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儿鸟小姐让鲇太朗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泡了薏苡茶。然后独自麻利地忙着出门的准备。
两人醒来后,一次也没有对视过。
但是,在洗脸间梳洗的儿鸟小姐和坐在厨房佝着背的鲇太朗,就像通过红外线测温仪一样,呈现多彩的光进入彼此的视界。仿佛连干衣机的暖风和薏苡茶的热气也带上了颜色。
儿鸟小姐的厨房设备虽小,但比百合子家完备得多。调味料整齐地收在架子上。冰箱上没贴任何纸条。鲇太朗喝着茶,瞥了一眼洗物槽下的收纳柜。他想,跟镜子后的牙刷一样,拉开看的话,里面也是什么东西塞得满满吧。
“可以走了?”
儿鸟小姐穿着短短的圆领开襟毛线衣出来,问道。
“可以。”
鲇太朗喝掉茶水,站起来。她眯起眼睛。
“不好意思,我早上想一个人走路。你先出门好吗?我过五分钟离开……”
两人在玄关道别。门关上前,鲇太朗下了决心问道:
“今天也可以来吗?”
“行啊。”
儿鸟小姐答道。他看见她身后挂钩上的衣架晾着她前一晚穿的毛线衣和裙子。
鲇太朗感谢“昨天的延续是今天”这一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迈步走向巴士站,但每走十步左右就回一次头。回头了好多次,儿鸟小姐的白色公寓还没有消失。
听课中间,鲇太朗脑子里不时冒出昨晚的儿鸟小姐和周四晚上的儿鸟小姐,搅乱他的注意力。
片片断断的回忆不断收拢其他片段,聚拢起来,因过热而炸开;鲇太朗忍受不了针扎似的疼痛,在笔记本上潦草地写她的名字。自己太快喜欢上儿鸟小姐,快得能写诗了!蓝色圆珠笔机械地动着,线格笔记本上满是她的名字。
可莉莉究竟到哪儿去了呢……即使看见她在教室第二排就座,鲇太朗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这几天狂恋儿鸟小姐,其他情感已无插足余地。他不觉得那单纯是年轻人一时冲动。他感到,若真要思考其中理由,仿佛非得连人类起源、当今的世界经济问题都一起包括在内,才能得出答案。
这次恋情给他带来了壮阔的感觉,仿佛被卷入了地球规模的计划里。
蓝色笔写出的儿鸟小姐的名字绵延不断出现,鲇太朗的心潮螺旋状上升。
他这背影,点点和慎平分别在三排和七排之后看着。
“鲇太朗!”
下了课,鲇太朗来到红砖广场,二人几乎同时喊他。鲇太朗对二人平等地微笑。
“慎平,还有点点。”
“下面还有课吗?”
点点问道,她戴着毛线夹克的兜帽。兜帽完全遮掩了她的短发,几乎连脸都遮住了。
“冷吗?”
慎平问道,但点点没回答。她反而“哎、哎”地催促鲇太朗回答。
“有啊。媒体传播学。”
“我没选这个课。”
“我选啦。”
点点往后一拨兜帽:“这样啊。”她没跟慎平对视。
慎平想问鲇太朗昨天公民馆的后续,但见点点无意走开,不知怎么办好。但他觉得犯不上为听那段后续而烦恼,还是别让点点感到不快为好。
“那,我走啦。”
慎平挥挥手,点点笑脸向他:“拜拜!”
“有事吗?”
鲇太朗挥手前问道。
“没什么,再见!”
面带笑容目送慎平的背影,点点心底里焦灼不已。那家伙真是……他总是避开我。很明显那不是出自谦让,而是同情……她这么一想就很烦。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鲇太朗这么一问,点点语塞。她又希望鲇太朗送她去公园。
但是,不知为何,今天不同于往日。她无法轻松说出口。她也不明白,是因为慎平表现出的关照呢,还是因为鲇太朗的笑容比平时更亲切?
她摆脱浮云似的无力感,走在鲇太朗身边。
“不用打工吗?”
“哦……要。”
“是吗,今天吃薄饼很合适。”
“鲇太朗。”
点点感觉喉干。说不说呢?她想问对面走过来的女学生。女学生戴着头盔似的大耳机,陶醉地走在灿烂的阳光下。
“……你跟我来。”
“哎,什么?去哪里?”
她不气馁地一口气往下说:
“那课不是必修吧?天气这么好,去外面走走啊。心情多好嘛。去公园捡漂亮的落叶啦。”
“漂亮落叶吗……不过,你不是要打工吗?”
“还有一个小时才开工啦。之前一起玩吧。”
鲇太朗抱着胳膊嘟囔。点点突然把自己的胳膊插进去。
“点点,你怎么啦?”
鲇太朗想缩开,但点点不松劲。
二人怪异地手挽手,按她的意思直角转弯,往校门走去。
儿鸟小姐那天没去公民馆。她因为宿醉头痛欲裂。
送走了鲇太朗,她脱衣服、卸妆,嗅一下稍前刚叠好的睡衣,穿上。她往公民馆打电话说“身体不舒服,要请假”,然后郑重其事地整理一番床铺,把右脚伸进床单和毛毯之间,缓缓躺下。她像平时一样左半身在下,左手撑着左颊,闭上眼睛。然后思考那青年的事。她严格地重新整理周四和昨晚跟他之间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在显现理性碎片的地方夹上纸条。在以这些纸条为根据,判断出本人行为乃基于理性判断之前,她无法面对世上任一种正义。
昨晚在他面前有疏失,也是对这种轻佻行为的惩戒……这么一想,儿鸟小姐咬咬唇内侧。我跟男大学生连续两晚发生关系之后,也许今晚就被抛弃。迄今究竟有多少女人,被这么年轻、兴奋不安的男人玩弄、抛弃、慢慢愈合啊……儿鸟小姐感觉,这一连串过程中女人们低声的呻吟所拥有的能量,约等于本县一天消耗掉的电力。
因为鲇太朗年轻且帅,她当时实在无法直视。鲇太朗注视她的视线,仿佛在鉴赏复杂的雕刻,让她整晚困惑。
但是,两晚交道的结果,此刻儿鸟小姐开始爱他了。
开始爱了!此话一冒出,她觉得自己好滑稽。儿鸟小姐所知道的爱,是鸟妈妈给雏鸟嘴对嘴喂蚯蚓那种爱。读大学时,曾跟同班的俳句组同学交往过,但儿鸟小姐认为,那绝不是爱。那不过是因年轻而发生的搞笑蠢事而已……但是此刻,对那青年人开始有的这种感觉,也许无限接近鸟妈妈跟雏鸟之间传递的蚯蚓状的东西,我会就近给他那样的东西吧,而他也同样会。
“那样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儿鸟小姐把脸搁在开始发麻的左手上,开始思考。她睁开眼睛,看见枕上落下的应是鲇太朗的短毛发。儿鸟小姐用指尖捏起毛发,放在眼前。这小小的痕迹,给“那样的东西”以养分,使之膨大,为二人共享所必需。她把毛发含在嘴里。然后一觉睡到过午。
再次睁开眼睛时,那毛发仍在她嘴里。儿鸟小姐稍作思索后,从床上起来,洗脸、穿上早上脱下的衣服。然后出门去追寻痕迹群——她的爱的食物。鲇太朗和点点漫步在大学前的公园。
今天秋色很惬意,他想。最初,他很在意点点的手勾着他不放,但后来感觉这只手的分量和温热,是构成这个绝妙秋日的要素。当他想象同样的事情若换成儿鸟小姐做会怎样时,他的神色马上缓和下来了。
另一方面,挂在鲇太朗胳膊上的点点心情舒畅、安稳,像已不枉此生似的。
点点心想,“幸福”一词要表现的,也包含能够集中于“幸福”的幸福。此刻没有任何东西来打扰她的幸福。
风很柔和,阳光照耀着视野里的每一角落。他们每踏出一步,脚下就响起落叶窸窣声。每一片落叶,都藏有孩子们遥远的欢笑声。长得很相像的两个女高中生高高地荡着秋千。穿毛衣的老太婆坐在长椅上,与裸妇铜像并排,静止不动。老太婆的沉默深远无边,裸妇看起来像是学她停住了自己的时间。
点点想,进一步说的话,所谓“幸福”,不是指状态,而是瞬间。
而此刻,很偶然地,幸福一秒一秒长长延续,这是她生涯中迄今没有过的。
点点成长于没有宗教的家庭,但此时,她想向主掌世界的某个伟大人物深深俯首,祈求有生命或者无生命的一切存在永远和平。
“点点?”
鲇太朗看着立在喷水旁的钟塔开口道。二人走遍了公园,都不知绕了多少圈了。
“什么?”
“几点开始打工?”
“三点。”
“只有十分钟了。”
“是吗?不过,今天请假吧。”
“为什么?”
“你不觉得今天该是名留青史的秋日吗?”
“是吧。”
“所以,我想这样一直走到天黑下来。”
然后二人又再踩着落叶漫步。
十分钟后,到了三点。
一名荡秋千的女高中生大叫着向前蹦。接着另一个也蹦了出去。点点说:“鲇太朗,跟我交往吧。”
鲇太朗大吃一惊,停住脚步,两人分开了。
“你说什么?”
点点向缩开的鲇太朗走近一步,小声说:
“我说跟我交往。不行?”
“不,不是说不行……”
“那,可以?”
“不,是不好。”
“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其实,我有喜欢的人。”
“不是我?”
鲇太朗点头。点点再向前一步,再次挽起他的胳膊,说:“那就算啦。”
“既然这样,就算啦。不过今天走走吧。我想一直走到天黑下来。”
鲇太朗听点点说话,像听洗澡间热汽声音似的心中惴惴不安。
二人跟之前一模一样地踏着落叶走起来。
点点后悔自己在这个完美的秋日里投下了阴影。但是她依然是幸福的。从今天晚饭开始,我会为世界和平祈祷吧。我永远忘不了这个秋日的散步,忘不了知道幸福是瞬间的那个瞬间吧……
脚下落叶变为小钹的音色,祝福了她。
浮云降临西面天空,要形成晚霞。
二人最终分手,是在六点过后。
四周已暗了下来,人影稀落。点点终于挪开身体时,鲇太朗的胳膊生疼。仿佛捆着两人骨头的透明铁丝扯裂了肉,颤抖着。路灯照射下的点点的手臂显得很无助,鲇太朗把身上的开襟毛线衣给她披上。她只说了“拜拜”,跑开了。
目睹了这番情景,儿鸟小姐也离开了银杏树。
在公园前站下了巴士,她马上看见了树丛对面的二人;她一直从银杏树后注视二人。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儿鸟小姐浮现出无比亲切的母性表情。
当鲇太朗一个人低着头向巴士站走时,她走去前一个晚上跟他去的饭馆。到了店,她依靠模糊的记忆寻找自己曾呕吐的草丛,在树之间发现了吐泻物痕迹。
白色路灯下,吐泻物痕迹呈茶褐色,滑溜溜;俯身去看,还能具体辨认出西红柿或裙带菜。
儿鸟小姐强忍着恶心,凝视那些痕迹。这一来像眼睛要呕吐了,她使劲合上眼皮。
星期四,百合子等待自传执笔助手的到来。
但是,过了约定的一点钟,她还是没露面。
百合子打开鸟笼,把鹦鹉放出来。她挺烦。不守时的人不可信。百合子并不是刻板的人,但在时间方面,她对人对己都很严格。我要是能成功,她以后也前途在望吧,但不守时可是个问题。尤其是在公民馆工作的女人不守时。百合子坐在餐桌椅子上,热切的目光跟随着飞上窗帘轨的小咪咪。
鹦鹉在窗帘轨上轻轻蹦跳,一点一点往右移动。
“咪咪,过来!”
她向鹦鹉笔直伸出一只手。咪咪没有停止向右移动。百合子觉得手伸得不足,放松了肩关节。于是手臂往前伸了几厘米。百合子对着伸直的瘦胳膊发出命令:“快!”但是,还没看到结果,肘关节就很不对劲,她慢慢垂下胳膊。看时钟,一点二十五分。她想到了一点:万一她等待期间,歹徒闯入要杀害她,就把鸟笼扔向时钟,留下准确的作案时间。因为家里乱,所以值钱东西也不好找。歹徒可能把一个个抽屉拉出来,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吧。小咪咪别理我,从窗户飞走吧……这些全都是那自传执笔助手迟到之过!
百合子对想象中已被扼杀的自己生气,拿过手机打给弟弟。
“那个人没来耶。”
鲇太朗一接听电话,百合子没有一句寒暄就说道。
“现在正过来。”
“怎么,你们在一起?”
百合子竖耳倾听,想从小小听孔听出女人的动静。
“对,在车站前碰到的。”
“迟到了呀!”
“是吗?”
“说好一点钟的。她应该很急的吧?”
片刻沉默。弟弟看着那个女人——百合子在想象中追踪他的视线。
“没有啊。”
“让她赶紧啊!”
“明白。”
“我等着呢!”
百合子挂断电话,招呼站在窗帘轨上的咪咪回笼子,烧水准备沏红茶。
然后,她想调整心情,思考今天的活动。但这回房间里的情况让她没法集中注意力。桌子的直线跟墙壁不平行。沙发的垫子凹陷。电话桌下面有灰尘。我讨厌做家务!百合子强烈感觉到,必须写写家务的方面。必须写写土豆去皮、晾拖把、将T恤衫叠得四四方方之类。
在水开之前,她走近桌子,把桌子摆得跟墙壁完全平行,使劲拍打了垫子,用拖把清除电话桌下的尘埃。
喝下半杯又热又浓的红茶时,门铃终于响起。
“哎,来啦。”
进门来的鲇太朗身边,儿鸟小姐还是那一副木木的表情,但是也落落大方。
“很抱歉迟到了。”
她行了个礼,坐到桌子的笔记本电脑前,开机。
百合子搜肠刮肚想给助手一点警告,让她像后脑被针刺到,警醒一下,但最终没想出感觉好的表达方式,就拍拍鲇太朗后背解解气。
“痛呀。”
看着鲇太朗可怜地抚摸后背的样子,百合子有了怀旧的满足感。但是,马上有东西阻挡了她。
“你那是怎么回事?”
阻挡她满足感的,是鲇太朗脸上的一点变化。
“你怎么变得像教父女儿似的啦!”
进门时没看仔细,鲇太朗眼睛旁边有一块五百日元硬币大小的青紫。百合子两手捧着弟弟的脸颊。
“谁干的?”
鲇太朗被捂着两颊,困难地说道:“我撞门上了。”
“门?”
百合子两手更加使劲,鲇太朗的脸越发细长了。
“呜呜啊啊。”
“什么?”
鲇太朗艰难地呜呜说着。百合子松开手。脸颊红了,加上眼角的青紫,脸上够热闹的。
“撞成的。”
“很疼吧?”
“抹了芦荟软膏,没事。”
百合子又盯了弟弟带青紫的脸一会儿。然后她失去了兴趣。现在,百合子的兴趣应在电脑显示的自己的人生里。
“那就开始吧。”
百合子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然后,她说出想到的话。家务、歹徒、最后的瞬间、砸裂的时钟……
“嗯,能说说小时候的事情吗?”
在百合子说话间歇处,儿鸟小姐说道。
“什么?小时候的事?”
“我觉得,既然是自传,先从小时候说起比较好。像现在从想起的事情说,比较抽象;虽然也行,但还是按照顺序,从小时候的回忆一点点回想,比较容易吧。”
“是吗?”
“这样的话,我也有具体的事情可做。”
“是嘛。”
“对呀,得让人家干事情嘛。”
鲇太朗在一边插嘴,让百合子挺恼火,但弟弟样子很上心。
“明白了,就那么办。那就从我记得的地方开始说……”
百合子从最初的记忆——三四岁时开始细说,也就是她第一次吃葡萄柚,酸得吓一跳,吐在榻榻米上的事。
不是粉红色的,就是一般的黄色。实在太酸了,我低下头张嘴就吐。透明的汁液和唾液一起吐出来,在嘴边拉成丝,爸爸见了笑。家里人都吃相不佳,不是切成两半用匙子舀着吃,而是像吃橘子一样剥皮吃……
姐姐想象不到,儿鸟小姐跟自己连日来互相用唾液涂抹对方身体吧!鲇太朗听着百合子在追忆中曲径探幽,一阵全身毛孔洞开般的羞耻感袭来。但是他一边因那羞耻感打颤,一边却像上周四那样,注视着坐在眼前的儿鸟小姐伏下的眼睑的线。他想用指头去描那端正的曲线,然后涂抹掉。这一来,他想立刻就把姐姐推下沙发,把太阳打下山,跟儿鸟小姐二人钻进被窝。
在六个小时里,百合子完美地讲完了十二岁前的记忆,晚饭期间也挺满意的样子。但她是严守时间的,在饭桌上完全不提后来的事和忽然想起的几点重要补充。
吃了饭出门,冷风让鲇太朗和儿鸟小姐缩起了脖子,他们挽起手快步走起来。
盼望的晚上时间像地毯一样,在二人面前长长延续。这个人比点点轻啊……根据臂上感觉的重量,鲇太朗比较着这两个女人。但是,一想到点点前天在公园说的话,他就心情沉重。
她对自己的感情挺特别的,这事以前就略有感觉了……可能的话,想向她郑重致歉,不过,他决定先跟慎平商量一次。但是,他马上想起慎平好像对点点抱有特别的感情,忍下了那声叹息。
“姐姐察觉了吧?”
儿鸟小姐面向前方,问道。
“啊,——能看出来?”
“不是说那个。”
“那……”
“那块瘀青。”
鲇太朗用闲着的那只手去摸眼睛周围。摸到了还是有点疼。
“不要紧?”
“嗯,不要紧。”
“对不起。”
“没事。”
“我不是故意的。”
“这点磕碰我完全不当一回事儿的。”
儿鸟小姐往鲇太朗身上靠,鲇太朗感觉手臂上增加了些许分量,高兴起来。
那是前天晚上在被窝里赤裸的时候的事。
也许是爱抚不当吧,儿鸟小姐突然推开鲇太朗的身体,骑了上去,对他乱揍一通。事出突然,鲇太朗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由着她。还觉得挺逗笑的:这是她的一个嗜好吧。但是,在他眼睛旁边挨了一下猛击,几乎眼冒金星之后,他理智地尽量用手掌护住身体。儿鸟小姐猛然清醒似的静止了片刻,之后重点只打他的一只胳膊。
现在,鲇太朗承受她体重的左臂上,像抽象画似的有无数瘀青。
“我再不会那样了。”
儿鸟小姐的侧脸在秋末的冷风之下要结冰了。
那无机的美和低低的声音,马上感染了鲇太朗,唤起了那一晚肉体的痛苦。鲇太朗不喜欢被弄疼,但感觉那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被她湿乎乎的拳头、手掌狠揍,他却也在连续的痛感中,确切地感受到砂金般宝贵的感情。那是他前所未见的纯洁、易受伤、长久不了的感情。这情感留下对她无尽的怜爱,悄然逝去了……
“我说过去姐姐家的事,”抵达车站前,鲇太朗开了口。
“姐姐家?”
“姐姐在海边的家——之前在巴士里说过……我下个月中开始放寒假。我们一起搭电车去,好吗?”
“搭电车去海边……像是私奔啊。”
“姐姐一定高兴的——挺长时间没见面了。”
“我也去没关系吗?”
“绝对没问题!”
“那我明天去申请休假。”
一辆自行车从后超越挽手步行的二人。骑车的中年妇女觉得紧挨着走路的两个恋人挺可恶。因为她超越的时候,听见男的对女的说“我很幸福”。她想回头瞧他们一眼,但得留意车道和人行道的分隔,等她回过头来时,彼此已经相距甚远。
之后一段时间,鲇太朗跟儿鸟小姐一起生活。
二人既像关系好的姐弟,有时也像几年没见面的表亲似的冷淡。在家里就两个人吃饭时,儿鸟小姐要夹食物送到鲇太朗嘴里。他顺从地接受,欢迎切成大小合适的汉堡包或五条鰤萝卜。他想有来有往,也要尝试同样的事情,可若不啰唆一番求她,她就不张嘴。
晚上,二人仍旧又掐又啃彼此的身体、涂抹唾液,但随着时间长了,儿鸟小姐变得不留情面。鲇太朗身上常有咬痕、瘀青、椭圆形瘀斑。他提议在看不见的地方搞个刺青,刻上儿鸟小姐的名字,但被一口拒绝。
“那种事没意义。”
儿鸟小姐说道。
“为什么呢?我就是……”
“两人去做的事才重要。要做只有两个人才能做的事情。你,明白这意思吗?”
在黑暗之中,儿鸟小姐的视线像绷带似的缠紧了鲇太朗的头。鲇太朗把脸贴在她裸露的乳房上。虽然那乳房平平,但他凑上嘴唇,想狂吸出她的内心,直到自己窒息为止。
“再使劲点!”
儿鸟小姐的声音在鲇太朗后脑勺响如铜锣。鲇太朗轻咬一下。
“使劲!”
鲇太朗一鼓劲咬住乳房前端的突起,随即松开嘴。接下来的瞬间,耳朵掠过一阵剧痛。
儿鸟小姐的喘息像直接吹进了耳朵深处、脑的柔软处一样,鲇太朗想象着荒野中的断崖,沉入她的身体。
寒假的前一天,慎平在学生食堂前的红砖广场看见鲇太朗时,手上的简装奶咖几乎掉在地上。
鲇太朗脸上变了颜色。
“喂!”
慎平从后扳过他的肩头,鲇太朗转过身来,满脸笑容,脸上是各种各样形状、颜色不一的瘀青。
“哎,慎平。”
“你脸上怎么啦?”
“撞的,到处撞。”
慎平心想这可糟了。这跟那公民馆的女人有关系。对,我知道了,自从那天一边听他说一边烤面包时起,或者搭巴士去公民馆前等待时起……
“你最近在干什么?一段时间没见你了。”
“认真学习呀。今天来考试。”
鲇太朗眺望着校园,伸个懒腰:“嘿,隔了很久啦。”
“还考试呢。你来听课了吗?”
“没来。”
“那么,考试有意义吗?”
“是没有,可这是阶段考……”
鲇太朗的牛仔裤兜露出两支自动铅笔。慎平伸手进自己书包,想借给他大橡皮擦。可他这张脸是怎么回事啊?慎平一时迟疑不决:该不该再问?但是,鲇太朗倒问他了:
“最近点点怎么样?”
“挺好的。我昨天还见她了。”
“在哪里?”
“家里。”
“谁的家?”
“我的。”
噢噢,是嘛。鲇太朗满意地点头。
“我们在交往。”
在今天这样子见面以前,慎平以为这个消息一定让鲇太朗吃惊不小。但是在现在的鲇太朗跟前,任何消息都等同于一个星期前的天气预报,是一连串没有意义的文章而已。
慎平把在书包里握着的橡皮擦丢回书包底。
“所以点点挺好的。”
“是嘛……这样就好了。”
“你年底怎么安排?”
“年底,我去姐姐那儿。”
“是新婚的姐姐?”
“不是。是住日本海边的大姐。”
“嗬,你还有别的姐姐啊。”
“三个哩。”
慎平脑子里响起白浪拍击岩石的声音。
“你不要紧吧?”
“哪方面?”
“脸上。怎么搞才会那副模样啊?”
“那副模样……”
鲇太朗手摸左颊,细想好朋友的话。然后,那张满是瘀青的脸上,悄然浮现完成漫长修行的苦行僧般心满意足的表情。
“跟你一起去看医生吧?或者不去医院,找个类似的地方……”
“咳,没事啦。虽然有点早,先祝你圣诞快乐啦。”
鲇太朗脚步轻快地走向教学楼。
慎平抹去脑海里的波浪声,目送他的背影,为他的步调配上相应的华丽音乐。
数十分钟之后,在街角汉堡包店,点点听慎平说了鲇太朗的情况,气得把手上的汉堡包捏得不成样子。
慎平慌忙补充说:“哎哎,一半是我的推测啦。”可已经迟了。
“为什么?不是脸上一团糟吗?”
“可鲇太朗很幸福的样子啊。”
“哪儿来的蠢话!”
点点急急收拾自己的东西,连嘴边的番茄酱也没擦,就走出店。慎平预感情况会更糟,但慑于她的气势,没马上跟上。他原想商量下周的平安夜两人吃什么的。不该先来那段开场白的……
点点对那个糟蹋鲇太朗的脸的女人怒火中烧。
谁也没有权利伤害至关重要的鲇太朗,更何况要奴役他。点点上了去公民馆的巴士。那女人工作的公民馆的地点,之前她在慎平的笑话里听说了。哼,慎平真是个大嘴巴!看来还爱上我了。两人上床的时候,有什么动静,他事无巨细都对我说……但是,点点马上不去想慎平了。然后,她像几个星期前百合子做的那样,从记忆里找出极脏的骂人话,要砸向那女人;她把这些话的顺序也理了一下。
然而,一想起慎平说“鲇太朗很幸福的样子”,话到嘴边又掉回了肚子里。
傍晚,鲇太朗考完试,在从教室去巴士站的路上,所有顾虑都依次扔掉了。
他心中只有从明天起的二人旅行。鲇太朗为了接儿鸟小姐,上了去公民馆的巴士。
在有海边城镇感觉的站下了车,鲇太朗的心喧闹起来。一想到此刻那敬爱的女士向自己微笑的时间在迫近,他幸福得几乎要冲到车道上。
白色的公民馆一出现,鲇太朗便戴上羽绒服的风帽,遮掩受伤的脸。他站在电线杆旁边,心急地等待着儿鸟小姐出现。
儿鸟小姐跟平时一样,准时在五点十五分现身。
“辛苦啦。”
鲇太朗一挥手,儿鸟小姐只一瞬间出现了微笑,然后就近乎无表情了。
“谢谢啦,挺冷的。”
儿鸟小姐贴近鲇太朗左侧,挽起他的胳膊。
“今天做什么吃呢?明天出门旅行,得吃掉才行。”
鲇太朗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小声说话,她同样小声地回答“是呀”。
一想到明天起有一阵子走不了这里了,鲇太朗对几周来已经十分熟悉的景色产生了乡愁,每一步都感觉得出分量似的。两人拐进附近的超市,买了做清炖鸡的材料。
一回到儿鸟小姐的房间,鲇太朗洗手漱口,着手做饭。现在,晚饭的准备工作归他。儿鸟小姐换好了衣服,系上围裙,过来厨房。
“给你帮帮忙。我来切鸡肉。”
儿鸟小姐拿起菜刀,站在案板前。鲇太朗正在剪海带,他把电暖炉移近她身边。
“今天你的朋友来过。”
儿鸟小姐从盒子里取出鸡腿肉块,说道。
“噢?”
“是你的朋友,不过没说名字。”
“我的朋友?什么样子的?”
“女孩子。”
“女孩子?”
“短头发的女孩子,挺可爱。”
“短头发……”
“她生气啦。”
儿鸟小姐把刀尖刺入鸡肉,慢慢前后拉开。带疙瘩的皮翻起了,粉红的肉映着荧光灯的光线。
“短头发的……是谁呢?”
“我之前见过她的。”
“在哪里?”
“在公园。跟你闲逛。”
鲇太朗好久才想起数周前那个美妙的秋日。那天太阳西斜、女高中生和老太婆、落叶发出的声音、点点胳膊的重量……但是,他继续用剪刀剪海带。
“她呢,总之很生气。突然抓住我的手,要拿放在窗口的奖杯打我。你的事,她好像挺清楚的。她大喊大叫,闹得很厉害。馆长出来了,好几个人抓住她,她还冲我喊叫。之后来了一个男孩子,他向我道歉……”
儿鸟小姐凝视着带着鸡肉碎的菜刀。那银色刀刃上,映着被揪住还挣扎的告发者的目光。目光开始轻轻颤动,变成雾状,侵入她的神经。
鲇太朗放下了剪刀。
平安夜的下午,赶到医院的百合子后悔没买花来。因为走廊里相错而过的探病者全都抱着红、白、绿的花束。
“我这人就是不机灵。”
百合子晃着腿,面对躺在床上的弟弟。
“知道吗?今天是圣诞平安夜呢。”
“圣诞快乐!”
“可你快乐不了啦。”
百合子察觉邻床男子的目光色迷迷的,调整了椅子的朝向。
“嘿,难得在医院过圣诞呢。一般人可做不到……不过,这医院味儿,我真是永远习惯不了。你怎么样?一直躺着,习惯了吧?”
鲇太朗闭着眼睛,只是点点头。
“怎么啦?还是难受吗?脸色那么差,你的内脏却没受伤。我知道你撒的无聊的谎。是那女的刺的吧?”
鲇太朗睁开眼睛,清晰地说:“不是。”
“什么不是呀。那种地方,自己可刺不了。”
鲇太朗的伤在后背和右手两处。鲇太朗脸色苍白,反复对扛担架的急救队员说“我自己刺的”。但是他们见惯不怪的样子,甚至流露出厌烦的表情,把负伤者抬上担架。然后,催促默默站在厨房一角、系着围裙的女人同车上医院。
一个小时之后,正津津有味地品尝水果罐头甜点的百合子,接到儿鸟小姐的电话报告。她慌忙赶来医院,但医院里已经没有儿鸟小姐的身影。
“那女人连探视也不来……哎,为什么没有当场逮捕她?即使一般市民,若是现行犯,也可以逮捕的,不知道吗?”
鲇太朗说一声“别那么说”,再次闭上眼睛。
儿鸟小姐的确没来探视。但为了防止再出错,百合子吩咐负责的护士:谢绝任何人来见面。
当鲇太朗闭目养神时,他脸上的瘀青尤其让人痛心。百合子自责:头一次看见这个不祥征兆那天,就该追问清楚……没错,这女人从第二周起一个人厚颜无耻地上门来录入自己的话,对她应该更加细心观察的。后悔和反省她都不擅长,可就这回,她觉得绕不过去。
“鲇太朗,对不起。”
百合子有生以来头一次向弟弟道歉。她想,趁这机会,对小时候施加的种种折磨也道个歉吧?
“对不起,我也察觉有点怪。但我脑瓜子转不过弯,没想到你跟她是那种关系。早点问清楚就好了……”
鲇太朗答:“不必啦”。
“可为什么变成这样子呢?”
一想到弟弟睡衣下的身体上满是青紫瘀痕,百合子美丽的脸庞就心痛得走样。与其说我没能制止鲇太朗变成这样子,毋宁说,就是我给机会那女人接触鲇太朗的。
“都是我不好。”
“姐你没不好。只是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而已。”
“如果彼此喜欢,为什么拿刀扎你?”
鲇太朗睁开眼,向姐姐微笑。
“今天是周四吧?写自传的日子……”
“她不会再出现。一辈子禁止她踏入我家,而且不能靠近你半径十米范围。否则你总有一天要被杀掉。”
“才不会呢。”
“哼,她绝对要杀人的。”
“自传怎么办?”
“自传嘛……”
“我再给你找助手。”
弟弟无力的笑容,以独特的方式,稍稍刺激了百合子的生命力。小时候,每当看见这副笑脸,百合子就觉得该给他一道难题。
但是,今天,一个绝好念头瞬间掠过她全身,百合子不由得喊出声来:
“我明白啦!不写什么自传了,我要写小说!”
在充满药味儿和些许大小便味儿的洁白病房里,她高声宣布了。
鲇太朗转过脸,看着窗外的天空。
这一来,他觉得自己降生于这世上所需的无数个偶然,又变成了金色微粒,降落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