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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Chapter01

半夏

飞机是下午三点起飞,酒店距离机场的车程是一个半小时,那么上午十一点出发,在机场吃个午饭,再过关、安检,时间足够。箱子是三个,挎包两个,房退了,服务生的小费给了,出租车预约了,周小亮转了一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翻阅杂志的明大鹏,和她的急躁、毛糙相比,明大鹏任何时候都是气定神闲、温和儒雅。

结婚二十年了,周小亮偶尔还会纠结一下,这样性格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怎么就走到一块了呢?大概是爱情的魔力吧。哎呀,都人到中年了,还谈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不过,对明大鹏这张俊脸,从她第一眼见至今,没有过一时半刻的审美疲劳。当她生下明靓时……

“明靓呢?”周小亮终于想起来少了什么,一个大厅的人都被她陡然拔高的音量吓了一跳,纷纷看了过来。

明大鹏淡定地推推眼镜,不紧不慢地道:“大概还在房间里。”

“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下来!”周小亮像颗炸弹,下一秒就要爆炸。

明大鹏安抚道:“不是还有半个小时吗,我去看看。”

明靓有气无力地伏在窗台上,她没睡好,到现在眼眶下面还有一片乌青,像化了烟熏妆。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倾盆似的雨水倒进大海,大海仿佛也被打湿了,被阳光炙烤太久的街道腾起一层层水汽。人无论朝哪个方向,呼吸的似乎都是水汽。

房间外的走廊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人走在上面,察觉不到一点声音,可是明大鹏一出电梯门,明靓就听出了他的脚步声。明靓竖起手指数了一下,从她出生到现在,她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不会超过两年,可是亲情是奔腾在血液里的,都不需要培养,就有这种神奇的感应。

五岁前的事,明靓没什么印象。

听姥姥说,她一周岁时,周小亮和明大鹏回国给她过生日,她就只要他们俩抱,别人硬把她抱开一会儿,她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周小亮本来准备待一周的,四天一过就急急地逃了,再待下去,就算胳膊不断,也要残了。

后来明靓会走路了,他们再回国,她不需要他们抱了,但到哪儿都要牵着他们的手。过了五岁,她有了护照,他们就不大回国了,都是她在暑期里出国与他们会合。他们俩是《环宇时报》的驻外记者,几年就换个国家,工作非常忙,并不能时时刻刻地陪着她,有时就把她托给房东大婶。你想想,一个小孩在异国他乡,对着高鼻深眼的外国人,语言不通,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她不能想,那都是泪。可是即使这样,一到别离,她就眼巴巴地盼着下次见面。她回过头,朝明大鹏委屈地噘起嘴,低低地喊了一声:“爸爸!”

明大鹏温柔地摸摸明靓的头,笑道:“盈盈舍不得离开这里吗?以后有机会我们再来。”

明靓撒娇地把头埋在明大鹏的怀里:“爸,你再说说我出生那天的事。”

“怎么,还没听够啊?”

明靓点头,虽然听了N遍,可还是想听。其实,明靓怀疑自己不是这两人亲生的,无数次想偷偷去验一下DNA。如果是亲生的,他们的世界怎么像容不下她呢,哪有这么自私的父母。

明大鹏笑了,明靓的长相像他多一点,性格呢,像是把他和周小亮综合了一下。她出生那天,周小亮特别紧张,进产房前,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万一生个孩子少根手指头或脚指头怎么办,虽然做过B超,但仪器也是会出错的。

周小亮那是被吓到了。和她同一病房的一个孕妇生了个孩子,左脚只有四根脚指头,从那时起,她就开始慌了。她都开始阵痛了,护士让她松开他的手,她死活不肯。无奈,护士只得让他进去陪产。

明大鹏想起当时的情景,仍然羞窘不已。当时医院条件很一般,产房不是独立的,好几个孕妇在里面,都穿得不太多,他的眼睛都不知往哪儿看好,只得盯着自己的脚尖。

明靓是那天出生的唯一的女孩,很健康,哭声响亮。周小亮说就叫明亮吧,登记户口时,他把“亮”改成了“靓”。女孩子嘛,他总希望她靓一点。他的明靓,确实很靓。

“是你直接抱我去的病房,没有假手于人?”明靓追问道。

“是呀,我抱了你一夜。”明大鹏狐疑地眨了下眼睛,怎么这孩子像是有点失望呢?

“你们两个要不要再写首诗、唱首歌,来个多情自古伤离别?到底走不走啊?”久久等不到人的周小亮一脸杀气腾腾地追了过来。

明大鹏好脾气地道:“这就下去了,女儿不过是想和我们多待一会儿。这不,一别又是一年。”

周小亮眉毛一竖:“还没待够呀,这次我们俩积了两年的年假,为了庆祝她高考结束,已经陪她在夏威夷待一个月了。”

“是为我吗?不是为了庆祝你们结婚二十周年,我就是捎带的吗?”明靓毫不客气地揭穿真相。

“你这个捎带代价大了去了,你知道这家酒店住一晚多少钱,潜水一次多少钱,吃一次海鲜多少钱?更别提还给你买了衣服、笔记本电脑、手机……如果就我和你爸庆祝二十周年纪念日,我们去加勒比海找个小岛,喝喝红酒、散散步,那才多少钱。明靓同学,做人要懂得知足、感恩。”

明靓眼睛红红地强调:“反正你不算是个称职的妈妈。”

周小亮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就没陪你去大学报到吗,有必要扣我这么大一顶帽子?你读小学时我就没陪过你,怎么大了反而娇气起来了?”

那能一样吗?她上的小学就在姥姥家隔壁,这次她是去京大,那可是在北京,常住人口两千多万,再加上常年络绎不绝的游客,想想就要窒息。

明大鹏朝周小亮使了个眼色,周小亮举手投降:“我待会儿给你林阿姨再打个电话,确认你明明哥明天哪儿都不去,一定在新生报到处等着你,这下行了吧?”

明靓噘着的嘴突然扁了起来,跺脚道:“谁要他等,他是谁呀?”

周小亮眼一横:“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就你这样,明明要是视力正常,能不能看上你很难说。”

明靓双手合十:“上帝啊,请让他瞎了吧!”

一直含笑看着母女俩的明大鹏清清喉咙,插了句话:“不会的,明明不是以貌取人的孩子。”

明靓两眼一翻,阵亡了。

林阿姨,芳名林秀雯,她的初恋就是明大鹏,两人是大学同学,周小亮是两人的学妹。这中间的故事是怎么跌宕起伏的,明靓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据说是周小亮当年横刀夺爱了。这倒像周小亮能干的事。姥姥在流产四次后,才生下了周小亮,那时姥爷都快四十岁了,于是,这二老把周小亮宠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

林阿姨的心灵受到重创之下,一毕业就闪电嫁给了一位姓颜的律师,目前定居在沪城。她和颜律师的儿子颜浩两岁时,周小亮才战战兢兢地和明大鹏成婚,直到明靓出生,两家开始恢复联系。林阿姨一看到明靓,不知是对明大鹏旧情难忘,还是欲报周小亮的夺爱之仇,提出结个娃娃亲。周小亮和明大鹏有亏在前,当即就点头答应了。

明靓就见过一次颜浩,在沪城颜家。那天林阿姨抱着明靓,这个疼这个亲,看得周小亮敢怒不敢言。林阿姨说给两个孩子起个乳名吧,因此,颜浩又叫明明,明靓又叫盈盈或颜颜。其中的深意,聪明的周小亮心领神会。明靓对颜浩只有模糊的印象,觉得他是一个手里拿着糕点在她眼前显摆来显摆去的坏小子。她那时牙都没长全,被逗得抓狂时,扑上去一口咬下去,生生地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四颗牙印。他没哭,只是把眼瞪得大大的,怎么也不敢相信一个小娃娃会有这么猛的杀伤力。

后来,有可能两家把这婚约当成一句戏言,也有可能怕对两人的成长有所影响,两家再也没提过这件事。直到高考分数出来填志愿时,周小亮说就填京大好了!

明靓没意见,京大是国内排名前五的高等学府,学风、学术氛围、校园环境什么的,她都很心仪。

明大鹏加了一句:“明明今年在那儿读研二了吧?”

明靓问:“明明是谁?”

周小亮头都没抬:“你未婚夫。”

然后明靓就一脸的呆滞加不可思议,她被震惊到了。在夏威夷的这一个月,她都没能消化掉这个噩耗。她也曾试图抗议过、挣扎过,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父母敢包办子女的婚姻。她要是将这事发到网上去,大概会被怀疑是为博点击而编的故事。

周小亮吼道:“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白提的吗?你都没和明明相处过,怎么就否定一切?”

明靓小心地问:“如果我们处不来,是不是可以视这个婚约无效?”

周小亮瞟了她一眼:“他要是真不好,我在你发育前就否了。我是你妈,不是狼外婆。你该偷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有一份良缘。”

明靓保证:“我不怕吃苦。”

周小亮道:“男孩穷养,女孩必须得娇养,我舍不得。”

明靓痛诉:“强扭的瓜不甜。”

“你先尝一口看看,苦了再吐出来。”周小亮没好气地道。

明靓欲哭无泪。这能随便尝吗,这一尝说不定就要付出毕生的代价。

明靓是被周小亮拽下楼的,扎着草裙的热情女郎给明靓戴上花环,明靓觉得自己像个傻子,目光扫视一周,见大厅里傻子还挺多,她也就放弃把花环扔进垃圾桶的念头。

司机很体贴,车开得不快,让他们再看看美丽的夏威夷。夏威夷确实美得风情万种,沿途可见一层一层清晰叠加的火山岩经年累月堆积出来的山峦,倒映在海中,海水就成了绿色、奶白色和绿黄色的交织,有阳光的时候,美如一幅画,下雨的时候,则成了一首诗。就连毫无浪漫细胞的周小亮都说不虚此行,钱花得很值得。她建议道:“待会儿我们在机场前拍个合影,我要把这张照片放在我们卧室的床头柜上。”

明靓听了这话,眼眶一红,别过脸去。再过一会儿,她就要飞往北京,周小亮和明大鹏飞往南非,他们还能在一起待一个小时。她小心地整理了下心情,决定不和周小亮生气了,她要珍惜时光。

周小亮选了个贝壳形状的雕塑做背景,拉了个旅客帮他们拍照。

“笑呀!”周小亮将明靓揽在怀里,催促道。

明靓扬起脸,圆润而俏丽的下颌,带有一丝倔强,微微上扬、略带笑意的嘴角,一双慧黠宛若猫咪般灵动的眸子,拿着相机的旅客盯着镜头,双目发直,差点忘了按快门。

两个航班的登机口相隔很远,安检都不在一处,吃过午饭,他们就得分开了。明大鹏伸开双臂,拥抱住明靓想叮嘱几句,周小亮不耐烦地道:“啥都不要说,有明明呢!”

明靓仰起脸,看着明大鹏:“爸,你要是实在忍不了我妈的脾气就别忍,我们俩一起过。我会做饭,还会洗衣、收拾屋子。”

“你死心吧,你爸他已经百忍成钢了,没我还不习惯。”

明靓举手拼命地挥着,看着两人消失在各种肤色杂合的人流中。她也习惯了,总是一个人,可忍了很久的泪还是夺眶而出。

不知哪家航空公司的引导员走上前,亲切地问是否需要帮助。明靓哭得说不出话,引导员面露同情:“小姐,祝你好运!”

等到进了候机楼,喝下一杯热饮,明靓心头的离别情绪才像天空积压的雨云慢慢地散了。她漠然地看着登机口上方的显示屏打出的一串“北京”的英文拼写,手握成拳。她的命运她会攥紧,岂能让别人掌控。颜浩,你给我等着!

每到新生入学季,都让以严谨办学为名的京大好好地欢腾几天。古色古香的校门前拉起了一道长线,犹如简装版的台湾海峡,把家长与子女生生地隔离在两处。上任不过三年的校长认为京大的学生自踏进京大起,独立不再是一句口号,必须付诸实践。但学校也不会让初次背井离乡来求学的学子们两眼一抹黑地乱转,各大学院的学生会、团委、社团全体出动,到处都是指示牌,到处都是志愿者,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广告纸,整个校园就像掀起了一场新世纪的五四大运动。

颜浩和严浩不做五四青年好几年了,两人挑了处树荫闲闲地站着。八月末的北京都立秋很久了,但桑拿天气久久没离开,即使刚下过一场雨,雨过天晴后,依旧热得人喘不过气来。

两人都是身高腿长型,只是严浩一般情况下是面无表情,说话也是清清冷冷。而颜浩有一对狭长的凤眼,嘴唇很薄,见谁都三分笑,眼睛晶亮,有意无意都像在放电。有位学妹这样生动地形容过两人,当严学长专注地看着你时,你会觉得他是正义的化身,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除暴安良、维护世界和平。而颜学长像这样看着你时,她特地做了个深呼吸,你会觉得他是为了爱你才来到这破烂不堪的地球。

颜浩的魅力可见一斑。

严浩喜欢打网球,网球场的一边是个小树林,散步的人很多,他打的球飞过去,没人敢捡。颜浩则喜欢打篮球,有次打球受了伤,女生们组团去慰问。

京大的啦啦队在北京的高校里数一数二,这名气就是从颜浩进了校篮球队才有的。

这一冷一热的两个人,不仅名字相同,还同一年进京大,读同一个专业,且处成了好朋友,这是京大的奇闻之一。新来的学妹们听了一惊一乍,学姐们就以过来人的口吻提醒,说这两人可远观,不可近触,不是她们可以肖想的。学妹们便谦虚地请教他们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学姐们的表情就有点酸酸的、讪讪的。

严浩今天穿了件墨绿的V字领T恤,亚麻色的休闲长裤硬被他穿出一种正装西裤的质感。他问:“你确定她还没来报到吗?”京大今年到底招了多少人?每个窗口前都排了长队。

“查过两遍了,虽说十六年不见,但那副小模样,不谈十八变,就是七十二变,我也能一眼认出来。”颜浩抬起手腕,那四颗牙印早就被岁月淡化了,不过,那种疼痛他至今都记得。

“名字会不会弄错?”严浩看着缓慢前进的人群。

“不会,明盈盈,名字还是取之我姓的谐音。”颜浩笃定地道。

“你准备履行婚约?”严浩难得地扬了下嘴角。

颜浩像听到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我的目标是四十岁时结婚,如果她愿意等,就履行吧!这天热死了,我们找个地方喝点东西去,她要是来了,反正有人接待,丢不了。”

“再等等,毕竟人家小女生第一次来北京,你该多照应点。你要不打个电话给你母亲,问问她坐的什么车。”

颜浩的眼睛倏地瞪大:“我才不自投罗网。如果高中生允许结婚,我妈第一时间就会把我押去民政局。你不知道,对于这个明盈盈,我妈妈就像魔怔了。”

严浩看着排着长队的新生,事实上,他也对这位明盈盈有一点好奇:“胡雅竹知道这事吗?”

“我好不容易才把她追到手,怎么也要交往半年八个月的。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把明盈盈当作未婚妻,必须对她忠贞不渝吧?”

“你为了追胡雅竹已经努力五年,而这婚约一直都在。”

“嗯,我是高中毕业时才知道这婚约的,现在想想都觉得匪夷所思。她小时候粉粉嫩嫩的,虽然凶悍,不过还算可爱,我就特好奇她会长成什么样。再说了,有个婚约在那儿,不管多缠人的女友,想分手,就甩出这婚约,没人敢怨我一声。其实会有这婚约是因为我妈妈贼心不死、痴心妄想,我要是真心想毁约,估计她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所以这婚约对我不痛不痒,在我没决定结婚之前,就由着它吧。如果那明盈盈真的没长残,有一天娶她也无妨,至少我妈妈很开心。”

“你说这些话的前提是她愿意忠于婚约,假如她和你一样不愿意呢?”

“她要是不愿意就太好了。我只怕她一见到现在的我,就扯着婚约的大旗,对我纠缠不休。我得防着这一点,要是她长得实在不敢恭维,我就当从来没婚约这回事,让她有多远滚多远。”颜浩蹙眉,抬手摸了摸耳朵,“我这耳朵不知怎么回事,这两天莫名其妙地发烫,不会有人在背后咒骂我吧……上帝啊,京大招生办今年咋回事,这是打哪个山沟沟里找来的两个歪瓜裂枣?”

新生报到处是借用的学校的礼堂,礼堂外面种着一排几十年的国槐,棵棵枝叶茂密,每一棵树的树荫都像一把伞。树荫下蹲着两个人,左侧的那个人生生占了很大地方。颜浩无法准确计算,目测那人至少在一百公斤以上。胖也就罢了,他还黑,威武雄壮得像个金刚。胖子怕热,身上穿的大概是自家缝的短袖衬衫、运动款的中裤,早就湿得不能再湿。他擦了一把汗,看一眼人群,忧愁得很。右侧的那一位纤瘦多了,但没有最黑,只有更黑,黑得眉和眼都找不着了,就剩一口白牙。那人不仅黑,还脏,那是白色T恤吗,还能找着一处是白色吗?牛仔短裤上沾着的是番茄酱吧,头发乱蓬蓬地散着,像刚被人抢劫了。这黑妞看人的眼神还挺凶,放冷箭似的密集地射过来,很吓人。

“喂,黑妞,没见过帅哥吗?”颜浩纯粹想逗逗她,闲着也是闲着。

黑妞明靓挑挑眉:“见过,但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这就是她亲爱的明明哥呀,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明靓确定是他,他一点都没让她失望,自恋又轻狂,还无耻。

颜浩盯着她,邪气地一笑:“那你真是孤陋寡闻了,没事,学长不怪罪。”

“要我说谢谢吗?”

“不一定非要谢,谁和小猫小狗计较啊!”别说,她真的挺像一只从垃圾桶里跑出来的脏兮兮的流浪猫。

明靓甩了甩遮住视线的发丝,顺着他的话说道:“要是我谢了,你就是和小猫小狗计较了。啊,那你岂不是连禽兽都不如?行,谢谢学长。”

严浩将手虚握成拳,抵着嘴轻轻咳了两声。

颜浩看了他一眼,俊眉蹙起:“黑妞,你吃枪药了吗?”不过是两句戏谑的话,这猫还举起爪子挠人了,够野。

明靓没吃枪药,但心情坏到了极点。她所坐的飞机晚点两个小时,行李又传输错误,幸好没丢。然后,她坐大巴转地铁赶到京大,路上新买的手机还被无良的小偷摸去了。之后她拖着大行李箱,排了很久的队,办了各种手续,想坐下歇会儿倒倒时差,正昏昏沉沉呢,竟然听到颜浩的这一番话。她能忍着没先发制人,就是有修养了,他还指责起她来?

她说道:“你叫谁黑妞呀,我没名字吗?”

“莫非你叫白雪?”颜浩很少小心眼,但他一直被女生宠着捧着,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下被人这样咬牙切齿地呵斥,脸上有点挂不住。

“错,我叫小白脸。”把你扔在夏威夷待一个月,我看你能白到哪里去。

“黑妞,玩笑归玩笑,不要人身攻击。”颜浩收了笑,板起脸警告道。

明靓冷冷一笑:“法律是你家定的吗?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法律,你居然敢跟我讲法律?你知道什么叫在孔子面前说《论语》,鲁班跟前弄斧头?”颜浩笑了,很张狂。

明靓没力气也没心情和他继续争执,只当他是一缕废气,扶着行李站起身,眼前金星直冒。她定了定神,看向一直在边上打量着她的严浩:“请问摘桂楼往哪边走?”

颜浩抢先上前,拦住她:“学长都不叫一声,你到底懂不懂礼貌?”

明靓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又一遍,讥诮道:“帅哥,我是乡下人,不怕晒,从来不戴礼帽。”

“你确实是个粗俗的乡下妞,又黑又丑。”颜浩被她呛得口不择言,恨不得拉下脸与她狠狠地吵上一番,但为保持他优雅的风度,只得扭过头,不再看那张脏兮兮的黑脸。

严浩冷然的深色瞳仁闪了闪,接过行李箱的拉杆:“我带你过去。”

“又不是没志愿者,你没事做吗?”颜浩翻了个白眼,拉住严浩。

“几分钟的事。一块过去?”严浩不疾不徐地问道。

“我没那闲工夫。”颜浩轻蔑地哼了一声。

“我们走吧!”严浩皱了一下眉。

他正要向前,旁边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我也想住摘桂楼!”胖子颤巍巍地站起来,扯扯贴着身子的衣衫,看着明靓,无限羡慕。

颜浩蓦地意识到这黑妞运气不错,竟然中奖了。

不知从哪里掀起的浪潮,几大名校的优秀毕业生攒足了劲,抢着给母校捐款,这不,你捐两个亿,我捐三个亿。新闻上时不时都有这样的消息,学弟学妹们谈着这样的学长,都是一脸的与有荣焉。京大有位毕业二十年的学长被刺激到了,一挥手捐了两幢宿舍楼。因楼前有一棵百年的金桂,特地取名“摘桂楼”,寓意非常吉祥。

可惜僧多粥少,这两幢楼给哪一届学生住,都会在校论坛上引起口水大战。校领导们辗转难眠好几夜,决定倡导孔融让梨的精神,把宿舍楼给了今年的新生。可新生也不够住,校领导们又来了一次学号抽签,中签的学生住摘桂楼。摘桂楼按方位分成东楼和西楼,男生住东楼,女生住西楼,共三百个房间,一间住两个人。明靓就是这六百分之一,可不就是中奖了。

明靓没什么感觉,可是胖子不一样,二人寝和四人寝,每个人分配到的空间是不同的,像他这样的体型,明显更需要二人寝。可需要又如何呢,运气不好啊。一百公斤的胖子耷拉着一颗大脑袋,重重地叹息。

明靓瞅瞅胖子。她记得有一年夏天特热,她认识的一位叔叔,因为太胖没挺过去。很多人爱戏耍胖子,她不会。她知道有些人胖不是因为贪吃、懒惰,而是体质问题。

明靓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过去:“你要是女生,我就和你换了。”

胖子不好意思了,嘿嘿地笑着抓抓头:“我就是感慨下,没别的意思。我叫祁连山,德语专业,你呢?”

这名字和他就像下雨天和德芙巧克力,非常般配。明靓莞尔一笑:“我也是德语专业的,叫——”

颜浩悄悄地竖起耳朵,结果口袋里的手机突地响了,不用看,肯定是母亲大人来电,又是问那该死的明盈盈到了没。他狠狠地瞪了明靓一眼,只看到她的嘴巴张合了两下,便走开两步去接电话。

“我叫明靓!”听到她自报姓名,严浩握着拉杆的五指不由自主地一紧,嘴角微微弯了弯。

摘桂楼在校园的东北方,得穿过好几条林荫大道才能到达。明靓发现还要经过一个花圃,花圃有高高的围墙,盛开的香花槐从墙里伸出墙外。这种树姥姥家也有种,日照越强,开得越好。明靓突然觉得京大虽然很大,却不是很陌生。

在两幢新建的楼前,严浩放下行李箱,拉杆上留下一个湿湿的手印:“这是女生公寓,我不方便上去。”他向来冷静自制,今天却特别耐不住热,T恤衫的前襟湿了一大块。

“谢谢学长!”明靓抿了下唇,有点羞窘。

严浩点点头,淡然地扫了眼行李箱,转身离去。他挺直的腰身,在阳光下让人看得发怔。他发现她的行李箱上贴着航空标签,她应该是几个小时前刚刚飞抵北京,那样的蜜色肌肤,像是在海边滞留多日。这小辣椒似的性格是因为晒了太多的阳光吗?

明靓住西三楼,324房,领取钥匙时,负责发枕头、被子的学姐多看了她几眼,咂咂嘴,意味深长地道:“你可是咱京大唯一的VIP哦!”

明靓没听明白,学姐也不多解释,直到她上了楼才明白学姐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不只是中了奖,而且是中了个大奖。学校所谓的抽签,就是挑出学号尾数是0的新生,没想到尾数是0的女生人数是个单数,自然就有一个人落了单,单独住一间二人寝。

明靓摸摸屁股,以后可得把尾巴夹紧,不然会招人恨的。

寝室面积不算大,可是像个小家,有书架、衣柜,有电话、卫生间,还有个小小的阳台。床就挨着阳台,光线特别好。站在阳台上,一抬眼就看到那棵高大的金桂。再过不久,金桂就要开花了。明靓闭上眼睛,仿佛已经嗅到了金桂的香气。

门被轻轻叩了两下,有人问:“我可以进来吗?”

这声音很像林志玲姐姐的,明靓还没回应,门被推开了。门外站着一美女,没有林姐姐那么高挑,也是同款,白裙、乌发,整个人干净得像花蕊上的雪。与之一比,明靓就是草叶上的一坨泥。

美女不知是不是被明靓的形象惊着了,下意识地往后一退:“我是隔壁寝室的,听到这屋有动静,过来打声招呼。”她指指左侧。

明靓把门开大点,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欢迎光临。”

美女摇摇头:“我也刚到不久,行李都没收拾呢!刚刚是不是严浩学长送你过来的?怎么没见着颜浩学长呀?”

“慢着,你在绕口令吗?”明靓本来就晕的头这下更晕了,“我是遇着了两位帅哥,你说的是他们?”

“对,帅的是颜浩,酷的是严浩,一样的名字,不一样的姓,都就读法律系的研二,他们可是女生们心中的男神。”美女歪着头,像蝶翼般的睫毛扑闪个不停。

明靓扯了个大大的笑容给美女:“这个学校的女生要求真不高,这样就算男神了。不过,看得出他们都需要学法律。”

“什么意思?”美女一脸惊讶。

“一位一脸正义凛然,面色严峻,如包拯在世,不学法律怎么对得起那张脸?另一位一脸处于法律边缘的德行,学点法律,提醒他自己悠着些。”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明靓以为下一秒美女要跳起来,像《夏洛特烦恼》里的马东梅一样给自己一个耳光,怒斥“不要侮辱我的偶像”。然而美女没有,只是气得眼睛都红了。

明靓吐吐舌:“开玩笑啦!你不是新生吗,怎么会这般熟悉他们?”不是传京大出知性美女,原来也出花痴呀!

美女好不骄傲地扬起下巴:“颜学长的女朋友是我姐姐,我姐姐叫胡雅竹,法语系大四学生,而严学长——”说到这儿,美女白皙的脸上泛出一丝红晕,看起来无限娇柔。

明靓心领神会:“你的白马王子?”

美女羞得低下了头,修长的手指无措地绞着,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我叫胡雅兰,和你一样,也是德语专业的。”

明靓很想问她妈妈可认识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必须认识呀,雅兰、雅竹,会取这两个名字,一听她妈妈就是琼瑶阿姨的粉,还是铁粉。“对不起,不该在你面前调侃你姐夫和男神。”明靓不太真诚地道着歉,心想:原来颜明明喜欢这种仙气飘飘型的呀,真看不出来。她以为他会和那种身材火辣、嘴唇肉嘟嘟、眼神带勾的打成一片呢!这样也好,对症下药,才能除根。

明靓眼珠骨碌转了一圈,嘴角绽开了一个诡异的笑:“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明靓。”

“明亮?”女生叫这样的名字?

明靓不想解释:“我身上都臭了,要洗洗了。”说完砰地关上门,这才松了口气。莫说她站在男生面前,就算站在大美女的面前,也很狂躁。

晚上,有人通知去领军训服。在领军训服的地方,明靓又遇着了祁连山,那个一百公斤以上的胖子,他还是满头的汗。看周围一圈憋笑憋得脸通红的同学,他估计已经成功娱乐大家很久了。大概是因为他在报到处和明靓交谈了几句,觉得明靓不错,便自觉地把她划在了亲人一列。他哭丧着脸对明靓道:“没有我穿的号,怎么办?”

明靓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找了顶特大号的军帽,在后面剪了个口子,勉强能套住他的大头:“行啦!”

“衣服呢?”

“衣服穿自己的,教官不会在意。”教练想在意也在意不了,除非立刻去给他量身定做一身。就是一军训,有必要吗?要是把胖子整出个好歹,谁负责?

祁连山珍惜地捧着军帽,乐了:“太好了,我刚刚愁死了。”

“你的室友们呢?”明靓看看四周,除了她和他,其他人都是三个一群、四个一伙的。

祁连山的笑可怜巴巴地僵在脸上:“他们、他们出去聚餐了,也喊我的,可他们骑车,我不太好坐。”

“你寝室的床怎样?”听他一说,明靓立刻想到另一个问题。

“床很窄,也不太结实,还是上铺,我上去一次,就提心吊胆一回。”祁连山老老实实地道。

明靓宽慰道:“你想多了,学校设计床时肯定考虑了各种因素,承重力很强的。你又不算胖,姚明有四百斤呢!和他一比,你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祁连山立刻乐呵上了。他还挺绅士,把明靓送到摘桂楼再回寝室:“以后你就叫我山胖吧,我的朋友们都这么叫。”

这意思就是她也是他的朋友了?京大的第一个朋友。明靓总结了下这开学第一天:惊喜很多,收获很大。

京大共有八个食堂,严浩和颜浩爱在六食堂吃早餐,那里离研究生公寓比较近。食堂前面就是京大最闻名的樱花湖,其实就是在一个大号人工池塘边栽了一圈樱花树。春天的时候,樱花像云霞般绽开,就成了京大十景之一“樱花晚晴”。大学生服务中心里卖出的京大明信片,就是用这儿的景色做的封套。

一大早,颜浩的脸就黑黑的。

“没睡好?”严浩与颜浩的公寓也是挨着的,昨晚他躺下时,颜浩那屋黑漆漆的。

颜浩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把碗里的粥搅来搅去:“还不是我老妈,命令我挖地三尺也要把明盈盈给找出来。”

“然后呢?”严浩早餐吃得少,就一杯豆浆、一个馒头和一个鸡蛋。

“我只得托了学生处的老师帮忙。真是邪门,今年新生里压根就没一个叫明盈盈的,我猜那鬼丫头改名了。我不得不扩大搜索范围,把所有姓明、性别女的新生全找了出来,竟然没一个对得上号。最让我吐血的是,那个黑妞也姓明,还叫靓,真是玷污了这么美的字。”

严浩端起的豆浆摇晃了一下:“明盈盈是哪里人?”

“哈尔滨。”

“她呢?”

“山西。哈哈,你说她爹会不会是个煤老板,不然哪生得出这么黑的女儿?”

“你还要继续找吗?”

“我的耐心已经用完,任她淹没于人海去吧!我妈那里我就先搪塞着,说找到了。”

“说不定过两天她就会主动来找你,刚开学,新生总有点手忙脚乱。”

颜浩歪着嘴角,半真半假地眯起眼:“待会儿干吗?”

严浩喝完杯中的豆浆,把杯子、碟子放上托盘,送去清洗处:“图书馆。陈教授后天有个会,我给他写个发言稿。”

颜浩不屑:“他就有办法蹂躏你,换成我,把他那念头摁死在腹中。”

严浩淡淡地笑。湖边樱花树的树叶已经悄悄地泛黄了,再过不久,树叶落尽,湖畔将会呈现出一片凋零的萧瑟。其实,无论什么样的风景,连着看几年,也就木然了。他看了下手表,图书馆现在还没开门,于是拐了个弯去足球场。这两天新生在那儿军训,统一穿迷彩装,用学弟们的话说简直是雌雄莫辨。新生分了几组,一组在长跑,一组在练站立,一组在匍匐前进。奇怪了,在那一堆迷彩服里,他一眼就看到了明靓。纤细修长的她排在队伍的最边上,教官喊了向左转,不知她是听错了,还是搞晕了方向,向右转去,动作还挺迅速,就那么和旁边的女生撞到了一起。隔得这么远,他都听到了额头碰撞的声音。他没有停留,没有张望,目不斜视地向前,只不过那微颤的嘴角,显得有些不太正常。

陈教授是严浩的导师,年纪不算大,头顶却早早地有些秃顶。这次他是去参加一个栏目《经济与法》的访谈,作为专家,要接受各式各样的咨询。严浩找了一堆的资料,把能想到的问题都考虑了,在图书馆待了一天才写好了发言稿。

严浩从图书馆出来时已是晚餐时间,学生们成群结队地向各大食堂走去。他满脑子生硬的条款,明明很饿,却没吃的欲望。他绕到植物园,想走一会儿,看看能不能让自己有一点胃口。

枫树林那边的小径上急匆匆地走来一个人,没头苍蝇似的,这儿看看,那儿望望,迷彩的上装汗津津地贴在身上,军帽的帽檐朝后,下面是一条千鸟格的齐膝裙,脚上是一双军用胶鞋,质量似乎很一般,他远远地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橡胶味。这身打扮……严浩站住。

“学长?”明靓都要走过去了,一抬眼发觉这人好像有点眼熟,反应过来后几乎是惊喜地奔了过来,“你知道哪里能补裤子吗?我刚刚练踢腿,不小心把裤子给撕了。”怕他不相信,她扬了扬手中的军用长裤,一条裤管从上到下撕得很齐整,“晚上还有夜训,我急着穿。你知道,对不对?”

严浩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许久,他掉个头。明靓不知他这是肯定了,还是否定了,眨巴眨巴眼跟上他。他们七转八转进了幢大楼,在楼梯底端有个工具房,门虚掩着。他轻轻敲了敲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拉开门,笑了:“巧了,刚包了水饺,你的腿可真长。”

“金婶,请你帮个忙。”严浩侧过身,从明靓手里拿过军裤。明靓朝里张望,发现里面虽然很狭小,却收拾得很干净,什么都有。

“她是?”金婶意味深长地看了严浩一眼。

明靓甜甜地笑着,抢着回答:“我是今年的新生。金婶,麻烦你了。”说完,她还鞠了个躬。

金婶查看了一下裤子,笑眯眯地把两人让进屋内:“没事,一会儿就给你补好,先吃饭。”

明靓看着桌子上摆着的两排白胖胖的水饺,咽了咽口水:“我不饿。”说完,她朝严浩看了看。

严浩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拉过两张木椅:“坐吧!”

金婶动作很麻利,不一会儿就煮了两大盘水饺端上桌,还拌了调料,倒了茶。“不饿也要尝尝我的手艺。”她张罗着两人坐在桌前,从角落挪开两个纸箱,搬出一台缝纫机。

明靓有点汗颜,却又拒绝不了这家常水饺的诱惑。等严浩开吃,她才拿起筷子。水饺馅里有芹菜、海米、紫菜、肉、豆干,清香不已。对于刚离家吃着食堂里的饭菜又正被军训摧残着的人,这简直是人间美味,她吃得嘴巴鼓鼓的,乐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线。

严浩慢悠悠地喝着茶,听着金婶踩着缝纫机的声响,看着身边的人眉开眼笑的样子,那堵塞的胃口似乎突地被疏通了。

“金婶,这附近有卖衣服的店吗?”吃完,明靓抢着洗了碗,凑到金婶的面前。

“贵点的去西单、王府井,想买便宜的就去动物园淘淘。”金婶剪断线头,看了看,把另一条裤管也加了道线,“你想买啥样的?”

明靓托着下巴,一脸严肃:“当然是便宜的呀!”她要省钱买手机,唉,肉痛,最新款的iPhone手机呢!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爸妈赚钱不容易。”金婶夸道。

明靓干干地笑,偷偷瞟严浩。他侧着身坐着,眉毛浓黑,侧面轮廓像刀削般凌厉,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很修长,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齐,连光泽都与众不同。她很想知道这人是吃什么长大的。 56jDm0a8mOj28XfKCHWVpjFAYoZJsTVqr2Md1aZ8/JAdP5XCUcV/7pxswVIRQp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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