鲇太朗想:
假如自己是个女孩,爱吃冰激凌,剪着轻盈的头发,吹着凉风,坐在长椅上眺望晚霞,哭了起来——理由是什么?
莉莉在哭。
鲇太朗看着太阳落到公园林子后面。他忍着不眨眼。不一会儿眼睛疼了,他使劲一闭眼。再睁开眼睛时,莉莉还在哭。
莉莉不跟鲇太朗对视,低着头静静地哭。说了该说的话,往车站那头一走了之就是了,可感觉非得这么哭不可。然而,没下命令,眼泪也自然涌出来。
“太阳,”
鲇太朗说:
“好晃眼。”
莉莉一瞬间停住呼吸。走过跟前的路人脚踝贴了创可贴。是皮肤色的、平平无奇的创可贴,正中间小纱布的部分染上了一片暗影。
“莉莉,冰激凌要化掉啦。”
鲇太朗窥探莉莉哭泣的脸。
“这个,我不要了。”
她抽噎着,把手上的冰激凌递给鲇太朗。
“为什么?”
“太凉,牙齿痛。”
鲇太朗想象着开始融化的蛋卷冰激凌表面上,出现有人在某处花地里笑呀、跳呀,周围聚集许多小动物的欢快场面。他不时对身旁的莉莉说“别哭呀”。
稍稍安定下来了,莉莉回过神地干咳一下,说道:
“我好像不喜欢你了。”
“不喜欢是什么意思?”
“也不是讨厌。”
“对我?”
莉莉点头。
“我祈祷你会幸福。”
“你祈祷——在哪里?”
莉莉掏出毛巾布手帕擦擦眼皮下。然后好一会儿抵着鼻子。好像在嗅什么好闻的味道。
“我真的祈祷了。”
“莉莉,别祈祷呀。”
“我得走了。”
“哎,怎么回事嘛。”
什么怎么的……一开口又流泪了。眼泪只管流。莉莉站起来。
“总之,就这样。”
她照直说了,跑进路人之中。途中,发现自己在期待被追上,就跑得更快了。跑到车站时,大汗淋漓,脸上不成样子。莉莉上洗手间,稍微理一下妆,上了电车。
吃完了莉莉留下的冰激凌,鲇太朗站起来,直直身子。有东西往上涌。
“莉莉!”
他向车站那边喊。路人吃惊地看向他。
追上去并不明智,他刚才目送着莉莉的背影,心想。可到了此刻,他感觉这样的状况之下,明智没多大必要。约过了五分钟,鲇太朗决定追赶她。
抵达莉莉的公寓前时,天已经黑下来。她的房间亮着灯,并没有人开门的动静。按门铃的几分钟里,小腿已经被蚊子叮了两处。他一边敲门,一边小声喊:
“莉莉,开门!”
然后他又等了几分钟,什么也没干。邻室房客提着粉红色环保袋回来了。鲇太朗笑脸相迎:“晚上好。”邻居也回以笑脸:“今天热得像夏天了啊。”鲇太朗这里来得多,彼此面熟。
鲇太朗掏出手机,给莉莉发信息。
按了“发送”没多久,她出来了,还跟公园分别时一样穿着。
“怎么了?”
莉莉看上去不开心。
“莉莉,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我不想分手。”
“可是我们不能再交往了。”
“有不是的地方我会改。”
“不是那个问题,不能再有鲇太朗存在了。”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原因也不说?”
莉莉像平时一样,露出龅牙笑。鲇太朗一见那笑脸,就忍不住了,上前一步要牵她的手。莉莉一闪身,把门口放的细长花瓶拿在手上。瓶子是空的,底部有些茶褐色污迹。
鲇太朗哭着回家。
不紧闭着嘴,牙齿会打颤,轻轻发出咯咯响。
围绕路灯的飞虫形成了斑点的圈,飞舞着。
鲇太朗有三个姐姐。
大姐和二姐都结婚了,三姐单身。三个姐姐都堪称美女。鲇太朗伤心时上门去喝茶的,肯定是二姐百合子家。
有了莉莉的事情的第二天,大学里一下课,鲇太朗就去百合子家。
“怎么啦?”
鲇太朗一见久违的姐姐,几乎瘫软倒下。可他使劲站稳了。
“我路过。身体好吗?”
“挺好的。”
她血管突起的手按在腹部。鲇太朗担心她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你肚子疼?”
“没有。喝茶吗?”
百合子没按着腹部的手沙沙地抓着头皮。然后,不等鲇太朗回答,退到走廊后头。
鲇太朗稍后进入客厅,见百合子坐在餐桌的椅子上,面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喝茶好吗?”
“正在煮开水哩。”
“你在干什么?”
“我想写传记。”
百合子一脸认真。鲇太朗一时不知怎么夸姐姐忽然冒出的念头,说了句“挺好”。百合子还在等弟弟的话。鲇太朗问“为什么”,因为姐姐没回答,他又问:“什么传记?”
“自传。”
“谁的?”
“肯定是我的呀。”
鲇太朗撇下又对着电脑画面的百合子,去厨房看水烧得怎么样了。他坐在圆凳子上,呆呆望着煤气灶上的水壶。看着蓝色火苗烧着的、水壶侧面到底面的弧线,想起了莉莉的下巴形状。
水开前,鲇太朗站起来准备泡茶。说是准备,只是撕开立顿的小袋子,把茶包放进马克杯里。
昨天莉莉宣布分手以来,当他做一些极日常的动作时——给蚊虫叮咬处涂一下药、扯一下手纸、停下来等交通信号灯等等,鲇太朗就想,自己是为何而活着。每逢此时,他或者想起“希望”、“祝福”之类明快的词儿,或者在日头下奔跑,或者读书,就变得舒畅,可到处都会遭遇莉莉的影子。而这个影子堵住了他的去路。
鲇太朗察觉厨房充满影子,决定送两杯泡好的茶到桌子上,听姐姐说话。
“开始写传记了吗?”
“正迟疑呢。”
“迟疑什么?”
“开头第一个句子。想着该以什么开头。”
“一般是‘某年某月,我出生了’——怎么样?”
“一般成那样可不行哩。”
鲇太朗端起杯子送到唇边。桌子边上,放着菊花形状透明烟灰缸。百合子和她丈夫应该都不抽烟的,可这个烟灰缸从他们搬家过来起,一直都在那里。
莉莉的房间时不时会有一股烟味儿。鲇太朗想起来了。并不是她自己带着烟味儿。一下子打开洗手间的门,或者摇晃窗帘、驱赶趴在上面的飞蛾时,就有这味道。鲇太朗推测,可能是她之前的男友吸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两人分手时,莉莉哭得厉害吧。这么一想,鲇太朗肯定又会产生必须完全谅解她的欲望。
百合子突然离座,鲇太朗吓了一跳。他想,也许自己对着烟灰缸的视线,被察觉到跟平时不同,混杂了某种东西。百合子在窗边站了一分钟左右,左右侧一下脖子,缓缓走回来。她坐下来,双手搁在键盘上。
“还是讨厌写文章。”
百合子眼盯着屏幕,说道。看上去生气似的。她婚前在业余剧团当女演员,声音正好像桌子上的烟灰缸一样,沉沉的、透明的。
“不写就完了呗。”
“可我想写传记。你觉得该怎么办?”
“拜托专业的人?”
“该怎么找?”
“在网上,或者打广告……”
“你帮我找吧?这你擅长嘛。大学里头有擅长此道的吧?帮我找吧,我付钱。”
百合子求人办事时,总是很认真。不行就不存任何幻想。
“我想试试做口述笔录。”
“明白啦。不过,口述笔录的句子是自己想的。”
百合子点鼠标,关了电脑。
“你最近……还好吗?”
车子驶过前面的路,听不清问题,但鲇太朗回答一声“嗯”。
“感觉还行?”
“嗯。”
“我忘了……她的名字。”
“莉莉吗?”
“就是她。”
约一个月之前,鲇太朗带莉莉来探访,把她介绍给姐姐。
“你别那么叫她。”
“为什么?”
“你想出来的?”
“大家都那么叫,所以……”
“我的名字用英语讲,也是莉莉,成一样的了。不过,那女孩子穿衣的品位不赖。”
鲇太朗想一起夸夸莉莉的优点,但决定先坦白。
“昨天分手了。”
“为什么?”
“她甩了我。”
百合子扳着鲇太朗单薄的肩头。
“为什么?”
鲇太朗回答不了。
“这么好的小伙,为什么?”
鲇太朗想在阳光里奔跑。
早上一进教室,从后上来的点点拍拍鲇太朗的头。
“早上好。”
“喔。”鲇太朗应一声,点点握拳捅两下鲇太朗的胳膊。
“怎么啦?”
“挺生气的。”
鲇太朗很为难,揪着耳后的头发。他衬衣左臂凹下了点点拳头的形状,但慢慢鼓起来,恢复原状。
“你不是跟踮脚立子在一起吗?”
鲇太朗没回答。点点总爱这样喊莉莉。她说,个子矮小的莉莉,在布告牌前总是踮着脚,她很烦莉莉这样。
“你前天跟立子在公园吧?我看见啦——我在烤薄饼。”
“看见什么?”
“拿着冰激凌走路。我想把你跟立子拍下来,给你们做月历。”
鲇太朗“嗯嗯”地点两下头,从双肩包里取出笔记本和水壶。
“立子还行啊,跟你的话。”
点点坐在鲇太朗旁边,把大大的手提包扔在桌面。袋口飞出文具盒。
“帅哥美女啊。”
她说着,定定看着鲇太朗的侧脸。想寻找什么证据似的,从鼻子下的凹处到眉毛稀疏处,仔细看。
如她所说,鲇太朗脸相还行。鲇太朗习惯被人看。也不费心去抗拒望过来的视线。所以,看的人可以厚着脸皮仔细打量。垂下视线的他得到同情。那副没自信的样子,唤起从前的亲切回忆。
上了年纪的教授进入课室,点点面向前方。她从小袋子里抓一把糖和字母巧克力,捅捅鲇太朗肋部,悄声说:“要吗?”鲇太朗摇摇头,手握自动铅笔。点点缩回手,随即问:“中午一起吃饭?”鲇太朗点头。
头发花白的教授让坐在最前面的短发学生朗读符号论的教材。学生像咽喉里哽着刺球似的,不时咳嗽。鲇太朗又开始想莉莉。感觉教室门上的毛玻璃外面站着莉莉似的,他望了好几回。
鲇太朗还没有放弃莉莉。从分手那天的傍晚到今天早上的约四十个小时里,鲇太朗给她写了好多次信,又感觉不行,收进抽屉。取而代之的是给她手机发了很随意的信息。每发一条信息,鲇太朗就觉得在莉莉的心头阵地获得一块地盘,但没有回信。
朗读的学生一阵猛咳。
必须做点事情,鲇太朗使劲想。
他没打算放弃莉莉,但得做点事情才行。否则,他害怕自己要变成绿色妖怪。所谓绿色妖怪,是他上幼儿园时热衷的、电视大英雄节目里的丑陋怪物。绿色妖怪的脸坑坑洼洼的,身上软绵绵,眼往上挑,嘴唇浮肿,绿色的双颊鼓鼓的,塞满世上一切憎恶和悲伤。被绿色妖怪喷了毒气,一辈子都要被憎恶、悲伤折磨。但大英雄总是身披斗篷从天而降,狠狠打击绿色妖怪,朝受折磨者微笑,送他一枚怪物的漂亮白牙。这就是解药。绿色妖怪自己嘴里头就有解药,它为何仍是绿绿的呢?幼年的鲇太朗不明白。
不过,现在该想一想。它只是没有寻找。绿色妖怪不知是因太郁闷还是嫌太麻烦,没有寻找治愈自己的东西。
学生猛烈咳嗽,声音回荡在教室里,仿佛台风直下的海的声音。
得找事干,鲇太朗使劲想。
为了将注意力从快要变为事实的失恋转移开,鲇太朗要认真为百合子姐姐寻找写自传的执笔人。
鲇太朗和点点在学校饭堂吃了午饭,就去学校的学生咨询室,领取了在布告栏贴招聘兼职的申请表。点点无所事事地跟着,但一进咨询室,就说了声“我去刷牙”,让鲇太朗帮忙拿着包,自己走掉了。
他从放透明胶带的台子上拿过连着绳子的圆珠笔,填写表格。
“业务内容”:自传执笔人(传主住市内,每周一次)
“待遇”一栏略作思考,写下“面谈”,填写完毕。
“你写的像是中文。”
点点一脸清爽地回来,从旁看着,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
“招人嘛。”
“自传执笔人……写自传吗?”
“不是我,是我姐。”
“嗬,是你姐姐。”
“她好像悟出什么了。结婚了,有空闲。”
“噢噢,结了婚,就想写传记。”
“不是谁都会那样,我姐是那样的。”
点点玩弄着连在圆珠笔上的黑绳子。
鲇太朗再次举起表格仔细看。整体看来,字有点儿往左上方挤。
“偏一边了,重写比较好吧?”
“我觉得无所谓。”
“你觉得这样子会有人来吗?”
“难说……”
鲇太朗把表递给负责的工作人员。她咚地盖一下蓝色戳子,说“收到了”,放进了柜台上的塑料筐。鲇太朗确认了,就去旁边大楼的电脑室,在本地信息网的“正在寻找!”版输入与告示牌同样的内容,按回车键。
旁边查看电子邮件的点点问道:
“你下午没课吧?”
“没有。”
“一起去公园吧?”
“行啊。你不能一个人去?”
“一个人去的话,就想回来了。”
鲇太朗不明白点点是讨厌还是喜欢在公园里的薄饼店兼职。有时她很开心地说这是“自由平静、不用多说话的好工作”,但一旦要去公园了,总是心底里就不乐意。
“行啊,我去吧。”
他再次说道,点点高兴地笑了。
把点点送到橙色屋顶的薄饼店,鲇太朗在稍微离开一点的长椅坐下来,闭眼片刻,听周围干干的树叶子的声音。这一来,他不由得想要性交了。
跟莉莉,或者不认识的谁。
晚上,鲇太朗去了慎平的公寓。
慎平的房间又窄又暗。沙壁上贴着体态丰满的女人的海报。第一次来的时候,鲇太朗问这是谁,慎平答是“辛迪·克劳馥”。
辛迪·克劳馥总是从海报上打量这阴暗房间,像别人在议论她似的。鲇太朗每次看海报,总为说不出精到的评论而内疚。但是慎平一般都是摆出房间主人的架势,大咧咧躺在床上,在鲇太朗面前对辛迪·克劳馥不屑一顾。
很偶然地,两人因为名字在学生名簿上排得靠近,在入学后的新生培训时就在一起,关系自然就不错了。慎平要在深夜漫画咖啡店打工,几乎不上上午的课。因为今天不当班,所以二人难得地约了喝酒。
“莉莉好吗?”
慎平喝掉第一罐啤酒时说道。
“她还好,我倒被甩了。嘿,刚被甩。”
嗬,真的?慎平边开第二罐啤酒边说。
“不过,稍后再开始吧。”
“为什么?”
“我还喜欢她。”
慎平一边咕嘟吞下啤酒,一边眯眼看鲇太朗。鲇太朗拿起辣花生。
“不过,她呢?”
“不知……不知道。”
“不知道啊?来,加油!”
慎平说“好热”,伸手打开窗户。然后,补充一句:“也叫上点点?”
“点点?”
“对呀。”
“为什么?”
“没特别理由,但她来了,不会闷嘛。”
“点点来过这里吗?”
“来过啊。”
鲇太朗“哦”一声,什么也没说。慎平突然认真起来,问道:
“刚才是松了口气,还是生气了?”
鲇太朗想了,想点点在这房间里跟慎平二人干了什么,心想总而言之是松了口气吧。但他还没说出来,慎平就说:“骗你的,她没来过啦。”
“要是你马上就翻脸,点点就值了。”
鲇太朗什么也答不上来。
自那三天之后,收到了电子邮件。
应募者不是看了大学广告栏,而是看了地区信息网页的“正在寻找!”栏。电邮只写了简单的寒暄和“我对网页上说的工作有兴趣,请告知详情”,就发来了。应募者叫儿鸟美津子,从文字判断,她性喜简明。
“我找到写自传的人啦。”
鲇太朗打电话给百合子。
“骗人吧?真的?”
“真的。接下来呢?”
“接下来么……是个什么人?”
“姓儿鸟的人。”
“女的?”
“嗯。”
“她怎么说?”
“想知道详情。”
“是嘛。就是听我口述,再弄成自传而已。”
百合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怒气冲冲似的。
“我觉得她也想知道钱方面吧。”
“钱?对呀,这得看质量吧……”
“就说写得不好不给钱?”
“这样不行吧?怎么办呢?”
“简单按小时算?”
“不过,一个小时她也写不了一页的话,该怎么办?”
“定下最低页数?”
“可是,重要的不是页数,是内容吧?”
“那就时薪加上完成质量?”
“哎呀呀,搞不清楚。好吧,先见了面再定吧。”
“要她什么时候来?”
“说后天试试?不行的话再晚一天。再不行,再晚一天。”
“明白。”
鲇太朗就这样写了电邮,发给儿鸟小姐。
鲇太朗和儿鸟小姐相约在最靠近百合子家的电车站碰头。虽然已感受不到日间的熙攘,但离傍晚还早,是半早不晚的时间。
鲇太朗拉拉衬衣的衣裾,视线在往来行人中逡巡。儿鸟小姐一出检票口,径直走向鲇太朗,问道:“您是中里先生吗?”
“是的。”
“我是儿鸟。”
“啊,不好意思。”
鲇太朗此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难为情。不由得低头致歉,但随即缓过来了,对她笑笑。鲇太朗为掩饰害羞的笑脸应该对谁都灵的。但儿鸟小姐只是简短说声“哪里”而已,等他说话。
“那就走吧?”
“好的。”
“我在邮件上也写了,想写传记的是我姐。从这里要走十分钟左右,不要紧吧?”
“不要紧。”
儿鸟小姐拉拉肩上的褐色真皮挎包。脸色有点差。
“我姐有点特别,不过很有趣的。”
两人并排走着,鲇太朗开始解释百合子的性格,希望对方见雇主前放松点。但儿鸟小姐的回答翻来覆去就是“哦”、“是吗”、“应该是吧”、“明白了”四句话而已。
儿鸟小姐戴有框的眼镜。框的颜色一眼看去是黑色的,但改变角度的话,一会儿蓝色,一会儿绿色。鲇太朗对她说话时,用余光悄悄观察她。眼镜框里的儿鸟小姐眼睛小小的,像鹌鹑蛋似的圆溜溜。头发扎在后面,露出漂亮的前额发际,但有点上挑的眉毛没定型,仿佛要涂点清漆保护才稳当。儿鸟小姐既不像百合子那样天生亮丽,也不像莉莉那样青春勃发,只给了鲇太朗“这个人办事认真”的印象而已。他也想到“太认真也许不行”,但又觉得,从中调和正是自己该做的事情,不由得握握拳头。鲇太朗边走边拿定主意:自己的工作,就是让这位做事认真的女士在姐姐面前不退缩,百分之百发挥能力。
百合子预备了蛋糕等着。鲇太朗让儿鸟小姐坐在L形沙发的长边上,自己坐在餐桌的椅子上。百合子端来放了蛋糕和红茶的托盘,她瞥一眼鲇太朗,直接走向沙发。
“谢谢你今天过来。”
听百合子这么说,儿鸟小姐说“哪里”,低头致意。
“请尝尝蛋糕。”
儿鸟小姐回答“谢谢”,但并不动手。鲇太朗心中翻腾,他觉得自己得有所作为。
“那我先自我介绍:我是近藤百合子。我想写自传,正在找一位帮忙写的人。请多关照。那么,儿鸟小姐没问题吧?”
“没问题——哪个方面?”
鲇太朗不禁在后面插话道。
“时间呀,工作内容呀等等方面。”
百合子回过头来,快捷地说。鲇太朗刚说“所以嘛,就要说说内容……”,儿鸟小姐开口了:
“噢,我觉得没问题。”
“是嘛。”百合子嘴巴一撇,摆出笑脸。
“那个,工资方面……”
鲇太朗从椅子站起,坐到百合子旁边。因为是L形沙发的短边,两个人坐就显窄。斜着瞧他们的儿鸟小姐比在外头看更苍白了,她像头一次家访的新老师一样,脸紧绷着。
“哦,对了,这方面嘛,有时薪制和按量算,哪种好?你觉得呢?”
“不好意思。一天需要做多长时间呢?”
“对呀。儿鸟小姐的工作几点下班?”
“每天五点十五分。”
“那么,至多一个小时左右吧。完了之后,一起吃晚饭吧。我会做好饭。”
“嗯,我每周星期四不当班。星期四下午的话,能做五六个小时。”
“五六个小时?那么多?”
“不过,这样子会早完稿吧?”
“是呀,也许这样好。那就时薪制吧。你也不像耍滑头的人。”
“对,我不会的。”
鲇太朗以裁判的态度听着二人之间的对话。百合子突然起身离开了房间。儿鸟小姐虽然手拿红茶杯的把,却没有端起来喝。鲇太朗因为有了空间,不自然的姿势得以放松。这一来,他就可以比刚才更靠近看儿鸟小姐。
夕阳透过蕾丝窗帘,在她平板的脸颊上投下了复杂图案的朦胧影子。儿鸟小姐没有动。
这时,只要姐姐关上的门不打开,屋里的任何东西都会一动不动——这种奇特的紧张感撞击着鲇太朗的身体。
鲇太朗的视线不能从儿鸟小姐移开。她盯着杯里红茶的脸,像从前在奶奶家里见过的圆头圆身小木偶人。而这个小木偶人的眼睛在动,抓住了鲇太朗的视线。小木偶人的嘴巴慢慢向旁边拉,眼角有两条细细的皱纹。一时间,鲇太朗弄不清是奶奶家玻璃盒子里的圆头圆身小木偶人向少年时代的自己微笑,还是眼前圆头圆身小木偶人似的人在微笑。
门开了,百合子手提虎皮鹦鹉的笼子和台历返回来。
“我养这个——小咪咪!”
百合子把鸟笼放在儿鸟小姐跟前给她看,鹦鹉轻轻振翅。小鸟色彩鲜艳,像黄色、绿色涂抹在一起似的;但笼底散落着掉下的鸟食和黑乎乎的鸟粪。
“我们说干就干吧,从下周四开始过来吗?”
百合子把蛋糕推一旁,鸟笼放在桌子中间,没等回答就在台历上做记号。
“好的。几点钟上门好呢?”
“嗯——那就中午一点钟开始吧。”
“明白了。”
“我也来行吗?”
鲇太朗开了腔,他发现喉干。他看见两个女人嘴巴咧了一下,不知是笑还是生气。
“行啊,没什么。”
百合子一回答,儿鸟小姐像打了信号似的缩回杯子上的手指,握着搁在脚旁的袋子提手。
“那,周四就请指教啦。”
百合子送儿鸟小姐出门。
鲇太朗独自待在客厅,盯着在小木条上扑腾的虎皮鹦鹉。刚才静止的时间里,它也这样活动着吗?他挺佩服的;但过了一会儿,他醒悟到鹦鹉是之后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