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兮初晴,天灼灼兮遐清。披云兮归山,垂景兮照庭。列宿盻兮皎皎,星稀兮月明。亭檐隅以逍遥兮,太虚以仰观。望阊阖之昭晰兮,丽紫微之晖焕。山中月色,自非常景所能比拟,凄清静谧,却又一尘不染。笛音清亮,古韵婉转,如涟漪一般丝丝荡开,山谷回音,和以流水之音,竟产生了天籁一般的效果。良宵淡月,疏影风流。谁家横笛,吹动浓愁?
泱漭望舒隐,黮黤玄夜阴。
寒鸡思天曙,振翅吹长音。
蚊蚋归丰草,枯叶散萧林。
陈醴发悴颜,巴歈畅真心。
缊被终不晓,斯叹信难任。
何以除斯叹,付之与瑟琴。
长笛响中夕,闻此消胸襟。
——刘伶 《北芒客舍》
刘伶匆匆赶来郭丽床榻前,先伸手探其鼻息,虽然呼吸混浊,但尚且有气,这才略略放心。又招手叫过嵇康,道:“烦请你这位大夫赶快检查一下,看郭丽是不是真的没事。”
嵇康搭了搭脉象,道:“郭丽气息和面色都比昨日好了许多,到底还是年轻的女孩子,经得住折腾。”
刘伶愈发狐疑,道:“既然郭丽没事,为何昨晚有人往我酒中下药,将我等药倒?”
嵇康问道:“你这坛酒怎么得来的?”刘伶道:“原先是藏在地窖中,昨日钟会那两名手下自行取了开的封。晚间我和阮籍吃饭时,见那坛酒还剩一大半,浪费了可惜,便搬过来接着喝了。”
嵇康一时不明所以,又赶来厢房,想检视杯中残酒,看吏卒周共、时英是否也喝了药酒,不想二人虽然依旧昏睡,案上却是干干净净,大概被路遗收拾过了。
刘伶忙问道:“路遗人呢?你进来时有没有见到他?”嵇康道:“路遗人还在,在外面松林里。”大致说了昨晚见到阮姝的情形,以及自己后来在五石散药力驱使下灵光一现冒出的想法。
刘伶大为意外,问道:“铁匠铺的张铁匠原来是个武术高手?”嵇康点了点头。
刘伶道:“当真是人不可貌相。不过既然张铁匠刻意掩饰,不令外人知晓他的根底,你如何会知道这些?”
嵇康道:“我一直想学打铁,这你是知道的,去年我曾与师父到城南铁匠铺闲逛,师父一眼便留意到张铁匠的手法与众不同,说这个人是个绝顶高手。”
刘伶道:“王烈道长目光如炬,向来没看错过人。对了,王道长人呢?”嵇康道:“他陪着王表道长去平乐观了。”
又议及酒中下药一事,刘伶道:“昨晚这里只有六个人,那两名吏卒饮药酒在先,我和阮籍在后,他三人迄今未醒。我是大酒鬼,大概药酒药力对我影响最小,所以我醒得最早。我妻子断然不会往酒中下药,那么就只剩下路遗了。除了他,再无旁人。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昨日刘府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通常认为,有人往酒中下药,迷倒众人,无非是要再次对郭丽下手,但路遗显然没有这个动机,而且郭丽活得好好的事实也证明了下药人的目标并不是她。那么是不是路遗想制造机会,在刘家寻找什么?
刘伶一念及此,急忙赶回里屋,往枕下一摸,《原君书》还在。虽然舒了一口气,但事事出乎意料,不由得愈发困惑起来。
再出堂时,正好遇到路遗。路遗忙告道:“嵇先生刚刚往松林去会张铁匠了。”
刘伶便径直问道:“昨日是不是你往酒中下了药?”路遗一怔,问道:“下药?什么药?”刘伶道:“迷药。厢房中的两名吏卒,还有我和阮籍,都饮了药酒。”
路遗双手一摊,道:“我只是个客栈伙计,昨日来贵府宝地,只为探访郭丽,碰巧赶上这些事,留下来也是想帮忙。这里地处偏僻,我一时上哪里去弄迷药?”
这一诘问极是有力,刘伶立即打消了疑虑,忙道:“实在抱歉,我不是有意怀疑你……”
路遗倒也不在意,道:“我知道,这里只有六个人,只有我和朱夫人没有饮过药酒,理所当然我嫌疑最大。”
刚好刘妻朱原君散步回来,听说酒坛中被人下了迷药,也很是惊异,道:“昨晚路遗在门外告知夫君和阮先生醉在了书房,我还奇怪呢,心想夫君跟阮先生、嵇先生他们几个饮酒,可是从来没有醉过。”
路遗道:“昨晚我听到书房再没有动静,便进去看了一眼,见到刘先生和阮先生醉了,便去问朱夫人要不要将刘先生扶回房中,阮先生另行安置。夫人说刘先生和阮先生时常也这样,不必多管,管了他们反而不高兴。我便收拾了案桌,取了被子为二位披上,然后便退出来了。”
刘伶忙问道:“那你有没有听到别的动静?”路遗道:“没有。”他是军人出身,又一直在客栈当伙计,时常值夜,习惯性地保持着警觉,从不深睡,既然他说没有听到动静,便当真是没有外人来过了。
刘伶一时不明究竟,想了想,道:“夫人,咱家发生了许多不寻常的事,城中旧宅你也不愿意再住,不如我托狄希父子送你先去吕安东园暂住,如何?”
刘氏夫妇父母均已亡故,朱原君因生父朱建平及生母阿骛均是孤儿,更无亲族可以依靠。刘伶思忖妻子临盆在即,送回家乡沛国已然不及,只能暂时设法安置在好友处。“竹林七贤”中,阮籍、阮咸、向秀、王戎家眷均各在故里,甚至向秀、阮咸在京师都没有固定住所,向秀目下寄居在张铁匠铺,阮咸则住在叔叔阮籍处,只有嵇康、山涛妻室随夫在京。然山涛早已脱离竹林团体,嵇康妻子则是曹魏公主,均不方便叨扰。
吕安字仲悌,小名阿都,山东东平 人氏,是故镇北将军吕昭次子。吕昭字子展,才实仕进,深得魏明帝曹叡器重,是当时手握重兵的实权派人物,就连被司马懿称为“智囊”的桓范也曾是其下属 。其人在世时,曹爽、司马懿争相对其加以笼络,欲结为有力外援。可惜吕昭在正始七年(246年)因病在镇北将军任上过世,时在高平陵事变前。
吕安虽是权宦子弟,但并无浮夸骄气,反而才华横溢,志向奇高,一副名士派头,曾在《与嵇生书》中写道:“横夺八极,披艰扫秽,荡海夷岳,蹴昆仑使西倒,踏泰山令东覆,平涤九区,恢惟宇宙,斯乃吾之鄙愿也。”抒发平生志愿及济世情怀,气势磅礴,慷慨豪放。他与嵇康是生平至交。二人在个性上有诸多类似之处——均是性情刚烈,志量开旷,狂放不羁,蔑视礼法,“有拔俗之气”,曾一道寓居河内山阳,遨游林泉,过了一段逍遥似仙的日子。
后嵇康来到洛阳,娶了公主为妻,就此在京师安家。吕安与好友居处天南地北,但“每一相思,千里命驾”,不远千里,驾车赶到嵇家造访,时人遂用“相思命驾”称颂朋友间的思念寻访以及深情厚谊。
吕安还在寄给嵇康的信中写道:“去矣嵇生,永离隔矣!茕茕飘寄,临沙漠矣!悠悠三千,路艰涉矣!携手之期,邈无日矣!思心弥结,谁云释矣。”表现出与好友分别时难舍难离的感情,一时传为佳话。
有一次,吕安来拜访嵇康,刚好嵇康出了门,只有嵇康兄长嵇喜在家。史称嵇喜“有当世才”,但其人喜好功名,不为清流所重,阮籍每次见到他,也要翻一翻白眼,表示轻视之意。吕安才气高奇,恃才傲物,名气很大。嵇喜便热情地请他进去,吕安却二话不说,在门上写了一繁体的“凤”字——“鳳”,随即便扬长而去。嵇喜以为是在称赞自己,欣赏良久,沾沾自喜。
嵇康回来看了说:“鳳字,凡鸟也。”讥讽嵇喜庸才,俗不可耐也。嵇喜这才明白过来,闹了个大红脸。吕安如此简傲之性格,可以说与嵇康的清峻有极大的相似之处。
首阳山竹林之游时,吕安亦曾慕名加入七贤之列,除嵇康外,与向秀、刘伶格外投缘,又因与阮籍妻子刘氏同乡,亦颇相得,只与山涛、王戎二人关系一般。
过了一段时日,吕安觉得寓居京师多有不便之处,他因出身世宦之家,家资富饶,便干脆拿钱在洛阳城外东南洛水边买了一大片地,修了一处豪华庄园,因地处洛阳之东,故号“东园”。东园除了日常的堂室园林外,还专门给好友建了单独的客馆,仆人、婢女、园丁、厨子一应俱全,吕安东园遂成为七贤的第二个聚居之所,留下许多诗酒佳话。
然之后由于时局变化,七贤作风云散,吕安亦返回了故乡,东园便跟首阳山竹林一样,一时冷清了下来。直到不久前,吕安忽派人将妻子徐琅送来洛阳长住。徐琅独自住在偌大的东园,即便有下人相伴,仍嫌冷清。她得知刘伶妻子怀孕后,曾力邀刘氏夫妇搬入东园,好方便照应。朱原君久闻东园是洛阳东郊第一豪宅,闻言很是动心。之前刘伶因东园主人吕安不在京师,觉得不便打扰,但此时没有更好的法子,便想将妻子先送去东园安置。
朱原君踌躇道:“东园倒是好,徐夫人更是多次派人邀请。但夫君不跟我一道吗?”刘伶道:“我得暂时留在这里。况且吕安人不在京师,我一个男人,怎好住进他家中?但你就不同了,你跟徐夫人都是妇道人家,正好可以互相做伴,彼此照应。”
朱原君迟疑道:“可是……”路遗忙道:“朱夫人还是听刘先生的好,起码要为腹中胎儿着想。”
朱原君无奈应了,便自行进屋收拾行囊。刚好铁匠张小泉进来告别,听说朱原君要移居东园,便道:“我反正要回城,不如我顺路送朱夫人一程。”
刘伶道:“我妻子有身孕在身,骑不得马,得先步行到黄公酒垆,再借用他家的牛车。”张小泉大力拍了拍胸脯,道:“刘先生放心,交给我去办便是。”
刘伶仍打算亲自送妻子到黄公酒垆。路遗道:“这里发生了这么多诡异离奇的事,郭丽人还在屋里,刘先生不能随意离开。不如我和张铁匠一道送朱夫人去吕氏东园,路上有两个人照看,先生总该放心了。”
朱原君在屋里听见,隔窗叫道:“就让路遗送吧,我还想再吃他做的饭菜呢。”
刘伶也很欣赏路遗勤快干练,便嘱托了一番。路遗道:“先生放心,我一定竭心尽力,照顾好夫人。”又道:“那么郭丽就拜托给二位先生了,请嵇先生务必救活她。”嵇康点了点头,道:“一旦她醒过来,我会即刻让人知会你。”
送走朱原君一行,刘伶便将嵇康扯来外间松林。嵇康奇道:“钟会手下两名吏卒不是还没有醒吗,为何要来这里交谈?”刘伶道:“我怀疑下药一事,是那两名吏卒所为。”
嵇康道:“可他们自己也饮了药酒呀。”刘伶道:“那只是表象,他们只是假意饮了药酒,假装昏睡了过去,然后好暗中偷听我们谈话。”嵇康道:“可他二人仍然留在这里呀。”
果真如刘伶所想,两名吏卒事先受到长官司隶校尉钟会嘱托,想以装醉来迷惑旁人,然后暗中窥测刘府秘密,那么昨晚嵇康和刘伶一番谈话,应该已为对方知悉。二人该立即回城禀报钟会才对,为何还留在这里呢?而且吏卒根本无须下药,只需假意饮醉,也一样能达到目的。
刘伶思虑了一回,也觉得吏卒下药一说难以成立,遂道:“那么我家昨晚应该还有第七个人,会不会是那黑衣男子?或是灰衣女子?黑衣男子嫌疑尤其大,他未找到《原君书》,仍然不肯死心,便想方设法往酒中下药,打算将所有人迷倒后再从容寻书。但因路遗未曾饮酒,黑衣男子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嵇康道:“你不是让吏卒自行到窖中取酒吗,他们必定会取酒封完好无损的。要往酒中下药,必定是在酒坛搬到厢房后。那时内有两名吃吃喝喝的吏卒,外有路遗等人,黑衣男子哪有下药的机会?”
刘伶亦觉有理,不得不道:“这事儿当真邪门了。算了,先不管它,好在原君搬去了东园,我便松了一大口气。对了,张铁匠那边可有什么发现?”
嵇康道:“那黑衣男子和灰衣女子都是师出名门,张铁匠一听便辨出来了。”
刘伶大喜过望,道:“如此,岂不是立即便可以查到二人姓名?”嵇康摇头道:“没那么容易。目下只是知道了他二人师承来历,二人到底姓甚名谁,仍需要进一步追查。”
黑衣男子使刀,招式是曾在魏军中颇为流行的奋威刀法。当年魏国有奋威将军邓展,因功封乐乡侯,精研武术,擅于运用各种兵器,尤擅刀法,甚至还能空手入白刃,号称魏国第一高手。军中因其武艺精强,多学其刀法,称“奋威刀法”。邓展长年征战在外,后回朝拜见魏文帝曹丕。曹丕虽是皇帝,但由于自幼跟随父亲曹操征战沙场,亦是武功高强,擅击剑骑射,箭艺尤其高明,能“左右射”。其人更是有一副争强好胜的性子,见邓展对自己“魏国第一高手”的名头十分自负,心中不服,便邀其谈论武艺一道。
谈及剑术时,曹丕因曾得到过邙山剑客史春指点,对剑术很有心得,便指出邓展的一处错误。邓展认为曹丕不过是随意评论,很不服气,要求与曹丕实战较量。在场大臣均感到意外,呵斥邓展无礼。曹丕倒不以为意,同意与邓展比武。二人便以甘蔗为剑,下殿对打。
几个回合后,曹丕连续三次以甘蔗击中邓展手臂,左右皆大声为皇帝叫好。邓展满脸通红,觉得自己不可能不是皇帝对手,于是要求与曹丕再比一场。
曹丕道:“我所使用的剑法,以快密见长,你求胜心切,又是从侧面进攻,暴露了手臂弱处,朕才能侥幸得手。”
邓展听说,便改从中路猛攻。曹丕却迅速退步闪过,出手如风,从上方截击,一下子打中了邓展的额角。满堂先是惊叫,随即高声喝彩。
曹丕笑道:“汉时有名医杨庆,曾让淳于意 将自己的旧秘方全部抛弃,另外教授他的秘术。我看邓将军还是把旧技抛弃,学习新的剑法吧。”这等于是嘲讽邓展剑术太差,根本上不了场面。邓展当众被皇帝讥讽,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件事后,邓展失去的不只是“魏国第一高手”的名头,还有军中威望,魏军军士多不愿意再习奋威刀法,还时常在背后对邓展指指点点。邓展又急又气,不久便一病不起,撒手西去。
刘伶听说黑衣男子师承名将邓展,不免很有些失望。他曾任过建威参军,虽然极不称职,但对军中事务多少了解,道:“奋威刀法曾流行军中,嫌疑人数以万计,这条线索有等于无。”
嵇康摇头道:“这可不一定。据张铁匠说,黑衣男子所用的刀法,源出奋威,但招式更精更猛。照他来看,黑衣男子必是与邓展大有渊源之人,或许是其子嗣也说不准。我已经拜托张铁匠去打听邓展后人下落,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刘伶道:“那么灰衣女子呢?”嵇康道:“说起来,刘伶君怕是不会相信,灰衣女子所用剑法,正是邙山剑客史春的招式。”
史春是东汉末年隐居邙山的剑客,曾出山辅佐曹操,立下许多大功,却又及时抽身退出,不知所终,从此成为传奇人物。
刘伶道:“史春的名字我听说过,他虽然号称邙山剑客,人却早已不在邙山。有人说他隐居去了江东,还有人说他去了蜀地。就算他还活着,怕也是八九十岁高龄了。”
嵇康道:“所以仅凭灰衣女子使用史氏剑法这一点,很难查出她的身份。但我却有个想法,就是那灰衣女子为什么与黑衣男子纠缠不休,一心要杀对方,而黑衣男子反过来要救她。或许……”踌躇片刻,仍然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或许是因为上一代的恩怨。”
也许当年曹丕与邓展比武事件尚有余波,曹丕算是史春弟子,而今邓展后人与史春传人再度同时出现,且相互争斗,会不会前后两件事有所关联?
但其中疑问仍然太多,譬如灰衣女子为何要杀郭丽,黑衣男子又到底是为何来到刘宅?果真是为了《原君书》吗?如果他真是邓展后人,曹丕多少算是他的杀父仇人,他对曹魏不满理所应当,而今既然得到嵇康等人图谋恢复曹魏权威的信函,何以不立即赶去向大将军司马师告发?
刘伶道:“不管怎样,只要张铁匠能帮忙找到黑衣男子,一切便真相大白了,希望他还留着那些信。”又道:“黑衣男子肯定已经读过那些信了,张铁匠找到他,是不是要……”本想问张小泉是不是会杀黑衣男子灭口,话到嘴边,仍然溜了回去。
嵇康只叹了口气,道:“我倒希望黑衣男子是因为对司马氏横暴不满,不愿意做背后告发这等行径。”一时也无他法可想,便自去厨下为郭丽煎药。
到了正午,吏卒周共、时英醒了过来。周共抬头望日,很是吃惊,道:“我记得吃饭时已是未时,目下却是刚到正午,难道竟过了一日?”得到刘伶肯定的答复后,又得知阮籍尚未酒醒,仍在书房中昏睡,不由得叹道:“这‘千日醉’当真名不虚传。”
不一会儿,有两名吏卒赶来替换周共、时英,称长官司隶校尉钟会命二人回城禀事,周共、时英便匆匆去了。
刘伶问新来的吏卒道:“钟司隶追查郭丽一案,可有发现什么线索?”吏卒包仁道:“昨日钟司隶刚回衙门,便接到王中领军病殁的消息,匆匆赶去吊唁,一时还来不及查案。”
刘伶诧然道:“王中领军没了吗?”包仁答道:“千真万确。朝廷今日已下了诏书,由王中领军的女婿司马昭司马将军接任领军一职。”
王中领军即王肃,是当世著名经学家。他还有个更显赫的身份,即司马昭岳父,与司马氏是姻亲。其人已六十岁高龄,身体又素来不好,此时过世也不算什么奇事,但刘伶诧异却另有缘由——
就在不久前,王肃夫人夏侯氏派长子王恽辗转寻来首阳山,却不是找刘伶,而是求见其妻朱原君。原来王肃早年与朱父朱建平交好,朱建平曾为王肃看相,称其将会活到七十余岁,官位至三公。然今年开春以来,王肃病情日益加重,京城名医都称治不好了,王家人已开始悄悄准备后事。王肃自己却不当回事,称相士朱建平曾有预言,而今自己才做到中领军,未至三公,怎么可能会有事呢?当他发现家人在准备后事后,大发脾气,认为家人在咒自己早死,自此不肯服药。女儿王元姬与女婿司马昭闻讯赶来,跪在病榻前苦苦哀求,王肃死活不肯听从。夏侯氏无奈,便派儿子王恽寻来刘府,其实是想请朱原君出面,将当年朱建平的预言再说一遍,好给王肃活下去的勇气,劝其服药。朱原君因自己不懂相术,而且其父所推算之事,准的虽然多,不准也有不少,王肃更是身份特殊,她不愿意平白无故卷入这件事,遂以有孕在身、山路难行为由,婉言拒绝。王恽见朱原君确实有孕在身,也不好勉强,就此离去。
事后朱原君专门向丈夫提及这件事,刘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认为妻子做得很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王肃不懂这个道理,在病重时胡闹折腾,那是他的事,无干之人,不必卷入。但朱原君却仍然有所忧惧,担心王肃挺不过这一关的话,王氏、司马氏会转而迁怒于当年朱建平的预言。刘伶遂安慰道:“岳父早已过世多年,你又不通相术,就算王氏有怨,也不能怎样。”朱原君这才心安了下来。
思及往事,刘伶有所感念,忙到厨下来寻嵇康,告知王肃病殁一事。又道:“这几件事,时间上发生得如此之近,实在太过凑巧。会不会王氏派了黑衣男子来盗取《原君书》,结果却阴差阳错取走了信函?”
王氏既请不到朱原君出面抚慰王肃,便想利用朱建平遗书,若是能从《原君书》中找到有利的言辞,确实比朱原君口中说出来的话更能令王肃信服。如此,就表明黑衣男子是王氏一方的人,而王氏与司马氏休戚相关,同气连枝,不然大将军司马师也不会让王肃担任禁军最高统帅这等要职。黑衣男子既取到了涉及谋变的信函,为何不向司马师举报呢?还是说,王氏将此事按了下来,除了王肃夫人出自夏侯氏外,还因为身为经学家的王肃素来以儒学正统自居 ?
再说灰衣女子执意要杀黑衣男子一事。灰衣女子与许允有旧是确认无疑的事,而在王肃之前,担任中领军一职的正是许允。既然王肃是许允之死的最大受益者,或许灰衣女子认为是王肃派黑衣男子在流放途中暗杀了许允,所以她一心要杀黑衣男子报仇。而黑衣男子已知灰衣女子是为许允而来,出于某种愧疚之心,不愿意对其痛下杀手,甚至当她遭遇危险时,还反过来救她。
嵇康听了刘伶分析,亦觉得很有道理,道:“如果真是这样,黑衣男子明知灰衣女子要置他于死地,还肯救她,表明他尚有忠义之心,所以才没有拿信函去向司马师告发。”
刘伶道:“那么如今要怎么办?”嵇康道:“我得立即回城去,先与张铁匠一道设法找到那黑衣男子,解决信函一事。你要设法找一趟毌丘甸,告诉他我们正设法解决问题,让他少安毋躁,千万不要敦促毌丘将军提前行动。毌丘将军手下虽然有不少精兵强将,然军队家属均在内地,不先行解决这个问题,一定会被司马师利用,到时他只要以家眷安危相逼,淮南军心便会不战自乱。”
刘伶满口应了,送走嵇康,又进屋亲自喂郭丽服了药,再到书房强行拍醒阮籍,借口妻子朱原君落下了重要物事,命两名吏卒谨守门户,自己准备入城去找毌丘甸。
阮籍一直面色阴沉,不发一言,过了黄公酒垆后,才问道:“昨晚的酒,是不是被人事先下了药?”见刘伶颇为惊异,便道:“我虽然酒量远不及你,但绝不至于几杯就倒,而且昏睡了这么久。”
刘伶道:“不错,确实有人往酒中下了药,不光你我,就连之前的两名吏卒也被放倒了。”
阮籍问道:“是谁做的?”刘伶道:“不知道。”
阮籍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刘伶忙道:“我不是不告诉你,是真的不知道。”
阮籍便大致问了昨夜情形,思虑一回,告道:“没有什么第七人在场,一定是路遗下的药。”
刘伶很是意外,问道:“你何以如此肯定?”阮籍道:“路遗称是为郭丽而来,留在刘宅也是为了照顾她,而今郭丽人尚躺在床上,他为何又主动离开?真的是因为他关心尊夫人吗?”
刘伶踌躇道:“这确实不合常理。但路遗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郭丽还是好好的,《原君书》也还在。”
阮籍道:“你曾告知钟会,说书房丢了《原君书》,路遗当时人在你府上,必然知道了这一节,所以他留下来肯定不是为了《原君书》。或许,路遗才是真正想找那些信函的人。他初到刘府正寻找机会时,黑衣男子已捷足先登进入了书房,但路遗并不知道究竟,你后来也只称丢了《原君书》。司隶一行很快赶到,他难以下手,只能先留下来,照顾郭丽遂成为他的借口。昨日路遗以迷药将我等放倒,顺利入到你书房搜寻,但信函已被黑衣男子拿走,他一无所获,只好离开。”
刘伶惊然道:“你是说,路遗才是司马师一方的人?可他只是马市客栈的伙计。”
阮籍道:“伙计跟路遗的真实身份并不矛盾。况且路遗原本就有多重身份,曾是郭修郭将军部将,还是未按时归队的逃亡军人。你再想想看,什么样的人才会随身带着迷药?自然是一早便心怀叵测、有所图谋的人。”
刘伶“啊”了一声,嚷道:“呀,阮籍君,你分析得太对了!我因为有事赶去办,一会儿你我在东郊分手后,烦请你去南郊铁匠铺找一趟嵇康,将你的推测告诉他。”见阮籍有所迟疑,不禁一怔,问道:“怎么,你不方便吗?”
阮籍不愿意找借口,便直接告道:“自从嵇康跑去南郊打铁,铁匠铺就被人盯上了。我究竟还是大将军属吏,实不方便。”
刘伶知道好友懦弱怕事,也不勉强,只道:“不管怎样,你连跑两趟首阳山,我深为感激。”
到东郊时,有军士快马驰来,告道:“司马大将军派了人到处找常侍君。”
阮籍已知中领军王肃过世一事,料想司马师有事找自己商议,便就此与刘伶作别。
刘伶独自来到毌丘氏宅第,却见大门紧闭,叩了许久的门,才有人来开了一道门缝,放刘伶进来后,便立即将门掩实。对于毌丘家人的谨慎小心,刘伶倒不意外,只是一扫院中,见到许多大大小小的箱子,均已用绳索捆好,看起来是毌丘甸已收拾好财物,预备尽快逃离京师。刘伶大吃一惊,忙随仆人到客厅见毌丘甸,问道:“姨父是打算离开京师吗?”毌丘甸颇觉难堪,也不答是否。
刘伶急道:“那件事情尚未确认,姨父何须如此着急离京?”毌丘甸着恼道:“你弄丢了机密信函,最先牵扯出来的就是我毌丘一家,我怎能不着急?”
刘伶忙道:“目下司马师那边尚无动静,表明盗走信函的并非他属下。嵇康已经有了线索,正设法查明盗贼身份,好追回信函。”
毌丘甸半信半疑,问道:“当真能追回来吗?”刘伶道:“嵇康会尽力而为。”又劝道:“目下起事尚未准备周全,还请姨父不要仓促离开京师,以免惹人起疑,也不要写信催促毌丘将军提前起兵。”
毌丘甸捋着胡须,踌躇片刻,仍说了实话,道:“来不及了!我昨日从首阳山回来后,便立即写了一封信,派人连夜送往寿春。”
刘伶急道:“姨父……”毌丘甸摆手道:“好了,我会再写一封信到寿春,请父亲大人相机行事。”
刘伶道:“那么姨父预备离京一事……”毌丘甸犹豫了一下,勉强应道:“我会暂时留下来,等你和嵇康那边有了结果再说。”
刘伶这才略略放心。他不喜毌丘甸性情,与其交往也是因为要充当嵇康联络人之故,不愿深谈,便问道:“姨父不是说芝娘表妹也怀孕了吗?我想顺道给她道个贺。”
毌丘甸迟疑片刻,如实告道:“你芝娘表妹嘛,她人不在府中,我昨夜已派心腹将她和你姨母送走了。”
刘伶倒也没有生出鄙薄之心。他能够理解,高压之下,不是所有人都有反抗的勇气,毌丘甸不肯同流合污、助纣为虐,还选择站在了正义一方,已是极为难得。但毌丘甸作为事件的主角之一,竟然不知会刘伶、嵇康一声,便预备先行脱身,多少还是令人有些灰心,料想毌丘甸若不是惦记着家中不菲的财物,昨夜便已与妻女一道逃走。
然刘伶失望归失望,既涉及大事,仍少不得要激励抚慰几句,告道:“信函之事,我们一定会设法解决。还请姨父尽量一切照旧,千万不要引起司马师的怀疑。”
辞出毌丘家,刘伶径直赶来吕安东园。朱原君正与吕安妻子徐琅坐在后庭院中闲聊,刘伶久闻徐琅是个大美人,有绝世容貌,此刻亲眼看见,方知传言不虚,为其容光所引,竟一时呆住。
朱原君见丈夫先是不等下人通报,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随即一言不发地愣在当场,很是诧异,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这才会意过来,忙重重咳嗽一声,叫道:“夫君,这位就是徐夫人。”
刘伶这才回过神来,局促地跟徐琅打了声招呼,忙问妻子道:“路遗人呢?”朱原君道:“路遗没有来这里呀。”
原来到东郊时,路遗忽称有事要先回马市客栈,匆忙离开,最终还是黄公酒垆的狄望与铁匠张小泉将朱原君送来东园。
刘伶听说,忙正告妻子道:“路遗这个人有些可疑,夫人日后再见到他,一定要小心些。”也不及多逗留,再次向徐琅道谢后,便匆忙赶来南郊。
铁匠铺只有嵇康、向秀二人。刘伶将嵇康扯到里屋,先告知毌丘甸之事,又提了阮籍对路遗的怀疑。嵇康倒是毫不意外,道:“张铁匠也说路遗有些古怪。”
原来早前张小泉和路遗护送刘伶妻子朱原君前往东园,先到黄公酒垆找店家狄希借车。三人在外面等待时,路遗忽然说想去方便,也不去一旁茅厕,而是往东首竹林去了。张小泉身怀绝世武功,其实早就留意到竹林中有人影闪动,只是他不想多管闲事,佯作不察,见路遗找借口赶去竹林,不由得有些怀疑他是要去见什么人,适才所见人影正是在林中等待路遗。
等了好大一会儿,路遗才重新回来,也不提旁事,张小泉也权当他是去解了大手,遂扶了朱原君上车赶路。到东郊时,路遗称有事,先行离去。朱原君因为对方能做一手合她胃口的好菜,还颇为恋恋不舍。
刘伶听了经过,道:“如此,路遗嫌疑愈发重了。”嵇康道:“路遗既是想盗取信函,多半是司马师一方的人,我们动不了他,暂时不必再理会。”
刘伶急道:“不,一定要理会!我们推测黑衣男子是故中领军王肃手下,也等于是司马氏一方的人。就算他出于某种考虑,没有以信函告密,但他未取到《原君书》却是事实,司马氏一方已然知晓。而偏偏之前我为了打消钟会疑虑,称《原君书》失窃了。司马氏早晚会从钟会口中知晓这一点。当时局面混乱,旁人多会以为是灰衣女子或是路遗盗取了《原君书》,如果仅凭黑衣男子证词,司马氏也会这样认为……”
嵇康蓦然醒悟,道:“但如果路遗将所见所闻如实禀报上去的话,司马师很可能会猜测出刘伶君在撒谎。”
按照时间线来看,路遗最先到刘家,跟郭丽在后院交谈。后来灰衣女子突然冒了出来,杀了郭丽,跟路遗动上了手。正在书房翻寻东西的黑衣男子被惊动,忙从屋里出来,推倒朱原君后,又赶去后院,加入混战。再后来刘伶赶回家中,三人交战一番后,黑衣男子与灰衣女子同时翻墙逃走,路遗就擒。
这些证词已由路遗、朱原君以及刘伶证实,被司隶正式记录在档。也就是说,按照目前官方记录,黑衣男子是盗走《原君书》的窃贼,灰衣女子是杀伤郭丽的凶手。但黑衣男子并没有盗到《原君书》,刘伶却告知钟会书已失窃,便只剩下两种可能,一是路遗取了《原君书》,二是灰衣女子既是凶手又是窃贼,后者可能性更大些。
路遗果真是司马氏安插在民间的密探的话,极可能会被召去与黑衣男子对质,二人既都没有盗取《原君书》,便只剩下灰衣女子一个人选。那么问题就来了,灰衣女子是何时入书房行窃的呢?肯定是在黑衣男子入书房之前了。按照朱原君的说法,路遗来到刘家之前,郭丽一直在屋里清洁打扫,灰衣女子断然不可能在她眼皮底下行窃,那么当发生在郭丽随路遗去了后院后。只是郭丽很快就被灰衣女子刺伤,距离时间太短,且后面又有黑衣男子入书房行窃一事,一切经过情形,疑点重重,不算顺理成章。
刘伶道:“看来路遗接近郭丽,就是想暗中接近我家书房。但路遗是郭修下属应该不假,郭丽又是钟会所送。这会不会是钟会的计谋,早猜到嵇康君日后有所行动,必以我为联络人,所以提早将郭丽送到我府上做婢女,以充作耳目?”
嵇康叹了口气,道:“现下想这么多也没用。”又问道:“那本《原君书》呢?”刘伶道:“我妻子原君已经带去了吕安东园。”
嵇康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又道:“路遗一旦禀报司马师,确实对刘伶君极其不利。但你只要死死咬住《原君书》失窃,司马师没有证据,就算怀疑你撒谎,也不能怎样。目下我最担心的仍然是那黑衣男子,他手中握着信函,却迟迟没有行动,到底是想怎样呢?”
话音刚落,张小泉便进来了,告道:“我在南市打听了一些消息。奋威将军邓展结发妻子早死,并无子嗣。他早些年一直出征在外,后来回朝安定下来,才新娶了一房续弦,但不久便因比剑一事负气而死。文皇帝刻意不予抚恤,邓家仅有的一点家产都用在了丧事上,最后只留下新妻子守着一栋空荡荡的宅子。偏巧这时邓妻发现自己怀了邓展骨肉,她在京师无亲无故,为了生计,不得不将宅子卖了,自己则回了老家河内温县。”
刘伶道:“邓夫人是河内温县人吗?那跟司马氏可是同乡。”
张小泉道:“那孩子当出生在邓展病死次年,推算年龄,而今也是二十七八岁模样。”
刘伶忙道:“我虽未看到黑衣男子相貌,但感觉应该是个壮年男子,正符合张铁匠的描述。只是目下就算知道他姓邓,我们仍然不知他相貌,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总不能闯入王府,向王氏家人打听姓邓的下落。”
张小泉道:“王府是中领军王肃府上吗?那么那姓邓的应该是司马大将军手下了。”又嚷道:“二位都是当世名士,何须如此愁眉苦脸?我都帮你们查到姓氏了,只要去找你们那位在司马大将军手下任职的好友,打听一个姓邓的使刀的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这还能是什么难事?”
刘伶忙道:“张铁匠有所不知,阮籍他……”
张小泉忙摆了摆手,嘿然道:“刘先生不必说了,我也没兴趣知道阮先生的事。”又道:“对了,嵇先生,你答应给我找一柄“神刀”,可不能食言。实在不行,弄一柄路遗那样的佩剑也行。”
刘伶好奇道:“我见过路遗的佩剑,看起来很平常啊,竟值得张铁匠惦记,那佩剑当真如此好吗?”张小泉道:“蜀地钢质未必优于中原,但淬火冠绝当世。关键那淬火技术,是你无论如何努力,都做不到的。”
刘伶奇道:“为什么做不到?我不信这世上还有努力做不到的事。”张小泉道:“因为蜀江水不同于中原水。算了,刘先生不懂打铁,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嵇康忽问道:“张铁匠怎么看路遗这个人?”张小泉笑道:“我怎么看他,他都不会少块肉,有什么关系?对了,我刚才在南市遇到路遗了。他到贩卖辽东货的铺子买了一棵地精 ,说是要给郭丽送去。”
刘伶闻言大为意外,问道:“路遗当真要再去首阳山?”张小泉道:“是啊,路遗说他是专程回城买药的,送朱夫人只是个借口。”
刘伶与嵇康相视一眼,遂起身道:“我也得赶回首阳山了。”
刚好向秀引阮咸进来。阮咸拱手道:“山涛、王戎二位听说刘府出了事,很是担忧,但目下中领军新故,他二人都在朝中任职,难以走开,所以托我来照看。”
刘伶笑道:“你说的是照看我,如何来了铁匠铺?”阮咸也笑道:“因为我遇到了我叔叔,说此刻刘兄应该人在铁匠铺。”
嵇康亦道:“刘伶,你一个人回首阳山,我有些不放心,不如带上阮咸,多一个人总是多一分力,有什么事我会及时知会。”
刘伶低声道:“姓邓的那件事……”嵇康道:“交给我来办。你先赶回去,弄清楚路遗到底什么来路,接近刘府有什么目的。”
回到首阳山时,已是日落西山。还未进院,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气。吏卒闻声迎出来,告道:“郭小娘子还躺在屋里,昏迷未醒。”
刘伶道:“在厨下忙碌的是路遗吗?”吏卒答道:“是,他带来了地精,正在熬取药汁。”
刘伶向阮咸使了个眼色。阮咸便笑道:“二位是在司隶当差吗?正好我有事要请教。”东扯西拉地问些奇怪的问题。他亦是大名士,叔叔阮籍又是司马氏心腹,吏卒不敢怠慢,尽心回答。
刘伶进来厨下,直截了当地道:“路遗,我实在料不到你还会再回来。”路遗愕然道:“刘先生何出此言,我回城本来就是为了给郭丽买药。”
刘伶见对方神色不似作伪,心里又有些打鼓起来,遂问道:“药煎好了吗?”路遗道:“还得等上一会儿。”
刘伶道:“路遗,你跟我说实话,之前是不是你往酒中下药?”路遗道:“之前刘先生不是问过这件事吗,如何又会怀疑起我来?”
刘伶道:“你有没有下药,跟我怀不怀疑你没什么关系。你明明做过,却以谎言打消了旁人的猜疑,就表明你没做过这件事吗?”
路遗蹙起眉头,道:“刘先生的话好绕,这里面是用了什么玄学的学问吗?”刘伶不答,只紧紧瞪着他。路遗叹了口气,道:“好吧,我承认是我下药。”
路遗去而复返,刘伶本已无十分把握,此刻听到对方亲口承认,反而吃了一惊,道:“当真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路遗无奈地道:“我也是被逼的。”
原来之前有名灰衣女子找上了路遗,称知道他是郭修心腹,而今郭修降蜀,他则未曾归军,算是逃亡,按照魏国律法,出征军士逃亡,不但本人处死,父母、妻儿、兄弟皆要下狱以酷刑拷问至死。
路遗听了冷笑道:“你少来要挟我,我是孤儿出身,又尚未成家,顶多一个人受刑罢了。你去向官府告发我吧。”
灰衣女子道:“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马市客栈上上下下着想。客栈收留逃亡之人,也会受到牵连。再说还有郭丽呢,她已由官宦之女沦为奴婢身份,难道你忍心看她受你株连受酷刑而死吗?”
路遗听对方抬出郭丽,不得不低头,问道:“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灰衣女子便交给他一包药粉,让他以寻找郭丽的名义去首阳山,设法将药下在刘伶酒中,又特意告道:“这不是害人的药,不过是让人昏睡一晚罢了。”
路遗道:“刘先生清贫自守,家里可没有什么贵重财物。”灰衣女子道:“你别管这么多,照做就是。”
路遗既有把柄在灰衣女子之手,只得按对方所教,寻来刘伶家中。但尚未找到机会下药,便发生了灰衣女子忽然冒出来,拔剑刺中郭丽一事。他以为郭丽死了,急怒之下,欲杀死灰衣女子,却想不到对方剑术高明,后来黑衣男子又加入混战,局面愈发僵持不下。
刘伶听到这里,忙问道:“那灰衣女子有没有说她叫什么名字?”路遗道:“我也问过,她让我称呼她沛娘。”
这沛娘要挟路遗往刘伶酒中下药,分明是要到刘府寻找什么东西。她与许允沾亲带故,这是已经确认的事,又一心要为许允报仇,表明她绝不可能是司马师一方的人。那么她来刘府寻找什么呢?是信函吗?嵇康等人行事如此机密,连京师内外遍布耳目的司马师、司马昭兄弟都未能察觉到端倪,沛娘又如何得知刘伶是中间人?况且她既是司马氏的对头,得到信函又有什么用呢?还是她志在《原君书》?
刘伶一时难以想明白究竟,又问道:“后来你留下来,当真是为了郭丽吗?”路遗道:“当真是。”
刘伶道:“你在意的人是郭丽,既然沛娘当着你的面刺了郭丽一剑,表明她已与你反目,你后来为何还要继续往酒中下药呢?你当时已经知道郭丽身份大变,你也当面得到钟司隶抚慰,知道官府不会再追究你的逃亡之罪,为何还要继续受沛娘要挟?”
路遗道:“因为沛娘说她剑上涂了毒药,只有她能解郭丽所中剧毒,只有我继续找机会往酒中下药,她才会给我解药。”
刘伶惊道:“沛娘竟没有逃离首阳山吗?”路遗摇了摇头,道:“沛娘一直留在刘府附近。我清扫后院时,她忽然从后墙头冒了出来,招手叫我过去。当时司隶官差就在前院,她竟敢现身,实在是胆大包天。我很是惊异,也想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就没有喊叫,走过去问她为什么要杀郭丽。她答道:‘我不是要杀郭丽,只是有意伤她,令她中毒,好保证你会为我办事。’”
刘伶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王表道长也说过,郭丽身上那一剑刺得偏了些,再偏半寸,她人当场就死了。”
路遗叹道:“我虽然对沛娘的话半信半疑,但心想事情既到了这个地步,不如先照她的话做,能救活郭丽最好,救不活人,我自会杀了沛娘为郭丽偿命,所以我答允了沛娘。后来那两位官差到酒窖中取了酒,我进去添碗筷时,便趁他二人不备,将药下在了酒中。料想他二人不久便会被药倒,而刘先生爱酒,亦舍不得将剩下的酒倒掉,会接着饮用,如此,我也算完成了沛娘交代的任务。”
刘伶问道:“是不是我和阮籍一被药倒,沛娘便立即进来了?”路遗点了点头,道:“但我也不知道沛娘到底做了些什么。她早已承诺不会加害刘先生,我只怕她对郭丽不利,所以一直守在郭丽房中。后来我听到她离开,赶快进书房查看,见刘先生和阮先生都没事,朱夫人也仍在房中安睡,这才放了心。”
刘伶道:“那么你今日在竹林会见之人,就是沛娘了?”路遗讶然道:“刘先生居然连这件事也知道了?”料想必是铁匠张小泉发现了端倪,便实话告道:“我早与沛娘约好今日在黄公酒垆附近碰面,她将解药交给了我,然后让我以地精之汁喂服。我便回城去买了地精,再赶回这里,后面的事,刘先生便都知道了。”
刘伶道:“地精产自辽东,是贵重之物,你只是个客栈伙计,如何买得起这个?”
路遗道:“我是没有那么多钱,恳求了店家半天,说是要赶着救人的,又将佩剑抵押在那里,这才换来了一株小地精。”
刘伶这才留意到路遗腰间佩剑不见了,一时颇为感动,忙道:“你放心,回头我会将剑赎回来,交还给你。”路遗道:“哪敢要刘先生出钱?地精的钱,我自会慢慢设法偿还。”
刘伶颇欣赏对方的性情,便不再坚持赎剑一事,又问道:“沛娘交给你的解药呢?给我看看。”接了路遗递过来的药丸,闻了一闻,笑道,“我虽然不懂医术和药方,但这明显只是宁神药丸,不是什么剧毒的解药,这沛娘是在诓骗你呢。”
路遗先是愕然,随即大怒道:“我们有言在先,她竟敢骗我!我找她去!”
刘伶道:“你知道上哪里能找到沛娘吗?”路遗怔住,道:“我……我不知道。可我总不能让郭丽就此毒发而死。”
刘伶忙道:“你别急,我不是说沛娘给了假药,而是认为郭丽根本就没有中毒。她虽然伤重,面容惨淡,却丝毫没有中毒的症状。”
路遗听了半信半疑,问道:“刘先生不是不懂医术吗?如何会知道这些?”刘伶笑道:“我时常跟嵇康在一起,他可是服药大师,而且服的差不多都是慢性毒药。”
路遗问道:“这么说,沛娘剑上根本没有涂毒?”刘伶道:“我敢保证,绝对没毒。”也不愿过多说明沛娘使的是史氏剑法,剑客史春剑术无双,且十分自负,其传人决计不会用往剑上涂毒这等下三烂的伎俩。又道:“不过地精还是要给郭丽服下,这是大补之药,有起死回生之力,对伤者有益无害。”
他既查明路遗往酒中下药缘由,确认对方不是司马氏密探,便长舒一口气。还打算赶回城将消息告知嵇康,却见天光已暗,只得就此作罢,打算明日一早再动身出发。
用过晚饭后,阮咸见月上柳梢,非要出去观赏风景,刘伶便陪着好友随意闲逛。
日暮兮初晴,天灼灼兮遐清。披云兮归山,垂景兮照庭。列宿兮皎皎,星稀兮月明。亭檐隅以逍遥兮,盻太虚以仰观。望阊阖之昭晰兮,丽紫微之晖焕。山中月色,自非常景所能比拟——月朗星稀,月光如流水般斜斜倾泻,凄清静谧,却又一尘不染,清雅不俗,遗世的寂寞与孤独感格外强烈。
到山溪边时,阮咸爱溪水叮咚之声,具有朴实野逸的情趣,便取出随身携带的长笛,吹奏了起来。笛音清亮,古韵婉转,如涟漪一般丝丝荡开,山谷回音,和以流水之音,竟产生了天籁一般的效果。
月出空山,影落碧溪。寒宵淡月,疏影风流。谁家横笛,吹动浓愁?明月与笛声营造出一种奇特的氛围,令人躁气尽雪,竞心全消,飘飘有尘外之想。
刘伶纷扰的思绪一下子静了下来,正倾心聆听时,忽见一旁松林中有人影闪动,心念一动,便任凭阮咸独立溪边吹笛,自己悄悄赶来松林。
月照松林,树影斑驳,却只闻笛声,不见人影。刘伶咳嗽了一声,叫道:“是沛娘吧?我知道你对刘某并无恶意,还请出来一见。”
片刻后,当真有人影从西首树后闪出,借着月色一看,果是那灰衣女子沛娘,装扮依旧,一顶竹笠压得极低,完全看不清面容。
沛娘走得近些,手抚剑柄,问道:“刘先生如何知道是我?”刘伶笑道:“我随意猜的。”又问道:“娘子几次光临寒舍,可有得到想要的?”沛娘道:“抱歉给贵府添了麻烦,这实是非我的本意。”
刘伶道:“娘子以女儿之身,敢要挟路遗,又以剑刺伤郭丽,刘某原本以为娘子是个暴烈性子,却想不知如此彬彬有礼。那么请问娘子的本意是什么?”
沛娘道:“我实非刘先生对头。至于剑伤贵府婢女郭丽一事……嗯,我很抱歉。”
刘伶道:“郭丽一案,司隶自会追查,到时自有律法制裁娘子,刘某不必多费心思。我好奇的是,今晚已是娘子第三次光顾寒舍,到底有何贵干?”
沛娘踌躇了好大一会儿,才问道:“今晚我来,是想问刘先生,之前那人……就是那蒙面男子,他是否从先生书房取走了要紧物事?”
刘伶道:“是啊,我家丢了一本《原君书》,是我岳父留给我妻子的一本相术书。”
沛娘道:“朱相士号称许负第二,与神医华佗齐名,他的遗书当然珍稀无比,但我认为刘先生家中失窃的不是《原君书》。”
刘伶大惊失色,问道:“沛娘何以会这般想?”沛娘道:“我听说嵇康嵇先生曾连夜赶去许府,想来是有人在许将军墓前见过我,想通过阮夫人找到我,由此追查到窃贼身份。嵇先生何等人物,能劳动他连夜奔走,失物绝不止一本《原君书》那般简单。”
刘伶道:“娘子如此聪慧,何不直接将来意告知?”沛娘道:“之前确实是我给贵府添了麻烦,我再次道歉。我也不愿意刘先生因为物事失窃而惹上麻烦,我会设法抓到窃贼,逼迫他交出失物。”
刘伶忙问道:“娘子知道窃贼是谁吗?”沛娘道:“当然知道。”
刘伶道:“娘子因为剑伤郭丽,很快就会被官府通缉,不便露面,可否请你先行将窃贼姓名见告?”沛娘道:“这个嘛,恕我不能告诉刘先生。而且就算先生知道了他的名字,也无法报官。”
刘伶道:“那么娘子预备如何抓住窃贼?”沛娘道:“我目下暂时还没有好的办法。对方武功高强,生性机警,又极少露面,必须筹划周全,才能一击得手。”
刘伶道:“听娘子口气,似乎还想借助路遗之力?”沛娘道:“路遗武功不错,我若与他合力,应该可以生擒住对方。所以还请刘先生告知,贵府失窃的物事到底是什么,我好在日后向窃贼讨要。”
刘伶笑道:“娘子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就请娘子与路遗联手,设法将《原君书》夺回来,我也好向我妻子交代。”
沛娘怔了一怔,随即会意过来,道:“刘先生信不过我,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这样,我会设法向先生表露诚意,希望到时候先生会相信我的为人。”
笛声就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刘伶微一侧头,再回首时,沛娘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也不知是人香,还是松香。
回来府中,刘伶便欲回房安歇,阮咸一把攀住他,笑道:“这么好的夜晚,这么美的月色,就此沉沉睡去,该是多么无趣的一件事。我带了一包五石散,你我就着热酒服了,再到外面林间去疯上一场,如何?”
刘伶连连摇头道:“我可不服这个,明日还有正事要办呢。”
阮咸嘟囔道:“跟你分享好东西,刘伶君还不领情。哼,我自己服。”赌气将一包药粉全吃了下去。
不一会儿药力发作,阮咸跑到院中,疯疯癫癫,又唱又跳。刘伶早见怪不怪,也不以为意,自回房中躺下。路遗和司隶两名吏卒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名士服药发疯的模样,不由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
一名吏卒忽指向厢房,结结巴巴地道:“她……她在那里。”转头看去,竟是郭丽醒了,正倚门而立。
路遗忙过去扶住她,道:“丽娘伤口还未愈合,不能乱动。”郭丽道:“那……那不是阮咸阮先生吗?他是不是服了五石散?”路遗道:“我也不清楚。来,我扶丽娘回房躺下。”
刘伶听到郭丽醒了,大喜过望,急忙穿好衣衫赶来,道:“嵇康说丽娘伤得极重,想不到你这么快就醒了。”又问道:“是不是那碗地精之力?”路遗道:“也许吧。既然地精如此有效,明日我入城再买一些。”
刘伶道:“你佩剑都抵押给店铺了,还拿什么买?”路遗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郭丽问道:“路遗哥哥为了替我买药,把佩剑抵押了吗?”刘伶笑道:“是啊,这可是一份大大的人情,丽娘得放在心上才好。”他早看出路遗对郭丽有意,亦有心居中撮合,是以大力夸赞路遗。
郭丽满面红晕,低声道:“多谢。”
一名吏卒问道:“小娘子可还记得当日情形?哦,钟司隶交代过,等小娘子一醒,就要当面问个清楚明白,小臣们不敢抗命。”
郭丽看了路遗一眼,低声道:“我……我当时跟路遗哥哥在后院说话,不知怎么就被人刺了一剑。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记不大清楚了。”
吏卒还待再问,刘伶见郭丽极为疲累,忙道:“既然郭丽说记不大清楚了,等她日后想起来再问不迟。况且就算没有她的证词,事情也已经都弄清楚了,凶手是那名戴竹笠的灰衣女子。”
路遗忽道:“事情全是因为我而起,实在对不起,是我……”郭丽摇头道:“我不会怪路遗哥哥的。”
吏卒包仁又忍不住告道:“小娘子,你可知道,而今你身份大大不同,你已是贵侯之女。钟司隶说等你伤好,朝廷就会正式下文表彰尊父,太后也要召你入宫,当面封赏呢。”
郭丽不明情由,看了一眼路遗,问道:“这是为什么?”吏卒刚要回答,刘伶忙道:“还是让路遗来告诉她吧,我们出去,都各自睡觉去。”
一名吏卒指着院中手舞足蹈、跑来跑去的阮咸,苦笑道:“阮先生吵闹成这样,还叫人怎么睡?”刘伶笑道:“习惯就好了,他得唱上一夜呢。”自回房就寝。
阮咸一直闹腾到后半夜,这才精疲力竭地进房,毫无顾忌地进入刘伶房间,爬上床来,将刘伶挤到一边,就此昏睡过去。
天光微亮时,刘伶起身穿好衣衫,却始终推不醒阮咸,只好任由他继续呼呼大睡。
出来时,正好见到路遗往厨房搬取柴火,刘伶招呼了一声,道:“这么早?”路遗道:“郭丽伤后无力,吃不动硬东西,我早给她煮碗稀粥。”刘伶笑道:“你若娶了郭丽做妻子,一定会是个好丈夫。”
路遗大为窘迫,呆了一呆,才道:“刘先生就会开玩笑。郭丽现下是乡侯之女,身份尊贵,我只是个卑微的伙计,糊口尚且勉强,哪里配得上她。”
刘伶正色道:“两情相悦,又何必顾及身份?况且郭丽还是我家婢女时,你便是真心对她好,这是我亲眼所见。”
路遗很是不好意思,忙有意问道:“刘先生是要出门吗?请快些去忙吧。家里事务交给我便是,阮先生我也会照顾好的。”
刘伶笑道:“我居然被人紧赶着出自己家门,刘伶的人缘果然跟传说中一样,不好啊。”
离开首阳山后,刘伶先来到吕安东园看望妻子,将《原君书》的事交代了一番。朱原君道:“《原君书》现下收在吕府中,若是夫君不放心,我干脆一把火将它烧了。”刘伶忙道:“千万不要,那是岳父大人留给你的唯一遗物,怎能轻易毁去?况且撒谎又不是什么罪。”
朱原君道:“但我听徐夫人说,王烈、王表道长这两日也要住到这里来。”又指了指一名正在庭院中打扫的婢女道:“那便是王表的婢女纺织,早已提前数日住进了吕家。王表之前便一再求看《原君书》,再提及怎么办?我若说已然失窃,日后二位王道长知晓真相,尤其王烈道长还是嵇康嵇先生的师父,岂不是大大的不敬?”
刘伶想了想,道:“虽说王烈道长是嵇康的师父,对他撒谎不应该,但目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以失窃先应付。”又安慰妻子道:“我与吕安情同手足,你安心住在这里,等这件事过去,我便来接你。”
辞别妻子,刘伶又赶来南郊张铁匠铺。嵇康正与向秀在门外打铁,嵇康举锤,向秀拉箱加火,炉火熊熊,照得人半边脸都红了。
以嵇康的名气,打铁当然不是为了稻粮谋,凡是四方有来买铁器者,分文不取,但如果有人送上美酒食物,则欣然收下。对其而言,打铁还不仅仅是一种游离尘世的情趣——那呼呼的风箱响,叮当的锤炼声,灿灿的火焰,映照着他那桀骜不驯的性格、铮铮不屈的傲骨,正是一曲华丽而璀璨的人生乐章 。
刘伶也不招呼,先进来里屋坐下。等了一会儿,才见嵇康满头大汗地进来。刘伶忙说了路遗与沛娘之事。嵇康本已认定路遗是司马师密探,忽听闻原来其人只是个情深意重的男子,而沛娘一再登门,昨夜更是面见刘伶,向其示好,一时只觉得峰回路转,离奇得不能再离奇。
刘伶道:“听到沛娘说愿意帮我们抓住窃贼,我本来是很心动的,因为她知道黑衣男子的身份,可以帮我们省去不少力气。”
嵇康沉吟道:“刘伶君昨晚应付得很好。沛娘虽是许允故人,但仍属来路不明。而且她仅仅为更好地控制路遗,便用剑刺伤郭丽,可不是什么心地善良之辈。”
刘伶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退一万步说,就算沛娘足以信任,她也是真心想要帮忙,但她没有对付黑衣男子的把握,还打算将路遗拉进来。如此,就等于他二人都会知悉机密,干系太大,不能轻易冒险。”
嵇康想了想,道:“且不去理会沛娘,她若再找刘兄,你依然还是用《原君书》来搪塞。灰衣戴笠女子在刘府行凶,钟会早已知晓,按理早该以司隶名义发出通缉令,但张铁匠说,市集和城门都没有见到缉捕告示,这倒不像钟会一贯雷厉风行的做派,想必是因为中领军王肃突然过世而耽误了。”
刘伶道:“那么那姓邓的黑衣男子的身份……”嵇康道:“我已然托山涛去打听了。”
刘伶讶然道:“山涛?是山涛吗?”难怪他如此意外——
山涛虽然与司马氏沾亲带故,但并不得司马师宠幸,而阮籍反倒因为文采出众极得司马氏赏识,被视为心腹,诸多机密文书均由他起草,显然找阮籍更为方便些。而且以私交而论,嵇康与阮籍亲近得多,阮籍虽然出仕,却知嵇康心性,一言一行无不合其心意。
而前不久,山涛由选曹郎调任大将军从事中郎,竟然举荐嵇康代其原职,虽是出于好意,却完全不懂嵇康清峻高洁之秉性,触犯了其底线。嵇康公然写了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书中尖刻地指责山涛不理解自己的散淡,一时轰动洛阳,成为士林中的大事,山涛亦大失颜面。不想此刻有事,须得求助在朝为官者,嵇康不找阮籍,仍然选择了山涛。
刘伶踌躇片刻,才问道:“山涛答应了吗?”嵇康淡然道:“山涛那个人,可能不会主动揽事,但托付给他的事,他一定会办到。”
刘伶道:“可是你不久前才与山涛绝交啊,而且还是公开的。”嵇康道:“阮籍足以交心,山涛足以托付,这关乎人的品性,一辈子都不会改变,跟绝不绝交没有关系。”
刘伶心中咀嚼品味这句话,只觉得大有深意,又见嵇康取过长袍穿上,忙问道:“你这是要出门吗?”嵇康道:“刘伶君不是说路遗把佩剑抵押在南市店铺了吗?我去赎回来,不过不是为了路遗,而是为张铁匠。”大致提了张小泉的条件。
刘伶摇头道:“这张铁匠还真是会见‘机’行事。”大有嘲讽张小泉精明市侩之意。
嵇康笑道:“我倒是觉得张铁匠为人不俗。旁人慕我嵇康大名,争相与我结交,我若有所求,亦都是双手奉上。独有张铁匠,从来不改他的处世之道——有所得,才会有所付出;有付出,才会有所回报。”
刘伶便顺势玩笑道:“那么嵇康君此去南市,亦打算报上名号,无偿取回路遗佩剑了?”嵇康道:“我打算用玉佩来换那柄剑。”
刘伶惊讶道:“这玉佩是尊母遗物,嵇兄竟要拿它去换剑,然后送给张铁匠吗?”
嵇康却是不以为然,道:“不过身外之物而已。”又道:“所谓睹物思人,只要我心中不忘慈母的诞育大恩,时时怀念,又何必在意一块玉佩的形式。”
出来大门,向秀正将打好的刀递入水缸中淬火。刘伶顺口道:“新打的这把刀我买了。最近首阳山不太平,我也得弄把刀防身。”
向秀道:“这刀似乎没有淬好,怕是太脆。”刘伶道:“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只是装装样子,真跟人动手,我这身板,谁都打不过。”
嵇康闻言一笑,刚要动身前往南市,便见到廷尉钟毓率人赶了过来。
刘伶奇道:“出了什么大案,竟劳动廷尉亲自出马?”料想不是因为信函之事。若信函已然泄露,司马师一定会直接调派军队,至少也是出动司隶来捉拿相干人等,而不是由廷尉出面。
钟毓虽是钟会同父异母的兄弟,但因年长许多,性情大不相同,不似弟弟那般锋芒毕露。他先下车,令吏卒留在远处,自己走过来,施然行了一礼,道:“几位先生好。嵇先生好。”嵇康还了一礼,道:“我正要出门,廷尉君有话不妨直说。”
钟毓道:“嵇先生快人快语,那好,钟某就直言不讳了。马市客栈前晚发生了凶杀案,但洛阳县今日才接到报案,派人到客栈调查时,在登记名册上看到了嵇康先生的名字,感到十分奇怪。嵇先生名气在外,又是驸马身份,洛阳县不敢擅处,便将案子报到了廷尉。钟某料想以嵇先生高洁品性,断然与命案无关,但既然客栈名册上确实有先生的名字,店家也确认嵇先生入住过客栈,廷尉还是不得不调查跟进。钟某亲自赶来,也是为表对嵇先生素来敬慕之意。”
嵇康道:“不错,我前晚是去过马市客栈。”
刘伶闻言愕然道:“嵇康,难怪洛阳县的官差立即怀疑到你。你放着好好的家不回,去客栈做什么?就算夜禁回不了城,为何不回来铁匠铺?”
嵇康道:“我当时只想找个地方服药,正好马市客栈就在附近,便顺道进去了。在里面呆了大概一两个时辰,药力将尽时,便离开了。”
刘伶深解嵇康为人,一听到好友半夜跑去客栈住店,便知道是药瘾发作,想临时找个地方服用五石散。他有意发问,不过是怕嵇康素来轻视钟氏兄弟,此刻又被廷尉当面诘问,一旦傲慢性子犯了,不愿理会,如此便愈发可疑。若是钟毓继续追查嵇康当晚行踪,发现他去过许允府邸,那可就麻烦了。如果嵇康及时说出服药之事,充其量只是名士惯常的风流行为罢了。嵇康不肯回家,只是不愿让公主妻子看到自己服药后的样子,不回铁匠铺,只是不想惊扰旁人,于是大半夜在外游荡闲逛这件事便与名士风度扯上了干系,愈发显得微不足道,再不会有人去追问嵇康当晚还去过什么地方。
钟毓年轻时也好服药酒,还曾因与弟弟钟会偷饮父亲药酒被责骂,闻听嵇康之言,登即释然,忙道:“原来如此。钟某再无疑虑,抱歉打扰了嵇先生。各位,告辞。”
向秀忽然低声道:“昨晚我听嵇康跟张铁匠谈论,提过一句,说路遗是马市客栈的伙计。而今马市客栈又有人被杀,洛阳城这么大,怎么偏偏都跟马市客栈有关呢?客栈伙计跟刘伶扯上了干系,命案发生当晚,嵇康偏巧去过客栈,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嵇康有所醒悟,眯起了眼睛。
刘伶忙追上钟毓,道:“廷尉君请留步,敢问马市客栈被害人是谁?”钟毓笑道:“怎么,刘先生也关心这个?”
刘伶笑道:“我又不是只会饮酒,坊间逸闻趣事,素来是最好的下酒料。而且命案当晚嵇康也在客栈住过,这桩事可以拿出来说道好久。”见钟毓微笑着看着自己,显然并不相信自己的话,便叹了口气,道:“好吧,钟刘两家父辈是至交,我便实话告诉钟廷尉,想必廷尉君已从尊弟钟司隶口中知道我家出了事,那个路遗,就是前中郎将郭修将军部属,这几年一直在马市客栈做伙计。因为他,我记住了马市客栈这个名字,偏巧客栈又发生了命案,我当然有些好奇,想要问个清楚明白。”
钟毓道:“刘先生放心,被杀的不是路遗,而是个外地来的客商。那人前夜来到马市客栈,登记的名字是朱葛恪。”
刘伶大吃一惊,道:“诸葛恪?他……他是……”钟毓笑道:“他当然不是东吴太傅诸葛恪 ,那个诸葛恪,早在东吴内讧中被杀了。听到客商报出名字后,店家也很吃惊,客商解释说他确实叫朱葛恪,但是姓朱,叫葛恪。”
刘伶这才释然,道:“原来如此。也许世上还有人姓司,叫马师呢。哦,我只是开个玩笑,钟廷尉可别告诉司马大将军。后来呢?后来那朱葛恪又发生了什么事?”
钟毓道:“朱葛恪入住后,先是命店家准备了大桶热水,等他洗完澡后,又要了酒菜,吃得酒饱饭足了,才称路途辛苦,要好好歇息两日,交代店家不准打扰。店家满口答应,也一直没有再去他房间。但那人接连一日两夜未曾出房半步,不由得人不起疑心。今日一早,店家忍不住去敲了门,没有回应,推门时发现门已闩住,便勉强从门缝中往里查看,却见朱葛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店家见始终叫不醒人,怀疑出了事,便叫来厨子,以刀伸进门缝,将门闩斩断,这才得以进门。进去后,发现朱葛恪躺在床上,但人早已经死了。店家吓得要死,急忙赶去洛阳县报了官。”
刘伶道:“马市客栈是东市最大的客栈,每日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想来命案当晚,住在客栈的人也不在少数,为什么仅仅因为嵇康当晚住过客栈,洛阳县官差就要怀疑他呢?应该还有别的缘由吧。”
钟毓道:“这是当然,嵇先生声名远扬,洛阳县官差也不是傻子,绝不会只因为他住过店便怀疑他。那朱葛恪所住房间,就在嵇先生当晚入住房间的隔壁。”
马市客栈位于东市正西门旁侧,坐北朝南,客栈有前院、后院,中庭楼高两层,底层是饭堂、厨房,二楼则是客房,又分南北两面。朱葛恪的房间在北面最尽头,既然他闭门被杀,凶手唯一能进出的途径,便是从隔壁房间——也就是嵇康住过的房间的窗子爬过去。这只是其一。其二,据吏卒验尸,朱葛恪是死在前夜,而前夜偏偏只有嵇康住过朱氏隔壁的房间。更巧的是,嵇康入住后不久,便又满头大汗地离开,让人不得不怀疑是他爬到隔壁杀了朱葛恪,再又匆忙离去。
刘伶笑道:“听起来嵇康嫌疑真的很大啊。如果我是洛阳县官差,最先怀疑的也一定是他。”
钟毓道:“但杀人总要有动机,我一早便知道嵇先生不会涉入其中,只是钟某职责在身,不得不走这一趟,例行公事罢了。”
刘伶道:“钟廷尉怎么知道嵇康不是服药后狂性大发,一时神志不清,抑制不住,爬去隔壁杀了那朱葛恪?”
钟毓笑道:“因为我很清楚服药后的状况。虽说嵇先生体质不错,但服下五石散后,是决计不可能从窗外爬到隔壁房间杀人,再爬回来。据店家所描述的嵇先生离开时的状况,我敢说他那时药力未尽,就算当时他去爬楼,肯定抓不住楼檐,会掉落下去,更不要说之前药力正浓时了。”
刘伶道:“原来廷尉君也是个药石行家。不过这案子实在有点奇怪呀,那朱葛恪刚刚入住客栈,为何就有人盯上了他?”
钟毓道:“我执掌廷尉,阅过的卷宗无数,更见过无数匪夷所思的案例。这件案子不算稀奇。据店家描述,朱葛恪入住时带着一个大行囊,看起来内中有不少财物,但行囊现下却不见了,所以一定是有人起了贪心,因财杀人。”
刘伶心念一动,问道:”那朱葛恪是什么时候入住的?”钟毓道:“就在嵇先生入住后。据店家说,二人是前后脚抵达,嵇先生人还没进去,朱葛恪便到了。”
刘伶道:“当时已是夜半,夜深人静,住客都已经歇息了,难道廷尉君怀疑店家贪财,设法杀害了朱葛恪?”
钟毓摇了摇头,道:“马市客栈经营数十年,是家老店,素来声誉极佳,我不大相信店家马昭会违背祖训,对自家顾客下手。况且出了命案,相关客房都要封存,其他房客也会因为害怕而离开,极大地影响了客栈生意。对店家而言,实是得不偿失。”
照钟毓看来,应该是店家提灯引朱葛恪到房间时,惊醒了其他住客。有人从门缝中窥见了朱葛恪身上的行囊,起了贪意。但朱葛恪入房后便紧闭门户,那人无机可乘,只得暗中等待时机。刚好住在朱葛恪隔壁的嵇康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客栈,那房间临时空了出来。那人大喜过望,便待店家等人歇息后,潜入房间,自窗而出,爬去了隔壁。朱葛恪大约旅途劳顿,竟无觉察,终在睡梦中被歹人杀死。歹人取了行囊,原途爬回,再掩好门窗,回去了自己房间。
钟毓又道:“只要派人一一盘查住客,尤其是自楼道到北面尽头的两排房间的住客,一定会有所收获。”
嵇康忽走过来道:“我想去马市客栈命案现场看看,不知廷尉君是否可以行个方便?”
钟毓一怔,未及回答,刘伶先将好友拉到一边,大致告知究竟,道:“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有人为财杀了人,只是碰巧利用了你住过的房间作梯子,跟你完全没有关系,你为什么还要自己跳进来?目下不是追查那姓邓的黑衣男子更要紧吗?”
嵇康摇头道:“我有个不好的预感,这桩案子不是那么简单。”刘伶道:“可这真的只是一桩普通的杀人命案啊。”嵇康不理会好友的劝阻,道:“去看看也无妨。”
刘伶道:“你不是还要去南市取剑吗?”嵇康道:“向秀会替我跑一趟。”径直走过去,对钟毓道:“我既是洛阳县的嫌疑人,有责任为我自己洗清嫌疑,我想去客栈看看,不知廷尉君是否可以派人知会现场官差一声,行个方便?”
钟毓见嵇康对这桩案子有兴趣,很有些喜出望外,便欲趁此机会多与对方亲近,忙道:“不必麻烦,我亲自陪嵇先生过去便是。”
来到马市客栈,果见一向喧闹的客栈冷清了不少。店家马昭听说廷尉钟毓大驾光临,根本就不相信,道:“廷尉何等人物,那可是九卿之一,怎么会来这里?”又听说廷尉是陪嵇康来的,这才吓得屁滚尿流地迎了出来。
嵇康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走后,可有别人住进过我那间房?”马昭道:“没有没有。嵇先生是大名人,您老人家住过的房间,小臣怎敢轻易再让人住?小臣本来打算将那房间就此封存,不再让人住的,却不想……”一时觉得霉气之极,不禁唉声叹气起来。
嵇康道:“前晚我到客栈时已是深夜,店家却还站在大门前,是不是在等人?”
马昭道:“我确实在等人。有一位河内老友托人带信,说要来洛阳看我,掐算时日,刚好是当日抵达,我便一直苦等到深夜。可惜,直到现在,他人都还未到,也许是路上耽误了也说不准。”
嵇康道:“当晚我离开客房时,正好遇到店家从隔壁房间出来,那时朱葛恪人还好吗?”马昭道:“好着呢!朱客官刚吃得酒饱饭足,命小臣将残饭收了,又要了一壶浆水。遇到先生时,我正送完浆水出来。”
嵇康点点头,便径直上楼来到客房。北首朱葛恪房间和隔壁房间因涉入案情,门前均有吏卒守卫,见廷尉亲至,很是诧异,忙过来行礼。
钟毓道:“这两排房客查得怎样?”一名吏卒道:“查过五个房间,都没有什么问题。但今早店家发现出了人命后,有三名客人当即退房。另外,还有两人昨日一早就离开了客栈。小臣已从客栈抄取了这五人的名字籍贯,上报廷尉府。”钟毓沉吟道:“重点调查昨日离开的两人,尽快发出文书,追捕二人到案。”
嵇康自行进来自己住过的房间,推开窗户,往西望去,果见窗边突出的楼棱上有凌乱脚印。又来到朱葛恪房间,床上尸首已被抬走,只剩下一大摊腥黑血迹。
嵇康问道:“房里的东西,可有人动过?”吏卒道:“只抬走了死者尸首,其他原封未动。”
嵇康又问道:“那么之前呢?”吏卒不解,道:“之前?”嵇康道:“店家人呢?”
店家马昭虽跟着嵇康上了楼,却被吏卒拦在了外面,钟毓听到嵇康发问,便示意手下放他进来。
马昭见问,忙答道:“没有,什么都没动过。今早小臣发现客人死后,便立即亲自赶去洛阳县报官,让伙计把门掩了,好好守着。后来官差随小臣来到客栈,便接手了这里,所以一切都还是原样的。”
嵇康走到桌案前,见杯子是空的,且完全干透,便端了端陶壶,还剩半壶浆水,顺手取开壶盖闻了闻,登时脸色一变。
钟毓注意力一直在嵇康身上,见状忙问道:“有什么不对头吗?”
嵇康不答,只招手叫过刘伶,道:“你闻闻看。”刘伶使劲吸了吸,道:“不是酸浆水吗?我可闻不出什么特别来。” 嵇康道:“这浆水里面被人下了迷药。”
钟毓先是一怔,随即道:“之前洛阳县派人验尸后,也检视过房间物事,包括这壶浆水,没发现下药一事呀。嵇先生能肯定壶中被人下了药吗?”
嵇康道:“我可能不算什么真正的大夫,但对药粉,我决计比最好的大夫还要精通。”语气虽然平淡,却自有一股十足的自信。
钟毓便转头望向店家马昭,目光中有明显的审视怀疑之意。马昭忙道:“决计不是小店往浆水中下药,这浆水是小臣亲自送来房中。”见钟毓眼中狐疑丝毫不减,情急之下,居然道:“这位朱客官先用过酒菜,临睡前才索要了一壶浆水,若是小店下药,为何不先下在酒菜中?再说了,如果小店有染其中,为何还要登记朱客官的姓名,任凭他的尸首留在房中,不是有意给官府留下证据吗?”
这接连两句诘问颇为有力,钟毓立即释然多了,但仍然沉吟道:“那么下药的应该是另有其人了。”又问道:“会不会是店家送了浆水到朱葛恪房中,又有人到访,访客将迷药下在浆水中,朱葛恪送走访客,关门上床后,这才药力发作?”
马昭本可以赞同钟毓的猜测,以减轻客栈涉案的嫌疑,但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当晚小臣一夜未睡,一边在柜台对账,一边等我朋友来,朱客官决计没有客人到访。”
嵇康缓缓道:“有一个人,一定跟这件事有关。”转向刘伶道:“这浆水中所下之药,跟当日路遗往你家酒坛中所下之药,实是一模一样,绝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