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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完窗帘织眼前不准外出。

刚上小学的鲇太朗,曾被三位姐姐命令一整天数窗帘的织眼。

出这种馊主意的,总是百合子。

百合子最喜欢强迫小弟弟数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梨子皮上的小斑点啦,饭团上的鳕鱼子啦。鲇太朗很顺从。父亲死得早,他决心给家里女人们帮点忙。三位姐姐之中,百合子最漂亮。鲇太朗就更不能违抗她的命令。

她是在妈妈上班期间让鲇太朗数数的,所以在房地产公司当文员的妈妈担心着儿子既没学习也不读书,两眼视力却在下降。大姐藤子没事干时,也参与妹妹耍横,但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这游戏要不得,就批评了百合子。三姐桃子得益于弟弟降生,使自己逃脱了在姐妹中受欺负的角色,但对这种事有点内疚似的,即使一起欺负鲇太朗,也不时显出尿尿时的奇特表情,所以百合子想着花样欺负鲇太朗时,私下里对这个妹妹带着戒心。

有一天,藤子逃了吹奏乐部的练习,比平时早回家;她看见客厅铺了一地报纸,鲇太朗手拿红色笔趴着看。报纸上到处有红色的记号。仔细看,报纸上所有的“を”都圈了起来。鲇太朗抬头看看姐姐,喊了声“对不起”。藤子扳过弟弟的脸来。

鲇太朗眼睛通红,跟报纸上的红圈圈一样。

“你在干什么?”

“数‘を’。”

鲇太朗说着,在空中给发出的“を”画个圈圈。

“为什么干这个事呀?”

“是百合子姐姐……”

“百合子要你干的?别干啦别干啦!”

“可是,我不干的话,姐姐会很生气呀。”

“不生气的,百合子只想给你下命令而已,因为那些红圈圈完全没有意义的。混账百合子。这孩子以后得倒大霉。这个爱耍威风的笨蛋。让妈妈揍她。”

“可是,我都数这么多了。眼睛是痛得难受,可这么多‘を’都已经……”

“你难受也不哭出来,谁都不知道!别人以为是你自己爱这么干的。”

鲇太朗想哭,但眼泪出不来。

于是他想,也许自己不是太难受吧。

跟十几年前比,现在的百合子圆滑多了。对历任的男朋友,至少在最初是尽量对人家好的。

鲇太朗上了大学,虽曾崇拜这位姐姐,但至今他心底里还是怕她、尊敬她,想尽量给她帮忙。

儿鸟小姐结束面试离去后,百合子说“这个人及格”,拍拍鲇太朗的头。

“挺好的,看来人不错。”

鲇太朗松了口气:看来百合子满意自己领来的儿鸟小姐。

“挺像回事嘛,那个人。蛋糕也不吃。不爱吃零嘴吧。”

百合子从冰箱取出自己那份蛋糕,儿鸟小姐留下的蛋糕推到鲇太朗跟前。

“吃呀。”

“哎,就定她了吗?”

鲇太朗这么一追问,“这个嘛,”百合子以手托腮。

“定不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吗?”

“这个人不错。只是,我还拜托了桃子。”

“还跟小桃说了?”

“她的练习馆来了很多大学生呢。说是其中一个挺好的,稍后过来面试。是个男孩子。那家伙好像对桃子有意思。”

百合子嬉笑着说。鲇太朗条件反射似的要倒退——那笑仿佛是播弄经典的阴谋诡计。

“那,你要见他吗?”

“怎么办呢?我想敲定那位儿鸟小姐的,但也想见一见这一位。”

“为什么?”

“人家喜欢那个说话没谱的桃子嘛。说是为了桃子才来参加爵士舞班的。恶心吧?你不想见吗?”

“哦,也不算,这么说也……”

“桃子也算有几分姿色啦。可她心太高。就算脑子好、有线条,但找大学生还是不行吧。”

“反正不行的话,见了也白见。而且,既然都定了别人,还让人家跑一趟,对人家不好……”

鲇太朗的话尾含糊掉了。桌子上,鹦鹉小咪咪不停地扇动翅膀。

“你也是个认真的人呢。”

百合子吃完蛋糕,拿起无线电话,拨通了。对方是桃子,百合子告知自传执笔人已定下来了,之后还聊了快半小时。

点点把毛线帽子拉得很低,伸手到鲇太朗后背。

她想跟平时一样,在他两胁环抱一下,试试他身子的厚度。她想象自己抱在鲇太朗身前的手握得紧紧,最好有人在上面按上图钉,再也不放开。然后,勒紧他腹部,确认一下他瘦了多少,哪一块会缩下来护住命门。点点早就想看鲇太朗很痛的模样。

但是今天,她也就是用手掌推一下鲇太朗后背而已。

“怎么,是点点你呀。”

鲇太朗回头,眼睛下方有浅浅的阴影。太阳当头照,他眯着眼睛。

“鲇太朗,你没睡吗?有眼袋啦。”

“哪里,我睡了。”

“是吗?是吗……”

二人横穿过学生食堂前的红砖广场,并排走去教学楼。

其间,点点独自回味自己跟鲇太朗从公寓门口一直走过来的错觉。虽然风吹起额发,或者踢中小石头的声音都容易打搅这种错觉,但她还是牢牢抱着它不放。

“点点,早上吃什么啦?”

鲇太朗一句话,就让她甜蜜的错觉在头顶结成一小团,摔碎在脚下的红砖上。

“吃面包。”

“什么面包?”

“加馅面包。你呢?”

“还没吃呢。我买一下奶咖好吗?”

鲇太朗往自动售货机塞十日元的硬币,点点站在他身边。点点从旁死盯着他眼睛下方的眼袋看,不大习惯他这个样子。

“哎,我说,你找着写自传的作家啦?”

塞入九枚之后,有了“咯噔”一声响,鲇太朗在自动售货机前弯下腰。

点点希望他的身体就那样团起来,跟奶咖一起塞入狭窄昏暗的空间里。

“哦,找到啦,那人正合适。”

“嘿,还真有这种人啊。我还以为你那广告根本没人会理哩。”

“会吗?要是那样你当时得说呀,我会改的……”

鲇太朗吸插在纸盒上的吸管。白色吸管自下而上变成浅棕色。

“来了个什么人?”

“嗯……挺认真的人。”

“认真的人?怎么认真?”

“戴着眼镜的。”

“女的?”

鲇太朗点头。

“是个认真的、戴眼镜的人。那样的人,你喜欢?”

鲇太朗嘴唇不离吸管,侧眼看一下点点。然后,嘴唇离开吸管,说道:“一般般。”

铃声响起,二人快步走向教学楼。朝阳下低矮的白色建筑物,看起来也像一所医院。方形窗户里的学生,变成活动的晦暗影子。但在鲇太朗的眼底里,呈现出夕阳中的圆头圆身木偶人的笑容。自那天以来,无论他走到哪里,这情景必跟眼前风景轻轻重叠,让他把现实风景看成梦幻一般。

一进入教学楼,右手边的布告栏前,一个苗条的背影踮着脚在看调课通知。点点发现了她,一瞬间停了步,拉住鲇太朗袖子。他被点点扯着衣袖走过她身后,但莉莉的淡紫色衬衫后背,也映出圆头圆身木偶人的笑容。

星期四,傍晚的课一完,鲇太朗赶往姐姐家。

搭电车期间,鲇太朗坐立不安地交替盘腿,心中念叨着荧光显示的下一站站名。真希望像抽去杯子下的桌布一样,把这紧张刷地扯掉。每次电车晃动,他就夸张地摇晃身体试试,但紧张非但没被弄走,还更厉害。因为正接近下车的站。

到百合子家,大门口灯已经亮了。小院对面,看得见客厅灯光。按了门铃,过了一会儿门打开,系着细发带的百合子从门缝露出脸。

“来啦。”

百合子卸下门链,没跟鲇太朗客套,匆匆返回客厅。

一对黑色女式浅口鞋冲门口摆着,两边是凉鞋和褐色皮鞋,鞋尖没并拢。女式浅口鞋趴在地上,仿佛是它自己确定了方向似的。鲇太朗脱下周末洗过的旅游鞋,尽量放得离它远一点。

“打扰啦。”鲇太朗打开客厅门,见百合子躺在沙发上,双手抱在脑后。饭桌上摆着笔记本电脑,儿鸟小姐面壁坐在电脑前,头发结成一束。

“还有一点就完,别打扰我们。”

百合子躺着说,但鲇太朗不知道坐哪儿不会打扰,“嗯”一声,还站在原地。这时,儿鸟小姐转过头,给他拉开旁边的椅子,说“请坐”。她的额头跟之前一样暴露着,那种暴露无遗的感觉让鲇太朗抬不起视线。

鲇太朗侧身坐在旁边,他窥探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屏幕的白色四方形中,横列着十几行字,诸如“生中的死”、“死在任何地方都有”、“死了之后变得伟大”等等。

“天花板……嗯,没错,天花板……死神……死神把梯凳……”

儿鸟小姐听着百合子梦呓似的话,移动手指头。最后一行加上了“死神、天花板、梯凳”。

“那是什么意思?”

鲇太朗一插嘴,百合子欠起身瞪他,说:“别吵。”鲇太朗感觉旁边的儿鸟小姐也瞪了他,低头说声“对不起”,没发痒,也忍不住抓脖子了。

之后三十分钟左右,百合子说话、儿鸟小姐敲键盘的场景不断重复着。其间,鲇太朗想依次解释电脑屏幕上罗列的不祥之语,脑子却变得沉沉的,就中途放弃了。

“来,该吃饭了吧。”

到了六点半,百合子站起来,使劲拍打长裙的屁股部位。儿鸟小姐点击了关机,说“关电源了”,略微抬起脸,闭目一会儿。

鲇太朗从旁盯着她的眼皮曲线看,百合子则在看他。百合子于是醒悟弟弟要把那曲线补充入重要记忆的单子里。她静静离开客厅,进了盥洗室。

百合子一边按出泡沫状肥皂洗手,一边生气地想起:这孩子总是喜欢比他大的女人。那肯定是我们之过。家里净是女人,欺负他、指望他、爱他,所以他到现在还寻求那样的女人。为什么会那么直接地受到成长家庭的影响呢?不光那孩子,每个人的喜好,都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最终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人、家、附近环境无形中决定的。这就是说,成长于什么人中间、什么地方,决定了那个人之后的人生选择,无论个人怎么觅得对象建立新家庭,被人家植入了喜好的个人,最终还将建立起同样的家庭。就说我自己,终于脱离那个家的圈子,跟丈夫一起独立成家了,但实际上也不是过着自己选择的生活,而是宿于我身体之中的那些人选择的生活。此刻,鲇太朗盯着那女人的侧脸。可让他这样子的,却是欺负他、指望他、爱他的我们……

百合子擦擦手,提心吊胆地在镜子上照出自己的脸。确认只看见熟悉的自己的脸后,心里有底地走向厨房。鲇太朗和儿鸟小姐在饭桌前坐的姿势跟刚才完全一样。钟显示六点三十二分。当她明白边洗手边回顾人生只是两分钟之间的事情时,百合子更放心了。刚才思考的延续,说不定会体现在自传里头呢。

“来,吃饭啦。想吃啦。”

姐姐一声招呼,鲇太朗站了起来。儿鸟小姐睁开眼睛,连打了两次小小的哈欠。

鲇太朗进了厨房,把保温瓶里的东西盛到大碟子上,饭粒还成团的,不知是早饭还是昨晚的剩饭。百合子在上面浇了咖喱,像托着飞碟一样轻盈地放上桌子。

“喜欢咖喱吗?”

百合子一问,儿鸟小姐答道:“对,不讨厌。”

“那就好了。”

“我算喜欢的。”

“没人讨厌咖喱吧?有这样的人吗?鲇太朗,你知道有这种人吗?”

鲇太朗在餐台对面给三个杯子倒牛奶。

“我不知道呀,讨厌咖喱的人。”

百合子把牛奶杯摆在咖喱碟子旁边,准备好开饭,说一声“吃吧”,就把匙子扎进米饭里头。

鲇太朗慌忙合掌说“开动啦”,向儿鸟小姐显示没规矩的只是姐姐而已。他瞥一眼斜对面的儿鸟小姐,似乎她正好也说了“开动”,双手正放下来,右手拿起桌布上的匙子。也不知她何时喝的,就她的杯子只剩一半牛奶。

“作为头一天,今天进展顺利。”

百合子停下拿匙子的手,说道;儿鸟小姐停住,鲇太朗也停下。

“是吗?”

“我回想起种种事情啦。”

“只是回想起?”

鲇太朗摆好架势怕她又生气了,但百合子回答他:

“写自传嘛,首先得回想起来才行。”

“上面写的是什么?”

鲇太朗指指桌子旁收起的笔记本电脑。

“标题呀。我想了很多。”

“咦,那些是标题?好像都很灰暗吧?”

“我的人生是很灰暗啊。”

“真的?哪方面?”

“很灰啊。”

百合子皱着眉头使起了匙子。在乏味的沉默中,鲇太朗又窥看儿鸟小姐。

儿鸟小姐学着默默进食的百合子,匙子频频往嘴里送。鲇太朗发现她杯子里的牛奶少了许多,就起身去拿冰箱里的牛奶盒,往她杯子里倒。儿鸟小姐说声“谢谢”,一口气把刚倒的奶喝掉了半杯。鲇太朗迟疑了一下,又给她加到刚才的位置。这回她只说“谢谢”,没喝。

饭后上了葡萄。是狠一狠心才会买的大粒的巨峰葡萄,放在篮子里,谁都能画成很棒的静物画。儿鸟小姐并未像眼前的姐弟一样直接将葡萄送到嘴边。她灵巧地用指甲剥开皮,吃得小心谨慎。

吸着柔软的葡萄肉,鲇太朗感到一种诱惑,想在儿鸟小姐面前把葡萄一颗一颗捏破。不在乎透明的汁液四溅,指甲缝染成紫色,让她看看手指间汁液淋漓,吓她一跳。

“回家路上,她拥抱我了。”

星期一,在慎平的房间里,鲇太朗仰望着辛迪·克劳馥的海报,咬咬牙说了出来。

慎平吃了一惊:“真的?”他想象了一下在车站前过了交叉路口处,鲇太朗跟戴眼镜、似乎并非美女的那个女人拥抱的情景。配上童谣《走过去吧》的旋律。

“然后?”

“然后,去了她家。”

“厉害呀,眨眼之间。”

鲇太朗是想解释那里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但迟疑着是不是都说,就等着慎平来问。慎平重复了“厉害呀”,见鲇太朗总不开口,就催促他说明:“然后又怎么啦?”

鲇太朗慎重地说起来。他想措辞上尽量无损儿鸟小姐的尊严,但无论怎么说,感觉她的尊严被自己的舌头嘲笑、磨蚀。

“那个人,几岁?”

慎平被镇住了似的问道。

“不知道……我没她的履历表。”

“她好久没碰男人了吧?”

“我觉得是。”

“你得负起责任吧。那种女人,一旦意识到了,会像爬山虎似的占据你的身心,可难逃脱了。没关系吗?行吗?”

“行啊。我喜欢她。”

鲇太朗对着辛迪·克劳馥说道。

慎平不能看好友的脸。他站起来,打开冰箱。膝盖以下感受着凉空气。冰箱里冻着瓶两升的百事可乐、面包和人造奶油。慎平取出面包袋子,放一片进电烤炉。

“吃面包吗?”

鲇太朗呆呆看着招贴画,答了声“吃”。慎平把面包片竖起来,又从袋子拿一片放入。然后他把按钮调到“五分钟”的标志上,看见里面亮起橙色的光。

电烤炉渐渐变热,开始烤面包。

鲇太朗这家伙,竟然说“喜欢”一个没姿色、年龄又不清楚的女人!这么说,他对莉莉是无所谓了吗……他是说,比起那个漂亮的莉莉,那个女人更好吗……慎平一边想,一边看着电烤炉里的面包。这一来,他发现这么用心看烤面包好像是头一回。他心一动,心想这世上自己没参与的事情还很多呢。

电烤炉“叮铃”一声,里头黑了。打开电烤炉,并排的面包片跟烤一片时不同,烤得不均匀。慎平把面包片放在碟子上,跟人造奶油一起拿到鲇太朗身边。

“那你打算怎么样?”

慎平把面包片竖着撕成小块,把前端在人造奶油表面抹一下,放进嘴里。人造奶油上有以前刮出来的垄。

“我厌恶自己。”

鲇太朗嚼着面包片一角,说道。

“为什么?”

“我忘不了莉莉,刚下了决心要找回她,转眼就喜欢上别人,干了要干的事情。”

“所以呢?”

“我这人意志薄弱。我讨厌这种人。”

“可是,就目前状态,谁都不坏吧。你好自为之。”

“是这样吗?”

“不是吗?”

慎平把最后的小块往人造奶油的垄上一摁,再丢进嘴里。

鲇太朗呆呆看着啃掉了四角的面包片。四个角上都带有完全相同的牙齿印。他从中看到小小的希望。

“下次啥时跟她见面?”

“今晚……往下我就去公民馆接她。”

“公民馆?”

“她说在公民馆上班。”

“哦。我也去行吗?”

慎平看鲇太朗“啊?”地苦思拒绝的理由,反而不好收回。

“看看了事。不需要一起吃饭什么的,一看见她出来,我就往回走,去打工。”

“可是……为什么呢?”

“我也没事干嘛。”

慎平觉得自己的回答很没劲。

儿鸟小姐上班的公民馆在大学旁边。

二人在公园前站搭巴士,离终点站两站时下了车。虽不靠海,风却湿乎乎的。街道、房子都白白的,像是浅浅地覆盖了一层雪。

巴士开走后,周围安静下来。路不算窄,车辆行人却不多。向公民馆走去,拐过弯,有鸽子从眼前飞过。鲇太朗也好,慎平也好,感觉第一次知道鸽子会在傍晚飞似的,没说话。

“就那边。”

住宅区里头可见一个小门,鲇太朗指着说。

“你来过吗?”

“没有。”

“路很熟嘛。”

“周末来探过。”

慎平打量四周,看在哪里等她;但公民馆周围既没有咖啡店,也没有歇口气的公园,净是白白的房子矗立着。

“她几点下班?”

“五点十五分。还有二十五分钟。”

“还有时间呢。”

“啊!”

“你怎么啦?”

“别慌啊。”

慎平还是不能看好友的脸。他摸摸旁边的墙,读出写着“宫之内”的那家人的名牌。

“好名字嘛。”

“嗯?”

“这家户主看来姓宫之内。”

然后两人沉默了。到了五点,鲇太朗说“还有十五分钟”。到了五点十分时,他说“还有五分钟”。是烤面包的时间长度。慎平回想起电烤炉映照厨房的微弱的光。

慎平抬头,见鲇太朗脸上涨红。这时,在慎平视野里,白白的街道突然带上了烤面包的那种暖色。

“我得走了。”

慎平觉得连自己的声音都有了那种暖香的味儿,他快步离开。

鲇太朗向他的背影发问:“为什么?”但慎平头也不回。等慎平拐过弯看不见了,鲇太朗把视线回到手表上,自言自语:“别慌啊。”

儿鸟小姐脱下橡胶室内鞋,换穿黑色皮鞋。

走出职员使用的门口走向院门,看见了如约等着她的鲇太朗。儿鸟小姐抬起右手打招呼。然后她走过去,留意步子别急。

“辛苦啦。”

鲇太朗低头致意。然后再看儿鸟小姐的脸。儿鸟小姐握着结成一束的头发,用手指梳理到发梢。鲇太朗看着她的动作,又感觉嗅到大海的味儿。

“让你久等啦。”

儿鸟小姐说完,就紧闭双唇。鲇太朗也是同样面孔。

“那,我们走吧?”

“好的。”

间距相等的白色街灯指示了通往巴士站的路。二人沿街灯步行。没多久,儿鸟小姐咯咯响的脚步声就让鲇太朗想起了挂在海边别墅的挂钟的声音。

海边别墅是已故的父亲从亲戚手上便宜买来的,现在已婚的藤子跟家人住着。一想三个姐姐中较温和的藤子,和六口之家曾在那别墅度过的假日——鲇太朗不记得了,但他的心还会跟发面包一样膨大起来。而儿鸟小姐的鞋声,就像小小的巧克力屑,轻轻落在这膨大起来的心上面。

“接下来,要怎么样?”

鲇太朗被儿鸟小姐这么一问,愣了一下。

“嗯,吃饭吧?”

“那好啊。”

儿鸟比鲇太朗领先半步走着。

“有好吃的店。”

“在哪里?”

“倒是在学校附近。”

“那坐巴士吧。车已经到了那边交通信号灯了,得赶紧。”

儿鸟小姐走的速度更快了。鲇太朗追赶着她,看着她的发束在后背上弹跳。

抵达巴士站,刚好巴士也到了,二人在车子最后面的座位坐下。

“三十分钟,才出一班。”

“这路巴士吗?”

“对。”

儿鸟小姐一边答,一边把月票收回手袋。她的指甲短、粗糙。可能是走得太快吧,喘着粗气。

“因为这边,是乡下。”

儿鸟小姐的气息里有酸酸的加奶咖啡的味儿。

巴士开起来,鲇太朗望向窗外。白色的街道消失在昏暗之中,只有街灯和商店的招牌灯饰漫漫延续。时而可见的红灯信号感觉很晃眼。

“挺奇怪的,这一带有点海边小镇的感觉。”

“是吗?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我来的时候,感觉下了车往右边一拐,就会看见海了。”

“很遗憾,没有海呀。这一带连河呀池塘呀都没有。”

“嗯……”

鲇太朗停住了。

“什么事情?”

“你喜欢海边小镇吗?”

“为什么这样问?”

“我一个姐姐住在日本海的海边小镇。到了冬天,一起去好吗?”

“好啊。”

儿鸟小姐看着留下了湿鞋印子的地面答道。

快吃完饭的时候,儿鸟小姐因为喝多了梅酒,更少说话了,直到最后她都端正地坐着。

可是,她制止说要付钱的鲇太朗,自己结了账外出之后,全不理会鲇太朗道歉说“不好意思,破费了”,独自跑向对面马路。鲇太朗慌忙追上去,担心哪里做得不对;但他一看,儿鸟刚才变得红红的脸,现在苍白起来了。

“不要紧吧?”

鲇太朗想抓住她的手,但她的手像莼菜一样一下子滑脱了。鲇太朗不禁把手心照着街灯光线,看自己的手心是不是湿的。

“不要紧。”

儿鸟小姐俯低着头说。然后,她又再次跑起来。

“哎,儿鸟小姐!”

鲇太朗又想去追,但见儿鸟小姐在杜鹃丛里弓着腰,就停住了。

鲇太朗来到一旁看护着她,又问了一次“不要紧吧”。

“不要紧。”

“不过……”

“已经稳定了。感觉还行。我再过一下就能走,你在那边等我吧?”

鲇太朗想上前摩挲她的后背,但还是照她说的,站在那里看着。几秒钟后,又听见儿鸟小姐难受的声音,有水溅出的声音。那喘息声让鲇太朗心里怪异地不安。黑乎乎的杜鹃花丛中浮现的瘦长背影,像花岗石般沉重僵硬。

“我去买点东西来好吗?水什么的。”

“不用。”

儿鸟小姐手撑膝盖站起来。她从扔在地上的手袋里取出手帕,擦擦嘴角和裙子。然后,她带着凶巴巴的表情走到鲇太朗跟前。

“走吧。”

刮起了凉风。儿鸟小姐的厚开襟毛线衣上粘了碎叶片。裙子还是脏的。鲇太朗脱下自己的毛线衣给她披上,赶紧跑去拦出租车。

二人在儿鸟小姐的公寓前下了出租车。看起来她已基本恢复了,但似乎低头会不舒服,她把手袋递给鲇太朗,让他拿钱付车费。

儿鸟小姐进房间洗过手,从电视机下的抽屉拿出药,不用水便服下粉剂。

“我稍微休息一下。”

“要泡茶吗?”

“现在不用。”

脏了的开襟毛线衣和裙子,她都没脱,就躺在窄窄的沙发上。鲇太朗无事可做,在房间门槛处磨蹭。

“鲇太朗君。”

“嗯。”

“你可以烧水洗个澡。”

鲇太朗依言去到浴室,用那里的泡沫洗涤剂和海绵洗好了浴缸,按了“自动放水”的按钮。他想在水放好前刷个牙吧,但杯子里插的两支绿色牙刷之中,他不知道哪一支是自己用的。鲇太朗打开镜子后的储物柜。之前的晚上,儿鸟小姐是从那里拿鲇太朗用的牙刷。看来牙刷都买了绿色的,镜子后密密麻麻放着几十支没开封的绿色牙刷。

“厉害呀。”

鲇太朗独自嘟哝道。然后他关上储物柜,看自己镜子里的模样。他“咦——”地咧开嘴查看,发现门牙缝里塞了白白的东西。最终,他从牙刷毛叉开的程度判断,拿了较新的那支,小心地刷牙。然后,他脱掉衣服进了浴缸,但热水还没到半缸。正洗头时,突然响起音乐声,一个女声告知:“洗澡水烧好了。”

走出浴室时,鲇太朗见新睡衣和平脚裤跟毛巾一起放在洗衣机上,他心中感激。他边擦干头发边走进客厅,见儿鸟小姐挺直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之前的事情仿佛没发生过。

“我洗好了。”

“哦。”

儿鸟小姐瞥一眼鲇太朗,又专注于电视。看她的举动,鲇太朗心中一紧:也许今天不该来吧。没错,她是身体不舒服,但一句也没提“可以来”。他的肌肤感受到一丝新睡衣的寒意。

“我回去为好吧?”

鲇太朗说道,注意不要有同情的语气。儿鸟皱起眉头。

“为什么?”

“嗯,好像……”

“你想回去?”

“哪里,才不是呢。”

儿鸟小姐又专注于电视。

鲇太朗在她脚边坐下来,一起看高层公寓火警、抢劫杀人、货车追尾的新闻。他感觉儿鸟小姐的手触到他的湿头发。

与其说是触摸,毋宁说是在探查埋了什么似的,较真而直接。 A9iMnuS8SbFbLF2mrbfEmGrF8JrKNa+XB4JeGZbYZTHfYq9cWduuj1ZDPWxpVfE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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