的目光盯着鲇太朗。是个眼白漂亮的女孩子。她眨眨眼睛,垂下视线。

“小聪,他是我弟弟,叫鲇太朗。像吗?”

小聪又跟鲇太朗对视约两秒钟,对桃子说:“我觉得不太像。”

“就是嘛。我们家谁都不像谁。真不知道是否一母所生哩。”

桃子笑着,有节奏地拍拍鲇太朗后背。然后对有点尴尬、视线飘忽不定的弟弟介绍这位少女。

“鲇太朗,这位是小聪。真名是聪子吧?来上我课的。人显得成熟,但还是个高中生。”

听说对方是高中生,鲇太朗感觉自己是大学生,得正经点儿,他正正规规地寒暄:“你好。”这一来,她表情虽还显僵硬,也相应地致意:“你好。”她抬起的脸被娃娃头遮住了,伸手把头发掠到耳后。然后,她嘴角一翘,笨拙地笑了。露出的牙齿小小的,白得像是干净浴室的毛巾。

“你要回去吧?”

因为鲇太朗没动静,桃子捅捅他手臂。

“嗯?噢噢,我回去啦。”

“再见啦,下次带好钱和存折、印鉴啦。”

“知道啦。再见!”

鲇太朗转过身,通过自动门。日头还高。不算儿鸟小姐的话,鲇太朗没有急于考虑的事情。

一辆白车在跟前驶过。比起这车子,刚才那女孩子的眼睛、牙齿和短大衣的白更加白……鲇太朗把那些白一片片删减,摆在脑子一角。

他一边过马路,一边将这三种白与记忆中的一切白作比照。 gth6iiCB39Yi0rI0ZVQGszTD4jL+gT45Lek8X7BBZ3z/NNAnoTXZxYzHTN3Sye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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