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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北美学

凛冽自然与社会生活的辉映

雷克雅未克的哈尔格林姆斯教堂 蒋可扬/摄

忧郁与光明,在北欧碰撞得淋漓尽致。

在这片传奇的北境,有着极寒的磨砺、倔强的生长与隐含的孤独,给予人反思的空间与理性之光。数百年里,北欧人从他们生活的土地中获取灵感,创作出带有显著北欧印记的绘画、文学、电影与建筑作品。作品中,极北的严寒,冷峻的地貌,海岸边的昼夜轮回给了这片土地永恒的悲观底色和求索精神。

北大西洋暖流为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带来了广阔的森林,这是大自然慈悲的另一面。北欧人在每年3月期待第一棵绿草从地面钻出,5月跳进解冻的湖水中翻腾,6月于仲夏节尽情狂欢。这里的居民从不掩藏自己对自然的依赖与热爱:“希望一年有几个月住在海边,这样我的心灵会得到净化。”

画布上的峡湾、森林与罂粟花

北欧百年画作中的自然风光

《巨魔峰》,佩德·博克,1845年

许艳梅

北欧爱好者,从事艺术行业,协助举办过NOTCH(北欧+中国)艺术节、上海双年展、上海设计展、上海当代艺术展等。在过去三年游历了30多个国家,断断续续地在北欧生活过一年多。

北欧壮美的冰川峡谷、纯澈的森林湖泊,投射在北欧人的日常生活和艺术形式中。

2016年的圣诞节前夕,我在挪威盖朗厄尔峡湾(Grøtfjord)的游船上,目睹群山积雪,海水冲打悬崖,再汇入内陆变为温柔的水流。幸运的是,我们还遇见了几年来离岸最近、最庞大的鲸群,而且是非常罕见的虎鲸,又名杀人鲸(Killer Whale)。带领我们追鲸的一对苏格兰老夫妻难掩兴奋之情,不断欢呼着,挥舞着手臂指着鲸鱼多的方向。当一头鲸鱼跃出水面喷水时,就会博得众人的尖叫及掌声,它们仿佛是天生的演员。因为是极夜,我们只能在微光下观看鲸鱼猎食小鱼,成群的海鸟在空中盘旋,试图从鲸鱼的牙缝里捡漏。

回想当时所见,惊觉陌生,因为它离我们日复一日的平常生活有些遥远。我在北欧断断续续地生活了一年多,其间游历诸国,深感北欧生活中的一切都离不开当地特有的地理环境和气候——峡湾、极光、反差极大的日照强度。这些奇幻场景,不仅触动了短暂停留的旅人,更在数百年间塑造了北欧人,他们将北境的泠冽与温情,悉数映照在日常生活和艺术形式中。

来自冷峻地貌的凝视

北欧的海岸,越往北越是一派清冷,如果你追逐阳光、沙滩、比基尼,那你一定会对这里失望。北欧人对20多摄氏度的“盛夏”就非常满意了。我体验过一场瑟瑟发抖的日光浴,只有孩子们兴奋地往海浪里冲。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偏偏有着绵长曲折的海岸线,沿岸的峡湾、海岛倒是成了数代北欧艺术家们创作的题材。无论是早期绘画还是后来的表现主义,他们或多或少借着冷峻风光表达内心所求。

我想提到一度被忽视的佩德·博克(Peder Balke),他是最早一批描绘挪威中北部海岸风景的北欧画家。博克二十出头时,开始了一场两千多公里的旅行,从此就以旅行的姿态展开创作,足迹遍布挪威的泰勒马克(Telemark)、卑尔根(Bergen)、侯林达(Hallingdal)、宾达尔(Bindal)等地,沿途目睹不同寻常的自然景观后,他说:

“丰富的自然之美灌进了我的眼睛及心灵。”

冷峻的色调、坚毅果断的笔触,博克的画带有显著的北欧印记——现代社会的人很难想象,极寒气候与陡峭地貌在当时带给人类的磨砺有多么深刻。

我从博克的画里看到了100多年前挪威沿海的独特风景,广阔的暮色与潮汐,明光乍现的灯塔与帆船。创作于1860年的《海岸》(Seascape),画的是挪威中北部宾达尔的海岸与帆船,这里最有名的是制船业,人们还会在6月的最后一个周末举行划船比赛。他的另一幅画《巨魔峰》(The Mountain Range Trolltindene )中,沉静的海水和云层之间,有一座魔幻般的巨山。这座山位于盖朗厄尔峡湾,其中一侧被称作“巨魔墙”,是欧洲最高的垂直岩石,垂直高度1,100米,如今很多冒险者慕名前往,从峰顶跳伞滑翔。

《海岸》,佩德·博克,1860年

挪威海岸风光中最著名的就是峡湾了。挪威语中,Fjord的意思就是深入内陆的海湾,这些山与海交错的地貌,是来自第四纪冰川期冰川运动的馈赠。从挪威南部的奥斯陆峡湾到北部的瓦伦格峡湾,它们延绵不绝给人以广阔的视觉冲击。当你乘坐峡湾游船,目睹水面平静,山峰积雪,不经意间还能在峡湾中遇见北极光,那时难免产生“此地仅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遗世独立感吧。

挪威人以拥有峡湾为荣,还让它做了一次艺术浪潮的主角。挪威曾被丹麦王国统治了近400年,又在1814年归属于瑞典王国。为争取独立,挪威于1840年开始了“浪漫民族主义”(Romantic Nationalism)的浪潮,主张“各民族有自决建国之权”。当时的艺术、文学及流行文化都在传播挪威特有的自然之美,以此来加强挪威人的国家认同感。

这种自豪感可以在汉斯·古德(Hans Gude)的画中看到,他创作的《在哈当厄尔峡中的婚礼游行》( Bridal Procession on the Hardangerfjord ),场景一片欣喜、祥和。画作取景于哈当厄尔峡湾,位于霍达兰(Hordaland),峡湾中的“恶魔之舌”(Trolltunga),如今被称作挪威三大奇石之一,惊险而壮观,是峡湾徒步的著名地标。另外两处奇石是位于吕瑟峡湾的布道岩(Preikestolen) 和位于谢拉格山的奇迹岩(Kjeragbolten)。

《在哈当厄尔峡中的婚礼游行》,汉斯·古德,1848年

《平顶山》,基亚瓦尔,1944年

《皮耶利斯湖的秋色》,艾罗·耶内费尔特,1899年

北欧的冷峻不止于此,你还可以继续往北,前往冰岛。作为美剧《权力的游戏》的取景地之一,冰岛地貌丰富,苔原广布,充满了奇幻的魔力。百年前苦寒的居住地,如今吸引着无数猎奇的游客前往,拉基火山、黑沙滩、蓝湖、瓦特那冰川、施托克间歇泉……冰岛的东部山海对比强烈,色彩层次丰富,受到许多当地艺术家的推崇。

基亚瓦尔(Jóhannes Sveinsson Kjarval)是冰岛重要的画家之一,你可以在雷克雅未克艺术博物馆中找到他的画作。虽然在冰岛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拍到好看的照片,但在表现主义及立体主义盛行的时代,基亚瓦尔用奇幻的线条及颜色,描绘了更为惊艳的熔岩、冰河与火山。他喜欢为一些在神话故事中出现过的景色作画,《平顶山》( Lómagnúpur Mountain )绘于1944年,这座山位于斯凯乌阿拉桑杜尔(Skeiðarársandur)冰河上,山顶几乎水平,是冰岛的自然奇迹,关于它的神话流传已久。冰岛诗人乔恩·赫尔加森(Jón Helgason)写有诗句:

“神山上站立着守护南部的巨人,用低沉忧郁的声音召唤着你我。”

(The giant stands iron staff in hand by Lómagnúpur mountain. He calls to me and calls to you in a deep and sombre voice.)

《死路》,卡琳·玛玛·安德森,2010年

森林是生命的寓所

北欧的冷峻地貌有着威慑人类涉足的气势,森林和湖泊又展现了温情的一面——葱郁的树木、碧蓝的湖泊,长满繁花的草地是北欧夏秋典型的日常景色,这些景色对我而言更为熟悉与亲切。毫不夸张地说,在我居住的地方,每一片森林中都能找到湖泊。我们在树下采完浆果,再跳到湖里游泳,看着太阳在地平线上迟迟不肯落下,散发着多一点儿、再多一点儿的暖意,我想,这就是极北土地上最大的慈悲吧。

芬兰的森林覆盖率非常高,森林与城市交错着,据说平均下来每个芬兰人能拥有20棵树!如果逛城市公园不尽兴,你还可以前往大大小小的国家公园。芬兰中部的科里(Koli)拥有知名的国家级风景区,蓝色的皮耶利斯湖非常著名,四周云杉层叠,远处是乌科-科里山峰。1899年,芬兰画家艾罗·耶内费尔特(Eero Järnefelt)据此创作了名画 《皮耶利斯湖的秋色》 ( Syysmaisema Pielisjärveltä ),此画还曾出现在芬兰邮票上——仔细想来,它不仅展现了芬兰典型的自然风光,画中平静柔和的色调与节奏,也恰好契合了芬兰人谦和内敛的个性。

在北欧当代艺术中,自然元素也没有缺席。卡琳·玛玛·安德森(Karin Mamma Andersson)是屈指可数的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北欧当代画家。她1962年出生于瑞典北部的海港城镇吕勒奥(Luleå),这里靠近北极圈,被连绵的森林包裹,有着魔幻又残酷的极昼与极夜。

安德森的家中没有其他人从事艺术,但她自小就喜欢画画。最开始她画了很多自然景象,据她自己说,这仅仅因为那是她每天所见。她最著名的一些作品如《死路》( Deadend )、《她》( She )、《星期一,星期一》( Monday,Monday )等,描绘了瑞典北部典型的自然景象——路上积着厚厚的白雪,一排排松树静立在延伸的路两旁,画中明朗流畅的线条碰撞着大面积的低明度色块,如同人们在长久的黑夜中不愿止息地思索。

据说日本画家、散文家东山魁夷也一度沉迷于在瑞典写生,记录寒冬光秃的树干与月下的小鹿。他写出了《北欧纪行》,惊诧也欣喜于在一个自认为本该是异乡的地方,却找到了精神故乡——那些不可言说的情绪通过无言的风景得以倾诉。他说:“没有对人的感动,也就不会有对自然的感动。”

从裸泳到院子里的罂粟花

我在北欧生活期间,能从很多方面感受到北欧人的“可持续理念”——这也是北欧五国不约而同树立的招牌,我想这或多或少根源于他们长久以来喜爱自然、重视人与自然共存的理念。

19世纪末北欧兴起了“自然主义”(Naturism),画作中出现了人物裸体享受大自然的场景。对瑞典人而言,找一个“属于自己的湖泊”裸泳太正常了。这一流派在瑞典最为兴盛,强调真正地、毫无束缚地、自然轻松地享受大自然赋予他们的森林、阳光与湖泊。其中有代表性的是瑞典画家安德斯·佐恩(Anders Zorn),他以风景画和风俗画描绘自己所熟悉的瑞典乡村生活。在《早晨的洗手间》( The Morning Toilet )中,一名光着身子的妇女带着孩子,走过湖边的砂石地入水,能感觉到画中的水是透明的,并在流动着。

还有著名的卡尔·拉森(Carl Larsson),他的自然主义展现在居住的日常中。《写明信片的模特》( Model Writing Postcards )中,裸体模特正专注地给友人写着明信片,房间布置成当时典型的自然风格。拉森启蒙了很多人以及设计公司,其中最为重要的也许是宜家——拉森的画册在宜家初创时常被设计师翻阅。所以他画中的桌子、椅子、地毯、花瓶、垃圾桶如果出现在宜家卖场,我并不会感到惊讶。

《早晨的洗手间》,安德斯·佐恩,1888年

《写明信片的模特》,卡尔·拉森,1906年

瑞典的纺织品也多以自然为设计灵感。瑞典籍设计师约瑟夫·弗兰克(Josef Frank)创作了上百幅经典的纺织图案,取材自色彩斑斓的鸟、蝴蝶、植物及花卉。这些令人振奋的图案在北欧从未过时,几乎每一个瑞典家庭中都至少有一件弗兰克的作品。

有一次我在瑞典友人家中做客,他戴着有弗兰克设计图案的烘焙手套,身后是同款窗帘,窗外即是自家大大的庭院,种有三棵苹果树、两棵杏树,还有玫瑰、百合、茉莉、罂粟、向日葵、铃兰、野草莓、树莓、葡萄、番茄……是的,每到夏季,瑞典的庭院和田野中到处都是花草,而且这时每天的日照时长都超过了20小时,人们有更多与自然相处的时光了。瑞典北部的萨勒克国家公园中有无尽的花海,东海岸的哥特兰岛(Gotland)有35种兰花,南部的文岛(Ven)风景清新,特别是油菜花开的时节,最好的旅行方式就是在花海边迎风骑行。

我想,如果这还不足以让你体会到北欧自然风光的奇妙以及当地人对此的自豪与热爱,那么顺便告诉你,瑞典人甚至试图推举《我最爱郊外》( Jag trivs bäst i öppna landskap )成为他们的新国歌,歌里唱道:

我希望一年有几个月住在海边,这样我的心灵会得到净化。

我最爱郊外,那里的风可以刮得很大,把落叶松高高吹起直到天上。

《绿鸟》(Green Birds),约瑟夫·弗兰克,1943-1945年

在冻土边缘,建造人的居所

北欧建筑,自然环境与肉身感知的交互

特罗姆瑟的公寓 李冬/摄

赵亦周

芬兰阿尔托大学空间设计硕士、建筑设计硕士,现居芬兰,任职于芬兰PES建筑事务所。求学期间,曾游历北欧多国,喜爱北欧建筑空间结构及光影变化。

北欧人在冻土边缘,建造了人的居所。这些建筑外表冷峻、刚硬、简洁,而室内通常温暖、透亮,空间中光与影的变化,是永恒的主题。

北欧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北欧五国的关系也很微妙。丹麦、瑞典和挪威的语言非常接近,冰岛由于远离大陆,就像是斯堪的纳维亚先民的遗迹,而芬兰和其余几国的差别就更大了。2014年我去丹麦一家建筑事务所实习的时候,同事就认为我是“从遥远芬兰来的实习生”。其间,我们参加了瑞典斯德哥尔摩建筑之旅,在旅行大巴上,身兼司机和导游的瑞典大叔得知我们是一群“丹麦建筑师”后,通过车载扬声器愉快地说道:“大家看,那是斯德哥尔摩市政厅,它比哥本哈根市政厅长了整整一米。”好吧,就算我们输了。

从2011年到芬兰阿尔托大学读空间设计专业算起,我已经在北欧生活了7年。如果你也喜爱建筑,可以在凉爽的夏日来到北欧,漫步街头,体验一段难忘的视觉旅行。北欧有着独特的设计文化,历史上建筑师群星璀璨,时至今日,仍有相当数量的建筑设计事务所活跃在设计潮流的第一线。眼下在北欧范围内完工的每一座重大公共建筑,不仅是旅行时值得一去的地标,更可以作为设计行业参考的标杆。

北欧的建筑风格和北欧人的个性有着相似之处,外表冷峻、刚硬、简洁,而室内通常温暖、透亮,空间中光与影的变化,是永恒的主题。北欧建筑也极为注重功能性和实用性,简洁但绝不简陋,处处注意人性化的设计,很多公共场所会特意留出儿童玩耍的空间,更不用说落实到细枝末节的无障碍设计了。在北欧住久了,我还慢慢发现,就其现代建筑而言,在看似统一的风格之中,几国之间有着细微的区别:瑞典素净,丹麦张扬,而芬兰有种淡淡的东方味道。

赫尔辛基的东方味道

我住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这座城市的主城区并不大,Kamppi(康比)广场是比较靠近市中心的地方,在这熙熙攘攘的广场一角,有一座木质小教堂,名为静默教堂(Chapel of Silence)。它近似于椭圆柱体,上粗下细,浑然一体,被人亲切地称作“大木桶”。当你穿过一侧的入口,用力拉开厚重的木门,步入祈祷室后,好像有人在你的耳边按下了静音按钮,万物都在瞬间凝固,只有温暖的天光从屋顶的缝隙间弥漫开来,充盈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人们常常在此驻足良久,方才起身返回喧嚣的尘世中。

赫尔辛基中央火车站位于市区的正中心,此处是当代建筑作品集中的区域。火车站附近,是由美国建筑师斯蒂文·霍尔设计的当代艺术馆Kiasma(奇亚斯玛);沿着曼纳海姆大街往前走,绿色的玻璃房子是赫尔辛基音乐厅;在Töölö(蝶略)广场的另一侧,有座建筑的曲线挑檐伸向广场,那是刚刚建成的城市图书馆;沿大街继续前行,在树木的掩映中,可见一座白色建筑沿着街道展开,那便是阿尔瓦·阿尔托的经典建筑作品芬兰宫,其中的音乐厅是核心部分,像一座骤然突起的冰山。

如果看完市中心的建筑还不过瘾,可在赫尔辛基中央火车站坐地铁,向西六站,便可抵达阿尔托大学校园。在这座以建筑师阿尔托命名的大学校园内,有三处建筑值得一去:阿尔托亲自设计的主教学楼、Dipoli(迪帕力)学生会议中心,以及Otaniemi(奥塔涅米)小教堂。这几处建筑作品相隔不过百米,但是建筑的形式与材质却迥然不同。主教学楼似乎是永恒的经典,在此你会惊叹于大师是如何纯熟地运用着几何的语言。细看之下,阿尔托带给你的感受,是一种天才般的平凡:低调的入口,温暖的红砖,精致的灯具,如此恰到好处。这座建筑和地景环境的关系非常细巧和温润,与当代建筑中常见的粗粝感形成了鲜明对比。在这一建筑的背后,隐现的是阿尔托脑中那些经典的希腊广场,他多次在作品中重现、呼应古典风格,念念不忘地用建筑表述神性的光明。如果你是一名建筑师,还在思考如何在秩序中寻找变化,如何制造对比与悬念,那一定要来参观阿尔托的作品。

赫尔辛基静默教堂 赵亦周/摄

在主教学楼一侧的高地上,坐落着学生食堂与会议中心Dipoli。当这座建筑在你眼前亮相的那一刻,你就会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你此行的意外收获。Dipoli由建筑师Reima(瑞玛)和Raili Pietilä(瑞利·皮尔特拉)夫妇设计,是一个真正充满建筑幻想的作品。Dipoli的创意始于一场20世纪60年代举行的建筑竞赛,基于场地的特殊性,建筑将建造在裸露花岗岩山丘的顶部。在第一轮评比中,没有一件作品让竞赛评委会完全满意,只评出了两个第二名。在进一步设计之后,Reima和Raili的方案才获胜并得以实现。

在今天看来,Diopli依然惊世骇俗,它似乎抛弃了应有的节制:直觉式的几何造型,粗粝的花岗岩,裸露的素面混凝土,青绿色的铜质外立面,这一切让Dipoli成了一支建筑的狂想曲。Reima在谈到这件作品时,将其与爱尔兰荒诞派戏剧作家萨缪尔·贝克特的作品相比,并提到建筑最初的概念来自纷乱的岩石,而传统建筑审美中注重平衡的观点在此并不适用。Dipoli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反例,让建筑师得到一个张扬自己个性的机会同时,又有精雕细刻的细部设计。藉由种种尺度上的安排,建筑形式隐喻了洞穴等自然空间,因此,整座建筑不仅不会让人觉得怪异,反而对人的身体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包裹,让人有种身处自家客厅般的安全感。Dipoli是如此浪漫,仿佛是北欧森林里精灵的居所,它展示了芬兰建筑一个独特的侧面。

在与Dipoli相隔数百米的树林中,藏着Otaniemi小教堂。教堂初建于20世纪50年代,在70年代不幸毁于火灾,所以人们现在看到的小教堂实际上是原样重建的版本。这座教堂和很多经典的北欧建筑一样,试图在空间与人的身体之间建立联系,通过空间的变化,让人获得特殊的体验。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写道:“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在这一点上,小教堂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教堂的地板与墙面都使用红砖材料,材质的延续性会让人感觉到一种压制,而巨大的玻璃外便是开阔的山野景色,在林中空地上,矗立着白色钢质的十字架。教堂的空间虽小,却突出了有限的人造空间与无限的自然空间的对比,仿佛把人放置在人工与自然的分界线上,而十字架成了一种对神性的提示。

Otaniemi小教堂 赵亦周/摄

Diopli 赵亦周/摄

城市空间的思考

当代北欧建筑界中,丹麦在商业上最为成功。在这个仅有500万人口的国家中,诞生了众多知名的国际一线建筑设计公司。与其他北欧国家森林、湖泊遍布的地貌不同,丹麦地势平坦,人口密度高,是自行车的王国。若是来到哥本哈根旅行,骑车是最为便捷的通行方式。我数年前在哥本哈根实习时,每日处于自行车的洪流中,那感觉极像穿越回了国内。

城市空间在丹麦显得颇为珍贵,除了具有代表性的公共建筑,丹麦的集合住宅设计也是建筑之旅的看点。这些建筑令我们思考,怎样才能让设计更好地参与普通人的生活,在不同的层面提升一个城市的空间价值,从而避免千城一面的尴尬。

集合住宅的代表作品是有“丹麦土楼”之称的Tietgen(切特)学生公寓、知名事务所BIG(比雅克团队)设计的“8”字形住宅和山形住宅等。建造在同样平坦开阔的地面上,这些建筑却各具特色。山形住宅的设计者Bjarke Ingels(比雅克·英格斯)在一次演讲中提到,丹麦的地势实在是太平坦了,因此他很想在家乡放一座“山”。这看似玩笑的想法在实践中获得了特别的效果:山形住宅把居住空间放置在停车场之上,这种充满实验性的设计避免了“停车场中的城市”的尴尬。而且由于欧洲不存在类似于国内“住宅小区”的概念,住宅楼可以与城市的路网相连,因此释放了大量的城市景观空间。

在哥本哈根港口边,有几座重要的公共建筑一字排开,相隔数百米,可步行参观。哥本哈根皇家图书馆是一座黑色的多面几何形建筑,也是原来老图书馆的加建部分,与之相连。这是一座与城市肌理相结合的地标性建筑。城市快车道横穿建筑而过,将建筑切为两部分,通过廊桥连接。在棱角分明的建筑内部,曲线造型的巨大中庭伸向水边,使得看似封闭的空间,拥有了独特的公共属性。走出图书馆,远远就能看见公路继续穿过了一座由方形体块累积起来的建筑,这是刚刚建成的丹麦建筑博物馆BLOX(方块), 由知名建筑事务所OMA(荷兰大都会建筑事务所)设计,该事务所最为人熟知的作品便是位于北京的央视大楼。荷兰与丹麦有相似的设计观念,两者都擅长用讲故事的方式去阐述概念,而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与大海搏斗了数百年的荷兰人做起建筑来,极爱挑战万有引力定律,大跨度的钢结构随处可见;而丹麦人更关注空间的品质,室内空间温暖而透亮。北欧人习惯于不紧不慢,一步步打磨出精良的建筑细部。

斯德哥尔摩公共图书馆 Simon Paulin/imagebank.sweden.se

要欣赏建筑的内部细节,我会推荐你去斯德哥尔摩公共图书馆,那是瑞典建筑师Erik Gunnar Asplund(艾瑞克·古纳尔·阿斯普隆德)的经典之作,也是古典与现代主义建筑转型时期的标志性作品之一。图书馆外立面朴实无华,在斯德哥尔摩这样漂亮的都市中,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当你步入建筑内部,则立刻被置入三层书架所环绕的空间内,天光从建筑上部环绕的开窗洒下,整个建筑好像一座由书本垒成的圣殿。读者可由细巧的钢楼梯拾级而上,所有书本也都在双手可触及的范围内。在北欧,图书馆往往不设门禁,任何人皆可随意出入,或翻阅图书,或品味建筑。可以说,博尔赫斯心心念念的天堂般的图书馆,在北欧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诠释。

自然景观的融合

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有丰富的自然景观,一些北欧建筑也体现了建筑与自然景观互相融合的特质。但是,与自然景观的融合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的让建筑消失,使其成为某种“看不见的房子”。这类设计实际上映照出了北欧人观念中的自然,是他们对自然的一种模仿。

斯德哥尔摩市区有一个特别的地方,是由Erik Gunnar Asplund与Sigurd Lewerentz(西格尔·劳伦兹)合作设计的林间墓地(Woodland Cemetery)。与其说是墓地,不如说是公园更为恰当,一般墓地中常见的墓碑在这里并不突出。建筑师通过设置轴线、林荫道、景观符号等一系列手法,创造出了充满仪式感的开阔空间,使之成为属于大地的艺术作品,而西方墓地中常见的宗教元素也被抽象化,成了地景雕塑的一部分。其空间观念,对日后的景观设计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可以说,林间墓地是现代景观设计的开山之作。

挪威的奥斯陆歌剧院,也是建筑与景观结合的代表作品。歌剧院的立面材质采用了大理石和花岗岩,建筑外形就像一座出水的冰山,从奥斯陆峡湾的水边延伸向陆地,并在屋顶处转化为一个观景平台,人们可以在此聚集,一览峡湾景色。

冰岛是自然景观的圣地,让人感觉置身于异星世界。而在开启魔幻的环岛之旅前,雷克雅未克大教堂不可不看。这座教堂以冰岛著名诗人哈尔格林姆斯命名,本身便带有浓厚的表现主义色彩。建筑依然呈某种十字平面造型,但是与传统的拉丁十字建筑恰恰相反,入口处便是耸立的高塔,而祭坛上方的穹顶,反倒显得十分谦和。某种意义上说,这首先是一座民族的纪念碑,其次才是一座教堂。在教堂的入口正立面,采用了由两侧向中间外墙高度逐步上升的形式,形似管风琴的风管,而在冬日的漫漫长夜中,这更像是升腾的火焰,同时也让人联想起岩浆在海水中冷却后形成的柱状节理。教堂有种根植于大地的稳重感,而进入室内之后,一排排由竖窗洒落进室内的光线,清晰的拱券结构,将教堂原本庞大的体量分解开来,让人感到建筑分外轻盈。在哥本哈根,也有一座因造型而得名管风琴教堂的Grundtvigs Kirke(格伦特维教堂)。这两座教堂虽然分处异地,但是风格与样式非常接近,好像同胞兄弟一般,若有机会,不妨对比着参观。

北欧各地值得一看的建筑很多,文中提到的这些仅仅是位于各国首都区域内的几个知名建筑,不免挂一漏万。有大量杰作散落在北欧各地,例如挪威建筑师Sverre Fehn(斯维勒·费恩)、设计悉尼歌剧院的丹麦建筑师Jørn Utzon(约翰·伍重)的作品等。建筑是空间的艺术,感受建筑的美需要实地体验,从基本的建筑形式到每一处细部,像一层又一层的音符交织在一起,这是任何图片与文字都无法替代的。

雷克雅未克的哈尔格林姆斯教堂 蒋可扬/摄

电影是黑夜的伴侣

北欧电影,不再寂静的世界尽头

挪威特罗姆瑟电影节现场

王凯梅

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30年前移民瑞典,长期从事中外文化交流工作,翻译了大量瑞典儿童文学。2010年起在上海从事当代艺术写作和策展工作。2015年创办“极地光影”电影节,在国内多个城市放映北欧电影。2017年为瑞典摄影美术馆策划中国摄影师陈漫个展。

正因为有了死亡,

我们才能永远不断地找到新生命。

——英格玛·伯格曼

1月,正是挪威一年当中最黑暗漫长的时节。飞机飞过北极圈,在荒蛮的山海上空一路向北。我靠在机窗边,俯视北方的土地,这片山海是北欧神话中诸神诞生的地方,也是维京人探险世界时走过的地方。

漂浮在北冰洋上的大陆和岛屿,被地平线下太阳散发的光晕笼罩在一种糅合着淡紫的红色中,天和海在寒冷清冽的空气中变幻着颜色,再把各种色泽捉摸不定的光反射到起伏的雪山上来。

下午两点钟,飞机降落到北纬69度的北极城市特罗姆瑟。天空被夕阳的最后一抹亮光点燃后,黑夜就骤然降落在了大片旷野及海湾间的城市中。光线和颜色,这两个构成视觉艺术不可缺少的元素,在北极圈表现出极致的美。

我走出机舱,在暗夜中呼吸了一口清冷凛冽的北极空气,试图去体会瑞典人安德烈即将面临漫长极夜时的心情。

1897年8月,瑞典人安德烈带领着三人探险队从挪威最北部的斯瓦尔巴群岛出发,试图乘坐热气球飞越北极点。他们英雄而浪漫的壮举在热气球升空仅仅三天后就夭折在了北冰洋的浮冰上。在孤独的世界尽头,安德烈把每一天的观察都详尽地记录在探险日志中,包括日照时间的长短,冰层颜色的变化。夏至后,随着太阳南移,北极地区的白昼越来越短,气温也急剧下降。不到半个月,每天的日照时间就从8小时降至1小时。1897年10月20日,安德烈在日志中写道:“日照时间0,下一次日出时间为1898年2月20日。”

遗憾的是,安德烈并没有等到下一个日出,写下那篇日志的30年后,探险队员们的遗骸才被偶然经过的捕鲸船发现。日志保存完好,世界知晓了三位北欧年轻人面对极地冰雪、刺骨寒风、无涯黑暗和不时出现在帐篷周围的北极熊的探险经历,以及他们最终被北极吞噬生命的悲壮命运。

征服和控制一直是人类对待大自然的方式,人类自视为至高无上的存在,自信在技术和工具的协助下,可以解答所有存在于自然之中的奥秘,可以涉足所有难以抵达的疆域。但日出日落、漫漫极夜依然在不折不扣地藐视人类。

北极圈内有长达三个月的黑暗冬夜,这里的人们如何面对?

黑夜的伴侣

我们习惯性地认为,北极代表着遥远寒冷的荒凉之地,是寂寞萧索的世界尽头。挪威领土有一半都在北极圈以北,大约有50万人居住在这片被叫作“上北方”的土地上。这里有每年长达三个月的极昼和极夜,有一年300天都在下雨的北大西洋西海岸,还有被北欧原住民萨米人(S á mi)称为“灵魂在天空跳舞”的北极光华丽闪过夜空时发出的噼啪声。

在寒冷之地最黑暗的季节里,还有什么比看电影更能让人逃避现实中的黑暗,获得心灵的慰藉呢?艺术具有救赎人类、治愈孤独的功能,这对居住在极地、经受着极端天气的北欧人来说尤为重要。如果说自然塑造了北欧人坚忍沉默的性格,那么北欧的电影就聚焦和放大了这个北方民族的集体性格。

说到北欧电影,人们首先想到的当然就是深受国际赞誉的瑞典导演英格玛·伯格曼。20世纪90年代,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抵达瑞典,第一次沐浴着白夜的亮光在森林中散步,第一次在长满蓝莓的草甸上与带着幼崽的母鹿相视——那一刻,我真的以为自己掉进了北欧童话的世界。那时我正值青春,字典里还找不到孤独、焦虑、抑郁、悲凉这样的词汇,即使远离家乡,第一次独自在海外漂泊,也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心性。

可就是那一年的初秋,我第一次接触了伯格曼的电影,短短的90分钟里,我重新认识了北欧生活,体会到了北欧人的黑暗情绪。《沉默》是我看的第一部伯格曼的影片,我至今都记得自己坐在观众席上,看着银幕上的两姐妹在精神崩溃边缘相互折磨,看着孤独无助的小男孩游荡在酒店走廊上,连同画面中收音机里传出的陌生语言的播音,都是那么让人困惑不安。当时我完全不知晓伯格曼是怎样一位导演,就已被影片中的忧郁情绪笼罩了。伯格曼的电影为我打开了一扇认识北欧人内心的窗户。

那时候,《瑞典日报》做了一个外国移民如何看待瑞典文化的专题,一名记者在电影院门口拦住了我,问我为何学习瑞典语——这种总共只有800万人使用的语言。记得当时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可以看原版的伯格曼电影啊!其实,那时我才刚到瑞典,还没有经历过下午两点就进入黑夜的北欧冬天,对这位瑞典电影大师也没有全面的了解。为什么在一个和平人道的国家,在一群知书达理的国民中,会出现一位用电影刻画人类生存危机和精神困惑的大师?所有被伯格曼电影所吸引的人都一直在试图解答这个问题,而问题的答案又悉数蕴藏在他每一部充满个人风格的影片中。

被日照时间左右情感的北欧人,常常将“地理和气候因素”作为问题的答案。瑞典社会学家奥科·丹(Ake Daun)教授在1989年出版的著作《瑞典性格》一书中以大量数据证明,光照时长直接影响着瑞典人的心理状态。众多临床病例证明,11月是瑞典人心情最沮丧的一个月,容易出现“神经官能和性格分裂综合征”。几年前的春天,我在斯德哥尔摩市中心的皇家剧院门口观察到的一幕,算是北欧人对于漫长冬日走到尽头的欢庆:初春的阳光将光亮和温暖带回,剧院的台阶上坐满了沐浴阳光的瑞典人。他们坐在这里,不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喝杯咖啡,沐浴阳光对于经历了漫长冬日的瑞典人来说是一件严肃认真的事。他们表情专注,尽可能地裸露出皮肤,将身体交给阳光;他们的神态又带着庄重的意味,以对待宗教般的崇敬心情闭目仰颈,感恩太阳,面对这番情景,你简直可以称他们是“拜日民族”了。伯格曼是皇家剧院的御用导演,他一定也曾坐在台阶上晒过太阳,说不定边晒边构思着电影的情节。

《沉默》Tystnaden 剧照

因为知晓了伯格曼,看电影成了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在冥冥中影响了我的命运。那时候,位于斯德哥尔摩东城的电影俱乐部是我每周必去的场所,办一张年卡,就可以花很少的钱把电影看个够。电影俱乐部的排片丰富,常常有著名导演作品回顾展或是类型片展映,在没有“网络下载”的年代里,那些影史上的经典老片我差不多都是在电影俱乐部观看的。

然后,就有了一场电影院中的邂逅。1997年,在斯德哥尔摩电影节上,我刚看完一部描述几个纽约单身青年迫切寻找爱情的纪实性故事片《凌乱的床》,在原位等待下一部影片——描写住在政府租屋里普通人故事的新加坡电影《12楼》。这时,我与一个独自坐在电影院中的年轻人四目相遇了。这个后来成为我丈夫和孩子爸爸的高个子瑞典人,是我结识的北欧人中第一个没有学过中文,却看过陈凯歌和张艺谋电影的人。若干年后,我们一家人从瑞典搬到了新加坡,住在市中心一栋公寓的22层。有一次,在朋友的聚会上,我们竟然遇到了《12楼》的导演邱金海!我忍不住把我与丈夫相遇的经过描述给他。好玩的是,邱导演在得知我们来自瑞典后,第一个问题就是关于伯格曼的。

北方和北方的相遇

我的人生,从北极到赤道,再到今天上海的里弄,总是无可逃避地与电影牵连在一起。三年前,我开启了与世界最北端的电影节——挪威特罗姆瑟电影节的合作项目。

《燃烧的太阳》剧照,这是一部讲述萨米人历史境遇的短片

每年1月,当北极圈内的冻土完全被黑夜笼罩,天空不时闪过北极光时,北极地区最大的电影节就在特罗姆瑟开幕了。窗外是极地雪景,室内却温暖如春,在黑暗的电影院中和众多同你一样寻求慰藉的人坐在一起,分享银幕上发生在另外一个时空的其他人的生活故事,这就是电影艺术的魅力。

2016年1月,我与另外三位中国电影人,作为特罗姆瑟电影节的特约嘉宾,经两次转机,飞过了半个地球,在北极的暗夜中来到了特罗姆瑟。在电影节的开幕式上,我与600多名挪威观众一起观看了挪威纪录片《来自思诺萨的神人》。影片讲述了一位“来自思诺萨的神人”用双手抚摸病者,让他们得到身体解脱和精神救赎的神迹,影片中出现了获救的金发少女展开双臂拥抱大自然的唯美场景。在这个与自然最接近的地方,人们对所谓的“超自然现象”表现出了极大的理解和认可。世界存在着,以自身的花开花落揭示着其存在的神秘性。在世界尽头的极地暗夜中,电影的光影将这种存在的神秘性化作了燃亮黑暗的能量。

“来自北方的故事”是特罗姆瑟电影节上最具北方特色的放映单元,其中放映的都是来自北极和巴伦支海地区的电影人创作的短片和纪录片,让人们看到蕴藏在这片辽阔冻土上的强大艺术创造力。这一单元的开幕片《北极圈的超级英雄》讲述了一个用萨米语说唱的年轻歌手的励志故事,赢得了现场观众的热烈掌声。

挪威特罗姆瑟电影节现场

如今大约有7万多萨米人生活在挪威、瑞典、芬兰北部以及俄罗斯的克拉半岛。学者认为萨米人是和其他民族同化的欧洲原住民族,约在一万年前冰河时期完结后迁徙到北极地区。早期他们聚集于大西洋、北冰洋与波的尼亚湾一带,后来才逐渐移入内陆。萨米人是游牧民族,他们狩猎野鹿,在荒原间捕鱼、采集野果。暖和的季节,他们则贩卖肉类、皮衣与自制的工艺品。萨米人身穿带有红蓝花纹的传统服饰,能够用传统技艺搭建锥形帐篷,在饲养驯鹿方面有着优良的技术,而最具影响力的传统是被称为萨米人诗歌的悠依克(Yoik),也称吟唱。悠依克用特殊的歌唱方式咏唱造物神话和古老传说,用歌声诉说族人在孤独放牧的日子里的情感故事,也表达了古老文明在步入新时代时的彷徨与欣喜。

特罗姆瑟国际电影节将这座北极城市带入了国际视野中。电影节的主席玛莎是一位移居挪威的美国加州人,她对我说起20多年前她初到特罗姆瑟时,冬天的街道上几乎是看不到外出的人的;而今,电影把人们从温暖的家中召唤出来,他们一起分享的快乐让这座城市在一年中最黑暗的季节里热闹了起来。特罗姆瑟国际电影节是挪威最受欢迎的电影节,在为期一周的展映中能售出6万多张门票,这对于一座总共只有7万居民的城市来说,近乎是倾城出动。户外电影活动更是吸引了有孩子的家庭,广场上到处都是骑在爸爸肩上,一边举着鹿肉热狗一边看电影的小朋友。看着这些在雪天里享受户外电影的当地人,玛莎高兴地对我说:虽说戛纳电影节可以在沙滩上看电影,但在特罗姆瑟的雪景中看电影,可比那酷多了啊!

在“另一个北方”的主题单元中,中国独立制片人李姗姗为电影节带来了中国的“北方电影”。内蒙古导演顾桃的影片《犴达罕》记录了生活在大兴安岭林区中最后一代鄂温克猎人的故事。鄂温克人同北极的萨米人一样,饲养驯鹿为生,在现代化进程中,游牧民族被迫离开他们祖先生活的村落,移居到城镇生活。这样的变迁在北极萨米人的生活中也无可避免地发生着,这让顾桃的影片在特罗姆瑟电影节上格外有意义。李睿珺导演的《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呈现给北极观众一个壮阔苍凉的河西走廊,那里丰富的民族文化、两位骑着骆驼穿行沙漠的裕固族男孩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几天后当我和同行的几位中国导演走在特罗姆瑟的大街上时,竟然有位看上去很腼腆的挪威中年人主动走到我们面前,问我们有没有在电影节上看过一部讲两个孩子骑骆驼的中国电影。当我们告诉他那部电影就是由我们带来的时候,他诚恳的脸上露出了惊喜又幸福的笑意,连连对我们说:“那是本届电影节上我看过的最好的电影!”

我们还带来了中国东北导演耿军的《锤子镰刀都休息》,这是一部获得了金马奖最佳短片奖的影片。首映时间定在一个星期三的中午,耿军惊诧地看到,竟然有人在电影院门口排队等着放票。原来那些在网上被预订但尚未被取走的票,在电影开演前10分钟会当场发售。耿军忍不住和等票的观众聊了起来:“你们不去上班,就是为了来看我的电影吗?”影片讲的是东北大地上一代中国人的荒诞生活与理想,画面中昏黄的午后斜阳,烘托出东北冬日寒冷肃杀的场景。中国的北方和挪威的北方,因为寒冷和人们在寒冷中寻求庇护的心灵渴望,被紧紧地连在一起。

有意思的时代产生有意思的艺术,我们无疑正处在这样一个有意思的时代。我们在特罗姆瑟的那些天,正有上百名叙利亚难民从北冰洋岸边的国境线上由俄罗斯步入挪威,这里必定会发生更多精彩的故事。变化是这个世界无可阻挠的发展趋势,电影用影像的语言记录这些变化,无论是宏大叙事,还是个体自述,能牵动人心的一定是人的命运。

从小美人鱼到长袜子皮皮

北欧儿童文学中的平民社会

丹麦美人鱼雕塑 芬达姐/摄

亢舟

儿童教育一线从业者,在阅读领域致力于分享推广有温度的儿童文学,多次参加国际童书展。偏爱北欧童话,在尼尔斯与长袜子皮皮的故事中体验到生命的自由和深度。

每次读北欧童话,自然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很容易被带入那片广袤、荒凉、寒冷的故事发生地,仿佛可以触摸到世界的尽头——


白雪皇后的大厅是空洞、广阔和寒冷的。

宫殿的墙是由积雪筑成的,刺骨的寒风就是它的窗和门。

强烈的北极光把它们照亮。

它们非常大,非常空,非常寒冷,非常光亮。

人们对北欧童话的第一印象,毫无疑问来自安徒生。位于哥本哈根海边的美人鱼雕像前通常聚满了前来合影的游客。在今天的丹麦,无论是哥本哈根还是奥登塞,随处可见安徒生和他的童话的踪迹。

《小美人鱼》的影响是世界性的,但北欧童话不只有美人鱼。不同于欧洲大陆主流的“王子与公主”,北欧童话风格多样,流露着对大自然的热爱,对平凡生活的热忱,对不同境遇人物的悲悯,带给孩子们生活的智慧。对初次前往北欧的人而言,这些童话能让我们触碰到更为真实的北欧社会。

自然的童话

北欧五国几乎都处在北纬55度以北,绝大多数土地处在严寒的北极圈内,有终年积雪的高山、茂密的原始森林和泛着银光的湖泊,相传那里生活着淘气的精灵、侏儒和巨人。这一独特的地理环境,成为北欧童话重要的底色。童话作家长时间居住在最接近大自然的地方,其作品中有大量对自然的描写,以一种天然的笔法将幻想与现实融合在一起。

芬兰儿童作家托佩柳斯的童话充满浪漫主义色彩,作品《星星的眼睛》《睡莲》《巴尔台尔历险记》中饱含着对寒带广原的热爱。在他的笔下,森林、湖泊、山峦都有生命和灵性,神奇的森林之王、海妖、霜之精、山之王,那些司空见惯的树、花、虫、鸟都能与孩子聊天,这使得芬兰的孩子们对大自然备感亲切,对本土的情感也从幼年时代起就浸透在他们的血液中。

我最喜欢的北欧童话,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尼尔斯骑鹅旅行记》。故事中尼尔斯骑在鹅背上随大雁旅行,看遍了瑞典特有的山川景色、风物人情。童话中描述了山川、工厂、学校等实景实物,又穿插了许多优美的神话传说及历史典故,读起来就像置身于虚实相生的童话幻境。

《尼尔斯骑鹅旅行记》还通过孩子的视角探讨了工业文明对自然的影响。“那座大钢铁厂坐落在一道瀑布边上,厂区里高大的建筑林立,直冲云霄的烟囱突突地吐出黑色的浓烟,高炉里火光冲天,所有的窗户都灯火通明。厂房里锻压机和轧钢机正在工作,它们运作起来威力那么强大,整个天空都回荡着轰隆隆的巨响。”但是,故事没有对工业社会做出完全否定的评价,而是留给主人公自己做选择——“他决计不肯下手纵火焚烧钢铁厂,因为钢铁为所有的人带来了莫大的好处,无论他们贫富如何,铁为这个国家中成千上万的人带来了面包和生计”。

为了写这个故事,作者塞尔玛·拉格洛夫跋山涉水前往瑞典各地实地考察,搜集了瑞典动植物方面的资料,甚至研究了鸟类的生活习性。拉格洛夫童年生活在乡村的庄园里,她在《尼尔斯骑鹅旅行记》里对瑞典人民在农业区的劳动生活等描写,是相当真实的记录。从前,人们必须胼手胝足,制作日常生活用具:一家人在耕耘之余,父亲勤于木工活计,打造桌椅板凳,母亲则纺织、缝纫衣服。在冬季农闲时间围聚在一起做手工活计,是人们莫大的乐趣。

平民的童话

北欧童话故事,立足于现实生活,展示出丰富的日常生活图景,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更真实更深刻的北欧社会。

塞尔玛·拉格洛夫的《尼尔斯骑鹅旅行记》

北欧国家的森林覆盖率高,拥有大量的铁矿、水力、石油、地热和渔业资源,林业、矿业、捕鱼业发达,我们在北欧童话里很少见到公主和王子,主人公多数是放鹅娃、佃农、木匠、裁缝、园丁、矿工、钢铁工人等普通劳动人民,他们也少有童话主人公必备的“超能力”。极夜的晚上,围着火炉唠嗑讲故事,成了民间广受欢迎的消遣方式。童话作者不自觉地将自身情感和经历融入到故事中去,也使得他们的童话延续着平民化的风格。随着城市的发展和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北欧童话里描写的乡村生活,不仅散发着生活气息和民间幽默,也表达了对过往诗意生活的怀念——

“他们有过繁忙的日月,但是他们享受节日的快乐;白天他们进行紧张艰苦的劳动,晚上他们就聚在灯下阅读泰格奈和鲁内贝格的诗,读莱恩格伦夫人和老处女布雷默尔的作品;他们种植五谷,也种玫瑰花和茉莉花;他们纺过麻线,边纺线边唱民歌;他们钻研过历史和文法,也演过戏、写过诗;他们站在火炉边做过饭,也学会了拉手风琴、吹笛子、弹吉他、拉小提琴和弹钢琴;他们在菜园里种过卷心菜、芜菁、豌豆和菜豆,也有过一个长满了苹果、梨和各种浆果的果园;他们曾经寂寞地生活,但是正因如此,他们的脑子里装着那么多故事和传说;他们穿过自己家里做的衣服,也正因如此,他们才过着一种无忧无虑、自给自足的生活。”

艾莎·贝斯蔻在《派乐的新衣》中,讲述了小男孩派乐制作衣服的故事,他帮奶奶种地、放牛,用劳动换取别人的帮助,最后,他终于靠着自己的努力做成了一身新衣服。故事用清新的图画、质朴的文字向孩子们展示了一身新衣服自然传统的制作过程,也让我们体会到隐藏在衣服背后的珍贵价值和劳动创造的喜悦。

挪威儿童作家托尔边·埃格纳在《豆蔻镇的居民和强盗》里描写了北欧的日常生活图景,比如盛大的夏季游艺会。“举行伟大夏季游艺会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一大清早,人们就开始兴奋起来,这时,镇上乐队的成员都戴着时髦的白帽子,衣扣里插着花朵,已经在市集广场上准备停当,奏起了新版的《豆蔻镇进行曲》。”故事进行到这时发生了令人忍俊不禁的一幕,强盗到香肠店行窃时,遭了到香肠店老板、面包师的伏击。

托尔边·埃格纳的《豆蔻镇的居民和强盗》(When the Robbers Came to Cardamom Town)

“你们投不投降?”香肠店老板问。

强盗们考虑了一会儿。

“我们投降吗?”贾斯佩说。

“假如你们再给我三块姜糖面包,我们就投降。”乐纳丹说。

埃格纳笔下的一切社会活动都带有浓厚的儿童游戏特征,强盗只像是淘气的孩子而已。他将现实生活理想化、游戏化,创造出了一个亦真亦幻的乌托邦似的豆蔻镇。

既然立足于现实生活,北欧童话也不吝展现这个世界悲惨的一面。在安徒生著名的童话中,卖火柴的小女孩最终还是带着美好的愿望,冻死在了雪夜的街头。

安徒生出生在小镇上的一个贫苦家庭,父亲是鞋匠,母亲是洗衣女工。他在早期作品里塑造了许多正面的小人物,歌颂他们的勤劳、勇敢、坚强的毅力、克服困难的决心,比如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变成一颗小小的锡心”的深情小锡兵。

安徒生的中后期作品,转而描写普鲁士和丹麦的战争带给广大下层人民的灾难,大团圆的结局被频繁的死亡景象取代,主人公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他们丧失希望,最后孤独寂寞地悲惨死去,比如《柳树下的梦》中的鞋匠克努得、《单身汉的睡帽》中的老单身汉。

自由的童话

到了现代,瑞典在“二战”后对历史进行了反思,开始批判瑞典当局曾经推行的绝对服从权威的教育思想,指出这种教育侵犯了儿童的独立人格,容易使他们产生压抑和自卑感。这一时期,林格伦写出了《长袜子皮皮》,这部带有革命性意义的作品,为战后瑞典“自由儿童教育思想”的形成创造了良好的社会环境。

林格伦生于瑞典斯莫兰省的一个贫穷农民家庭,年轻时远离家乡到斯德哥尔摩谋生。她笔下的长袜子皮皮,不像古典童话中的女主角那样端庄美丽,甚至没有男权社会中“女孩子”的人设。皮皮一点儿也不漂亮,她长着一张大嘴巴,满脸雀斑,衣着邋遢,古怪淘气,但这个胆子大、崇尚自由、神勇无比的女孩“可以举起一匹马,打败强壮的大力士,教训凶狠的强盗,还可以毫不费力地把鲨鱼抛向远处。她有花不完的金币,买糖果分给大家,她十分善良,对人热情……”。这样的皮皮不是现实世界中的小姑娘,然而她又是真实的。这部作品鼓励了很多孩子做真实的自己,所以当你遇到不那么循规蹈矩的北欧孩子,可能就遇到了一个真实的“皮皮”。

电影《长袜子皮皮》剧照

当代北欧童话作家还努力给孩子们更广阔的视角。挪威作家艾米·萨默菲尔德的作品多描写各国儿童及挪威外来移民儿童的困境。《通往阿格拉的路》是一个贫穷的印度男孩的冒险故事,男孩带着年幼的盲妹妹到阿格拉旅行,希望能在那里治好妹妹的眼疾。《恐怖的夜晚》讲的是意大利移民家庭试图融入挪威某居民社区时遇到的困难,小主人公内心与环境的冲突被细腻地描绘了出来。

随着北欧逐渐成为一个多元化的移民社会,“皮皮”们必将结交更多不同的朋友。如果你带着孩子去北欧旅行,不如去社区游乐场,让他们也做一天“皮皮”的朋友吧。

蒙克:挪威森林的隐喻

北欧人血液中最深层的忧虑

《面朝森林1》,木版画,爱德华·蒙克,1897年

焦宁南

焦宁南,青年艺术家,主要创作媒介为摄影,曾多次参加国内外艺术展。随机旅行,不走寻常路。

生命在向我召唤,

夏夜就在两个月后。

——摘自蒙克私人笔记

2017年,我在蒙克美术馆正好遇到了“面朝森林”( Towards The Forest )特别展览。我站在这幅同名版画前,仿佛时间定格了几分钟,感觉自己就是这两个互相搀扶着的人中的一个,又好像这两个人原本就是同一个人。我就这样一边看着,一边慢慢地走进了画中的静谧森林。

这就是挪威的森林,是爱德华·蒙克笔下看似冷酷的外部世界,而他的内心世界从未平静。他曾说:“我要描绘的是那种触动我心灵之眼的线条和色彩。我不是画我所见到的东西,而是画我所经历的东西。”

通往北方之路

挪威的森林,是我对北欧这片遥远土地的最初幻想,而挪威的松恩峡湾成了实现这份幻想的第一站。这是世界上最长最深的峡湾,群山中森林茂密,瀑布壮美,河水在峡谷间川流不息,不时还能看见小木屋散落在山林间,如同童话世界。

“挪威”(Norway)一词意为“通往北方之路”。挪威国土南北狭长,西部海岸线曲折。从南部的奥斯陆峡湾,到北部的瓦伦格峡湾,其中有数不清的曲折峡湾、冰河遗迹和点缀其间的大片森林,构成了挪威的壮阔风光。

挪威首都奥斯陆被大海和层层森林包围,森林和山间镶嵌着大小湖泊。

奥斯陆虽然是一座现代化城市,却少见摩天大楼,街区建筑和公共场所中的雕塑都极具特色,各类艺术馆、博物馆众多,街上的行人看起来也十分悠闲自得。

2015年我初到奥斯陆时,感觉大街上的人“面色冷漠”。一位在奥斯陆建筑与设计学院留学的朋友说,挪威人性格含蓄,不擅言谈,更不会主动与人交流,除非你表达了自己需要帮助。他带我参观学校,虽然已经是晚上,但教学楼里所有人都在埋头制作自己的建筑模型,几乎没有同学跟他打招呼,甚至没人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多看一眼。

不知是否因为每年冬季的日照时间太短,又或是北欧人际关系疏离,这个高福利、低生存压力的国家却有着高自杀率,居民带给人沉闷抑郁的印象。在表现精神痛苦方面,可能没有别的艺术家能像蒙克这样淋漓尽致了。在他的作品里,有着北欧人血液中最深层的忧虑。

冷漠是蒙克笔下人物的招牌表情,其中比较著名的有他1888年的画作《坐在摇椅上的凯伦姑姑》( Karen Bjølstad ),画中人整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和含蓄内敛的神情,是典型的“挪威式仪态”。而另一幅创作于1892年的油画《卡尔·约翰大街的夜晚》( Evening on Karl Johan ),则呈现出一种集体的冷漠。昏暗的傍晚,暗蓝色的天空上挂着稀疏的血红色云彩,街道四周的房屋也被染红,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近处只有黑压压的人群和他们面无表情的苍白面孔。

我曾在画中的卡尔·约翰大街散步,这是奥斯陆的一条主干道,连接中央火车站和王宫,街道两侧集中了许多挪威的重要机构,如国会大厦、国家大剧院以及奥斯陆大学等。自19世纪后半叶起,艺术家和画廊也开始聚集到了这条街道上,挪威国家美术馆也在附近。蒙克生活在城市的核心街道上,创作出的却是冷漠压抑的画作。在这幅画中,人群右边,有个形单影只、孤独离去的背影,很有可能就是蒙克的自身写照。

呐喊

蒙克的生活里充满了孤独和不幸。他5岁时母亲因肺结核去世,14岁时他最喜欢的姐姐苏菲也去世了,妹妹劳拉则常年饱受精神疾病的折磨。蒙克的父亲是虔诚的基督徒,丧妻后患上了抑郁症,不断向子女灌输对地狱的恐惧——如果生前犯有罪孽,死后就注定会下地狱。蒙克26岁时,父亲也离开了人世。亲人的相继去世,使蒙克变得忧郁和绝望,他说“疾病与发疯是守护我摇篮的黑天使”,称自己是“被死亡和疯癫追随的人”。

《卡尔·约翰大街的夜晚》,油画,爱德华·蒙克,1892年

画笔成了蒙克内心情感的出口。在1893至1910年间,他创作了自己最重要的代表作《呐喊》( Skrik ):一个站在桥上的男人惊恐地大张着嘴,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远处是像红色波浪一样的天空,与纠结在一起的海峡和道路。

蒙克曾在1892年1月22日的笔记中写道:“我和两个朋友沿路走着,夕阳要落下了,我感到一丝忧伤的气息,天空突然变得如血液一样鲜红。我停下脚步,倚靠在栏杆上,极度的疲劳让我快要死去,焰火似的天空仿佛是一把血红的剑,峡湾和城市是蓝黑色的。朋友们继续走着,我被留了下来,站在原地,恐惧得战栗,我感到自然中传来一声可怕的永恒的呐喊。”

《呐喊》共有四个版本,其中1895年的纸板粉彩画被私人收藏,我在奥斯陆找到了其余三个版本:1893年的蜡笔画版本和1910年的蛋彩画版本被藏于蒙克美术馆,1893年的纸板蛋彩画版本最为著名,被藏于奥斯陆国家美术馆。

如果你在美术馆里欣赏完《呐喊》后还意犹未尽,可以乘电车前往蒙克当年描绘这幅画的地点——埃克贝格(Ekeberg),画中的桥可能是埃克贝格山上的一条名为威尔豪韦恩(Valhallveien)的路。蒙克当时住在北滩岛(Nordstrand),他一定曾路过这里很多次。埃克贝格位于奥斯陆东南方的一个山丘上,由于地势较高,从这里可以向西俯瞰奥斯陆峡湾。埃克贝格多次出现在18世纪末的画作里,在19世纪90年代又被印在了明信片上。

《呐喊》,纸板蛋彩画,爱德华·蒙克,1893年

如果足够幸运,你还能在那里看到十分罕见的自然景象——“珠母云”。奥斯陆的地理学家莫瑞认为,蒙克当年很可能目睹了这种天气现象,从中得到创作灵感。这种云彩只出现在黄昏,且需要极低温、高海拔以及有一定湿度的条件,呈现为稀薄的、蠕动的、颜色绚丽的波浪状云朵。如果你有幸遇到,千万别忘了用手堵住耳朵摆个“呐喊”的造型留影。

《太阳》,壁画,爱德华·蒙克,1910-1911年

挪威森林

蒙克充满不幸的一生,如同他的绘画,有着对外无声的疯狂呐喊,也有着静谧幽暗的内心森林。

1908年,蒙克结束精神治疗回到挪威。他开始沿着南部海岸旅行,并继续绘画创作。在治疗期间,他曾思考过存在主义的哲学问题:通过身体和灵魂的净化,能否证明他已经“把自己抹去了”,并成为一个真正的画家?

次年夏天,蒙克在距离奥斯陆194千米的南部小镇克拉格勒(Kragerø)租了一处叫斯克鲁本(Skrubben)的房产。这是座美丽的临海小镇,有森林、峡湾和岛屿,虽然没有什么沙滩,却有着湛蓝的水面。蒙克一下就爱上了这里,并称这里为“沿海小镇中的珍珠”。

自那以后,蒙克的绘画更多地表现出对大自然的兴趣,作品变得更富有色彩。1910至1911年间他为奥斯陆大学礼堂创作的现实主义壁画《太阳》( The Sun ,又名“晨曦”)明显受到了克拉格勒峡湾美景的启发,画面中展现的是一派明亮的海湾景观。开阔的画面上,耀眼的太阳绽放出明媚的光芒。他在这一时期创作的其他风景作品中也运用了相似的表现方式,创作素材也往往取自克拉格勒和维兹顿(Hvitsten)周边的海滨与森林。

松恩峡湾的森林 糖之蜜旅/摄

《面朝森林2》,木版画,爱德华·蒙克,1915年

森林,是蒙克绘画中反复出现的元素。他在1897年创作了《面朝森林》,画面中描绘的是一对相互搀扶的男女背影,女子裸体,两人一起面对着幽谧的森林。1915年,蒙克又创作了一幅《面朝森林2》,女人身着白色连衣裙,头发火红,而身旁的男人则漆黑得像个阴影,他们的面前仍旧是一片巨大无边的森林,让人备感压抑——也许这是因为蒙克的爱情都充满了争执和绝望,没有一次能开花结果。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蒙克绘画的启发,甲壳虫乐队(The Beatles)创作了一首歌曲《挪威的森林》( Norwegian Wood ),这首歌因其静谧、忧伤、又令人沉醉的旋律传遍了世界。歌词大意是:男孩在梦中感觉女朋友的房间像挪威的森林一样神秘、无边无际,醒来却发现房间空空的,不见了女友的身影,房间像森林一样孤寂,男孩在茂密的森林深处彷徨。

随后日本小说家村上春树在旅欧期间写下了长篇小说《挪威的森林》,讲述了一个发生在日本的爱情故事,描绘了城市中一群失去了精神家园而陷入绝望虚无的人。他提出了一个永恒的话题:个人如何在自我与外部环境间达成一种平衡。

挪威的森林究竟在哪里?是在奥斯陆的城外,是在松恩峡湾,还是在文学作品里?或许对我们而言,到处都是挪威的森林——即使身处城市和人群之中,我们的精神依然迷失在森林里。

也许受这种“内心森林”意象的影响,蒙克美术馆特别邀请挪威著名小说家克瑙斯高(Knausgård)策划了“面朝森林”2017特别展。展览展出了100多幅油画和30件图像作品,许多作品是首次公开展示。克瑙斯高在展览前言里写道:“对于蒙克,森林不仅意味着结束,同时也是一个开始,蒙克的艺术一直是关于人际关系的,关注的是自己与他人的关系。”

我走进了这场展览。展览的第一个部分是关于外部世界的,画中充满了阳光,人物出现在公园和花园中。随着观众在展厅中移动,人物从画面中消失,徒留下空白的风景。从这部分开始,观众随着画作从外部世界进入了内部世界,展示的画面也开始变得混乱和不完整,布满了划痕。展览的最后一部分再次回到外部世界,整个展厅里充满了人物的肖像。

克瑙斯高这样说:“我想通过展览的布局和作品的挑选向人们展现这些蒙克不为人知的作品,因为我相信这种新的观看经历会让观众重新认知蒙克,这位画家从未找到内心的平静,而且永不过时。”

对蒙克而言,他者就是外部世界,他始终在试图融入又逃离人群,就像一个无止境的循环。但无论如何他从来没有放弃过绘画、放弃过表达。他在自己的私人笔记中这样写道:

我的艺术必须被当成与我沉重的遗传背景相悖的东西来看——

我从母亲那儿遗传了肺结核,从父亲那儿遗传了精神病,

我的艺术是一种自我坦白或表露。

通过它我试图证明整个世界与我自己是基于一个关键词——

ego(自我),一种自我主义。

然而与此同时,我也一向认为,

我的艺术可能有助于别人理解对心智健全的求索。 /0Kt9Qtn4yuNeJEXeIAJetfuMx91Tjg9WHd8EfFCCNxgI17lRRYAfvrOZQ6hQ7w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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