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设四镇将军,分别为镇东、镇南、镇西、镇北,掌征伐背叛、镇戍四方。镇东将军统领青、兖、徐、扬四州,屯驻扬州,习称淮南,曹操、刘备等均担任过镇东将军,由此可见其地位。入魏后,淮南成为魏国战略基地,直接威胁东吴政权。镇南将军统领荆、豫二州,屯驻新野。
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
流盻发姿媚,言笑吐芬芳。
携手等欢爱,夙昔同衾裳。
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
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阮籍 《咏怀诗》
刘伶听闻《原君书》失窃,脸色顿时大变。朱原君忙告道:“我将书收在枕头中,总以为日日都能摸到,万无一失。可适才我听到客馆那边动静不小,心中隐约觉得不妥,便将《原君书》掏了出来,才发觉书册早被人调了包,塞在枕头中的,是一本《周易王氏注》。”
刘伶道:“《周易王氏注》?那是王肃所注经书。”朱原君道:“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格外担心害怕。若是司马昭派人偷走了《原君书》,书丢了倒也无所谓,可之前夫君对司隶校尉钟会撒谎一事不就败露了吗?”
刘伶思忖片刻,道:“这倒是不难解决,夫人可以说你不想让我总将书册借给朋友们翻看,所以自己私下藏起了《原君书》,我一直不知道,还以为书在暗格里。后来首阳山宅子出了事,我发现书不见了,便以为是黑衣男子拿走了。”
朱原君本是焦心如焚,听了丈夫的指点,登时长舒一口气,道:“到底还是夫君聪明,竟能这么快想出这般对策。”
刘伶又安慰了朱原君几句,扶她睡下,这才掩门出去。他在妻子面前镇定自若,内心却如排山倒海,焦灼万状,当然也不仅仅是因为《原君书》失窃一事,东园素来平静,今晚却发生了这么多事——书册失窃,道士王表被杀死于卧房中,黑衣男子与灰衣女子再度同时现身,这肯定不是巧合。
黑衣男子定当是为《原君书》而来,以《周易王氏注》掉包者,也应该是他。朱原君因为怀孕,天一黑便要躺下歇息,所以窃书必定是在那之前。想来黑衣男子白日便已设法潜入吕宅,东园占地极大,林木葱郁,藏身极为容易,他暗中窥测,不难等到合适的机会。只是有一点,黑衣男子是如何知晓《原君书》藏在枕头中呢?若论书房暗格算是时下颇为流行的经典外,枕头可不是那么容易想到的,尤其是男子。
就算黑衣男子已留意东园多日,猜及书册收藏处,取到《原君书》时,应该是在天黑前。他既得手,为何没有立即离开,还一直逗留在客馆附近?莫非他还身负另一项使命,即杀死道士王表?
但依照当时情形来看,刘伶遇到黑衣男子时,他正欲往客馆而去,若是行凶杀人后逃离现场,当是反方向才是。况且不久后黑衣男子便引刘伶去了花园,那之后刘宝才发现可疑人从王表房间出来,随即客馆陷入一片骚乱,正是刘伶在花园时所听到的躁动声,因而黑衣男子肯定不是杀人凶手。
黑衣男子既已取到《原君书》,却仍冒险滞留东园,必是有事。会不会杀害王表的凶手是他同伙,同伙入房行凶,他负责在外策应,被刘伶无意中发现踪迹后,便有意将其引开,好让同伙下手?这一解释虽然听起来有些勉强,倒也大致能够说通。
果真是此情形的话,东园动静起时,黑衣男子该立即赶去客馆接应同伙,却为何要独自逃走?难道是忌惮灰衣女子沛娘吗?
又或许王表被杀与《原君书》失窃是两起独立的事件,是两伙人所为?黑衣男子取得《原君书》后,发现另外有人也在暗中窥测东园,一时好奇,于是留了下来,想要探明究竟。他起身去客馆,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想要过去查看究竟?如此,他便是王表被杀一案的关键证人。
及时救下刘伶的灰衣女子沛娘又是因何目的来到东园呢?似乎近来她的行踪与刘伶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刘伶人在哪里,她便会在哪里出现。沛娘要杀黑衣男子,是显而易见之事,莫非她已经知道黑衣男子志在《原君书》,之前并未得手,应该还会再度出马,于是她一直在暗中盯着刘伶,好由他追踪到黑衣男子下落?
一念及此,刘伶忍不住地打了冷战,不由自主地四下望了一眼,暗处总有人盯着自己,可实在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
回到客馆,众人仍聚在王表房中,王表旧婢纺织已闻讯赶到,伏在旧主人尸首上痛哭不止,吕安等人根本无法问话。
刘宝已从嵇康口中得知首阳山刘府发生了一系列事件,又见房中气氛沉闷,便开玩笑地道:“刘伶君,你是不是被什么人盯上了?”刘伶叹道:“那些人盯上的不是我。不过好像确实我人在哪里,哪里就会有事。”
吕安惊道:“莫非刘伶君是在暗示,凶徒要杀的人本来是你,结果误杀了王表道长?”
嵇康皱眉道:“这应该不可能吧,刘伶、王表二位住在不同的院子,方位全然不同。”刘伶道:“就算房间会弄错,人总不会错吧,瞧瞧我这身板,跟王表道长差别可太大了。”
王烈深信弟弟被杀跟他在江东惹下的祸事有关,便上前拉起纺织,劝道:“事已至此,哭泣也是无用,还是尽快找到凶手要紧。你一直跟在王表身边,可知道他在江东惹了什么事,这才不得不逃回中原?”纺织哭哭啼啼地道:“全是因为那个东吴老皇帝。”
王表漫游江东时,颇有名气,百姓慕其仙风道骨,奉其为“神”。而东吴皇帝孙权想要追求长生不死,自方士赵达死后,一直想要再寻一位高人襄助自己,听闻王表有“神”名后,大喜过望,派中郎李崇寻到王表,当场封王表为辅国将军罗阳王,并接到建业,隆重招待,专门在皇宫正东门苍龙门外为王表修建了第舍。孙权本人崇尚俭素,他自己所居宫殿不起高台,许多建材还是拆除武昌宫后运来再利用,宫室中也没有任何装饰。而孙权为王表修建宅子时,不惜花费巨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除此之外,王表每日饮食,均是孙权派近臣从宫中送来,可谓礼遇备至。
当然孙权贵为一国之主,也不会白白讨好一个陌生道士,有付出,就要有回报,下令王表为他炼不死药。王表自知世上并没有什么长生不老药,但又贪图荣华富贵,于是答应了下来,不时炼一些进补滋润的丹药敷衍孙权。因为王表善观天象,每每预测吴地旱情水灾,无不灵验,因而吴国上下都对其本领佩服之至,孙权也从未怀疑王表所献丹药有假。
三年前,孙权病重,王表知其大限已到,无药可医,又料想孙权必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便弃官逃走,然未出吴地,即被追兵捕获,押回建业。面对暴躁狂怒的孙权,王表不慌不忙,自有一番说辞,自称不是逃走,而是炼药遇到了难处,须得回旧日住处取赵达著述《九宫算数》。
之前孙权宠信方士赵达,多次求其方术,却始终不得。赵达死后,孙权怀疑其人留有遗书,甚至派人挖开了赵达坟墓,却没有任何发现,忽听到王表称赵达曾以《九宫算数》相赠,不由得半信半疑。等《九宫算数》呈到案前,比照赵达旧奏章笔迹,竟然一模一样。孙权又命赵达妹辨认,赵氏亦称是兄长笔迹,孙权遂再无疑虑,对王表恩宠如旧。
然王表既知孙权命在旦夕,当然要处心积虑地逃走。某日,他借口带纺织到山上采药,终自水路逃脱,暂时栖身在朋友家中。
不出一月,便听到孙权病殁的消息,纺织由此大大松了一口气,称:“这下好了,老皇帝死了,新皇帝年纪还小,应该顾不上来追捕道长了。”王表却道:“孙权为人妄自尊大,知道我骗了他,必不会就此甘休,即使他人死了,怕也是留下遗诏遗命之类,务必要杀我而后快。”
果然不久即有官兵四下搜捕王表,称其以丹药害死了老皇帝,竟给王表加上了弑君的罪名。朋友虽未告发王表,却也不敢再收留他,只督促他快走。既在江东已无容身之地,王表便辗转逃回中原,栖身在兄长处,而今又随王烈一道来洛阳访友,料想这里是魏国中枢之地,吴国君臣再如何怀恨恼怒,也是鞭长莫及。
众人听了纺织讲述,相顾骇然。好半晌,嵇康才道:“小娘子的意思,是东吴派人杀了王表道长?”纺织哭道:“除了吴人,还有谁想要王道长死?”
刘伶道:“东园这般大,客馆院多房多,凶手却能准确地摸进王表道长房间,一定暗中跟了很久。”嵇康道:“既然涉及吴国,怕是事情不那么简单。吕安君,只好辛苦你了。”
吕安点点头,道:“明日一早,我便会派人去报官。这间房既是命案现场,只能暂时封闭,不能尽快入殓,实在委屈了王表道长,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各位,请先回房歇息,我会加派人手在客馆周围,加紧巡查。”
刘伶一到庭院,便将嵇康和刘宝扯到一边,问道:“天这么冷,又出了命案,你二位还睡得着吗?不妨到花厅去饮酒,还能暖暖身子。”
嵇康料想刘伶有事,便点头应允。三人一道往客馆花厅而来。
因刘伶事先交代过,案桌上酒菜尚未收拾,不过已成残羹冷炙。好在刘伶也不是真的打算来饮酒,他亲自掩好门窗,先说了山涛所探得之事。嵇康沉吟道:“如此,只是进一步验证了我们之前的推测,但还是不知道那黑衣男子的姓名,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寻他。”
刘伶道:“二位有所不知,姓邓的……哦,就是那黑衣男子,我已经确认他就是姓邓了,他刚刚来过。”大致说了经过。
嵇康听说刘伶晚间又有此奇遇,还差点儿死在黑衣男子刀下,惊异无比,道:“姓邓的已取走《原君书》,完成了任务,想必不会再轻易露面,日后要找他,岂不是更难?”
刘宝道:“既然已经能够确认姓邓的是司马师心腹,派人死守在大将军府附近,总会有所收获。”
刘伶白了好友一眼,道:“派谁去大将军府盯梢?嵇康,你,还是我?嵇康就不用说了,你也是仪表堂堂的伟男子,我虽然瞻观不佳,却丑得太有特色,旁人一眼就认出来了。最重要的是,我见过姓邓的两次,却也不知道他相貌到底如何。”
刘宝闻言不免有些气馁,道:“原来刘伶君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那要如何找起,总不能直接去找司马师讨人。”
刘伶道:“刘宝君别急,我是没见过姓邓的相貌,但我猜沛娘肯定知道他长什么样,也许可以直接请她帮忙找到对方。”
嵇康奇道:“但若是托请沛娘相助,她多半会因此而知道我们密谋之事。她做了那么多坏事,刘伶君还愿意信任她吗?是不是因为今晚出手救了你?”
刘伶道:“早先阮籍告知沛娘可能是许允故人后,我们都没有拿沛娘当坏人。后来陆续出了郭丽案、朱葛恪案、张亮案,皆关联到她,你我才因此对她大为改观。但今晚我当面质问沛娘,她受激不过,一再声称没有杀人,我感到不似作伪。当然,我也不会盲目相信沛娘的话,所以想自己暗中去查朱葛恪案、张亮案,果真不是沛娘所为,那么她就是可信的。”
嵇康思忖片刻,点头道:“如此也好,就按刘伶君说的办。反正寻找姓邓的这件事,可以暂时缓上一缓。那姓邓的拿到了机密信函,却没有向司马师告发。今晚刘伶君在花园当着他面,婉转提及,他却不肯明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信函一事,必定有其意图,我们不妨静观其变。除此之外,也应该有个应对之策。刘宝君,你不妨将寿春之事再说一遍。”
刘宝道:“寿春那边倒是情势乐观。除了镇东将军外,又有一支生力军加入。”
汉末设四镇将军,分别为镇东、镇南、镇西、镇北,掌征伐背叛、镇戍四方。镇东将军统领青、兖、徐、扬四州,屯驻扬州 ,习称淮南,曹操、刘备等均担任过镇东将军,由此可见其地位。入魏后,淮南成为魏国战略基地,直接威胁东吴政权。镇南将军统领荆、豫二州,屯驻新野。现任镇东将军毌丘俭及镇南将军诸葛诞是当今魏国唯一有实力与司马氏相抗者,然诸葛诞与司马氏是姻亲,长女嫁给了司马师、司马昭之弟司马伷,因而算是司马氏一方的人。镇东将军毌丘俭才识拔干,早先与夏侯玄、李丰交好,二人被害后难以自安,后受嵇康和儿子毌丘甸鼓励,终感念昔日魏明帝知遇之恩,想做拼死一搏。嵇康与毌丘甸图谋此事已有几月,除毌丘甸以家信方式与父亲联络外,刘宝亦几次往返于洛阳与寿春,以策划周全。
举事并不是要反抗朝廷,只是要清君侧,逐君侧之恶人,所以起兵之时,便要让天下人知道这一点。按照嵇康等人的计划,最好是事先取得郭太后手书,以太后诏书号令天下,如此一切便顺理成章。但郭太后幽居内宫之中,宫廷内外均为司马师、司马昭兄弟心腹,就连新皇帝曹髦的侍从官,也尽是阮籍这类司马氏故吏,可谓是密不透风。要想在司马氏眼皮底下说服郭太后,再取得其手诏,根本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但如果没有朝廷内部力量支持,仅凭毌丘俭手中的兵力,怕是难以撼动司马氏根本。尤其是毌丘氏手下淮南兵将家眷尽在内地,若是不能名正言顺地起兵,不能里应外合,司马师只需派大军拦截死守,淮南军顾虑家眷安危,根本无心久战,这也是嵇康一再劝毌丘俭延迟起兵计划的根本原因。
既然必须取到郭太后手诏,即使比登天还难,也只能勉力一试。首先得找一个人,有进出皇宫的门籍,不会引起司马氏的怀疑,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必须得是司马氏死敌,绝对不会将毌丘俭将要起事的计划泄露出去。嵇康选中的人选是贾褒。贾褒是李丰外孙女。之前李丰与夏侯玄等重臣密谋取代权臣司马师元辅的地位,事情败露,司马师将李丰以极为残忍的酷刑杀死,又将尸体送到廷尉府示众。李丰家眷亦受牵连,被夷全族,只有女儿李婉因丈夫贾充是司马师心腹,自己所生之女贾褒又许给了司马昭嫡次子、司马师嗣子司马攸,因这两层关系,终得免死罪,但亦遭流放。贾褒自小随外祖父李丰长大,感情深厚,因而即使她已是司马氏儿媳,却还是有相当的不满情绪。如果请她出面游说,即使不能说服郭太后,但至少也能争取到一个直通宫廷的联络人。
然事情进展并不顺利。当嵇康托中间人找到贾褒说出所请时,贾褒默然不应,但也未告发中间人或是将其逐出门外,显然内心尚在作激烈的争斗。许久之后,她才答道:“这件事,我得多思虑些时日,请夫人先回去,等我回话。”
这“回话”,迄今尚未等到。嵇康有足够的把握相信贾褒不会向司马氏告密,但却不能肯定她是否还会愿意出手相助。
郭太后手诏一事尚无实质性进展,便出了机密信函失窃一事,嵇康等人为查明黑衣男子身份及目的而大费脑筋,所幸对方尚无动静。而举事一事进行到此地步,也只能继续下去。
而寿春一方,扬州刺史文钦亦加入了反抗军队伍,愿意为镇东将军毌丘俭效命。文钦字仲若,与曹操同乡。其父文稷一直追随曹操左右,很受信任。文钦年少时即以名将之子、勇敢果断而闻名,曾受魏讽谋反案 牵连下狱,被判死刑,但曹操看在文稷分上,特别赦免了他。
入魏后,文钦官运亨通,历任庐江太守、鹰扬将军、冠军将军、前将军、扬州刺史等职。其人浮夸好战,虽然多有战功,但却贪图名利,常常谎报俘虏人数,以获得朝廷厚赏。之前曹爽执政,因文钦做过自己的门客,对其听之任之,但司马懿上台后,厌恶文氏作为,对其冒功行为予以压制。文钦对此很是不满,常常痛骂司马氏专权。毌丘俭既预备举兵反抗司马氏,便想壮大队伍,他既知文钦心怀怨恨,便以上司的身份多方安抚,赠以厚礼。文钦由此感念,与毌丘俭交好,得知他欲反抗司马氏后,亦表示愿助一臂之力。
刘伶听刘宝说完扬州刺史文钦加入一事,不喜反忧。刘宝知其曾任建威参军,在军中日子不短,多少知晓些军事,忙问道:“怎么,刘伶君觉得文钦不可信任?”刘伶道:“文钦为人贪婪,与前大将军曹爽是一丘之貉,怕是他与毌丘将军结交,也只是贪图厚报。”
嵇康却道:“但多一份力总是好的。一旦举兵,就算文钦别有所图,也再无退路,只能拼死向前。寿春那边,自有毌丘将军做主,我们暂且不必理会。倒是洛阳这边,得赶紧想个法子才好。”想了想,又道:“这样,烦请刘宝君明日一早走一趟毌丘府,或者干脆将毌丘甸邀来东园,我们一道商议个对策。刘伶君,你便按照你的计划,去查明马市客栈的案子,如果真的不是沛娘杀人,再托付她去寻姓邓的黑衣男子不迟。”
刘伶应了,又告道:“之前信函丢失后,毌丘甸惊慌失措,冒冒失失将家眷转走,又写了一封信给毌丘将军,催促毌丘将军尽快起兵。虽然他后来同意再写一封信送去寿春,但我还是担心……”
刘宝忙道:“这件事当真是万幸,我在半途遇到了信使,将他拦了下来,往回走时,第二名信使又到了,两封信都原封不动地带回了洛阳,这才没有酿成大祸。”又道:“这毌丘甸如此毛躁,完全没有名将之子的风度,嵇康君可不要太指望他。”
嵇康道:“各人都有优缺点,我嵇康也是如此,只要有共同的目的,愿意为恢复皇室出力,都是值得信任的。”
他素来是众人之首,既如此说了,旁人便再无异议。三人不再论事,将就着剩菜开始饮酒,气氛凝重而沉闷。
天光渐亮,一只鸟儿扑棱棱飞到窗棱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刘伶站起身来,伸了个大懒腰,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我要赶早出门了,省得一会儿官府赶来东园调查命案,还要拉着我作证人。喂,你们两个怎么没反应,是醉了吗?”
刘宝道:“我半醉,嵇康没醉,他只是闭着眼睛迷糊,不愿意理你。”刘伶笑了一笑,道:“那我走了啊。”
刚到中庭,便有仆人奔了过来,躬身禀报道:“外面有位年轻公子,说有事要找刘先生。小臣请他进来等候,他又不肯,只说请先生出去。”
刘伶“唔”了一声,出大门一看,果见有名白衣男子站在柳树下,手拿折扇,意态悠闲,便走过去问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找刘某何事?”忽意识到什么,迟疑着问道:“你……难道你就是沛娘?”
那人果真就是女扮男装的史沛,学着男子作了一揖,道:“史沛见过刘先生。”
刘伶讶然道:“原来娘子姓史?莫非你是……唉,算了,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沛娘一大早来东园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史沛道:“我知道刘先生丢了要紧物事,我愿意助先生一臂之力,从邓义手中取回失物。”
刘伶道:“原来那黑衣男子叫邓义。”想了想,又问道:“沛娘盛情,刘某十分领情,只是你为何要帮我,还如此鼎力相助?”史沛犹豫了一下,答道:“因为你们是‘竹林七贤’。”
她的回答有语病,但又不是语病。“你们”并非包括七贤全部,只是指嵇康、刘伶等相关人员。“竹林七贤”曾是一个名士群体,然为时局所迫,最终风流云散,“竹林七贤”却成为了一个名号,象征着高洁出尘。“因为你们是‘竹林七贤’”,这不算是什么理由,却又是一个绝好的理由。
刘伶居然心中生出一丝暖意来,低声答道:“多谢。”
史沛道:“刘先生不必言谢,只怕我能做的也不多。昨晚我与邓义交谈过,他愿意还回失物,但有一个条件,要我拿《原君书》去换,这是我今日一早来找先生的缘由。”刘伶闻言,一下子愣在当场。
史沛忙问道:“怎么了,莫非刘先生觉得不方便,不愿意交出《原君书》?”刘伶忙道:“不是这个,而是《原君书》昨晚失窃了,有人用一本《周易王氏注》,换走了我妻子妥善收藏的《原君书》。”
史沛皱眉道:“《周易王氏注》?”刘伶忙道:“那是王肃作注的经书,所以我以为是邓义暗中换走了书册。”
史沛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邓义很肯定地要我拿《原君书》去换刘先生失物,他手上绝没有《原君书》。”刘伶叹道:“如此,便说得通了。”
昨晚刘伶遇到邓义时,对方不是一直逗留不走,而是正要到东园窃书,只是尚未行动,便意外被刘伶撞破了行踪。之后又杀出了史沛,更兼之客馆纷纷扰扰,明显出了大事,他料想盗书一事难成,便先行逃离。问题随之而来,既然不是邓义偷走了书册,还有谁一心要得到《原君书》呢?
史沛却是不解,问道:“什么说得通了?”刘伶“哎哟”一声,不及回答,只道:“沛娘好意,我刘某铭记于心,但目下的难处是,《原君书》不在我手中。既然邓义非要得到《原君书》不可,我只能先去追回失书,到时再请娘子帮忙,如何?”
史沛道:“那好,先生若要寻我,请来太学附近的学子客栈。”刘伶道:“多谢,我记下了。”
送走史沛,刘伶一路小跑,奔来客馆。人刚入庭院,便连声问道:“纺织人呢?纺织人在哪里?”王烈闻声出来告道:“吕安派人封了房间,但纺织还是不愿意离开,目下在我房中,正抹眼泪呢。”
刘伶便径直跨入房间,开门见山地问道:“纺织,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你到我妻子房中拿了《原君书》?”
纺织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慌来,随即抵赖道:“没有,婢子怎敢偷朱夫人的东西?”
刘伶厉声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撒谎吗?那本书我有急用,你快些还给我,我也不会计较你窃书之罪。”纺织先是一怔,随即垂首嘤嘤哭泣起来。
王烈从旁听到,很是惊讶,踌躇着问道:“纺织一向机灵本分,所以舍弟才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刘先生说她偷了尊夫人的《原君书》,是不是弄错了?”
刘伶气急败坏地道:“没错,一定是她!纺织,还不快些把书交出来,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纺织见对方怒气冲天,愈发哭得厉害。
嵇康、刘宝闻声进来,嵇康听说刘伶怀疑纺织偷了《原君书》,便上前将她扶起,道:“果真是你拿了的话,就交出来吧。刘伶不是有意冲你发火,他等着书急用呢。”语气轻柔而舒缓,也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却产生一股让人宁静下来的魔力。就连刘伶也立即冷静多了,觉得自己冲一名婢女吼叫,实在有些过分。
纺织呆呆望了嵇康一眼,这才垂下头去,双手绞弄着衣角,抽抽搭搭地道:“书……婢子交给王道长了。”
刘伶转过头去,狐疑地望着王烈,王烈却是一副一无所知的茫然表情。纺织忙道:“不是王烈道长,是王表道长。”
刘伶闻言,忙奔到王表房前,不顾看守仆人的阻拦,强行闯了进去。然四下搜寻一遍,并不见《原君书》。刘伶干脆大着胆子掀开幔布,往王表尸体身上摸索,仍一无所获,便又出来盘问纺织。
纺织道:“婢子早在天黑前便取到了《原君书》,私下藏了起来。”刘伶道:“你既然已经得手,为何还有意到花厅侍酒?”纺织道:“婢子怕日后朱夫人发现书册被调了包,会怀疑到婢子身上,所以想先行讨好刘先生,埋个伏笔。”
刘伶道:“如此说来,你还真是深谋远虑啊。你是何时将书册交给王表的?”纺织道:“我听到南面没了歌声,等了一会儿,料想王道长已然回房,便摸黑过来,将书册交给了他。他夸赞婢子做得很好,让婢子先回去后院,免得旁人起疑,于是婢子就走了。”
嵇康问道:“会不会凶手进去时,《原君书》就在王表道长手边,凶手杀了王表道长,又顺手拿走了《原君书》?”
刘伶道:“呀,还真有可能。不是说凶手是东吴派来的吗?纺织随王表道长面见孙权时,还听到孙权向王表道长打听《原君书》呢。”又将嵇康、刘宝拉到房外,告知史沛与邓义相约一事。
嵇康沉吟道:“虽然事情起了变化,但我们不能自乱阵脚。这样,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来,刘伶君去查马市客栈的案子,我和刘宝君来追查《原君书》下落。”
刘宝道:“这一次,对手不是普通人,怕是要借助司隶的势力了。”
嵇康道:“不管怎样,我们总算知道了黑衣男子名叫邓义,而且他丝毫没有要拿信函告发我等的意思,这是一件好事。”
刘伶一时也无法可想,便依计先来到东市马市客栈,找到店家马昭,问道:“店家最后见到张亮,是什么时辰?”
马昭想了想,道:“应该是次日一早吧。按照惯例,轮完夜班可以休息一日,但第三日张亮仍然没来客栈,可就有些奇怪了。但当日客栈发生了命案,上下手忙脚乱,也没人顾得上管他,我实在想不到他……”叹了口气,又问道:“怎么不见廷尉府派人与刘先生同来?”
刘伶道:“廷尉府忙着呢。”又道:“当晚张亮将浆水交到店家手中,店家就直接送去朱葛恪房间了吗?一路上,有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马昭莫名其妙,道:“没有啊。”忽然有所醒悟,忙问道:“莫非刘先生想问是不是有人在这期间投药下毒?决计没有的事,我在柜台这里接了浆水,直接上楼,送进房间,中间一步都没停过。”
刘伶道:“当晚不是还有一名当值的伙计吗,叫寒江,对吧?他人在哪里?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他。”马昭道:“寒江昨晚值了夜班,今日该当休息。他虽然住在客栈,但刚刚出去了,说是要去看什么朋友。”
刘伶道:“那好,我晚些再来一趟。如果寒江回来,烦请店家转告他一声,说我找他有事,让他务必留在客栈等我。”马昭应道:“那是自然。”
刘伶刚出客栈大门,便见到街道斜对面有个男子正往自己这方窥测。对方见刘伶留意到他,立即闪身到大柳树后。刘伶一时难以猜到是什么人在跟踪自己,便干脆走了过去。那男子居然不躲不闪,坦然从树后迎了出来。
刘伶问道:“足下是谁?是在跟踪我吗?”那男子道:“刘先生这么快就忘记我了?”正是昨晚在东园差点儿杀了他的黑衣男子邓义的声音。
刘伶“哎哟”一声,转身就逃,跑出几步,不见邓义追来,便停了下来,想了想,又回来问道:“原来足下也是个相貌堂堂的英俊男子,却不知为何总偷偷摸摸做些见不得人的事?”邓义不答。
刘伶道:“无话可说是吧?我走了,你可别再暗中跟着我。”
不想走出一段,邓义仍然不疾不缓地跟了上来。刘伶颇为恼怒,道:“你以为你捏住了我的小辫子,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邓义摇头道:“我不知道刘先生在说什么。我来这里,是因为两件案子,朱葛恪和张亮命案。”
刘伶奇道:“怎么,司马大将军也关注上了这两起命案,莫非朱葛恪或是张亮是什么了不得的人?”邓义道:“不是,我只是个人有兴趣。先生一向是世外闲人,又为何要追查这两件案子?”刘伶道:“我说了你也不会懂。就当我跟你一样,个人有兴趣吧。”
邓义紧追几步,问道:“刘先生可有什么线索?”刘伶怒道:“你能不能离我远点儿?昨晚你可是要杀我。”邓义道:“抱歉,我那时……”刘伶忙道:“别说抱歉,我也不需要听到你的抱歉,只要你离我远点儿就行。”邓义沉默片刻,轻喟了一声,当真走了开去。
刘伶一直等到邓义走远,这才转身,正打算先去铁匠铺,忽见到一名伙计打扮的男子从马市客栈出来。他记得那次与嵇康及廷尉长官钟毓一道到客栈时,见过这伙计,正是命案当晚当值的伙计寒江,心中不由一动,暗道:“原来寒江人就在客栈中,适才马店家为什么要对我撒谎?难不成事情跟店家及寒江都有关系?”见寒江疾步走到街口,折向南面,往洛河方向而去,不及多想,忙跟了过去。
寒江脚步匆匆,刘伶因为个子矮小,脚下不快,得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到码头堆栈仓库时,寒江忽然人不见了。刘伶站在十字巷口,左顾右盼,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忽有两名大汉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朝刘伶逼来。刘伶心觉不妙,转身欲走,已然来不及。那两名大汉一前一后将他逼到墙角,一名大汉夺下刘伶腰刀,粗暴地将他推到墙上,喝问道:“马市客栈的两起案子,你都知道些什么?”刘伶强作镇定,道:“我能知道些什么?”
另一名大汉听到附近有些动静,立即警觉起来,忙道:“不必再问了,快些动手,以免夜长梦多。”
那盘问刘伶的大汉便拔出刀来,刀出鞘一半,旋即皱眉道:“这是什么破铜烂铁!”顺手扔到一边,从自己腰间拔出一把短刀,直朝刘伶要害扎来。刘伶无处可逃,心知无幸,“妈呀”叫了一声,紧闭起双眼……
只听到“铛”的一声,却未觉得胸口刺痛,忙睁眼一看,竟是邓义骤然出现,出刀将大汉短刀挑开。这已是刘伶第二次在千钧一发之际死里逃生,他喘了几口大气,慢慢软倒在地。
邓义一直尾随在刘伶身后,两名大汉逼住刘伶时,他人就在附近,但他却没有立即出面营救,原是想从三人对话中了解更多线索,不想大汉听到了动静,立即要对刘伶下杀手,若是他出刀再慢半分,刘伶便已成死人。
邓义武艺高强,又有长兵刃在手,只一招便刺中那手执短刀的大汉。那两人见对手身手了得,难以招架,忙转身逃走。邓义提刀急追,欲先杀一人,再留一人活口,逼问真相,却不想右腿忽然被人死死抱住,转头一看,才发觉是刘伶。
邓义忙问道:“先生受伤了吗?”刘伶道:“没……没有……”邓义道:“那先生拉住我做什么?我还要去追那两人呢。”刘伶道:“别……别走……”
邓义见大汉已然拐过巷口,不见了身影,只得叹了口气,收刀入鞘,将刘伶扶起来,道:“若不是我了解刘先生为人,几乎就要认定你是有意偏袒那两人。”
刘伶脸色惨白,扶着邓义站定,喘息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原来这世上除了你,还有其他人想杀我。”
邓义道:“那两人是什么人?”刘伶没好气地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邓义道:“先生没有仇家吗?”刘伶道:“你说呢?我一个大酒鬼,从不与人结怨,能有什么仇家?”
邓义沉吟道:“会不会是客栈命案另有隐情,刘先生已然接近真相,真凶必须得杀你灭口?”刘伶道:“这才像句话。适才我是跟着客栈伙计寒江到了这里,没想到他人突然不见了,我则受人伏击。”
邓义忙问道:“那寒江很可疑吗?”刘伶道:“寒江是命案当晚当值的伙计,本来我没有怀疑过他,但适才……”骤然醒悟过来,生气地将邓义推开,道:“我为何要跟你说这些?你也是想杀我的人之一,跟适才那两人是一丘之貉。”
邓义道:“昨晚在东园,刘先生意外道出我姓氏,又说了那样一番话,我一时心乱,想杀先生,只是本能,想保护自己,但目下我再无加害先生之意。我若有半分要害先生之心,适才怎会出刀救你?”
刘伶半信半疑,道:“你不会再对我动手?”邓义道:“决计不会,我可以对天起誓。”又道:“那两人未能得手,又就此逃脱,怕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还会再次对刘先生下手,看来我得暂时跟在先生身边,好保护先生。”
刘伶道:“你小子就是想赖在我身边。说,刚才那两人是不是你手下,你们有意串通好了演一出戏,好让你顺理成章地跟在我身边?”
邓义先是愕然,随即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
刘伶道:“你笑什么,该不会被我说中了吧?”邓义道:“旁人都说刘先生是个大酒鬼,每日都是迷迷糊糊,连人都认不清楚,实际一见,才知道先生想象力如此丰富,邓义实在觉得有趣。”
刘伶道:“你要跟着我查案,料来我也甩不掉你,我只能勉强同意,但你要说实话,你到底为何如此关注客栈命案?可别再跟我说是什么个人兴趣。”邓义略一迟疑,即答道:“因为史沛。”
刘伶忙道:“对了,关于史沛,我也很好奇,为何她一直要杀你,你反过来还要救她?”邓义奇道:“史沛没有告诉先生吗?”便大致说了要与史沛比试一事。
刘伶狐疑道:“该不会日后与史沛公平比武,也是你提出的条件之一吧?”邓义道:“是。”
刘伶本想继续追问邓义为何留信不发,但又觉得双方立场敌对,一旦话题挑明,便再无回旋余地,于是便打消了念头,问道:“难道你认为史沛不是杀死朱葛恪和张亮的真凶,内中另有隐情?”
邓义点点头,道:“昨晚史沛当面嘲讽我,我反唇相讥,称她手上亦沾染了不少鲜血……”刘伶道:“结果她否认了?”邓义道:“没有。但我见她神色古怪,似乎有难言之隐,我觉得她应该不是杀人凶手。”
刘伶笑道:“昨晚我也质问过史沛,她当着我的面否认了,称没有杀人。看来你我在她心目中,还是有亲疏之分。”走过去捡起被大汉抛掉的腰刀,拍了拍,叹道:“看来这柄刀打得确实不怎么样,连刚才那歹人都不屑于用它来杀我。”又重新挂在腰间。
邓义道:“既然我和刘先生有一样的目的,现下话也说开了,这案子该如何查起?”
刘伶道:“你还在怪我让刚才那两人跑了,是也不是?”邓义躬身道:“刘先生是读书人,没有经历厮杀阵仗,有此反应,是人之常情,我怎敢怪先生半分?”
刘伶很是意外,道:“你小子仪表堂堂,应答得体,又很有礼貌,若不是知道你是……那个,还真以为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见对方沉默不应,便叹了口气,道:“我们回马市客栈吧。”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堆栈区,回到街道。刘伶忽顿住脚步,笑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件案子本该由官府去查,洛阳县也好,河南府也好,廷尉府也好,司隶府也好,总之是官家人的活儿,为何现下是我二人在忙活?”
邓义道:“刘先生想帮史沛洗脱罪名,事出有因,我很明白。我出手相帮,则是不想在跟我比武之前,她因杀人罪名被官府逮去。”
刘伶怪笑着问道:“你肯定没有其他原因吗?”邓义先是愕然,随即摇了摇头。
刚到马市客栈门口,店家马昭便迎出来告道:“刘先生,你适才前脚刚走,寒江后脚就出现了。我这才知道他只是说了要出门访友,人还没走。我跟他说了刘先生正找他的事,他便立即出去追了,先生可有见到他?”
刘伶本来以为之前是马昭撒谎,听了这话,才感释然,但如此就表明马昭并不知悉寒江之事,等于这条线索又断了。
离开客栈,刘伶问道:“要不要赶去廷尉府,请钟廷尉派出人手,追捕客栈伙计寒江?”邓义道:“刘先生是在跟我商量吗?那么廷尉府要以什么罪名通缉追捕寒江呢?先生不过是因为跟踪寒江而遇险,但要杀先生的人并不是寒江,目下也无法确认那两人是否就是寒江同党……”
刘伶叹道:“你又在怪我让刚才那两人跑了。唉,我最近当真是背时,还做错了不少事。”
邓义道:“现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史沛,廷尉府虽然暂时未发出追捕她的公文,但一定早认为她就是凶手。刘先生贸然跑去见钟廷尉,等于要为史沛翻案,却又拿不出证据证明她无辜。钟廷尉再追问缘由,只怕会扯出一连串事端来。”
刘伶道:“咦,听起来你倒像是在为我考虑。那么你说怎么办?寒江和那两人都逃了,洛阳城这么大,十余万人口,凭你我之力,如何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们?”
邓义道:“不是还有别的线索吗?当初怀疑史沛,最关键的证据是迷药。如果她没有杀人,一定还有别人手中有那种迷药。只要查到迷药来源,不难追查到真凶身份。”
刘伶道:“这个怕是极难。嵇康是药石行家,说那迷药无色无味,只略有香气,但他从未见过,也不知道来源。”
汉魏洛阳故城保护范围图
正为难时,忽有吏卒奔来,躬身告道:“钟司隶有急事找刘先生,请先生立即随小臣过去。”
刘伶奇道:“钟司隶忽然找我做什么?莫非是因为郭丽或是路遗的案子?”吏卒道:“小臣不知。应该不是公事,因为钟司隶交代,不是去司隶府,而是引先生去钟府。”
刘伶道:“昨晚东园出了命案,钟司隶没赶去那边吗?”吏卒道:“司隶府一早接到了报案,钟司隶另外派了官吏去东园处理,没有亲自去。”
刘伶便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告诉钟司隶,我稍后便到。”等吏卒走远,这才转身道:“钟会不去他一直想去的东园,而是在家里等我,一定是有急事,我得立即走一趟。你还要跟着我吗?”邓义道:“当然。”
刘伶问道:“钟会认得你吗?”邓义道:“不认得,从来没见过。”
刘伶道:“那钟会问起你身份,我该怎么说?”邓义道:“先生这等世外高人,这点小事,还用问我吗?”刘伶道:“甚好。”
东汉洛阳城已彻底毁于董卓之乱。当年董卓挟汉献帝迁都长安,“尽徙洛阳人数百万口于长安,步骑驱蹙,更相蹈藉,饥饿寇掠,积尸盈路……悉烧宫庙、官府、居家,二百里内无复孑遗”。曹植有《送应氏》一诗云:“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生动地描绘了洛阳的惨景。魏国洛阳城是魏文帝曹丕即位后重新修建,但基本保持恢复了东汉都城的原貌。城区大多为宫殿群及官署,居住区占地不大,只在东面及南面有数个里坊,居民亦多是达官显贵,绝大多数官民都住在城外,尤以东郊和南郊最为集中。
刘伶、邓义二人来到永和里钟府,刘伶凝视着已被岁月风霜剥蚀的钟府牌匾,叹道:“兄长任廷尉,弟弟任司隶,兄弟二人权柄如此显赫,却还住着这样一处小宅子,也算是报应了。”
他所提“报应”,即指钟氏兄弟花费巨资营建的豪宅被迫搁置一事,这也算是钟会自作自受。本朝名士荀勖是钟会异母姊之子,家中藏有一柄绝世宝剑,价值百万钱。钟会垂涎外甥宝剑,就利用自己精于书法的才华,模仿荀勖笔迹写了一封信给姊姊,骗到了宝剑。
荀勖也是当世书法绘画名家,得知事情究竟后,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刚好钟氏兄弟花了一千万钱在西城郊外修建了一所精美奢华的住宅,号为“西泠”,欲与东郊吕安东园一较高下,刚刚落成,还没有搬进去。荀勖悄悄溜进新居,在墙壁上绘上钟会已故父亲钟繇画像。钟氏兄弟兴高采烈地来到新居时,突然见到父亲遗像,容貌、服饰一如生前,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不由得双膝跪倒在地,伤痛哭泣。作为人子,也不能就此抹去亡父画像,否则便是大大的不孝。这所花费巨大的“西泠”豪宅最终只能被闲置一旁,沦为废宅,成为狐兔出没之处。
虽则这件事并没有被当成笑柄,而是成为名士互拼才华的雅谈趣闻,但钟氏兄弟只能继续住在城中狭小的旧宅中,想来心里并不好受。
邓义忽问道:“刘先生的老宅是不是就在对面?”刘伶道:“是啊,就在那边。不过那宅子是我岳父留下的,不能算是姓刘。”
邓义道:“多少人想住进永和里而不得一寸之地,刘先生有这么好位置的一处宅子,为何弃之不住,要搬去首阳山那么远的地方?”刘伶笑道:“人各有志嘛。就像你,一身武艺,为何不去投军报国呢?”
刚到门前,便有仆人迎了出来,径直引刘伶进来客厅。刘伶一跨入门槛,便吸了几口气,道:“这是石叶之香吗?原来钟司隶也好这个。”
钟会迎上前来,尚未开言,眼波流转,目光先落到邓义身上,问道:“这位是……”
刘伶忙道:“这是我新请的护卫,名叫阿义。钟司隶也知道,我家中出了不少事,可是吓得人不轻。而今我虽然也随身佩了兵器,但究竟只是摆设,万一遇险,还得有个护卫才行。”
钟会道:“正该如此。”略一踌躇,即道:“阿义,你先退出去,我和刘先生有些私事要谈。”见邓义仿若未闻,丝毫不动,不由得愕然地望向刘伶。
刘伶见邓义连堂堂司隶都不放在眼里,料想也不会听自己的话,心道:“邓义虽未将信函上交,可跟在自己身边着实可疑,说不定是想探究更多秘密。又或许是司马师发现了什么端倪,有意派他跟在自己身边,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半步的。再者说,钟会自己就是司马师心腹,又能有什么重要私事,一定要跟我说?”于是解释道:“阿义是我心腹,钟司隶有话但说无妨。”
钟会将刘伶拉到一旁,低声道:“我要说的这件事十分重要,不能再让旁人知晓。”
刘伶便拱手道:“既然这件事如此重要,钟司隶还是不要告诉我的好。我只是一介布衣,又是个酒鬼,本就对世间事务没有多大兴趣。”
钟会无奈,只得任凭邓义留在房中,令余人退出,请刘伶坐下,这才开言道:“我请刘先生来,是为郭丽一案。”
魏廷已正式公布郭修行刺蜀汉大将军费祎一事,皇帝亲下诏书道:“故中郎西平郭修,砥节厉行,秉心不回。乃者蜀将姜维寇钞修郡,为所执略。往岁伪大将军费祎驱率群众,阴图窥窬,道经汉寿,请会众宾,修于广坐之中手刃击祎,勇过聂政,功逾介子,可谓杀身成仁,释生取义者矣。夫追加褒宠,所以表扬忠义;祚及后胤,所以奖劝将来。其追封修为长乐乡侯,食邑千户,谥曰威侯;子袭爵,加拜奉车都尉;赐银千鉼,绢千匹,以光宠存亡,永垂来世焉。”
刘伶早已知悉郭氏兄妹大受朝廷封赏一事,问道:“郭丽一案不是早已了结了吗?”也不问钟会为何不调派人手追捕史沛,只静待对方解释。果然钟会道:“我迟迟没有发出缉捕灰衣女子沛娘,实是发现此案另有隐情。”
刘伶也不揭破钟氏仅是担心史沛大有来历,而更令他忌惮的黑衣男子邓义实际上就站在他面前,只淡淡道:“什么隐情?”
钟会迟疑许久,又瞟了邓义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仿佛木头人一般,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便道:“我今日所言之事十分重要,决计不能外传,刘先生的为人,我自是信得过,只是先生身后的这位护卫……”
刘伶见钟会神色庄重而严肃,这才有些动容起来,揣摩应该不只解释郭丽一案那么简单,回头看了看邓义,正待客气地请他出去,邓义却道:“钟司隶就当我不存在好了,就算我听到什么,也决计不会外传,何况我根本无人可传。”
钟会见邓义坚持如此,刘伶也任其为之,不加干涉,只好点了点头,道:“刘先生可知那日在首阳山宝宅,杀伤郭丽的,并不是那灰衣女子沛娘?”
刘伶微微一惊,随即镇定下来,心道:“这怎么可能?当时只有路遗、郭丽、史沛三人在场,除了史沛行凶,还能有谁?况且那晚在首阳山松林,史沛自己都当着我面承认了。嗯,一定是钟会已确认黑衣男子是司马师手下,他既知邓义竭力营救史沛,便愈发怀疑她有些来头。当然钟会也不是要为史沛脱罪,只是想方设法为自己迟迟没有签发缉捕公文找个理由而已。”
钟会见刘伶神色,问道:“难道刘先生不信?”刘伶笑道:“虽然这话是从堂堂钟司隶口中讲出,但我实在没法相信啊。现场只有三个人,如果不是沛娘行凶,还会是谁,是路遗还是郭丽?”见钟会又望向邓义,不由一怔,问道:“难道钟司隶怀疑是我的护卫阿义?”
钟会道:“当然不是。只是这件事……”见自己一再明言暗示,刘伶仍没有要屏退邓义的意思,只好告道:“杀伤郭丽的人,不是沛娘,而是路遗。”
刘伶一愣,随即连连摇头道:“这怎么可能?我亲眼见到路遗对郭丽照顾得无微不至。”钟会道:“我就知道先生不会相信我的话。”转头叫道:“你出来吧。”
一名男子扶着拐杖从后堂慢慢走了出来,正是路遗本人。刘伶极为意外,忙抢上前扶住路氏,助他坐下。路遗受伤极重,坐定后喘了几口大气,才道:“剑伤郭丽的人,其实是我。”
刘伶大为意外,问道:“怎么会是你?你不是一直以郭修将军旧部身份照顾郭丽吗?而且之前你一直坚称凶手是沛娘,沛娘自己和郭丽也都没有否认啊。”路遗道:“确实是我。沛娘没有拆穿我,应该另有目的。”
一旁邓义忽插口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伤郭丽?你是不是蜀国奸细?”
他忽然开口,吓了众人一跳,而路遗的回答更是令人心惊,竟然承认道:“不错,我确实是蜀国安插在洛阳的探子。”
原来郭修手下确实有个武功高强的亲兵卫队长,名叫路遗,但已在西平之战中被蜀将姜维杀死。郭修降蜀后,大将军费祎常与其交谈,了解到一些情况,随后派得力手下从侄费运冒路遗之名,赶来洛阳,专事打探魏国军政机密。起初,郭丽受父牵累,被没为官婢,但后来她被赏赐给了钟会。钟氏兄弟均是司马氏心腹,朝廷重臣,钟毓名列九卿,钟会更是位在九卿之上,若能在钟府安插一名内应,将会大有裨益。于是费运便以郭丽同乡的身份登门拜访,设法见到郭丽后,以郭修书信示之,并告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要求郭丽为蜀汉刺探情报机密。郭丽起初不肯答应,但费运以其父郭修性命要挟,郭丽受逼不过,只得勉强同意。
钟氏兄弟地位虽高,却不掌管军事,虽然也时常在家中私下谈论政事,却并未有多少实质性的军事机密,因而郭丽偷听到的情报并没有多大价值。蜀汉一方不知就里,认为费运办事不力,多有责难之词。费运也怀疑郭丽有所隐瞒,还想再催逼时,事情又出了意外,钟会夫人竟将郭丽转送给了刘伶夫人朱原君。如此,等于郭丽再无任何利用价值。费运后来虽然也以同乡的身份去找过郭丽几次,但也只是日常探望,并没有指望从她口中得到任何情报。再后来,刘家毫无征兆地搬去了首阳山,费运听说郭丽也随着主母一道去了,因路途颇远,便再未联系。
那日,费运收到蜀地紧急密报,得知魏降将郭修刺杀了大将军费祎,他自然大是悲愤。然郭修既是伪降,消息传到魏国,其家眷很快就会被赦免,包括郭丽在内。郭丽本来就不情愿做蜀国的密探,之前也是受逼不得已为之,借此机会向官府告发费运蜀国探子的身份也未可知。好在魏国也才刚刚收到郭修刺杀费祎的消息,费运只要抢在官府之前找到郭丽,将其杀死,便可除掉这一隐患。
辗转来到首阳山刘伶家中后,费运叫出郭丽,将其带到后院,有话没话地闲扯了好一阵子。他内心深处也矛盾得厉害,不忍心伤害这个无辜的可怜女子,但为了自保,又必须得杀死对方。郭丽觉察到异样,问到底出了什么事。费运便问道:“如果情况有变,你会不会向官府告发我的身份?”
刚好前院有些动静,郭丽担心主母朱原君有事,便欲先去查看。那一刻,费运忽然下定了决心,挺剑刺中了郭丽。
刘伶听到这里,这才恍然大悟,道:“灰衣女子沛娘的目标明显是黑衣男子,她应该是跟随后者来到刘家,暗中监视。当黑衣男子潜入我家书房翻寻物件时,沛娘就躲在外面。但这时候,路遗……不,应该叫你费运,你在后院挺剑刺中郭丽,沛娘听到动静,过来查看,被你觉察。沛娘戴着斗笠,你不知其来历,但她却看到你的面容,又知道是你杀死郭丽,所以你非得杀了她不可,你二人由此动上了手。黑衣男子听到动静,忙退出房来,正好被我妻子看到。这男子本能地想要杀人灭口,但他心中尚有人性,临到面前,最终还是没有对一名孕妇行凶,只将我妻子推倒在地,便往后院跑去,由此出现了我后来亲眼见到的三人鏖战的局面。”
费运道:“诚如刘先生所言。”叹了口气,道:“当时我本来是要逃走的,可刘先生认出了我,我只好不动,任凭司隶官差将我擒住。”
刘伶道:“但你后来以花言巧语瞒过了所有人,还骗取了钟司隶的信任,也可谓高明之极了。”
费运看了钟会一眼,低下头去,道:“惭愧。”又道:“也不是瞒过了所有人,还是有人知道真相。”
这个人,便是大难不死的郭丽了。费运虽然将杀人罪名嫁祸给灰衣女子沛娘,并取信于众人,但一旦郭丽醒来,他的谎言便会立即被戳穿,是以他必须再次对郭丽下手,让她永远无法开口。于是他以照顾郭丽的名义留在了刘府,并将迷药下在了酒坛中,由此先后放倒了两名吏卒和刘伶、阮籍。
听到此处,刘伶再也按捺不住,打断道:“那迷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还是沛娘交给你的吗?”
费运道:“不是,牵入沛娘,只是我的托词。那药是一年前我在客栈收拾客人房间时,从地上捡到的。起初我不知道里面的粉末是什么,拿给略通药理的寒江看了,他说是迷药,用曼陀罗花制成,那是一种只有南方才有的花。我虽然奇怪寒江怎么会知道这些,但偷藏客人遗留之物总是不对,也就没有多问。后来我们将那瓶药分了,我和寒江各拿了一半,预备留着日后他用。”
刘伶闻言,转头看了邓义一眼,道:“果然是寒江。”又问道:“既然你不是受沛娘胁迫,你又如何知道她的名字?”费运道:“因为那晚她真的来过。”
当晚,刘伶等人被迷倒后,费运便进来郭丽房间,预备再次下手,将尚在昏迷中的郭丽扼死。但他却始终伸不出手,便在卧榻前自言自语地倾述了一番无奈而又矛盾的心情,还有他一直以来对郭丽的真心爱慕。令人惊讶的是,郭丽眼角忽然沁出了眼泪,他当即怔住,也不能确认郭丽是否尚有意识,是否听到了自己的话。此时,窗外忽有人笑道:“她一定是听到了你的话,受了感动,所以才会流泪呀。”
费运忙提剑出来,却见灰衣女子施然站在庭院中。她见费运欲拔兵刃,忙道:“我叫沛娘,是专程来找你的,我可以为你承担杀人罪名,你也可以将下药这类烂事都推到我身上,但你要答应为我做一件事。”又道:“郭丽虽然也是知情者,但她肯为你流泪,想来即使醒转过来,也不会向官府告发你。你那剑未中要害,想必也是心神不定。既然天意如此,你不必再害她性命。我看得出来,你对她有情,若是你真的下了手,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宁,那时你这个人就真的完了。”
费运思量了许久,才问道:“沛娘想要我帮你做什么事?”沛娘道:“目下我还不能说,日后要有借用之处时,我自会找你。”
费运道:“沛娘既担下了杀人罪名,官府必定会全力追捕你,你一旦受擒,酷刑之下,还是会招承出我来。”沛娘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事情绝不会到那一步。”费运思虑一番,终于还是点头应允。
沛娘离开后,费运几度在郭丽房前徘徊,最终还是没有再进去。次日一早,嵇康赶来刘宅,发现酒中迷药一事。刘伶不愿意怀孕的妻子朱原君担惊受怕,欲送其到吕安东园安置。费运提出主动护送朱原君,其实不是出于什么好意,也不是要回城买药,而是想抢在郭丽醒来前离开。她尚不知道父亲郭修已殉国而死,她本人亦已受朝廷赦免,若是知道了真相,是会维护费运,还是立即告发,他心中实在没底。
然到黄公酒垆附近时,费运看到了躲在竹林中的沛娘,心知不妙,但因有把柄被握,仍不得不勉强进林见她。沛娘早已猜及费运欲杀郭丽是因为他是蜀国探子,告知他若是就此逃走,魏国自然会追捕他,而蜀国因他未能杀死郭丽完成任务,也不会放过他,倒不如拿情义赌上一赌,只要郭丽对他有意,不说出真相,一切便可暂时隐瞒下来,魏国不会发现他身份的秘密,他对蜀国也可以交代说已策反郭丽为己所用。
费运因叔父费祎已遇刺身亡,自己失去了重要靠山不说,他所负责的内应郭丽恰恰是行刺者郭修的女儿,他又一再放过郭丽,料想即便逃回蜀国,也必会被下狱处死。听了沛娘一番分析,不免心有所动,于是同意先按照沛娘的建议去做。
刘伶听到这里,忙问道:“所以你专门赶去南市,拿心爱的宝剑换了地精,也算是讨好郭丽之举?”费运道:“是,但我还顺道去找了一趟张亮,想将郭丽之事先做个交代,免得他以为事不成,又赶去首阳山行刺。”
刘伶大为惊异,忙问道:“马市客栈伙计张亮?他是你同党吗?”费运道:“是,张亮也是蜀国探子,只是比我早来洛阳几年。我那时不知张亮已死,到船上没找到他人,便回去首阳山了。”
刘伶道:“后来在竹林截杀你的那些人,是不是蜀人?因为你不但没有杀死郭丽,还一直在照顾她,所以他们生了气,专程赶来杀你?”费运道:“那些人我见是见过,是米店的伙计,但真实身份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是蜀人吧,是冲我和郭丽来的。”
邓义又插口问道:“你是蜀国大将军费祎从侄,来洛阳做探子,想必身份地位不低,竟会不知道蜀国还有其他探子在洛阳吗?”
费运道:“蜀国内部也分了两派,以我叔父费祎为首的朝中大臣,只赞成取守势,往洛阳派遣探子,不过是想大致了解魏国动向。负责军事的姜维则一心想要北进,因而他是最热衷派奸细探取魏国军事机密的,但姜维所遣均是心腹手下,他又跟我叔父素来不睦,所以他姜氏一系的人从不与我联系,我也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邓义还待再问,钟会有些不满地道:“刘先生,你这位护卫阿义,可不是凡人啊。你从哪里寻来这么个人?”刘伶笑道:“如果我说是天上掉下来的,钟司隶信不信?”
钟会一怔。刘伶哈哈笑道:“开个玩笑而已,钟司隶莫怪。”又转头命道:“阿义,你老老实实待到一边去,做护卫要有做护卫的规矩,再胡乱开口,我可要将你赶出去了。”邓义居然躬身应道:“是。”
刘伶这才问道:“既然张亮是蜀国探子,你猜他的被杀,会不会跟他的身份有关?”费运点了点头,道:“不光是张亮,还有朱葛恪,也是因此而被杀的。”
刘伶大吃一惊,问道:“朱葛恪也是蜀国探子吗?”费运道:“朱葛恪只是信使,是来送信的。”
刘伶道:“你认得他吗?”费运道:“不,不认得,朱葛恪只是假名而已。我和张亮既都在马市客栈做事,便将那里作为联络处,信使自蜀地来,住进客栈时,会随意选一个吴国大臣的名字,改音或是改笔画,我和张亮一听,便知是自己人。”
刘伶道:“既然朱葛恪是中迷药在先,那迷药只有你和寒江才有,那么寒江一定涉入其中了。”
费运点了点头,道:“寒江杀朱葛恪和张亮只有一个可能,他是吴国的探子,早已发现了端倪。”
昨晚王表命案,东园诸人推测是吴人所为,顺手盗走《原君书》的也应该是吴人,而今既知寒江是东吴探子,便有了追踪《原君书》的线索,当真是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刘伶素来不善掩饰情感,闻言大喜道:“多谢,多谢你。”费运莫名其妙,问道:“先生谢我做什么?”
刘伶真情流露,立即引发了钟会的警觉,也跟着追问道:“刘先生谢费运做什么?”刘伶忙道:“钟司隶应该已经知道东园发生了命案,死者是道士王表,他的婢女纺织声称凶手是吴人,我本来还以为追查吴国探子一定很困难,想不到竟跟马市客栈又联系上了。”
钟会一怔,忙追问道:“东园命案我只是听了个大概,那婢女纺织如何能肯定是吴人行凶杀人?”刘伶道:“这个说来话长,钟司隶自可回官署查阅卷宗。”
邓义忽又插口道:“这个不难推知,据说王表是东吴皇帝孙权临死前指名追索的人之一。”
钟会大诧,问道:“你如何会知道这些?”刘伶转头瞪了一眼,道:“我刚才说什么来着?”邓义道:“是,属下这就自己出去。”微微欠身,从容走了出去。
钟会本想再追问邓义来历,料想刘伶也不会说实话,便道:“事情前后经过,刘先生都已经知道了,可有什么看法?”
刘伶愣了愣,道:“我一个酒鬼,能有什么看法?没什么看法。”又指着费运问道:“既然钟司隶已经知道他是蜀国探子,为何他人还在这里,没被逮进司隶府大狱?”钟会道:“这些案子能够真相大白,全是费运自己交代了出来,所以我想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刘伶便又问费运道:“郭丽醒来后并没有举报你,你本已完全逃脱了嫌疑,为何还要主动向钟司隶自首坦白?”
费运道:“郭丽知道沛娘打算要挟我后,很是担心,怕沛娘逼迫我去做不好的事,于是劝我向钟司隶自首,称钟司隶恢宏大度,一定会在司马大将军前力保我无事,我考虑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听从郭丽的劝告。”
钟会道:“我打算让费运继续用路遗的名字,保持目前的双重身份。”刘伶道:“钟司隶想利用路遗往蜀国那边放假消息吗?”钟会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等路遗伤好,我就会让他回马市客栈继续做伙计。”
刘伶闻言很是意外,道:“马市客栈出了这么多事,蜀、吴两国都有探子安插在那里,足见是龙蛇混杂之地,以钟司隶一惯之强硬做派,竟然不派人查封客栈吗?”
钟会道:“蜀、吴两国均选中马市客栈为联络点,盖因其地处闹市,人流最大,方便掩护。查封马市客栈不是什么难事,但蜀、吴探子的活动却不会就此绝迹,他们会转移到他处,或许东郊客栈,或许南市客栈,等等,再追查起来,未免费事,不如佯作不察,留下马市客栈这个窝点,为我所用。”
刘伶这才明白究竟,道:“钟司隶精练策数,深谋远虑,果非常人所及。只是刘某不明白,钟司隶为何要将这些告诉我?哦,我的意思是,既然钟司隶已然有了决断,为何还要叫我来,特意将这些事告诉我?”
钟会道:“这是郭丽坚持的。因为事情起源于贵府,她觉得刘先生有权知道真相。我思虑之下,也觉得有理。不过还请刘先生遵守诺言,不要再对外张扬。”
刘伶满口应了,遂拱手辞出。他见邓义仍候在门外,便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
邓义不动声色地问道:“刘先生怀疑我是受命来监视你的吗?”刘伶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邓义道:“我如果说不是,我确实只为替史沛洗脱冤屈而来,刘先生信吗?”
刘伶道:“你是不是喜欢史沛?如果你承认你喜欢她,我便会信。如果你否认,我不信你会不辞劳苦,四处奔波,只是一心要为她洗脱冤屈。”
邓义沉默片刻,拱了拱手,道:“先生保重,邓某告辞。”
刘伶叫道:“你不是说要跟在我身边保护我的吗?”邓义道:“刘先生根本就不信任我,我强行跟着又有何益?况且目下案情已然明了,司隶自会出动人马追捕寒江及其同党,先生危机已解,不必我再费心。”
刘伶笑道:“你要走也行,可别再暗中跟着我。”邓义道:“谨遵先生之命。”
刘伶道:“喂,站住!”邓义道:“先生还有何指教?”刘伶走到他面前,行了一礼,道:“谢谢你今日救了我。”邓义立即还了一礼,道:“我也曾起意要杀先生,今日之事,就当扯平,先生不必再放在心上。”
离开永和里,刘伶便即刻出城,回来东园,将马市客栈伙计寒江是吴人探子诸事告知了嵇康。嵇康正与毌丘甸、刘宝议事到要紧处,遂匆匆道:“那寒江一直混迹于市井中,是天下最好的隐身之处,官差怕是一时难以找到他。而且最好是抢在司隶之前寻到人,不然关于《原君书》一事,又要多一番口舌解释,纺织的盗窃罪名怕是也逃脱不掉。”
刘伶道:“莫非你想请张铁匠相助?”嵇康点点头,道:“市井之人,只有市井之人才能寻到。其实我们也不是要置寒江于死地,他是吴人,立场不同,各为其主而已,我们只要取回《原君书》即可。”
刘伶恨恨道:“那寒江还想杀我呢。”嵇康这才知道刘伶曾经遇险,又听说是为邓义所救,叹道:“此人心思当真捉摸不透。”
刘伶道:“我若是不知邓义效命于司马氏,从其谈吐行事看来,倒像是个刚直的男子,只可惜……”叹了口气,道:“你先进去谈正事吧,我走一趟铁匠铺。”
赶来铁匠铺时,正见到女扮男装的史沛一边挑选比划刀剑,一边向铺主张小泉询问什么。刘伶很是意外,忙奔过去问道:“沛娘是来找我的吗?”史沛也很惊讶,道:“我不知道刘先生会在这里呀,我只是来买把剑。”
张小泉颇不耐烦地道:“公子也不必再东挑西拣了,就买你手里这把吧。”史沛摇头道:“这把不好。”
刘伶既知史沛非但没有杀死朱葛恪,还与剑伤郭丽一事无干,又知道她要挟费运之事,不过是联手擒拿邓义,虽然而今事态有了变化,但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做过坏事,已对她大起好感,本想告明已知郭丽等案真相,但转念想到已答应了钟会不再外扬,反正官府也不会再因为伤人杀人罪名追捕史沛,不必再节外生枝。至于《原君书》一案,而今已有了明确要追索的人,如果张小泉肯出面相助,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所以也不必急在一时告知她情况。
史沛似乎也不着急,跟刘伶略略寒暄、打过招呼后,竟再无旁话,最终还是一把剑也没买,就此去了。
张小泉嘀咕道:“妇道人家,只看不买,以为挑鞋子呢。”又道:“刘先生,你随我进来,我有事告诉你。”
刘伶道:“怎么不见向秀?”张小泉道:“向先生早早离开了,好像说要去东园看看。” 刘伶道:“我刚从东园过来,没看到他呀。”
张小泉道:“不是说东园很大吗?错过了也说不准。刘先生,我有个问题,希望你老老实实回答我。”刘伶道:“张铁匠怎么这般严肃,出了什么大事吗?
张小泉道:“刘先生当初为何要搬离城中永和里旧宅,住到首阳山那么远的地方?”刘伶道:“呀,今日是什么日子,张铁匠是第二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张小泉神情愈发凝重,问道:“第一个问的人是谁?”刘伶道:“一个很奇怪很神秘的人。”
张小泉紧紧追问道:“什么奇怪的人,他什么来头?”刘伶道:“好吧,我实话告诉张铁匠,那人就是嵇康曾拜托你打探,那个会使邓氏刀法的男子,名叫邓义,应该就是奋威将军邓展之子。”
张小泉奇道:“嵇先生不是说那姓邓的是司马师手下吗?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起刘先生搬离旧宅一事?”刘伶道:“当时我跟邓义一道去钟府,正好我家旧宅就在附近,他就随口问了那么一句。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张小泉正色道:“刘先生,我昨晚真的去你那处位于永和里的宅子住了。先生不是说尊夫人一直说那处宅子有股浓重的杀气和血腥气吗?我想朱夫人是名相士之女,虽未习得相术,但想必仍有慧根,或许真是有什么鬼祟也说不准,于是四下仔细找了一番,还特意到对面钟府找下人借了铁锹锄头,最终发现后院小花园中,埋有一具骸骨。”
刘伶听闻自家旧宅后院挖出一具尸体来,登觉毛骨悚然,呆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小泉却不由分说,上前拉起刘伶便往外走,告道:“我没有报官,还将尸体重新用土浅浅掩住了,原是想找先生当面问清楚后再说,先生这就随我去看个究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