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还能听到琴声、歌声及长啸声,后来声音骤然歇止,大约那些人终于闹得累了,各自散去,东园陷入幽深的静谧中。于大地深沉、夜深人静时饮酒,总有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感觉,或者应该说世人皆睡唯我独醉,是一种极为惬意而从容的体验。不必回忆过去,不必计划未来,不为谁而伤心,不为谁等待,只活在虚浮的当下,醉于迷蒙的夜色。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曹植 《七哀诗》
刘伶听闻下药一事,不禁怔住。店家马昭更是目瞪口呆,问道:“嵇先生适才说的可是路遗?”钟毓皱眉道:“怎么又是路遗?”
马昭不知刘伶家中所发生之事,忙告道:“路遗是小店的伙计,不过已经有几天不见他人了。”又问道:“嵇先生是说,路遗还往什么地方下过药,跟这个浆水壶中的迷药是一样的?”嵇康点了点头。
钟毓忙道:“来人,立即快去逮捕路遗归案。”嵇康忙道:“不是路遗所为,前晚他人在首阳山刘伶家中,不可能到客栈杀人。”
刘伶见钟毓望向自己,只得道:“是,路遗前晚确实在首阳山,现在人都还在那里。不光是我、我妻子、阮籍还有司隶府的吏卒都可以作证。”
钟毓道:“那嵇先生所言路遗往酒中下药一事,又是怎么回事?”
刘伶料想此刻若是不说清楚,路遗难脱杀人嫌疑,便说了其人受灰衣女子沛娘挟持,往酒中下了药,将自己与阮籍等人药倒之事。
钟毓皱眉道:“灰衣女子原来叫沛娘!她剑伤郭丽一事,我已经听舍弟钟会提过,想不到此刻她又卷入了客栈命案。”
马昭道:“会不会朱葛恪朱客官在来客栈的路上,被这个叫什么沛娘的人盯上了,一直跟来客栈,找机会往浆水中下了药,再杀人夺走财物?”刘伶道:“但沛娘不像是为财杀人的人。”
钟毓好奇问道:“刘先生如何会知道?”刘伶不能提及沛娘是许允故人且与自己在松林会面之事,只好道:“我只是感觉。”
钟毓想了想,道:“我赞同刘先生的看法,沛娘不会为了财物杀人。料想这朱葛恪不是普通客商,身上必定有什么东西是那沛娘一定要得到手的,就跟她千方百计潜入刘先生家宅,要寻到什么要紧宝物一样。”
刘伶“呵呵”两声,道:“对我而言,我刘家最要紧的宝物就是酒,沛娘偏偏要往酒中下药,也可谓十分败兴了。”
钟毓笑问道:“那么《原君书》呢?那可是朱相士的心血之作,也不算宝物吗?”刘伶叹了口气,道:“书已失窃,心中之痛,心中之痛,不可再提。”
钟毓着意抚慰了刘伶几句,又沉吟道:“依照当日情形来看,《原君书》应该是被黑衣男子拿走了,但沛娘并不知道这一点,不然她不会胁迫路遗往酒中下药,再一次潜入刘府。”
刘伶与嵇康对视一眼,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听钟毓的口气,分明是不知道黑衣男子是司马氏一方的人,他不知道,就表明钟会也不知道了。
嵇康忽问道:“刘伶家中的案子,发生已有几日,为何还不见司隶府发出通缉告示?”
钟毓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舍弟这两日人一直在大将军府,协助司马大将军处理王中领军后事,回头我见到他,一定会问问他。刚好沛娘同时涉及两桩案子,可以由廷尉、司隶联合追捕。”
嵇康点了点头,又饶有兴致地到客栈四处看了看,这才离去。
离开马市客栈,嵇康便与钟毓辞别,与刘伶径直回了铁匠铺。向秀已带着路遗佩剑回来,嵇康忽改了主意,道:“虽然这柄蜀剑足以向张铁匠交代,但我却没有付出什么努力,太过敷衍。刘兄,你不妨带着这柄剑回首阳山,还给路遗,就说是你出钱赎了它,不必提我。”刘伶见好友主意已决,便满口应了。
又议及沛娘杀死朱葛恪一事。嵇康道:“这里面尚有蹊跷之处。按照路遗的说法,当晚刘兄和阮籍被药倒后,沛娘便进了刘府,找寻了一遍后,便又离去。她快马赶到东郊马市客栈附近,跟踪朱葛恪,设法杀人夺物,时间上倒也来得及。”
刘伶道:“但次日沛娘又赶到黄公酒垆附近,在竹林中与路遗会面,听起来像是个飞人。”
嵇康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如此体力,怕是只有张铁匠这样的健壮男子才能做到。”刘伶道:“沛娘既是习武之人,体格异于常人,也未可知。”
嵇康道:“就算如此,还有一件事我想不通,沛娘趁我离开客栈后,潜入房间,越窗隔壁,杀了朱葛恪,我相信她有这个胆量和能力,但往浆水中下药,这可就有些难处了。”
事先往浆水中下药,无非是怕朱葛恪惊觉,做不到悄无声息地杀人。但既然得借助嵇康房间才能进入朱葛恪房间,下药必定是在店家马昭送浆水入房间前。然确实如嵇康所言,下药实际上有很大的难度——
浆水盛放在厨下大缸中,客人需要饮用时,伙计会随手取过一旁橱柜中的陶壶,再用木勺舀取浆水,盛满陶壶,给客人送去。嵇康到厨下看过,已确认大缸的浆水中没有下药。而根据店家马昭的说法,当时伙计张亮盛好浆水后,便将陶壶交给了他,他再亲自送去了朱葛恪房间。陶壶从伙计张亮到店家马昭之手,再到朱葛恪房间,未经过旁人,沛娘根本没有机会下药。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沛娘事先将迷药下在了陶壶中。橱柜中的陶壶虽然摆放得整齐,但却有数排之多,伙计也许有自己的规律,先取离自己最近的,或是取最下面的,但沛娘又怎能事先知道呢?她如何能肯定,伙计一定会取到她下了迷药的那把壶?
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既然沛娘交给路遗的迷药与浆水中所下之药一样,事情必定与沛娘有关。天下药粉虽多,气味一模一样的,几乎没有。
刘伶听了,亦觉得有理,道:“沛娘往陶壶下药一事,确实有些说不通。莫非嵇康君怀疑马市客栈中有沛娘内应?或许就是店家马昭所为?嵇康君既有疑问,为何不当面告诉钟廷尉?”
嵇康道:“那样的话,马市客栈就会立即被查封,店家及所有伙计等均会被逮捕下狱审问,由此闹得鸡犬不宁。万一我想错了呢?那可就害惨了店家。马市客栈早在文皇帝重建洛阳城时便已经存在,我可不想这样一家传了几代人的老店毁在我手里。”
刘伶道:“或许跟店家无关,只是他手下伙计私下所为呢?马市客栈算是大客栈,雇的人手不少,难免良莠不齐。路遗本是逃亡军士身份,不也混在客栈做伙计吗?”
嵇康摇头道:“这件事既然跟沛娘有干系,就不能轻举妄动,万一攀连出沛娘与许允有故,司马师趁机大兴冤狱,借此机会将他上次勉强放过的许允子嗣一并铲除,我可就是大大的罪过了。”
刘伶闻言悚然而惊,道:“早知牵扯可能这么大,嵇康君为何还要当面道出浆水中的迷药跟沛娘交给路遗的是同一种?”嵇康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必须得拿此来试探钟毓,好大致推测出沛娘的身份。”
刘伶全然糊涂了,问道:“怎么叫没法子?此话到底何解?”
嵇康道:“钟会何等雷厉风行之人,竟然拖延了两日,没有发出对黑衣男子和沛娘的通缉令。黑衣男子的身份,我等基本已能够确认,钟会为人机警,应该也能大致猜到。这是上不了明面的事,钟会心中很清楚,所以他不会当面去问司马氏,但也不敢得罪对方,只能将黑衣男子盗书一事按了下来。那么沛娘何以也平安无事呢?她的罪名可是剑伤郭丽。”
刘伶道:“不错,钟会对郭丽可谓关爱之极,而今郭丽身份又是如此显贵,他该尽心巴结才是,如何会拖延不办,不尽心追捕凶手呢?莫非钟会认定沛娘身份亦非同一般?”
嵇康道:“刘兄想想看,黑衣男子既是司马氏一方的人,而沛娘要杀他,他为何还要反过来救她?”
嵇康道:“可沛娘明明跟许允有旧呀,阮籍亲眼见到她在许允墓前拜祭哭泣,如何会是司马氏一方的人?”嵇康道:“这并不矛盾。就以大将军司马师举例,他的结发妻子是夏侯徽,既是曹魏一方的人,又是司马一方的人。”
向秀忽插口道:“夏侯夫人可不算司马氏一方的人,她早年中毒而死,旁人都说是司马师亲手杀妻。”
嵇康道:“不管怎么,我担心事情错综复杂,将来牵扯太大,所以没有当场说出对店家或是伙计的怀疑,打算先查清楚再说。另外,我怀疑路遗多少对这件事知情。”
刘伶道:“路遗人一直在首阳山呀。他是曾经回城一趟,就算顺路去过马市客栈,可那时朱葛恪已经死在房中了,只不过还没有被人发现而已。”
嵇康道:“我的意思是,路遗也许知晓下药这件事,但并不知道会闹出人命来。”见好友满头雾水,便进一步解释道:“刘伶君想想看,路遗受沛娘挟制,不得不遵其命行事。之后朱葛恪于客栈房间闭门被杀,沛娘虽是行凶者,却还有一个下药的帮凶,而这个帮凶一定是客栈内部的人。路遗也算是客栈内部的人,会不会……”
刘伶恍然道:“我明白了,嵇兄怀疑沛娘是以路遗的名义利用了其他伙计,令其将迷药事先投入了陶壶中。”
向秀道:“又或许还有别的可能,譬如伙计在盛好浆水后,被什么事情转移了注意力,壶离过手,一直在暗中窥测的沛娘趁机将迷药下在浆水中。”
嵇康摇头道:“不,我觉得伙计下药的可能性更大。当晚我入住马市客栈时,迎我的是店家和一名叫张亮的伙计,而我离开客栈时,牵马的却是另一名伙计寒江。适才在客栈时,我特意问过店家,张亮和寒江均是前晚当值伙计,偏偏张亮昨日和今日都请了假,再未出现过。而这个张亮,刚好跟路遗私交不错,两个人平日有事,便常由对方代值夜班。”
刘伶道:“如此说来,张亮嫌疑最大,但也是被沛娘胁迫。”
嵇康道:“正是这个意思。”朝外面看了看天道:“时辰不早,我还要赶去平乐观接师父回来。刘伶君,你不妨先回首阳山,将朱葛恪命案告知路遗,看他有什么反应。再打听一下客栈上下人等,有没有谁可疑,尤其是前晚值夜的伙计,但不要提我们已怀疑到是张亮下药。至于黑衣男子的身份,一旦山涛那边有消息,我会及时知会你。”
刘伶应了一声,取了长剑,正要离去。向秀忽道:“刘兄以前住在首阳山,只是图个清净,目下既然有事,何不搬回城中?联络也好方便些。”
刘伶笑道:“我妻子不愿意回去城中旧居,说有杀气和血腥气。她目下住在吕安东园,由徐夫人照顾。等到郭丽被人接走安置,我也打算先搬去那里,等我妻子生产完再说。”
向秀道:“好啊,东园可就近多了。王道长兄弟不是都打算住到那里吗?吕安本人也要到了,到时可就热闹了。”
刘伶笑道:“有时候清净些好,有时候热闹些好。这次我倒盼着热闹。我一会儿路过黄公酒垆,让狄希明日先送一车酒去吕府。”
向秀是“竹林七贤”中唯一不喜饮酒者,闻言不禁咋舌,道:“我竟是不知现下买酒不是论斗,而是论车了。”刘伶笑答道:“酒者,圣人贤人也,圣贤当然是越多越好,车载胜过斗量。”
向秀知道刘伶引用了“清圣浊贤” 的典故,也不道破他是在偷换概念,只摇了摇头,又取过一柄刀,道:“这刀是嵇康打的铁,我淬的火,未必好用,但正如刘兄所言,做个摆设倒还不错。”
刘伶哈哈大笑,满口谢了,将刀接过来挂在腰间,这才动身出发。
出来时,铁匠张小泉正好回来,一眼望见刘伶手中长剑,问道:“那不是路遗的佩剑吗?”刘伶道:“是,路遗为了给郭丽买药,抵押给了店铺,嵇康替他赎了回来。”
张小泉道:“嵇先生果真是个面冷心热的奇男子。刘先生,这柄剑是好剑,你可小心些,千万别弄丢了。”又指着刘伶腰间道:“那是一把什么刀?”刘伶乐滋滋地道:“嵇康和向秀打的,怎么样,不错吧?”
张小泉拿起来掂了一掂,道:“这刀后面重了半分,根本就不平衡,哪能叫刀?好在也只是给刘先生装装样子,要是拿出去卖,可要砸了我张铁匠的招牌了。”
刘伶笑道:“我是装样子没错,但所谓名师出高徒,嵇康、向秀是张铁匠的学徒,刀打得不好,究根溯源,到底要怪谁呢?”
张小泉一怔,随即摇头道:“我就知道不能跟你们这些名士吵嘴,我总是会落下风。”
刘伶一路快马加鞭,到首阳山时,天光已暗。刚驰近黄公酒垆,便听到东首竹林中有厮杀声。刘伶大吃一惊,见店家狄希正站在门前,忙跃下马,爬上坡问道:“出了什么事?谁在竹林中打架?”
狄希道:“我也不知道。刚刚路遗来过,买了一些肉品菜蔬。他刚离开,竹林中就传来乒乒乓乓之声,然后在我这里喝酒的守陵军士就全冲出去了。”
刘伶道:“守陵军士,是守卫故大将军司马懿陵墓的军队吗?听说他们驻扎在北山,来这里可不算方便,得翻山越岭呢。”
狄希道:“他们也不是常来,偶尔来。对了,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刘先生,死去的那位司马懿大将军不是不起坟茔、不植树、不合葬吗?旁人也不知道他的坟墓在哪里,何以还要派一支军队守在山中?”
刘伶道:“爱折腾呗,显示与众不同。对了,店家怎么不去竹林看热闹,不好奇吗?”狄希摇头道:“我看过的热闹已经够多了。”又转头叫道:“阿望,天快要黑了,酿酒的曲子准备好了吗?”
刘伶又等了片刻,听到竹林中惨叫声连连,最终还是按捺不住,道:“不跟店家瞎扯了,我得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待赶去竹林,却被狄希一把扯住。狄希肃色道:“来酒垆饮酒的军士不少,但打了这么半天,也没消歇下来,可见对方也不是吃素的。刘先生不会武艺,去了也是白去。还是先留在这里,等他们打完再说。”
刘伶跺脚道:“万一对方赢了,军士都被杀了,还是会冲你我来呀。”狄希道:“应该不会是这种局面吧。军士足有十二三人呢,至少数目上占了绝对优势。”
刘伶道:“店家知道盗贼人数少吗?”狄希答道:“不知道啊,我瞎猜的。这里虽是山林之地,究竟还是靠近京畿,又素是达官贵人爱光顾的游览胜地,天子脚下,哪里忽然冒出那么多盗贼来?”
刘伶蓦然得到提醒,“哎呀”一声,挣脱狄希掌握,一路下坡过桥,冲到竹林边——却见林中躺着数具尸体,还有受伤的军士在血泊中呻吟。路遗亦受了重伤,歪在一棵粗竹上,身边散落了一地果肉蔬菜。
刘伶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眼前更是挂着一只触目惊心的断手,手中还握着兵器,一时胸口热潮翻涌,差点儿就要呕吐出来,强忍着吞了口唾沫,上前扶正路遗,问道:“出了什么事?这些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你?”路遗道:“他们……”
忽听到背后有金刃破空之声,即便刘伶不会武艺,也立时猜到有人正提刀斩向自己,一时浑身发麻,动弹不得,暗叹道:“想不到我刘伶竟然不是醉死,而是被人自背后斩死!”
只听见“铛”的一声,暗林中火光迸射,却是酒垆店家狄希赶到,及时将袭击者的兵器挑开,用的正是刘伶挂在马鞍上的路遗的佩剑。袭击者也不是盗贼,而是一名军士。狄希忙告道:“这位是刘伶刘先生,家住附近,不是盗贼。”那军士这才讪讪退开。
此刻竹林鏖战已接近尾声,盗贼虽然凶悍,然军士终究还是在数目上占了优势,随着一声惨叫,最后一名盗贼终被了结。
刘伶险些被军士误杀,惊出了一身冷汗,等到竹林交战歇止,这才回过神来,又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路遗努力吸了一口气,答道:“我也不知道……他们身份……他们向我打听刘先生住处,我见他们不像好人,推说不知,不想他们追了上来,举刀欲胁迫我带路,我……我跑进了竹林……”
狄希道:“幸亏今日有军士在酒垆饮酒,不然不光路遗,怕是小店也连带着难逃这些盗贼毒手。”
路遗见刘伶仍在发愣,忍不住出言提醒道:“刘先生,这些盗贼要找的人其实是你。”
刘伶“哎哟”一声,忙站起来招手呼叫军士,道:“快,来几个人跟我到我家去。”
领头军士郭如道:“我们是守陵军士,只听命于司马大将军,为何要听你的?况且我们自己也折损了人手,须得带着死伤者回营。这里的事,还是等官府派人处置吧。”
刘伶跺脚叫道:“别走,别走!我家躺着的是郭丽呀,郭修之女。”
郭如人一直在首阳山,消息闭塞,尚不知郭修行刺蜀国大将军费祎一事,道:“是中郎将郭修吗?他不是早投降蜀汉了吗?”
刘伶道:“笨人啊,郭修是伪降,目的就是行刺蜀国重臣,他杀了蜀国大将军费祎,而今已受朝廷追封为长乐乡侯。”又指着林间盗贼的尸首道:“这些人多半是蜀汉安插在洛阳的探子,赶来要郭丽的命。”
郭如大概听明白了,忙留下几人守在林间,自己率人随刘伶赶来刘府。所幸郭丽并未出事,倒是守在刘宅的司隶吏卒见到全副武装的军士杀气腾腾地赶到,吓了一跳。郭丽听闻有人要来杀自己,路遗更是因此受了重伤,当即两眼一黑,又晕了过去。
刘伶忙指挥吏卒将郭丽抱回床上,连连摇头道:“受不了,实在受不了。”叫过一名吏卒,道:“你,现下就出发,连夜赶回洛阳城,请钟司隶明日派车驾来接走郭丽。自从她成了乡侯之女,我这里就再也没安生过。照这样发展下去,郭丽没死,我倒是惊吓出一身大病了。”
吏卒迟疑道:“天这么黑,路又不好走,还是等明日一早再出发吧。”刘伶道:“今日歹人未能得手,明日说不定会再派人来,郭丽出了意外,是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吏卒本就是受命看护郭丽,而今郭丽虽然无事,路遗却躺下了,若不是军士侥幸出现,怕是郭丽连同他自己也一命呜呼了。听刘伶说歹人还可能再派人来行刺,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去了。
过了半个多时辰,狄希与郭如手下军士摸黑将重伤的路遗抬了过来。狄希道:“路遗非要回来这里不可,说是怕郭丽再出事。”又递了一瓶药过来,道:“这是小店里备用的金创药,不是什么好药,先凑合用吧。”
路遗人早已昏迷不醒,郭如既是军士,略通处理外伤之法,当即取酒喷了路遗伤处,用针线缝合了伤口,再敷上金创药,以布裹好。
郭丽一醒,便挣扎着赶来探视路遗,见其面若金纸,奄奄一息,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当即扑到榻边哭道:“对不起,路遗哥哥,都是为了我,你才会……”
刘伶忙上前扶起郭丽,告道:“令尊刺杀了蜀国大将军,蜀人恨他之极,娘子是郭将军爱女,蜀人必要杀你而后快。我这里地处偏僻,歹人容易下手,而我刘伶也没有能力保护你,所以我已经让人回城知会钟司隶,请他明日速速派人接你回城。”
郭丽道:“那么路遗哥哥呢?”刘伶道:“路遗伤得这般重,须请好大夫医治,最好也跟你一道回城安置。”
那些救了路遗的军士本是闲极无聊,又渴慕黄公酒垆美酒,遂偷空溜了出来。守陵长官倒也罢了,若是被大将军司马师知道,必受责罚。然首阳山出了这么大的事,军士亦有死伤,瞒也瞒不住。郭如不免很是惴惴不安,特意过来,向刘伶请教对策,道:“久闻七贤都是当世高人,还请刘先生给出个主意。”
刘伶道:“若不是郭君及手下出手,路遗和郭丽早就死了,怕是那两名司隶吏卒和我自己也难逃毒手,你们救了路遗,等于救了我,我当然要帮忙。不妨这样,就说诸位是我请来的,因为担心蜀人要对郭丽不利,又一时不及回城请兵,只好就近叫了守陵军士。郭君带人赶往我家时,正好在竹林遇到盗贼围杀路遗,所以才出手阻止,如何?”
郭如大喜过望,道:“多谢先生,就这般说。”又道:“刘先生请安心去睡吧,我会安排人四下防守,直到明日司隶派人来接手为止。”
刘府上下手忙脚乱,一直在刘伶房中昏睡的阮咸居然此时方才醒来,施然出来,抬头看了一眼,道:“天色居然又黑了,还是明日再回城吧。”竟又回房倒头睡下。
刘伶叫道:“你小子睡了一整天,不饿吗?”阮咸答道:“饿是饿,可吃饭太麻烦了,要动手,要张嘴,吃了还得拉。”
刘伶道:“不吃最省事,小心饿死你。”忽见狄希人还在院中,正朝自己招手,便走过去作了一揖,谢道:“今日多亏狄店家手快,救了我一命,不然我就糊里糊涂地死在那名莽撞军士的刀下了。”
狄希摇了摇头道:“我跟来这里,不是讨要刘先生谢字的,而是有消息相告。死在竹林间的五名盗贼,我全部认得,都是东市福来米店的伙计。”
刘伶先是一怔,随即道:“那么福来米店应该就是蜀国设在洛阳的联络点了。”
狄希道:“小店酿酒用的大米,通常都是在这家米店购买,那五名伙计都曾往酒垆送过货。我有点奇怪的是,他们既是冲郭丽娘子而来,想要打听刘先生住处,为何不到我店里询问?那不是更熟门熟路吗?”
刘伶道:“或许这五人本打算来酒垆问路,只是先看到了路遗。他手里提着肉菜,一望就是住在附近的人,当然是个合适的人选。又或许这五人因为跟狄店家熟识,怕日后事败,会牵连到你,所以特意找个不相干的人问路。狄店家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
狄希想了想,歪着脑袋道:“前者吧。”想到酒垆附近刚刚发生格斗厮杀,有些担心儿子狄望一人在家不安全,遂拱手告辞。
一直到次日正午,司隶府的大队人马才陆续赶到,用软担架将郭丽和依旧昏迷的路遗抬了,到黄公酒垆再换车马。刘伶和阮咸也随着车驾一道回城。到东郊时,刘伶与众人分手,径直赶来马市客栈。既然路遗重伤不醒,难以探听朱葛恪一案的线索,便只能去找与他交好的伙计张亮了。张亮在命案当晚当值客栈,后来便请假不至,若说他没有涉入其中,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到东市时,却见司隶吏卒已然封锁了福来米店。刘伶忍不住上前探听,方知官兵赶到时,米店已人去店空,店家等人均已逃得干干净净。料想这家店上下人等都是蜀人奸细,不见派出去的五名伙计回来,便料到已然失手,干脆连夜逃亡了。
马市客栈店家马昭正因为福来米店被查封,得再找米源而发愁,忽见刘伶赶来打听伙计张亮住处,很是惊异,问道:“刘先生找张亮做什么?”刘伶道:“路遗托我给张亮带个话。”
马昭道:“路遗还在首阳山刘先生宅第吗?他既与多起案子相干,官府为何还没有逮捕他?”刘伶笑道:“这个嘛,店家得亲自去问钟司隶或是钟廷尉了。”
马昭见刘伶似是不愿多提,便也不再追问,告道:“张亮住在洛水边一条破船上。先生若是看到他,叫他快些回来客栈。这么多告假的,客栈都快忙不过来了。”
来到洛水边时,正好见到有洛阳县差役从河中捞起了一具浮尸。刘伶心中一沉,暗道:“不好,死者该不会就是张亮吧?沛娘胁迫他下了药,而今怕事情败露,又杀他灭口。若不是嵇康善于闻药,发现浆水和酒坛中是同一种迷药,可就被她彻底瞒过了。”一念及此,忙挤过围观的人群,问道:“死者是谁?姓甚名谁?”
差役见发问的是个模样猥琐的丑陋男子,便不耐烦地道:“没看到死者头没了吗?谁还能知道他是谁?”
刘伶也不计较差役的蛮横无理,告道:“这个人极可能叫张亮。”
差役大奇,忙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刘伶道:“因为张亮连着两天没去客栈当值,我来寻他,他人……”
差役忙问道:“张亮人不见了?”刘伶道:“这个嘛,我还没到过张亮住处。”差役立即嘘声道:“那你跟着瞎起什么哄?快些让开,别耽误洛阳县办案。”
刘伶道:“这个人如果真是张亮的话,便关乎廷尉府正在调查的一桩杀人命案,差役君不妨将尸首直接送去廷尉府,请钟廷尉设法确认死者是不是张亮。”
差役狐疑道:“你认得钟廷尉?”刘伶道:“算是认得吧。”
差役一听刘伶搬出了廷尉府,不敢怠慢,忙问道:“先生是要去张亮家中查看吗?小臣陪先生一道去。”
差役当然不是真心关切刘伶,而是想将刘伶拉在身边——如果刘伶所言不虚,无头尸首与廷尉府所查命案有关联,于差役而言,便是大功一件,至少可以在廷尉府长官钟毓面前好好露个脸。如果刘伶所言是假,廷尉府怪罪下来,差役也可以将责任尽数推到刘伶身上。
刘伶不通世务,一时哪里想得到这狡猾差役的机敏心思,连声道谢。那差役遂命同伴先将尸首抬去廷尉府,自己陪着刘伶来破船寻找张亮。叫了几声,不见人应,差役遂跳上船去,亦是空无一人。
差役道:“怕是天冷,这人临时住到别处去了。”刘伶道:“没听说张亮还有别的住处啊。”差役道:“但是看这情形,已经有几日没人回来了。”
刘伶忙问道:“适才那无头尸首,人大概是什么时候死的?”差役道:“尸首被河水浸泡过,已然肿胀,不好说。但以小臣往日经验来看,大概也有两三日了。”
刘伶心中愈发肯定死者就是张亮,心道:“一定是沛娘当晚胁迫张亮往浆水中下了药,后来又干脆杀了他灭口。为了防止尸首被人发现后认出身份,便将首级斩下扔掉。”但心中仍抱有一丝希望,企盼死者不是张亮,又问道:“据差役君的经验,杀人行凶者斩首抛尸,通常会将人头藏在哪里?”
差役道:“人头当然也是就近抛进河里。尸首会浮起来,人头则会沉入水中,肯定是捞不到了。要辨别身份,只能设法请熟识死者身形的人来辨认。”又道:“既然先生认为死者是张亮,等于解决了一大半难题,只需要找熟悉他的人来认尸便是了。”刘伶踌躇道:“只能如此了。”
来到廷尉府时,廷尉府长官钟毓正亲自等在堂前,忙告道:“我接到下吏禀报后,便立即派人到马市客栈去请店家了。”又问道:“听说首阳山昨日傍晚又出了事,刘先生可还好?”
刘伶摇头道:“不怎么好,我已经连着几日没睡过好觉了。好在郭丽和路遗都被令弟钟司隶派人接走,我也算舒了一大口气。”
等了半个多时辰,马市客栈店家马昭满面惶恐地赶到,奉命到殓房认尸后,出来后脸色如土,话也说不出来。钟毓再三催问,他才结结巴巴地禀告道:“虽然没有了首级,但就服饰身形来看,分明是张亮无疑。”
钟毓忙问道:“朱葛恪入住客栈当晚,张亮穿的可是这身衣裳?”马昭道:“是啊。”
钟毓道:“我记得马市客栈伙计是统一服饰,而且每日服色略有区别,五日一轮,可是这样?”马昭道:“是,钟廷尉好眼力,好记性。”
刘伶道:“这么说起来,张亮应该是朱葛恪被杀当晚就被人杀死灭口了。”马昭道:“可是为什么会有人要杀张亮灭口?会不会因为他做了凶手内应,往朱客官浆水中下了迷药?”
钟毓道:“这件案子尚未开堂,不能妄下断言,等正式审理时,本廷再传你上堂作证。但在那之前,切不可将相关案情随意告知他人。明日我会派人到客栈,解了那两间客房的封条,你便能自行安排处置。”马昭应了,又是磕头,又是道谢,这才退了出去。
钟毓又命左右退出,请刘伶到偏厅坐下,道:“朱葛恪命案看起来已然明朗,是那沛娘盯上了朱葛恪,又以手腕迷惑客栈伙计张亮将迷药下入浆水中。她再经隔壁房间进入房内,将其杀死,夺走行囊。随后设法将张亮诱到洛河边,将其杀死,斩下首级,再将首级和尸身均抛入洛河中。尸身可能成为浮尸,被人发现,但首级却会沉入水底,再不见天日,如此,再也没有人发现她的秘密。”
刘伶问道:“钟廷尉如何知道沛娘是将张亮诱到洛河边杀死?”钟毓道:“那沛娘虽然武功高强,究竟还是女子,如果在客栈附近杀人,处理尸首会比较费劲。洛阳城内外巡防甚严,万一她被人撞见,不是前功尽弃?”
刘伶道:“那么钟廷尉适才为何不向店家马昭问清楚,张亮是何时离开的客栈?也就是说,马昭最后见到张亮是什么时候?又为何不派人到洛河边寻找血迹,以确认杀人现场?”
钟毓道:“这个嘛……”踌躇了好大一会儿,道:“钟刘两家渊源很深,我便直言了。刘先生可还记得,当日嵇先生曾问,为何明知是沛娘在贵宅行凶剑伤了郭丽,舍弟却没有发出追捕公文?这件事,我已然问过了。”
原来钟毓当晚回家,先质问弟弟为何不尽快派人追捕盗走《原君书》的黑衣男子。钟会却回答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他怀疑黑衣男子是大将军司马师一方的人,只不过没有真凭实据。之前中领军王肃将死,还坚称相士朱建平推算他会位至三公,他命数未尽,这件事早为京师权贵知晓。偏巧这时出了刘府失窃事件,钟会一听到王肃病殁的消息,便怀疑是其女婿司马昭派人盗取了《原君书》。但这是见不得光的秘事,他不能去问司马氏或是王氏任何一方,哪怕试探也不行。既然目下王肃已死,想必《原君书》亦已为其陪葬,钟会怎敢盲目发出通缉告示,大张旗鼓地追索黑衣男子下落,由此得罪司马、王氏双方呢?
钟毓一时默然,思虑许久,亦觉得弟弟的推测有理,便又询问灰衣女子沛娘一事。钟会道:“我虽不知沛娘来历,但也不能轻易派人追捕。”说了当日在刘宅后院三方缠斗时,黑衣男子几次力救沛娘之事。又道:“黑衣男子是司马大将军手下,反过来要救沛娘,兄长说她会是什么人?”
钟毓吃了一惊,问道:“阿弟认为沛娘也是司马大将军的人?但她为何一心要杀黑衣男子呢?”
钟会摇头道:“这个嘛,我也不知究竟,想必内中自有玄机。我当然也想查明真相,但风险太大,只能暂时按住,姑且看司马大将军那边如何反应。而今郭丽身份地位大不相同,若是司马大将军恼恨沛娘伤人,下令务必缉捕归案,那就表明沛娘与司马大将军无干,司隶府再发出通缉告示也不迟。”
谈话就此结束,兄弟二人再不提相关案情半句。虽然钟毓心中打鼓,想要置身事外,但他毕竟是名家之后,既然当面答应了要帮嵇康询问弟弟,觉得还是应该给对方一个交代,遂趁今日刘伶来到廷尉府之机,将钟会所言和盘告知,令刘伶就此息了追查《原君书》的念头,不要再向司隶施压。又请刘伶将这番话转告嵇康,算是对其当日询问的答复。
关于黑衣男子及沛娘身份,嵇康、刘伶等人已大致推实,与钟会所测不差,刘伶并不惊奇。但钟毓明知不闻不问佯作不知方是上策,却仍不避嫌疑,将这番话告诉了刘伶,他一时倒也颇为感动,当即作了一揖,道:“多谢廷尉君实言告知。说实话,我府上近来发生了太多事,我妻子亦是临盆在即,我焦头烂额,完全没有精力顾上《原君书》一事。既然目下廷尉君阐明了利害,我自会好好掂量。”钟毓道:“好说,好说。”
辞出廷尉府,刘伶猜测因为沛娘身份成谜,廷尉府暂时不会再追查朱葛恪及张亮命案。他之前听说沛娘与许允有旧且矢志复仇时,以为她是个有情义有担当的女子,而今一再见证其恶行,不免生了极大的厌恶之心。但就算这女子是个穷凶极恶的大恶人,朱葛恪及张亮命案仍有诸多疑点——
沛娘当晚先在首阳山刘伶家中,等路遗用迷药将众人迷倒后,在刘家翻找了一通什么,再赶来马市客栈杀人。她既早知路遗是逃亡军士的身份,并用这一点要挟过他,想必也捏住了张亮什么把柄,或是干脆利用张亮与路遗的关系,用是否告发路遗来威逼其就范。张亮将迷药下入浆水中时,沛娘人应该已经到了客栈,那时已是后半夜,她杀死朱葛恪后,再赶回首阳山,好按照约定与路遗在竹林见面。这一来一回,时间极为紧促。之前嵇康等人便已觉得如此高效地在东郊与首阳山之间来回奔波,完成这两件事,可谓飞人,极难办到,而今更是要加上引诱张亮到洛河边杀死灭口一条,愈发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其一。
其二,沛娘既事先让张亮将迷药下入浆水中,势必已决定要在当晚对朱葛恪动手。如果不是嵇康凑巧离开了房间,她又预备如何进入朱葛恪房间呢?朱葛恪住在二楼北面最里面,窗外恰好是个牲口棚,棚是草棚,顶层软塌,难以攀登立足。一定要攀爬的话,她只能从屋柱攀爬上二楼,经过北三、北二嵇康房间,这才能抵达北一朱葛恪房间。期间需要经过两个窗口,且房中均有住客,是不是风险太大?
当然沛娘也可以用后来店家马昭进入朱葛恪房间的方法,以剑伸入门缝,斩断门闩进入,朱葛恪本人已中迷药,不会因此而惊醒。但南一房间与朱葛恪房门正对,亦住有房客,马市客栈又是大店,昼夜有伙计值守,走廊通宵点有灯火,沛娘公然来到朱葛恪房前,斩门而入,听起来比攀爬屋柱后连续经过两扇窗户还要冒险。
或者沛娘一开始计划令张亮深入参与,打算利用其伙计身份从正门而入,如斩断、拨开门闩之类。但后来张亮告知隔壁嵇康离去,沛娘觉得从隔壁房间进入是个更好的法子,遂临时改变了计划。嵇康也曾提过,他入住客栈时,牵马到后院的是张亮,但他离开时,却是另一名伙计寒江牵马出来。当时店家马昭刚为朱葛恪送去浆水不久,想必张亮因为必须得照应躲在暗处的沛娘,一时没有露面。
还有一点,沛娘又为何要杀张亮灭口呢?她手段高明,既能控制住路遗,令他为她办事,又怎会掌握不了张亮呢?路遗是前中郎将郭修部属,隐匿逃亡几年,又身怀不凡武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张亮若有他的本领,又怎会轻易被沛娘杀死灭口呢?还是如同沛娘在松林告知刘伶的那般,她想利用路遗的身手,与其合力对付黑衣男子?但既然如此,她更需要笼络路遗,又何须在关键时刻杀死他的好友张亮呢?
刘伶心中疑虑甚多,但料想即便将疑点告知廷尉钟毓,钟氏忌惮沛娘身份,也不会当回事,不如干脆不提,自己想方设法查个清楚明白。
到南郊铁匠铺时,已是日暮时分。向秀正与铁匠张小泉一道挑选铁石,见好友闷闷不乐,便走了过来,问道:“瞧刘伶君这晦气神情,莫非府上又出了事?”
刘伶道:“出事了是不假,我不快乐不是因为那件事,而是因为马市客栈的一个伙计。”大致说了经过,又道:“我今日到洛河边去找张亮,见到洛阳县差役从河中捞起来一具浮尸。那时我隔得尚远,却立时便猜到死者可能是张亮。后来虽然证明被我猜中,但我这心里很不好受。”
向秀便道:“刘伶君要不要学着打几下铁?再大的怒火,再大的怨气,也会随着铁锤砸下而烟消云散。”
刘伶闻言忍不住笑道:“有向君这般安慰人的吗?”又左右望了一眼,问道:“嵇康人呢?”向秀道:“嵇康陪着王烈、王表道长住在东园呢。吕安人也到洛阳了。”
刘伶道:“向君为何不去东园?你不是一向与吕安最合得来吗?”向秀道:“嗯,合得来是合得来,但还是不去吧。”
刘伶道:“吕安既然人到了京师,总该聚上一聚。我今晚也要住去东园,你跟我同去好了。”向秀仍然答道:“先不去。”刘伶不免很是奇怪,也不好多问。
忽有车驾驰近铁匠铺,有人从车上跳了下来,却是山涛次子山淳。山淳颇有其父淳厚温雅风范,一一见礼后,这才问道:“父亲大人命我来请安,嵇先生人呢?”刘伶道:“嵇康人在东园,我正要过去,山公子既要找他,不妨一道吧。”山淳道:“父亲大人交代过,见不到嵇先生,找刘先生也是一样的。
刘伶闻言,猜及是嵇康托付山涛之事有了眉目,便引山淳入内。张小泉不满地叫道:“喂,我这铁匠铺成了你刘家客堂了?刘先生在城中有豪华宅子,为何不回去?”刘伶笑道:“我喜欢张铁匠这里,张铁匠若看得上我那处空宅子,请随意去住便是。”
张小泉闻言喜道:“刘先生此话当真?”刘伶道:“当着向秀和山公子的面,还能有假吗?我和我妻子早已不住在那里,也不打算再回去住,但那宅子是我岳父留下的,还是当年文皇帝的赐第,也不能变卖。难得张铁匠喜欢,就当自己家好了,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张小泉当即点头道:“那好,我今晚就去住住看。听说永和里住的权臣贵戚,我也得尝尝跟这班人平起平坐的滋味。”又问道:“门没锁吗?”
刘伶摇头道:“没锁,家什都搬去首阳山了,就剩一处空宅,锁它作甚?难道还担心梁上君子光顾吗?那可是永和里,除了皇城,就数那里治安巡防最严。”忽又想起窃走妻子嫁妆逃走的仆人阿诚来,不禁叹了口气。
张小泉道:“怎么了?”刘伶道:“没什么,我妻子一直说老宅有杀气和血腥气,张铁匠可得小心些。”张小泉笑道:“那我愈发要去住住了,我可不信邪。”
刘伶自引山淳进来后堂,掩好门窗,这才收敛笑容,问道:“是不是嵇康所问之事有了结果?”
山淳告道:“也不算有了结果,父亲大人努力打听,仍未查明这个姓邓的男子,但也探听到了一些不知真假的消息。”四下望了一眼,这才压低声音道:“听说自故大将军司马懿起,司马府便养有心腹死士,均是武功高强之辈。但这些人是什么人,什么来历,又做了什么事,只有司马氏自己及极心腹之人知晓。”
刘伶听闻山淳重重强调了“极心腹”三字,心中“咯噔”一下,愈发肯定黑衣男子便是司马氏豢养的杀手——
论司马氏心腹,阮籍亦算其中之一,自高平陵事变后,他便跟随司马懿父子,任大将军从事中郎,掌管大将军府机密文书,不仅是其文才出众,还因其人谨慎小心,从不多言,决计不会将所知秘密外泄,极得司马氏赏识。最近魏少帝曹芳被废,高贵乡公曹髦即位,阮籍改任散骑常侍,成为皇帝的侍从散官,随时亲近皇帝,传闻也是因为司马氏信任阮籍,有意将他安插在新皇帝身边,就近监视。据说魏帝曹髦也明白这一点,对待阮籍客气而冷淡,时人因而有云:“高贵乡公以阮籍为散骑常侍,非其好也。”
只是阮籍虽受到司马氏倚重信任,他本人却不大愿意接近权力核心,总是自觉处于半疏离状态,能不知道的事最好不知道,所谓机密,他应该了解的也不多。但阮籍毕竟跟在司马氏身边多年,有些见不得人的事,不想看见,也还是看见了。当日他匆匆赶到首阳山提醒刘伶,应该是指司马昭派黑衣男子到刘府盗取《原君书》一事,但阮籍只听到只言片语,误以为是司马氏要派人对刘伶下手。他虽然冷漠,一向以自保为要,但终究还是做不到对老友危境无动于衷,于是打破惯例,先赶去黄公酒垆提醒刘伶一次,接着又忍不住再次到刘府探望。
黑衣男子的身份已确认无疑,甚至极可能他就是受命杀死许允的凶手,至于其人为何未将在刘伶书房取到的机密信函上交司马氏,想必另有缘由。
那么那灰衣女子沛娘又是什么人呢?从她到许允墓前祭拜及一心复仇来看,似乎是司马氏死敌,可她最近的行径与黑衣男子截然相反——
黑衣男子即使形迹败露,也并未伤人;沛娘却先伤郭丽,又杀朱葛恪及张亮,即便朱葛恪来历不明,郭丽、张亮却都是无辜受害。大概在其心中,早无公允正义,正如她对许允夫人阮姝所言:她却已被怨恨吞噬,早如行尸走肉一般,唯有复仇一事,才能支撑她继续活下去。
山淳见刘伶若有所思,便道:“父亲大人所言,我俱已转告。天色不早,我这就告辞了。”刘伶道:“那好,我送山公子出去,请代我和嵇康多谢尊父。”
送走山淳,刘伶便驱马来到东园,问及吕安、嵇康等人,仆人答称阮咸、王戎来访,一行人去了洛水边弹琴唱歌。
自山涛出仕,便不再参与嵇康等人的聚会。而王戎则是最早离开竹林之游的人,倒也不是他自己有意疏远,而是早在七贤聚首时,他便倚仗家族盛名,与当权者亲近,时常遭到阮籍的冷嘲热讽,被其称为“俗人”。讽刺得多了,王戎自己脸上也挂不住,干脆不再出现。
此时忽听说王戎来了,刘伶很是惊讶,问道:“吕安今日可有召集聚会?”仆人道:“没有,客人们全是自己来的。王戎王先生先至,阮先生叔侄后到,阮籍先生听说王先生前脚刚进去,便转身走了,只有阮咸先生一人进来。主人见到二位贵客,还是很开心,便一道约了去河边,而且说是晚饭也要在那边用了。”
刘伶心道:“阮籍是愧见王戎,之前他总指责王戎贪慕富贵,而他自己出仕比王戎还快,往日讥语,都等于打了自己的脸,再也不好意思见面了。”又侧耳倾听,果听到东面园子里有琴音传来,夹以欢笑声,一时有所厌倦,也不愿意去凑热闹,便问仆人道:“我让黄公酒垆送了一车酒来东园,酒可送到了?”
仆人笑道:“送到了。主人今日到后,听说朱夫人也住在东园安胎,又命人去订了五车酒,一个月内应该会陆续送来。主人说了,只有如此,才能留刘先生安心住下。”刘伶笑道:“还是吕安最懂我的心意。”
刘伶先去后院见了妻子,问道:“吕安已经回来东园,夫人是跟我去客馆住,还是要继续留在这里跟徐夫人作伴?”
朱原君道:“吕先生一进门便派人过来,说他这些日子要在客馆跟嵇康同住,不会回来后院。”刘伶道:“这倒是符合吕安的性子,那夫人还是留下来跟徐夫人作伴吧。”
朱原君叫道:“夫君……”刘伶道:“怎么了?夫人还在担心之前那些事吗?放心,我都会处置妥当。而且我暂时也不会再回首阳山,就住在东园,日日会来看夫人。”
朱原君道:“不是,而是有关徐夫人,我总觉得她和吕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哪有分别了几个月,丈夫好不容易回来,却不来见妻子一面的?”
刘伶道:“你们妇道人家,只要丈夫不在身边,便爱胡思乱想。吕安是什么人,那可是视朋友情谊重于一切的。当初他还没有修建东园,每每为看嵇康,从北方驰来洛阳,往往只喝一顿酒,便又登车而去,一来一回,那可是几千里路程。男人间的这份情谊,你们女人永远不会懂的。”
朱原君道:“徐夫人可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吕先生将她安置在洛阳东园,冷落一旁,夫君不觉得奇怪吗?”
刘伶道:“美人又怎样,还不是女人?”自己也觉得这话过分了些,便问道:“徐夫人可有说过什么?”朱原君道:“什么也没说,我试探问她,她也说没事。但正因为如此,我才愈发觉得不安,总觉得她和吕先生有什么不妥。”
刘伶道:“那好,这两日我见到吕安,会设法探探口风。”朱原君忙道:“我知道夫君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我住来这里,给徐夫人添了不少麻烦,总是一份人情。若是能撮合她与吕先生和好,也是好事一件。”
刘伶叹了口气,勉强应了,又将廷尉钟毓转述的钟会之言说了,道:“目下连钟会也认为《原君书》已为王肃殉葬,旁人想法不出于此,你切不可再提《原君书》,就算旁人问及,也不要回答。”
朱原君道:“我而今挺着大肚子,只在这里养胎,不见外人,倒也无妨。但若是王表道长再当着嵇康的面问起《原君书》,夫君又要如何应对?”刘伶叹道:“除了哼哼哈哈装糊涂,还能有什么法子。”
离开后院,刘伶便径直来到客馆花厅,要了酒菜,独自吃喝起来。又见一旁侍酒的婢女脸生,但模样清新秀丽,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毫无一般下人常见的卑微之气,便问道:“你是新来的吗?”
那婢女道:“婢子纺织,原是王表王道长的侍女,王道长新近来到洛阳,四下跟朋友聚游,觉得带着婢子不方便,就将婢子送给了徐夫人。”
刘伶道:“哦,纺织,我记起来了,我妻子提过你。”又随口问道:“你既曾随王表道长云游四海,想必到过不少地方吧?你觉得哪里的风光最美?”纺织笑道:“若论风光,实没有比得过吴地了。”
刘伶道:“听说江东风景是不错。京城 ,你去过吗?”纺织道:“去过,城不大,远远不及建业。”
刘伶笑道:“大有什么用啊,城池的魅力在于那些风流佳话!京城可是东吴名将周瑜所建,‘曲有误,周郎顾’。当年那里住过大乔、小乔,就连蜀主刘备招亲东吴,也是发生在京城的甘露寺中。”
纺织道:“先生的意思是,没有风流韵事,人物风采,城池只是城池,风景也只是风景?”刘伶笑道:“你这个小娘子聪明得紧,一点就透,到底是跟随王表道长见过世面的人。”
纺织道:“就像首阳山竹林,原本只是片再普通不过的竹林,但因为有了七贤,才会如此有名,对吗?”
刘伶“嘿嘿”了两声,道:“竹林之游早已成为往事,难得世人还记得七贤的名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纺织忙将酒杯斟满,又问道:“听说刘先生夫人是朱相士唯一爱女,朱相士生前未收徒弟,也未将相术传给朱夫人,只将著述《原君书》传给了她,是这样吗?”
刘伶笑道:“怎么,你也听过《原君书》?是不是王表道长告诉你的?”纺织道:“不是。早几年婢子随王道长住在建业时,听吴国皇帝提过。哦,不是现在的皇帝,是两年前过世的老皇帝。”
刘伶大为惊讶,问道:“你见过吴大帝孙权?”纺织笑道:“是啊,不过那位东吴皇帝根本不是传说中碧眼紫髯的碧眼儿。”
刘伶问道:“那孙权是什么样?”纺织笑道:“只是一个想要长生不老的可怜老人。那位皇帝特别迷信方术,之前礼敬方士赵达,后来赵达死了,他听说王道长在吴地漫游,便千方百计派人寻到,请到建业,多次当面请教长生不老之术,还专门在太初宫苍龙门 外为王道长修了一处大宅子呢。”
刘伶笑道:“孙权当年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怎么到老如此糊涂?若是能以方术长生不老,方士赵达还会死吗?”
纺织道:“孙权虽然占据江东,三分天下,终究只是倚仗父兄功业。刘先生说说看,他能与秦始皇、汉武帝比吗?”刘伶笑道:“那当然是不能比。实在要比,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纺织笑道:“这便是了,以秦始皇、汉武帝的眼界见识,仍疯狂追求长生不老,不惜耗费大量人力财力,一个小小的东吴皇帝,又怎能免俗呢?而且孙权老糊涂的还不只这件事,他不爱他的众多儿子,只爱女儿孙鲁班,任其胡作非为,扰乱朝政。”
孙鲁班字大虎,是孙权与步练师的长女,最初嫁给名将周瑜长子周循,周循卒后,再嫁全琮,因而被称为全公主,因极得孙权宠爱,在吴国形成一股巨大的势力,权倾朝野。孙权曾打算立王夫人为皇后,孙鲁班因与王夫人不和,加以阻止。太子孙登去世后,王夫人之子孙和被立为太子。孙鲁班因曾阻止王夫人立后,担心孙和即位后会怨恨自己,心中不安,便数度谮毁孙和,还派人暗中监视太子一举一动,择其不当之处禀报孙权。孙权因此数次责骂王夫人,王夫人因此抑郁而死。孙鲁班又支持鲁王孙霸与孙和争夺太子位,孙鲁班同产亲妹孙鲁育却支持孙和,姊妹二人由此分裂,争相在孙权面前谗毁对方。朝臣也自动分为两派,各自支持孙和和孙霸,时称“南鲁党争”。
孙权年岁已高,不胜烦恼,虽有改嗣之意,却也厌恶孙霸与太子相争。而孙鲁班支持孙霸夺嫡不过是表面,她是孙权最宠爱的女儿,早看出父皇宠溺幼子孙亮,于是常常带丈夫全琮侄全尚之女入宫,夸其貌美贤淑。不久,孙权废太子孙和,赐死孙霸,改立幼子孙亮为太子,以全尚之女为太子妃。如此,孙亮就同时有了孙鲁班弟弟兼从孙女婿的身份。这一场储君之争,最后还是以孙鲁班大获全胜而告终。
孙权病逝后,孙亮以太子身份即位,全妃则被立为皇后。孙鲁班因拥立有功,全氏一族有五人封爵,全尚任太常卫将军,加封永平侯,总领朝政,成为东吴自建国以来外戚中最为兴旺者。
刘伶听了,道:“原来吴国这么乱!但孙权临死,指定的辅政大臣不是诸葛恪吗?”话一出口,便又想起马市客栈中被杀的行商朱葛恪来。
纺织却是不知刘伶心思,接道:“是啊,诸葛恪一夜之间位极人臣,但后来下场又如何呢?被卫将军孙峻诛杀,而孙峻的亲姊姊,便是全尚妻子。”
刘伶问道:“你是说,诸葛恪被杀也是受孙鲁班指使?”纺织点点头道:“孙峻杀诸葛恪后开始专政,却还是竭心尽力讨好孙鲁班,他知道孙鲁班厌恶废太子孙和,专程派人将其赐死,吴国上下多同情孙和,因此而深怨孙峻和孙鲁班呢。尤其是孙鲁班,而今吴国内政混乱的局面,可以说是她一手造成。当然也是因为孙权那老头儿糊涂,不信任儿子,非要重用女儿。”
刘伶道:“从孙权给儿女取的字号,便能看出来呀,孙亮字子明,孙和字子孝,孙霸字子威,孙鲁班字大虎。”
纺织点头道:“人如其字,孙鲁班虽是女儿身,还真有一副虎狼心肠。她跟亲妹妹孙鲁育不和,便向孙峻告状,说孙鲁育图谋叛乱,于是孙峻诛杀了孙鲁育。对了,这位孙鲁育公主字小虎,其实也是个好争强弄权的妇人,只是手段不及其姊而已。”
刘伶叹道:“果然是最毒妇人心,为了争权,竟然连亲姊妹也不放过!”又道:“从前群雄逐鹿中原,不少才俊之士为避战乱,南下江东。而今我大魏统一了中原及北方,局面蒸蒸日上,东吴则局势动荡,怕是情形会反过来,人才纷纷离去,那孙鲁班和孙峻必定作威作福不了多久。东吴内讧不息,大势已去,从此只能苟延残喘。”
纺织好奇问道:“这么说起来,东吴应该是亡国在即了?”刘伶道:“当年蜀汉诸葛亮倾举国之力,出兵北伐,东吴孙权亦积极派兵响应,却未能撼动我大魏分毫,足见我魏国实力远在蜀、吴之上,而今东吴内乱,等于徒然消耗自身实力,自取灭亡。”忽然心念一动,暗道:“若是照目前的局面,我大魏十年之内,必能尽取东吴之土。只是目下虽表面平静,实际上也是暗流汹涌,嵇康与毌丘俭谋划反抗司马氏,虽是想要匡复朝纲,但一旦发动,实际上不是在削弱魏国自身实力吗,跟内讧又有什么分别?司马氏父子虽然威凌皇帝,却均是智谋杰出之士,且有吞蜀灭吴的雄心壮志。有识之士,均知天下一统,方能长治久安,有益黎民百姓,就此太平。我暗助嵇康等人,等于拖延了四海波静的步伐,到底是对,还是错?到底是利多,还是弊多?”
纺织见刘伶忽然陷入了深思,脸色亦阴晴不定,忙问道:“刘先生怎么了?是身子不舒服吗?婢子看你脸色忽然变了。”
刘伶回过神来,忙道:“我没事。你叫下人搬两坛‘千日醉’来,也不用盛到酒壶里,直接放在这边就行。”
纺织劝道:“就这一会儿工夫,先生已经喝了好几瓶,居然还要再加两坛吗?酒虽然美味,到底伤身子,先生还是要节制些才好。”
刘伶笑道:“你见闻如此广博,没听过我刘伶酒鬼的大名吗?你也不用在这里侍奉了,我还要喝好久呢。”
纺织道:“那么要不要婢子去请王道长、嵇先生他们过来?”刘伶忙摆手道:“不用了。他们都喝不过我,不出一会儿,他们都会全部倒下,还是等于我一个人在喝酒。”
纺织闻言,抿嘴而笑,出去叫仆人搬酒进来,又很贴心地放了暖炉在刘伶身侧,这才退出。
刘伶自斟自饮,起初还能听到琴声、歌声及长啸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声音骤然歇止,大约嵇康那些人终于闹得累了,各自散去,东园陷入幽深的静谧中。于大地深沉、夜深人静时饮酒,总有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感觉,或者应该说世人皆睡唯我独醉,是一种极为惬意而从容的体验。不必回忆过去,不必计划未来,不为谁而伤心,不为谁等待,只活在虚浮的当下,醉于迷蒙的夜色,亦梦亦幻,亦假亦真。
等到一整坛酒下肚,刘伶身子终于开始轻飘飘起来,酥软的暖流游遍全身。他既略略有了醉意,便如往常一般,先起身去如厕。
到茅房门口时,正好遇到刘宝出来,刘伶不由得吃了一惊,忙问道:“刘宝君是何时回到洛阳的?”刘宝道:“昨晚。”
刘伶道:“那么……”刚想问镇东将军毌丘俭那边情形,刘宝却“嘘”了一声,大声笑道:“刘伶君,你这浑身酒气,到底喝了多少酒?”刘伶道:“一坛子‘千日醉’而已,我这才刚刚开始呢。”刘宝赞道:“好酒量!”随即附耳过来,低声告道:“今晚客馆住了不少人,我怕隔墙有耳,明日一早去首阳山。”
刘伶问道:“嵇康人呢?”刘宝道:“跟吕安住在隔壁院子呢。在河边折腾了好一阵子,也累了。”
刘伶问道:“王戎和阮咸人呢?”刘宝道:“他二人倒是没住下,各自回家去了。”又拍了拍刘伶肩头,大声道:“好久不见了,明日一道出去逛一逛,如何?”刘伶道:“好啊,老地方,首阳山。”刘宝道:“好主意,把嵇康也叫上吧。”刘伶道:“他忙着学打铁呢,怕是没空。”
刘宝道:“打铁不急这两日,老朋友回来,总该好好聚聚。”刘伶笑道:“那刘宝君自己去跟他说吧。”
两人装模作样地对话一番,会心一笑,拱了拱手,各自走开。刘伶本无尿意,只是习惯性地来解一趟手,一进阴冷的茅房,便立即觉得不该多此一举,便转身退了出来。正好见到一条黑影从花丛后站起来,猫着腰朝院中走来,刘伶当即愣住,一点酒意亦完全惊醒。那黑影走出数步,这才发现茅厕门前的刘伶,吓了一跳,慌忙转身,欲在其呼叫前逃离。
刘伶叫道:“是你!又是你!喂,你站住!再不站住,我可就叫人了!”
那人听了这话,当真立定,缓缓转过身来。虽有灯光月色,然其面上蒙着一块厚实的黑布,看不到半分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锋锐,紧紧盯着刘伶。
刘伶走上前几步,问道:“你就是当日光顾首阳山的黑衣男子,是不是?你在我书房拿了什么东西?”黑衣男子冷冷道:“刘先生心知肚明,还需要再问我吗?”
刘伶不免十分为难,他既知黑衣男子是司马氏心腹下属,当然想问对方为何没有将信函上报,更想问是否可以将信函还回,但话头一旦挑明,就等于坦白自己卷入了谋逆之事,再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万一这男子是大将军司马师派来套话的,意图将所有涉入者一网打尽,那他可就罪过大了。
想了想,刘伶又问道:“你来东园做什么?”黑衣男子道:“刘先生心知肚明,还需要再问我吗?”语气、腔调跟之前一模一样。
刘伶狐疑道:“你到底是不是个真人?怎么说话这般死板?”那男子不答,转身便走。
刘伶叫道:“喂,站住!”见对方不理,便拔脚急追了上去。他既大概知道了黑衣男子身份,对方又武艺高强,料想即使出声呼叫,东园众人也不能拿其怎样。但对方手中握有机密信函,若任凭他就此离开,以后什么时候才能再有线索?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花园,黑衣男子忽然停下,转身问道:“想必刘先生已经知道我不是好人,你不出声呼叫,却跟随我来到这僻静之处,不怕我杀了你吗?”
刘伶道:“你可能不是什么好人,但应该还不算太坏。可否请你将从我书房偷走的东西还我?”黑衣男子摇头道:“我不知道刘先生在说什么。”
刘伶咬咬牙,愤然道:“你姓邓,是也不是?”黑衣男子全身一震,目光中立即充满了森森杀意。
刘伶见状,愈发肯定正如张小泉所料,黑衣男子是邓展后人,便道:“奋威将军邓展曾是我大魏军中第一高手,征战沙场多年,奋勇杀敌,军功赫赫,他若是知道他的后人沦为权贵豢养的杀手,用奋威刀法残害无辜,当死不瞑目。”
黑衣男子忽轻吼一声,扬刀出鞘,举刀一划,便朝刘伶斩来。
刘伶喝破黑衣男子姓氏,原只是想确认对方是否真是邓展后人,若是,再以邓展当年军功激励对方,不想黑衣男子忽然发难,要当场杀人灭口,事情大出意料,刘伶只觉得腿脚发软,走不动半步,喉咙也是发干发涩,喊不出半个字来。
然就在死亡逼近的瞬间,世界突然平静了下来,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妻子的面容,想起未出生的孩子,还有首阳山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柄长剑伸了过来,将刀挑开,当真凶险之极,只要再晚半刻,黑衣男子的刀便会刺入刘伶胸膛。
及时出面救下刘伶的正是那灰衣女子沛娘,她依旧戴着竹笠,挺剑急攻黑衣男子。黑衣男子却有退让之势,不欲与沛娘相斗,只是一时被对方剑网缠住,难以脱身。
恰在此时,客馆亦有呼喝声、喊叫声传来,沛娘微微侧头,黑衣男子趁机格开她手中长剑,掉头往西墙根奔去。
沛娘转头问道:“刘先生没事吧?”刘伶险些成为刀下亡魂,惊魂未定,呆了一呆,才道:“我没事,多谢你救了我。”
沛娘道:“刘先生既然早知道这人是个杀手,为何还要独身跟他来到这里?”刘伶道:“我……我想不到他会杀我。”
沛娘跺脚道:“他就是靠杀人为生的。”刘伶道:“可当日他不是也没杀我妻子吗?”
沛娘听了这不通世故的回答,又好气又好笑,忙道:“先生请先回屋去,我去追他。”
刘伶忙叫道:“沛娘等等,我有话问你。”问道:“你为何要杀马市客栈伙计张亮?沛娘娇娇弱弱,心肠却如此歹毒,手段也未免太狠了些。”
沛娘皱眉道:“怎么这桩命案又算在了我头上?”刘伶怒道:“什么叫又?不是你,还能有谁?除了你,谁还有那种无色无味的迷药?”沛娘踌躇片刻,道:“原来是因为那迷药,那好吧。”
刘伶道:“这么说,你是承认你杀了张亮了?”沛娘道:“随便吧。”
刘伶见对方漫不经心,愈发怒气冲天,道:“这可不是随便,张亮原本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今死无全尸。还有朱葛恪,算起来,沛娘手上已有了两条人命。听闻娘子是史氏剑法传人,如果史春知道你用她的剑法胡乱害人,想必死也不会瞑目。”
沛娘听闻,立时动了气,喝道:“刘先生怎可以这般说话?我是我,我做的事,无论好事坏事,我均一力承担,为何要没来由地扯我师祖进来?”
刘伶冷笑道:“我说话还是好听的,换了其他人,对沛娘这样的人,怕是什么样的污言秽语都能骂出来。娘子原来也怕辱没师祖名声,那么你师父教你剑法的时候,可有教过正气二字?”
沛娘气极,道:“刘先生坚称是我杀人,可有什么凭据?马市客栈命案,我已略有耳闻,命案当晚,我人一直在首阳山,路遗可以作证,次日我还曾在竹林与他会面。这一夜之间,我如何能往返于洛阳与首阳山,还连杀两人?换作我师祖在世,怕是也做不到。”
这也正是刘伶心中最大的疑问,闻言心念一动,忙问道:“沛娘是说你没有杀朱葛恪、张亮?那么除了你,谁还有那种药?就是你交给路遗下在我酒中的迷药。”
沛娘道:“总之我没有杀人。迷药那件事,我日后自会向先生解释清楚。”听到客馆呼声愈急,忙道:“东园似乎出了大事,先生请先回去,过几日我再来找先生。”
沛娘送走刘伶,转身奔到花园西墙根下,以剑插墙,借力轻松翻跃了出去。她料想黑衣男子已经逃远,但目下正是夜禁时分,对方也进不了城,只要明早赶到城门附近守候,也许还能堵到他。正沉吟该选取哪座城门时,忽发现黑衣男子竟然未走,正抱刀站在不远处大柳树下,似是在等她。一时惊愕异常,怔了一怔,才握剑走了过去。
黑衣男子慢慢取下面巾,露出一张清俊的脸,笑道:“娘子不是一心要杀我吗,何以这么久才追出来?”沛娘厉声道:“你从刘伶刘先生书房偷走了什么东西?快些交出来。”
黑衣男子道:“娘子跟刘伶是什么关系,为何要一再维护他?”沛娘道:“你跟刘伶又有什么仇怨,为何一再要找一个酒鬼的麻烦?”
黑衣男子道:“娘子自己也有麻烦在身,那个叫路遗的一心要杀娘子,他武功不凡,算是劲敌,娘子何以还要管别人的闲事?”
沛娘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明知道我要杀你,当日你为何还要从路遗剑下救我?”
黑衣男子道:“娘子以为呢?”沛娘忽然发了怒,拔剑向黑衣男子斩去,道:“我就知道是这样。”
黑衣男子忙挺刀架住,道:“娘子可别误会!你以为我当日从那姓路的剑下救你是为什么,我只是为了日后跟你好好比试一场。你师祖是邙山剑客史春,对不对?”
沛娘大为意外,勉强收了长剑,问道:“你早看出了我的师承来历?”黑衣男子正色道:“娘子一直在千方百计地追杀我,你我交手不止一次。若是旁人武功路数,我不一定能知道,但史氏剑法,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我是故将军邓展之子,姓邓名义。想必娘子应该听过当年文皇帝以史氏剑法打败先父的事。”
沛娘道:“你既是名将之子,为何甘心沦落为权贵豢养的杀手?”邓义道:“我有我的理由,娘子无须知晓。但有一件事跟娘子有关,我听说当年文皇帝并非正大光明赢了先父,而是暗中使了手段。”
沛娘道:“臣子对战皇帝,气势上便落了下风,即便邓将军不是有意落败,也必定不敢出尽全力。本来就是一场不公允的比赛,何来正大光明可言?”
邓义大为意外,怔了怔,才道:“想不到娘子视我为死敌,却还肯为先父说句公道话。”又道:“但据家母转述,先父事后一再声称没有有意相让,他也不觉得文皇帝技高一筹,只是每每在提刀进攻时,便泄了一口气,总是比往日出招慢了半拍,是以被对手抢得先机,所以家父怀疑自己中了毒。”
沛娘沉吟道:“邓展将军是武术名家,当年号称‘魏国第一高手’,刀法无人能出其右。文皇帝争强好胜,不愿意在臣子面前折了威风,又猜测邓将军携第一高手的名头,不会轻易相让,所以只好另辟捷径,事先往邓将军酒水中下毒,倒也是极可能之事。”
这番辩词颇合情理,这还是邓义第一次遇到主动为亡父辩说者,立时大生知己之感,感怀良久,才道:“虽然先父有此推测,但不敢轻易外泄,只告诉了家母。后来先父因此事而郁郁病逝,家母等我略略懂事,才告诉了我,但当时文皇帝已然去世,再无知晓真相可能。我习练刀法有成后,家母便命我日后一定要找机会与史氏剑法的传人较量一番,无论胜出还是落败,都要给先父在天之灵一个交代。我谨记此言,多年来,一直在追查史氏剑法传人下落。想不到世事难料,突然有一天,娘子自己送上门来。娘子第一次在平乐观截杀我时,我便认出了你的剑法,是以暗中助你冲出军士包围,只想日后再找机会与你一较高下。”
沛娘道:“原来那几次都是你暗中助我逃脱围捕。”邓义笑道:“不然娘子以为呢?”又道:“好了,我与娘子也算是老相识,话既已说开……”
二人一番交谈,沛娘敌意本已大为减弱,但忽然拉下脸,厉声道:“我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没什么可说的。”邓义愕然道:“本来好好的,娘子何以好端端地又发起了脾气?”
沛娘道:“快些将当日你从刘氏书房盗走的东西交出来。”邓义笑道:“不然呢?难道娘子要在这里跟我大打一架不成?你我几次交手,该知胜负一时难分。只怕你还未能伤我,倒先把附近的官兵引来了,那时我又要费心费力暗助你逃走。”
沛娘咬咬牙,道:“只要你肯答应交出失物,你我旧怨就此一笔勾销,我自此不再找你的麻烦。”
邓义笑道:“不自量力。娘子纠缠了我这么久,想必也知道我在为谁效力。不错,你的剑术还算不错,但就凭你那点江湖招式,能找得了我的麻烦吗?”
沛娘恨恨道:“狐假虎威!不过仗着你背后主子的势力为虎作伥!”她适才在花园暗处听到刘伶和邓义的对话,大概猜到失物对刘伶十分重要,便问道:“你既然拿到了那些东西,为何不交给你的主子,好取媚于他呢?”
邓义道:“我有我的打算。难得娘子肯开口跟我谈条件,那好,我也提三个条件,只要娘子办得到,我便将我从刘伶书房取走的东西交给你。第一,你去找刘伶,取来《原君书》交给我。”
沛娘闻言大为惊异,问道:“《原君书》不是一本相术书吗,你要它做什么?”邓义道:“我受主上严令,务必取得此书,上次失败,已受责骂,若再不能得手,必受重罚。”沛娘道:“受罚好呀,这就是做人走狗的下场。”
邓义也不理会对方的冷嘲热讽,只道:“《原君书》这件事,娘子不妨直接去找刘伶,他一定愿意用书换回失物。”沛娘想了想,道:“那好,只要刘先生愿意以书易物,我自然也不会反对。第二个条件呢?”
邓义道:“你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比试一场,看到底是你史氏剑术高明些,还是我邓氏刀法更为厉害。若是我败了,娘子自可杀我,我死而无怨。若是我侥幸赢了一招半式,我也不会对娘子怎样,你我照旧各走各路。”
这一条件早在沛娘意料之中,她便点了点头,又问道:“第三个条件呢?”邓义笑道:“第三个条件很简单,你取下竹笠来,还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沛娘猜测对方想看清自己相貌,但她一直躲在暗处行事,一旦露了形貌,可就后患无穷,一时沉吟不答。
邓义笑道:“当日平乐观上演杂戏,司马大将军亦有莅临,娘子化装成游客,试图行刺于我,虽是男子装扮,但你我近身交过手,我也算见过你面容。娘子今日取下竹笠,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你面了。”沛娘闻言,便缓缓摘下了竹笠。
邓义笑道:“比起上次见面,娘子可是清减了不少啊。”又问道:“娘子叫什么名字?”
沛娘道:“你已知道我长相,还问名字做什么?”邓义道:“我若将来死在你剑下,总该知道杀我的人到底是谁。”沛娘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答道:“史沛。”
邓义讶然道:“原来你姓史?莫非你是史春……”史沛道:“不是,我不是史氏后人,只是凑巧姓史而已。”又道:“那我们一言为定。我没有把握明日能取到《原君书》,还是多延一日吧。后日午时,我们在南市东市门相见,你带上东西,我也会带上《原君书》。至于比试时日地点,你我再行约定。”
邓义道:“好。沛娘会信守承诺吧?”史沛点了点头,走出几步,忽又回头,叫道:“邓义……”
邓义道:“沛娘还有何见教?”史沛正色道:“别再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了。不然就算我不杀你,也自会有别人找上你。”
邓义道:“沛娘当日伤了郭丽,听说马市客栈的住客和伙计也是你杀的,他们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你杀他们就不是伤天害理吗?”
史沛一时语塞,也不愿意辩解,走出几步,忽又想起什么,返身走了回来,问道:“司隶府早已知道是我伤了郭丽,为何还没有发出通缉我的告示?是不是你暗中做了手脚?”
邓义道:“这件事与我无干。我这样的身份,完全不能见光,怎能左右司隶府公务?”
史沛亦觉有理,问道:“大将军府那边呢?满城都在传钟司隶亲赴首阳山迎接郭丽一事,她而今身份非同一般,司马氏就任凭我这个凶手逍遥法外吗?”
邓义道:“王中领军刚刚过世,二公子是王氏女婿,须得亲自处理丧事,司马大将军曾受教于王中领军,也须得在灵前执弟子之礼,一时还顾不上郭丽一案。”
史沛冷笑道:“弟子之礼?听起来倒像是个假模假式的伪君子。”邓义正色道:“沛娘刚才这句话,我就当没听见,以后千万不要再说。司马大将军位高权重,且耳目众多,万一被他知道……”
史沛道:“万一他知道,他就会杀了我吗?哼哼,那倒是称了心意了。”又道:“你几次救我,当日在刘宅更是公然挑开路遗长剑,想必这一节已被司隶记入卷宗,司马氏看到后,不会对你起疑吗?”邓义笑道:“想不到娘子还会关心我的处境。”
史沛道:“我还没拿到失物,当然不愿意你先被司马氏杀了。”邓义沉吟道:“若是司马大将军果真问起,我自会实话实说——我救你,只是为了日后跟史氏剑法传人公平比上一场。”
史沛见对方似乎并不如何将这件事当回事,大概除了下属身份外,跟司马师另有一层亲厚关系,不会因此而受罚,遂哼了一声,拂袖自去。
刘伶死里逃生后,匆忙赶回客馆,却见人来人往,下人大多惊慌失措。刘伶忙拉住一名仆人,问道:“出了什么事?”那仆人浑身发颤,抖抖瑟瑟地道:“适才有歹人闯了进来,将王表道长杀了。”
刘伶大惊失色,急忙赶来王烈、王表歇宿的院子,却见一人歪在房间卧榻上,已为白幔盖上。吕安、嵇康、刘宝、王烈几人均在房中。嵇康一见刘伶进来,忙问道:“你去了哪里?适才不见你人,刘宝君说你去了茅房,我去查看也不见你人,还以为……”
刘伶不便当众提及黑衣男子及灰衣女子沛娘之事,只道:“我喝得有些醉了,就顺道跑去花园发酒疯了。”又问及发生了什么事。
刘宝道:“我一直睡不着,便来找吕安、嵇康,若是他二人也没睡,便干脆来个抵足长谈。经过二位道长院子时,正好见到有人从王表道长房中出来,我见他一身劲衣,黑巾蒙面,显然不是东园仆人,忙上前喝问。那人竟然拔出兵刃,要来杀我。我手无寸铁,难以抵挡,转身就跑,又高声呼救。吕安闻声提剑出来,与那人格斗,大声叫人围捕。但那人功夫很高,吕安不是对手,仆人也拦不住他,被他舞刀冲了出去。东园屋宇多、园子大,一时也找不到人,应该是趁夜色逃走了。再进来问王表道长是否受惊时,才发现他……他已经……”
刚好有婢女来到门前,探身问道:“夫人派婢子来问,可是客馆这边出了什么事?”吕安忙摆手道:“没什么大事,请夫人及朱夫人好好安睡。”那婢女便应声去了。
刘伶道:“一条人命,可不是小事。”又指着卧榻尸首,狐疑问道:“那当真是王表道长吗?”语气颇为冒失无礼。
王烈知其禀性,也不计较,道:“刘伶君应该是不相信会有人深夜来害王表吧?”刘伶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客馆今晚住了这么多人,嵇康、刘宝、吕安还有我,为何歹人偏偏害了王表道长性命?”
刘宝忙道:“刘伶君这话词不达意,我替他解释一下,他是说,杀人总要有动机,不知歹人有什么动机,才会冒险闯入东园,杀害了王表道长?”
王烈踌躇半晌,才道:“或许是因为在江东那些事?”
吕安身为主人,自家客馆发生了这样的事,很是不安,闻言忙问道:“道长此话何解?”王烈道:“舍弟曾提过,他在江东惹了大事,这次也是为了避祸,才不得不回来中原。但具体什么事,他未曾明说。”
刘伶道:“今晚我饮酒时,听王表道长旧婢纺织讲了不少江东逸事,她既一直跟在王道长身边,或许知道内中缘由。”
吕安道:“明日一早,我就不得不派人去报官,我等最好自己先将动机弄个清楚明白。来人,快去后院叫纺织出来。”
纺织未到,便有一名青衣婢女匆匆赶来,道:“朱夫人请刘先生速去后院。”
刘伶又惊又喜,问道:“我妻子就快要生产了吗?”婢女道:“不是,朱夫人说有要紧事要找先生商议。”
刘伶不明究竟,只得先舍了众人,随婢女赶来后院阁楼。朱原君令婢女掩门退出,这才焦急告道:“《原君书》,《原君书》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