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Chapter02
军训绝对是一场噩梦!虽然新生们早做好心理准备,还是敌不过现实的狰狞。就是胡雅兰每天里三层外三层地涂着防晒霜,就差戴个面具上场了,还是晒黑了不少。而明靓简直让人不忍直视,夏威夷的阳光加上北京的阳光,生生地让她那张小脸蜕了两层皮。就山胖是原包装,每天点个到就行。郁闷的是,他还告诉明靓他和爸妈视频时,他们说他瘦了。明靓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了又看,真没看出他哪里瘦了。
好不容易军训结束,女生们结伴去做美容,男生们则蒙头睡大觉。军训时,大家穿一样的衣服,也没个差距,这一结束,胡雅兰的美颜就脱颖而出了。其他女生达不到她这样的段位,却也学得有模有样,而且青春本来就是无法阻挡的美,于是也就各有各的风景,只有明靓没救了。
齐肩的秀发扎成两根小辫挂在胸前,不大的小脸上架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本来她就黑得很,上身还穿艳黄色的T恤,下身穿火红的长裙,猛地一看,像非洲来的留学生。胡雅兰小心地斟酌语句,含蓄地道:“你确定要穿这身去图书馆?”
“不好看吗?这身还是我昨天去动物园新买的,我老家那边的衣服没这里的时尚。”明靓很是自得。
胡雅兰硬挤出一丝笑:“我说你昨天拎了一个大包回来,原来逛街去了,怎么不喊我呢?”
“我们俩品位不同,像你,什么都是素素的,我却喜欢鲜亮的色彩,充满活力、激情。”明靓自信地道。
胡雅兰欲言又止。
明靓双眸晶亮地摸摸身上的衣衫,这可不是普通的衣服,这是她的战袍。
正在图书馆写论文的颜浩忽地打了一个冷战,胡雅竹担忧地蹙了下眉头,柔声问:“怎么啦,冷气很强吗?”
“还好!”他绽开一丝邪魅的笑,让女友安心。与冷气无关,而是他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感觉有什么危险生物在向这边靠近。
“我去给你倒杯热茶。”胡雅竹起身。
“不必了……哇,哈哈!”颜浩轻呼一声,随即狂笑。
门外进来两个人,一位素衣如雪,一位五彩斑斓,形成鲜明的对比,让本已安静的图书馆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所有的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视线随着她们的脚步移动。
“雅兰,”胡雅竹轻轻招手,让妹妹过来,附耳不悦地问,“你怎么和她在一起?”
“姐,她住我隔壁啦!”胡雅兰轻捏着姐姐的手,暗示她嫌弃的眼神含蓄点。
“她也住在摘桂楼?”
“嗯,还是那个唯一的一个人住的那间。”提到这个,胡雅兰同样意难平。
胡雅竹愤愤地道:“老天真是表错情,好雨落进荒田里了。她瞧着就有一股扑面而来的乡野气息。乡下人特不爱干净,十天半个月才洗一次澡,身上常年都有难闻的气味,你离她远点。”
胡雅兰轻声道:“姐,她就是品位独特而已,毕竟也是正儿八经地考进京大的,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那也犯不着和她形影不离!”那样太掉价了。
“一朵鲜花在花园中开得再艳,能有多美?可是,如果她和一株狗尾巴草站在一块呢?”
胡雅竹笑了,为妹妹别好额前的碎发:“鬼灵精,原来你是这样盘算的呀!你的美没有陪衬,也足以傲视群芳。”
“还不够,我想让所有的人都看到我。”胡雅兰悄悄地四下看了看,脸一红,只见相邻的那张桌子被严浩一个人占了,他身边的椅子上搁着他的背包。
明靓也在看胡雅竹。胡雅竹想当然也是美女,只是她和胡雅兰小清新的美不同,她的美很独立、大方得体。有人打量她时,她习惯地迎上别人的目光,那是一种绝对的自信。
明靓没吃醋,更不妒忌,就是有点恨。既然守着这朵花,颜浩为什么还要给她留下阴影?她正眼都不给颜浩,连下巴都上扬了四十五度。
山胖坐在角落里,怕她看不到,站起来朝她挥手。
她经过颜浩旁边的严浩的桌子时,严浩恰巧抬起头,怔忡不过两秒,随手拿开了椅子上的背包。
“学长好!”明靓对严浩印象不错,不过因为他和颜浩是同学,且不是个亲和的人,她谨慎地敬而远之。
她礼貌地打过招呼,装作没看到刚腾出来的椅子,继续向前。
“黑妞。”颜浩忍得内伤发作,大手一拉,把她拽了过来。她要是继续那样晃下去,今晚没人会看书的。
所谓不打不相识,他真的记住了明靓,今天看看她,好像也不是太讨厌,莫名地还觉得挺有趣:“你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不会穿衣就学着点啊,你这样很惊悚。”
明靓低头看看自己,不服气地道:“我既没穿透视装,又没露点,这衣服怎么了?我买的时候看到人家成打地批发,好不容易才分给我一件,我认为很好看。”
颜浩感觉像是在对牛弹琴:“这儿是京大,是高等学府,不是农村唱戏的草台班子。”
“青春本来就是五彩的、阳光的,我才不要过早就老气横秋。其实你们也想灿烂吧,只不过没有我的勇气。”说完,她将眼镜一推,那小眼神说不出有多骄傲。
颜浩真被她逗乐了:“你这哪里是有勇气,简直是无知者无畏。”
一旁的胡雅竹轻轻咳了两声,她不喜欢她在时,颜浩的视线被另一个人占去,哪怕那是个又丑又蠢的村姑。她娇柔地凑到颜浩的耳边:“颜浩,我们出去走走,好吗?我觉得这里的空气不太好。”
颜浩俊朗的脸上掠过不满,但他向来是温柔体贴的男友,冲严浩摆摆手,与美人相携而去。
胡雅兰羡慕地道:“明靓,你有没有觉得颜大哥像一位王子?”
明靓受不了地一哆嗦,颜浩算什么王子。当然,王子现在也不是一个多褒义的词,像英国的查尔斯王子,戴安娜遇着他,就是一见误终生。颜浩也好不到哪里去,婚约没解除,就在外拈花惹草,误了她,也误了别人,真不懂爸妈用哪只眼看出他的好。开学快一个月了,她也没见他找到她,害她天天神经紧绷,时时保持一级战备状态,都快神经质了。
“你的王子在对面,还不快过去。”明靓好心地提醒胡雅兰。
“严大哥!”胡雅兰羞红了脸,鼓起勇气在严浩的身边坐下。明靓则赶紧抓了本书,无视四周异样的目光,安然地坐下来复习功课。
她现在的表现应该算是很不入颜浩的眼,再保持下去,等到颜浩对她的印象定了型,她再主动出击向他坦白自己是谁,那么他一定会急切地主动开口退婚,这样一切就圆满了。她实在太喜欢这种敌在明我在暗、一切均在我的掌控中的感觉了。她无声地偷着乐,一抬眼,见面前站了个人。明亮的灯光下,那人穿着一双干净到可以当镜子照的皮鞋,颀长的身形拖出长长的影子,恰好将她笼罩其中。
“一切还习惯吗?”他的嗓音不错,温和而又磁性,只是语气太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明靓左顾右盼,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是在问我?”虽然两人有过两次接触,不过都是她硬凑上去的,说起来两人很不熟。
严浩没作声,抬了抬眉梢。明靓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适应得还不错,就是偶尔跑错教室。”
那双清俊淡然的眼对上她清灵的眸子,他好看的唇微微地扯开一丝微笑:“慢慢就好了!”
“嗯,我会加油!”
不熟的人没有多少可聊的话题,她和他很快就冷场了,可那个一板一眼的冷漠学长却没有走开的意思。
明靓皱皱眉,他到底想干吗?瞧着胡雅兰在旁边欲说还休的娇羞样,她摸摸鼻子,识趣地站起身:“我同学喊我过去。”不等他回应,她已经夹着书本,像块调色板似的朝山胖跑去。
“她总这样,有点任性。”胡雅兰为明靓的无礼低声道着歉。
严浩没有听清胡雅兰在讲什么,视线紧追着那抹跳跃的身影,看着她举手投足间带着笨拙,那一身夸张的装束,那不小心从眼镜后透出的诡异的目光……她在玩什么?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帮派。明靓深有同感。
这届的德语专业共招了三十六人,女生十人。外语学院向来阴盛阳衰,就德语专业是个例外。也不知是否与德国人专注于匠人精神有关,其中大部分还是理科生。
班花自然是胡雅兰。有人说她的颜值做系花都没问题,她谦虚地道:“我和学姐没办法比的,学姐比我有气质多了。”她说的那位学姐是大三的学生,去年年底经男生们选举,夺得系花的宝座。
像胡雅兰这样乖巧而又聪慧的漂亮女孩,谁不喜欢,她就像有强大的磁场,男生、女生都向她聚拢,以她为中心,成了班上的主流团体。有些不爱凑热闹的也渐渐有了谈得来的同学,上课、吃饭都在一起,这属于小帮派。
明靓和山胖都没帮派接纳,他们俩就自成一派。
今天第一节课是大课,明靓起晚了,没来得及吃早餐,山胖给她带了个馒头。两人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老师板书时,明靓就咬一口馒头,没有水,噎得直翻白眼。
“慢点,我吃饱了,不会跟你抢的。”山胖小声地说。
明靓拍拍胸口,费力地把口中的馒头咽下去。她知道山胖不会和她抢,可是和山胖一块吃饭,得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山胖是四川人,无辣不欢。只要有点辣椒,就着白饭,他能吃一斤米饭,再加四个馒头。
看明靓吓呆的神情,山胖自嘲道:“我从小就这样,少吃一口就饿得直冒冷汗,每顿都得吃到撑。”
大概人的脑容量和身体是成正比的,山胖不仅是个学霸,还能精细完整地画出汽车复杂的构造图。第一次开班会,辅导员让大家畅谈下为什么选择德语这个专业,有人说以后想进德资企业工作,有人说想做翻译,有人说想做老师。到了山胖这儿,他说:“我想去德国学习汽车设计。”
辅导员讶异地道:“那你应该选择车辆工程专业啊!”
他自负地一笑:“这个专业的课程,我高中就自学得差不多了,我需要的是加强语言学习,京大的德语系是国内最好的。”他说完,教室内沉寂了有十秒。什么叫本末倒置,大概就是这样吧!
大家都不否认山胖很厉害,可是还是没有什么人愿意和他做朋友。就像大家也觉得明靓不讨厌,可一看到她俗不可耐的打扮,就想敬而远之。可以理解,毕竟这是个看脸的时代。
山胖安慰明靓:“别在意,我觉得你怎么穿都好看。”
明靓点头:“就是,我也觉得你这样刚刚好。”
两人相视一笑。但是当山胖想买辆自行车代步时,明靓还是阻止了。她说现在的自行车都是伪劣商品,质量不过关,很不安全。山胖想象了下自己像座肉山一样摔倒在路边的场景,也就没坚持。
那天,明靓是怎么回答辅导员的?她说了两个字:报仇。教室内哄堂大笑,大家都觉得她是哗众取宠。
明靓真没说笑,这个想法她已经存了很久。她读小学二年级时,明大鹏和周小亮调去德国工作,她依旧是暑期过去和他们团圆。德国属于北欧,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就是夏季,清爽宜人。他们租住在一幢公寓的三楼,隔壁就是街心公园,街对面是座古老的教堂,每个周末都有身着盛装的市民来做礼拜。她那时会一点点英语会话,但德语完全是外星语。而德国人不屑、不需要、不会屈尊去学英语,公共场所基本没有英语标志,车站、机场的广播和电子显示屏也多数是德语。德国人严于律人,他们更多的是要求他人服从、听从自己,而不是自己去配合、迁就别人。
她做了近两个月的哑巴。尽管邻居家的小男孩和她差不多大,经常过来和她玩耍,她最多笑笑,绝不说一句话,中文也不说。那男孩有一双蓝色的眼眸,看她时很忧郁。
她回国那天,明大鹏有采访任务,周小亮送她去的机场,找到航空公司,拜托机组人员一路上好好照顾她。一切好像很顺利,机组人员还特地把她带到贵宾休息室,给她拿了饮料、零食。她不知是紧张还是吃了什么不对的食物,肚子突然痛了,跑了三趟洗手间。她出来时,飞机已经起飞了。机组人员说他们在广播里用德语播了三遍,她在登机口放声大哭。机组人员还算负责,立马帮她改签,不过要从新加坡中转。飞机到达新加坡时是半夜三点,那时的她还没有十岁,很小,看着远处璀璨如繁星的灯火,突然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孤独。从那以后,她就恨上了德语。她恨的方式很特别,不是摒弃,而是融入。
今天很幸运,下面两节课还在这间教室,不需要换地方。山胖开心地在纸上画着大头细腿的小人像,他上课很少听讲,还爱讲话。明靓比他好不了多少,两人也算臭味相投。
“他们说这个周六一块去看升国旗,你去吗?”山胖问道。
他指的是胡雅兰那一派,班上有什么事都是他们拿主意。选举班干部时,他们抢了四分之三的席位。可能是觉得过意不去,胡雅兰建议再设一个生活委员,比如每天负责给大家取快递、寄包裹什么的,她推荐的人是明靓。许多人鼓掌附和,山胖当时就非常难受,明靓倒很镇定,笑嘻嘻地道:“好呀!外面送外卖的对学历没有要求,送一次五块钱。我这高学历,就一次收二十元吧。你们如果想多给点小费,我也不拒绝。”
有人嘀咕:“你抢钱呀!”
明靓一脸正经地道:“凭劳动收取报酬,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给不起,就亲力亲为。当然,你要是残了、伤了,我可以帮忙的。”
没有人再出声。生活委员一事,后来再也没人提过。胡雅兰走的时候,深深看了明靓一眼。山胖朝明靓竖了竖大拇指,从此更是唯明靓马首是瞻。
“你去不去?”明靓问。马上国庆了,广场那边游人特多,好多公交车这个时候都改道了。
“不去,我都好久没好好睡觉了,而且和他们聊不来。你也别去吧!”山胖怕明靓一不小心又沦落成胡雅兰的陪衬背景。他以前还觉得胡雅兰不错,上课下课都等着明靓,走路的时候还挽明靓的胳膊,越是人多,越是和明靓好得头挨着头。可经过生活委员一事,他看出来了,胡雅兰原来最多把明靓当个使唤丫头,还不是贴身侍候的那种。她多大的脸呀,不就长得漂亮点吗,认识颜浩和严浩两大男神,再加上她姐姐,经常四个人一块吃饭、散步,像校园一景似的。
明靓朝山胖挤挤眼:“行,听你的。”
其实山胖真的多虑了,除非她愿意,不然谁能欺负得了她。某个有名的演员说过:“你演个坏人,不是要时时一脸狰狞相,阴狠地瞪着人,这种演技虽然让人一目了然,可是太虚浮。真正的演技派,是让观众瞧着你很正常,可是在细枝末节间,一点点体现出你的坏。”胡雅兰那样的就是演技虚浮,这还得是在明靓的配合下,不然就是脑残粉也不会买账。至于演技派,她捏着下巴想了想,大家道行都浅,再等个几年看看。
不久,明靓才知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明靓是从高小青的口中得知自己的外号叫“Nouveau riche”的,她才疏学浅,真不知是什么意思,百度了一下,恍然大悟。这还是个法文,意思是一个人在短时间内就取得了可观的财富,文雅点叫新贵,粗俗点叫暴发户。中文里的暴发户可不是个好词。《官场现形记》第一回:城里的大官大府,翰林、尚书,咱侍候过多少,没瞧过他这囚攮的暴发户,在咱们面前混充老爷。曹禺《北京人》第一幕:隔壁那个暴发户家天天逼我们的债。
没等明靓吱声,高小青就像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似的跳了起来:“什么人这样缺德,骂人骂得这么损。有钱怎么了,又没偷又没抢,关他们屁事,这是赤裸裸的羡慕嫉妒恨。”
明靓没有附和,她跑到洗手间里照镜子,她哪一处散发出金灿灿的土豪气?还是山胖偷偷告诉她:“他们都在传你爸是山西的煤老板,你那间VIP宿舍就是你爸花钱买的,不然怎么那么好的事偏偏落在你的头上。我估计还是你这肤色惹的祸。”
“明靓,我告诉你,这事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一定要揪出那个人是谁,不然以后还不知要怎样欺负你呢!你一定要听我的话。”高小青气得脸红脖子粗。
“嗯嗯!”明靓点点头,翻出饭卡,“今天去几食堂?”
“六食堂吧,听说那儿的糖醋排骨不错,我要吃两份。”说到吃,高小青也觉得饿了。
高小青倒是货真价实的小镇姑娘,虽然从她外表上已完全找不着小镇里出来的人的影子了,可是她一开口,那怎么也扭不过来的乡音,就等于是自我介绍了。其实进了京大,无论是城市、乡村的,还是这个省的、那个省的,都没什么,无非是朋友多点或少点。
高小青曾经很想加入胡雅兰派,没成功。她和一个同学也曾短暂地组了个二人党,不知为何,夭折了。她这才把目光投向明靓,越看越觉得明靓和她是同一国的。她主动陪明靓去洗手间、去超市,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胖子再可爱,那也是男生。你和他形影不离的,算怎么一回事?”
明靓想说她想多了,可看她情真意切的样子,只是笑了笑。
山胖在摸清了各科老师的脾性后,开始有选择地逃课跑去旁听车辆工程的专业课,于是明靓就接受了高小青。明靓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谁离开,谁来了,她都不在意。她觉得高小青很热情、真诚、勤快,就是有点好为人师,还有特八卦。
六食堂离教学楼有点远,差不多得穿过大半个校区。北京这两天下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凉,秋意在早晨和夜晚时从角落漫过来,一件短袖已抵挡不住这股凉意。明靓今天着装很正常,烟灰色毛衣开衫、白衬衫、格子修身裤,就是袖子上加了一副袖套,绿底小圆点,还带蕾丝花边,生生让她从一个小文青变成纱厂女工。一路上遇着的人拿眼角的余光瞟她,撇嘴直笑,她也回以一笑,倒是高小青全程黑脸。
“法律系今天又开庭了。”像是万丈阳光钻出乌云,高小青整个人都亮了。
明靓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她早就听说法律系有一个模拟法庭,每月都会开两次庭,整个庭审几乎能以假乱真。每次开庭,新闻系都会跟着搞个实况转播。这不,前面晃着的几个又拿相机又拿话筒的。
“不知今天法官是哪位啊?”高小青激动地捂住嘴,脸通红通红的。
“严法官,你对今天的案情怎么看?”
“严法官,请说说你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严法官,这案子该如何量刑?”
……
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明靓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身穿法官袍的严浩,她知道他眉毛浓黑,眼睛又黑又亮,人正气、英气,但从来都没有这一刻觉得没有谁比他更适合那件散袖口式长袍。黑色代表庄重和严肃,红色前襟配有装饰性金黄色领扣,象征着思想的成熟和独立且理性的判断能力。
颜浩则一身笔挺的正装,他是今天庭审的辩方律师,就站在严浩的旁边,也是非常帅气,可没有严浩给人的那种信任感、安全感、责任感。明靓差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对着严浩高呼:青天大老爷,民女有冤,帮我灭了你旁边那位人渣吧!
对于这样被媒体围攻的场面,严浩应付得很自如。最后不知是谁俏皮地问了句“严学长,请问你择女友有什么标准”,他突然缄默了。颜浩邪气地一扬眉,接过话来:“这还要问?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那不就是最才的女,最贤的妻,像杨绛那样吗?”有人调侃道。
严浩眼中掠过一丝温柔的憧憬:“要求没那么高,彼此喜欢就足以。”
众人不太满意,这回答太模糊。颜浩用胳膊捅了严浩一下,八卦地道:“你不会是看上谁了吧?”
“你说呢?”严浩朝众人颔首,去了更衣室。
颜浩耸耸肩,自言自语地道:“严公子若对谁动了心,谁敢说不是自己的荣幸呢?”
“一群花痴,真是受不了。”高小青对明靓耳语道。明靓撇了下嘴,拽着高小青向六食堂冲去。明靓几乎是与严浩、颜浩前后脚到的,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两份糖醋排骨被颜浩端走。
“撑死你!”明靓朝着颜浩的背影咒道。
颜浩回过头,咧着嘴,笑得很是得意。严浩坐下来淡淡地瞟了一下明靓,脸上波澜不兴。
“以后不要来六食堂了。”明靓瞧哪儿都不顺眼,那传说中的樱花湖不过是一潭死水,她见过的江河湖海比这儿美太多了。
没吃到糖醋排骨,高小青的心情倒没受什么影响:“你不喜欢他们?”
“不是不喜欢,而是……厌烦至极。”明靓买了蒸鸡蛋和炒肉丝,都不太热,吃了两口就扔下筷子。
“怎么会?”高小青吃惊不小,“他们俩长得帅,专业成绩又很棒,这已经够让人瞩目了。锦上添花的是,颜学长的父亲在沪城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一般律师都年收入上百万,你说他家一年赚多少?而严学长……”高小青朝两边看看,压低音量,“听说他父亲在上书房行走,你懂不?”
“不懂。”明靓对这些没兴趣,这些和她没半毛钱关系,她要全副武装应战颜浩。
高小青诡秘地说道:“说不定此刻有暗卫混迹在学生中,他们都是保护严学长的。”
明靓扑哧笑了:“你后宫剧看多了吧,还暗卫、明卫,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可不是公元前。”
高小青绝望地道:“你是怎么考上京大的?”她这笨得不是一点点。
“拿钱买的。”明靓看看钱包里的钱,还好,够去小卖部买两个面包填饱肚子。
周末这天,吃晚饭时,高小青对明靓说晚上去她的寝室睡吧。她住的是四人寝,有一个是其他系的学姐,还有两个是北京市区的,一到周末就打包一堆脏衣服回家。为此,她在明靓面前鄙视了她们好几次。
现在明靓有点意外。有次高小青寝室的热水器坏了,洗不了澡,明靓让她去自己的寝室洗澡,她死活不肯。还有几次明靓回寝室拿书,她就在楼下等着,却不愿踏进大门一步。明靓认真想过,可能每个人心里都有根线,线里线外的事物分得很清楚。
今天,明靓只当高小青随口说了句客气话,笑了笑就拒绝了。没想到高小青急了:“我不是对你有意见,我就是不懂学校搞什么抽签,那学号不都是人排的吗,明显就是人为地把学生分成三六九等。学生都是伸手族,撇下父母,谁比谁尊贵?出了校门,每个人凭本事发展,混得好坏是每个人的命。在学校,大家必须同一种待遇。我知道你住在摘桂楼是你运气好,但人要合群,你有机会还是住进集体寝室吧!人再独立,也不能脱离集体,知道不?”
明靓觉得今晚要是不依了高小青,自己就是一个不明是非的浑蛋,她只得回寝室拿了睡衣过去。她在门口遇到胡雅兰,胡雅兰打扮得很是清雅出尘,想必有约会。果然,颜浩和胡雅竹,还有几个男女在等着她。严浩也在,像冷峻的石雕,立在路灯下。
“黑妞,要不要去看电影?内部版的《悲惨世界》,一刀未剪。”颜浩是诚心的,明靓在,不仅颜色鲜亮,气氛还会跟着欢快很多。
“没兴趣,我喜欢看韩剧。”她疯了才会把好好的周末过成悲惨世界。
颜浩哭笑不得:“黑妞,你要提高的不仅仅是穿衣品位哦!”韩剧大多是口水剧,情节换汤不换药,要么车祸,要么私生子,要么失忆,怎么能和这翻拍了一遍又一遍的世界名著比。
“我的快乐你不懂。”明靓走了几步,突地回过头,“颜学长,你家的刀还能剪东西,是进口的吗?”
一群乌鸦哇哇地叫着从颜浩的头顶飞过,等他回过神,明靓已没了人影。
“这黑妞牙尖嘴利,真是不识好歹!”
胡雅竹柔声劝道:“下次看到她,你避着点。”
“不行,我要好好地教训一通,不然……”
胡雅竹幽幽地打断他:“电影快开场了。”
颜浩不甘心地咽了咽口水:“哦,那走吧!”
严浩走在最后,夜色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但胡雅兰走近他,还是鼓起了好大的勇气:“严大哥,谢谢你邀请我看电影。”她听姐姐说,认识严浩这么久,这还是严浩第一次托人搞内部票请人看电影。是因为她吗?她悄悄地摸了下脸,滚烫滚烫的。
严浩像是在沉思,好一会儿才回道:“不客气!”
胡雅兰心一沉,如果她没有听错,严浩这语气不仅太过礼貌,还像是特别沮丧。
明靓这个晚上也过得非常挫败。四人寝室的床都是高低床,上面睡人,下面是衣柜和书桌。她前一秒钟睡得正香,身体一震,人已经躺在地上,棉被垫在身下。
听到巨响,高小青打开手机上面的手电筒。不知是没睡醒,还是吓傻了,她怔怔地看着地上的明靓,半天没动弹。还是学姐反应敏捷,跳下来拉起明靓,笑道:“有护栏你也能摔下来,梦里练转体一百八十度啊!”
虽然没受什么伤,明靓还是疼得直抽气,尝试了几次才站稳,看着上铺的目光有点犹豫。
“你以前住过校没?”学姐把被子甩上去。明靓揉着腰,摇摇头。
高小青突然像不认识明靓似的,眼前的明靓没戴眼镜,蜜色的肌肤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白皙了,一双眼睛是那么澄净,身上那件雪白的绣着花边的睡衣,似乎是哪家专柜的商品,她穿是那么合适。
高小青的头像挨了一闷棍,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她听到自己恼怒地道:“我真是自作多情,怎么就相信了你愿意住我们这贫民窟呢!你走吧!”
“说什么呢,也不看看几点,你让她去哪儿?”学姐责备道。
“要是再摔坏她这金贵的娇躯,你担当得起,还是我担当得起?”高小青将被子一拉,把自己蒙得严严实实的,一眼都不想看明靓了。
学姐一头雾水,不知高小青这唱的是哪一出,明靓却是听懂了。
明靓说:“不好意思,扰了你清梦。”她换下睡衣,穿好衣服,朝学姐笑了笑,轻手轻脚地出了寝室。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呢!”学姐抓抓头。
“你太抬举我了,我哪攀得上这样的有钱人。”高小青闷闷地回道。
下楼梯时,明靓才感觉脚踝有点痛,不过不影响走路。事实上她心情很平静,她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演技派。
高小青从来没有想过和她做朋友,只是觉得和她在一起,才能显示出自己那可怜的一点点优越感。
可是今晚高小青发现这完全是自欺欺人,她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接受,于是迁怒于明靓。明靓能试着去理解高小青,却做不到原谅,以后就和她单纯地做同学吧。“朋友”这个词,还是不要随便定义。
值班室还亮着灯,听到脚步声,门开了:“这位同学,你要去哪儿?”
明靓站住,一怔:“金婶?”
金婶给明靓找了点冰,用毛巾包着,覆在红肿的脚踝处,明靓觉得没那么疼了。金婶有点不放心,没让她回公寓,让她趴在值班室的桌上眯着。
原来金婶是女生寝室的管理员,她老公是学校的花工。他们住的地方离篮球场近。严浩和颜浩读本科时,下午常在球场打球,有天饿得实在没力气去食堂,几个大男生跑到她家蹭饭吃。有了一次就有两次、三次,她就这么和他们几个熟了。
“我常分不清他们俩的名字,叫起来发音一样。不过,一个整天笑嘻嘻的,一个冷着脸。但我知道这个冷着脸的不是恶孩子,谁有事都找他拿主意,他也肯帮人。”寂静的深夜时光,金婶微笑的脸在灯下是那么柔和。明靓看着、听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醒来时,天还不太亮,外面的路灯已经熄了。她没有惊动沉睡中的金婶,轻轻开门出去。带着湿气的凉意扑面而来,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冷战,然后嗅到了花草浓郁的清香,感受到清晨的清凉。她舒展了一下胳膊,抬起脚,没有一丝疼痛的感觉,她就知道她的自愈能力一向很强。
她以为自己会是最早去食堂的,可山胖比她还早。他要了一大碗粥、四个麻球、四个包子,餐盘里挤得满满的。
明靓只要了一杯豆浆,还有一个鸡蛋。她将鸡蛋的壳剥了一半,抬起头说道:“山胖,还是你好。”
山胖挺大方地分了个麻球给她:“嗯嗯,多吃点。”
她吃得很饱,回到摘桂楼,鼻息间有花香暗袭。啊,金桂开了,一树的金黄。
从这天起,高小青和明靓分道扬镳了,分得很彻底。上课时,两个人的位置差不多是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北极。两人在路上遇到,高小青要么掉头,要么立马绕道。这么刻意疏离,以至于每一个认识她们的人都知道她们闹矛盾了。
胡雅兰像讲笑话似的把这事说给姐姐听,当时颜浩和严浩也在。胡雅竹笑道:“怎么这样幼稚,还当自己在上幼儿园吗?”
“是呀,那高小青像换了个性子,不仅天天泡在图书馆,上课时还和教授们积极互动,就是那口音把教授们折磨惨了。男生们说她前世一定是个隐忍的杀手,现在是在磨刀,终有一日会一雪前耻。真不知道明靓做了什么,把她伤得这样重。”胡雅兰偷瞄严浩,他似乎没在听,目光都没从手里的书页上挪动一下。
颜浩难得中肯地道:“黑妞丑是丑了点,但欺负人的事应该不会做。那个高小青是不是想多了?”
“也许吧!”胡雅兰轻轻地叹气。
“随她们折腾去。对了,你要参加什么社团?”胡雅竹怜爱地握住妹妹的手。
“当然是舞蹈社。”
胡雅竹自豪地对颜浩说道:“雅兰的民族舞可是得过国家大奖的。”
“姐,别说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胡雅兰脸一红。
“也没多久,不就是初中吗!严浩,你要走了?”胡雅竹看着突然站起来的严浩。
“去系里,有点事。”严浩把书放进包里,拍了颜浩一下。
“滚吧!”颜浩挥挥手,“这家伙就是个操劳的命,真不懂享受生活。”
“不是谁都像你这样好命,他的责任由不得他随意。”
颜浩乐了:“亲爱的你错了,他呀,才没那么乖。”
秋天真是个应该被赞美的季节,不仅气候好,连食堂的菜式也变得丰富起来。明靓这天上午只有两节课,课下得早,可以从容地去食堂挑选自己所喜欢的菜。她正挑选着,肩上落下一掌,她扭过头,认出是高小青寝室的那位学姐。
“还好吧?”学姐关心道。
“当然!”要不是手里端着餐盘,明靓就差挺胸举臂发誓。
“我喜欢。来,这边坐。哦,介绍下,我是中文系大三的李怡然。”
明靓立刻肃然起敬,这位学姐的大名,在京大可是如雷贯耳。京大一年一度的赛文会,她拿过两次冠军。明靓笑着叫道:“学姐好。”
“傻样。”李怡然笑了,然后正色道,“珍惜和尊重都是相互的,单方面付出,就是一种自虐、自贱。”
明靓连连点头,学姐威猛。
“我们下午有个活动,要是没课就来玩吧,很有意思的。”李怡然给明靓写了个地址。
京大太大,怡然师姐的字又有点潦草,明靓找到那幢教学楼花了不少时间。这幢教学楼没几间教室,大部分是社团的办公地点,还有大大小小的会议室。明靓没参加任何社团,为了颜浩,她必须养精蓄锐。有一间写着“排练室”的门敞着,里面没有人。一面是镜墙,窗户很大,泛黄的法国梧桐随着风轻轻摇曳,有一片落叶落在窗台上。房间正中是一架大三角钢琴,几把长椅散在四周。她站住,摘下眼镜,忍不住对着镜子做了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正好转到钢琴前。
她灵活的手指滑过琴键,轻盈地按下一串音符,明亮的琴音响彻室内。她陶醉地闭上眼,放下包,缓缓地坐了下来,嘴角扬起一丝俏皮的笑意,就德彪西的《水中倒影》吧!
这首曲子不是德彪西最出名的,却是她最喜欢的。随着满室飞扬跳动的音符,她眼眸半合,微倾着头,弯起的嘴角笑意更浓。风来了,水荡起来,水中的倒影越来越清晰……她头皮一麻,僵硬地看着锃亮的琴身上映出的身影,她缓缓地转身,腾地从琴凳上跳起:“严、严学长……”她瞪大眼,不知严浩什么时候进来的。
“弹得挺好,继续呀!”严浩缓慢地抬了抬眉。他刚从导师那儿过来,下楼梯时,被从排练室里传出的琴声怔住了,不禁停下了脚步。京大每年都会招几个艺术特长生,印象中没有哪位的钢琴弹得如此之好。他紧跑几步,隔着玻璃窗,视线胶着于排练室内扎着简单马尾、快乐轻笑着的弹琴的人身上,还是个他认识的人。
“我看到里面没人,就……进来了……”明靓慌乱地合上琴盖,差点夹到手指。她起身时,撞翻了包和眼镜,忙不迭去拾,严浩抢在她前面俯身。
她愕然怔住,傻愣愣的,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眼前不苟言笑、表情像是凝固了的男子,她的人生似乎在这一刻被黑暗笼罩住。她下意识地抢过包,就想逃之夭夭。
“等一下。”严浩不含情绪的低沉嗓音,轻易制止住明靓前进的步伐。她立在原地不敢动弹,也不敢回头,屏息以待。
许久,她僵硬地回头快速地瞄了他一眼,挤出一丝沮丧的笑意:“我就弹了一会儿钢琴,什么都没拿。不信你看,我包里只有书,所以你不可以乱说。你不是学法律的吗,一切事情都要有证据的。”
“哦!”这是她第二次讲法律了,严浩淡淡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随风在室内散开。
“所以什么都没发生,是不是?”她匆忙地戴起大眼镜,向他确认。
他瞳孔一缩,问:“学过几年钢琴?”
“十年。”她六岁时,人比琴凳高不了多少,弹琴时手还够不了八度,却可以乖乖地弹上几个小时。从此,弹琴和吃饭、睡觉一样,成为她的日常。十六岁,她迫于高中堆积如山的课业,才暂时远离钢琴。
“得过奖吗?”
“东北三省少年组的金奖。”
他淡漠的语气突地紧绷:“你是哪里人?”
“籍贯山西,在哈尔滨长大。”明大鹏是山西人,他坚持明靓的户籍落在山西。
“你是明盈盈。”这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他深呼吸,突然很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