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溶月色下,徐徐夜风中,一名宽袍男子当庭抚琴,风姿特秀,旷迈不群,这是何等令人心动的一幕。琴声优雅,高而徐引,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秋水扬波,春云敛映,偏偏又充满了无可奈何、大势已去的愤慨之意。慨达人之获讥,悼高范之莫全,凌清风以三叹,抚兹子而怅焉。
奕奕天门开,大魏应期运。
青盖巡九州,在东西人怨。
士为知己死,女为悦者玩。
恩义苟敷畅,他人焉能乱。
——阮瑀 《琴歌》
原来行刺临湘侯全怿的刺客并不是别人,正是主持命案调查的邓义。正因为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刺客,所以当他知晓吴纲承认有害全怿之意,而全怿又预先中毒后,便立即想到是吴纲下毒,只是没想到吴纲也中了同样的毒,令案情又再度扑朔迷离起来。
史沛见邓义沉默不应,正色道:“我跟全怿素不相识,非亲非故,他死了,我不会难过,他活着,我也不会欣喜,可我实在不愿意邓郎跟他的死沾上关系。当日我气极之下,说再也不会原谅你,是因为我以为邓郎又干起了杀人的勾当,要为司马昭暗中消除障碍。可而今司马昭既派邓郎调查此案,想来事情跟他无干。只是我亲眼看到邓郎潜入临湘侯府,邓郎也亲口承认是你杀死了临湘侯全怿,这是不会错的,但我想知道为什么。”
邓义道:“实在抱歉,我答应了旁人,关于这件事,不得泄露半个字,还请沛娘体谅。”
史沛便不再逼迫,揣测问道:“是不是临湘侯全怿手中握有不利于嵇康先生的证据,邓郎必须得杀了他?”
邓义很是意外,问道:“沛娘何以会认为跟嵇康先生有关?”
史沛道:“以前我以为邓郎只是个冷酷的杀手,但后来我发现你其实是个正派的人。你之前未将那些信函上交,其实不是你不关心任务或是目标以外的事,而是你尚有正义之心,分辨得出对与错。他……司马师死后,你自请去首阳山守陵,其实也是想要远离以前的生活。”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停了停,又道:“邓郎曾是我立誓必杀之人,但我仍然喜欢上了你,除了……除了那个之外,还因为刘伶先生一再强调说世间没有圣人,人孰无过,他教我不要在意你曾经堕落,而是要看到你已然崛起。我知道,邓郎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而今你再次杀人,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缘故。”
有些事情不能解释,如果仍然有人能懂,于心灵是一种温暖,于生命是一种感动。邓义沉默许久,才道:“多谢沛娘理解。”
史沛一直刻意留意着邓义脸上的细微表情,闻言登时露出欣喜之色来,道:“这么说,我猜得没错,当真是跟嵇康先生有关了?”
邓义不答,脑海中忆及往事,不禁浮想联翩——他被司马昭召回洛阳,留居舞阳侯府养伤后,某日路遗忽然来访。其人已成为钟会心腹,在司隶府任从事史,又娶了名将郭修之女郭丽为妻,而今春风得意,地位身份已跟往日大不相同。
邓义很是意外,请路遗入堂坐下,问道:“什么风把路从事给吹来了?”路遗笑道:“怎么,我就不能来探访邓将军伤势?”邓义道:“多谢。不过我知道路从事是大忙人,一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路遗道:“邓将军是爽直之人,路某便明言了。我知道邓将军跟‘竹林七贤’中的刘伶很有些交情,想必爱屋及乌,邓将军目下也为嵇康下狱而忧虑。如果我说我有法子救嵇康,邓将军可会相信?”
邓义大感意外,表面却不动声色,问道:“嵇康一案由司隶府起头,路从事是钟司隶属吏,何以反而要相助嵇康?不怕钟司隶知悉后追究怪罪吗?”
路遗笑道:“钟司隶不会知道这件事,既不知道,又怎会追究怪罪?至于前一个问题,有付出,才会有回报,我助嵇康脱狱,当然也想要回报。”
邓义道:“洛阳城中,想救嵇康的人数以万计,路从事若有门路营救嵇先生,又想要回报,只要随便找个有名望有来头的人开口,譬如东园主人吕安,钱帛女子,随君任取。路从事为何偏偏找上了我?”
路遗笑道:“因为我要的回报,须得由邓将军来给。”
邓义心中反复盘算,思虑许久,才谨慎地问道:“路从事预备如何营救嵇康?有把握吗?”路遗道:“十足把握。至于怎么做,邓将军到时便会知晓。”
邓义道:“那么路从事要的回报是什么?”路遗道:“谈及回报之前,先得有两个条件:第一,今日路某与邓将军所谈之事,无论成与不成,均不得再让第三人知晓;第二,无论邓将军因此而推算或是知晓了我什么事,我是指关于我路遗的任何事情,均须得保守秘密,不得外泄出去。邓将军得先答应这两个条件,我方能说出回报到底是什么。”
邓义微一踌躇,即道:“这两个条件都在情理之中,好,我答应了。”路遗道:“那好,我要的回报是,邓将军须得替我杀个人。”
邓义一怔,问道:“什么人?”路遗道:“我现下不能说,到时再告诉邓将军。况且邓将军受过杖刑,尚未痊愈,武功不及往日五成,现下告诉你,亦是无多大用处。不过为表诚意,我会先设法营救嵇康出狱,事情成功后,再向邓将军索要回报。若事不能成,今日之事,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见邓义神色古怪,又道:“怎么,看邓将军神情,似乎不大相信我的话?”
邓义便坦然道:“路从事而今也有官家人身份,应当清楚当下局面,司马大将军虽未杀嵇康,但仍将他羁押在大狱,摆明不打算轻易放过。”
路遗笑道:“我虽不知司马大将军用意,但对钟司隶的心思,却是一清二楚,他正努力寻找机会,另寻罪名,要置嵇康于死地。”
邓义道:“想救嵇康的人很多,更有不少权贵名士,这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路从事如何能做到?”
路遗道:“多说无用,请邓将军拭目以待便是。却不知邓将军意下如何,是否愿意同我达成协议?救人宜早不宜迟,而今能否救出嵇康,可全在邓将军一念之间了。”
邓义正色道:“路从事不事先告知要杀之人是谁,邓某实难应承。倘若我先答应了你,他日你要杀之人是我的朋友、我的上司,我又该如何自处?”
路遗道:“那么我可以明白告诉邓将军,我要你杀的这个人,既不是你的亲朋好友,也不是你上司,而是一个你从来没见过、根本就不认识的人。”
邓义摇头道:“可这里面变数仍然太多,就算我不认识对方,如果他是一个德行高尚的好人,我一样难以下手。况且嵇康先生也绝不会允准用他人性命,来换得他自身出狱。”
路遗道:“邓将军有所顾虑,也不无道理,那好,我便退让一步,先将对方姓名告知,我要邓将军杀的人,是东吴降将临湘侯全怿。”
邓义大为意外,问道:“路从事为何要杀全怿?是有私仇,还是旧怨?”
路遗道:“我要全怿死,自然有我的理由,但不必告知邓将军。不过日后解救嵇康先生成功,邓将军应该能猜到其中缘由。”又问道:“怎样,邓将军是否愿意用全怿性命,来换嵇康一命?”
邓义沉吟道:“嵇康风范为人,世人皆知,他肯定不乐意我用他人性命来换他出狱。”
路遗道:“但邓将军已与我有约在先,今日之事不得对外透露半字,路某亦会做到,所以嵇康根本不会知道这件事,邓将军又何必担心呢?”
对路遗突然冒出来的提议,邓义很是动心。嵇康一案,他负有很大责任,是他指引文鸯、文虎屈服司隶校尉钟会的阴谋,攀诬嵇康,由此才导致嵇康被逮捕下狱。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但随着嵇康系狱日久,他心中愧疚愈浓,尤其揣摩到司马昭并无放过嵇康之意后,更是寝食难安,夙夜忧叹。思虑良久,终于首肯同意。
路遗遂慨然道:“嵇康出狱之日,便是我上门索要回报之时,请邓将军安心等候。”拱手自去。
不久,便有东吴使者吴纲以嵇康亲笔书信缓解大狱一事。邓义从刘伶口中听闻此事,骇然而惊,起初尚不能确定这件事与路遗有关,直到路遗找上门来,告道:“嵇康已然出狱,也是邓将军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邓义满腹狐疑道:“嵇康脱狱,全赖东吴使者吴纲带来了其旧日书信,跟路从事有什么关系?”路遗笑道:“这件事,完全是路某一力促成。”
邓义难以置信,道:“你?路从事人在洛阳,又如何能与东吴一方取得联系?邓某实在愚钝,还请路从事明言相告。”又道:“我并非有意探究隐秘,但路从事今日登门,索取回报可是一条人命,邓某必须得问个清楚明白。”
路遗便坦然相告道:“邓将军忘了我以前的真实身份了吗?以前我是蜀国探子,而今仍然是。”
邓义先是大诧,随即恍然大悟,道:“原来当初路从事只是假意归顺钟司隶。”路遗道:“当时我身份败露在即,为了保命,别无选择,只能先假意归降。”
邓义道:“所以你编了一通谎话,称蜀汉安插在洛阳的探子分为费祎、姜维两派,你是费祎一派,直接听命于费祎,完全不知姜维一派底细,如此,便保全了蜀国安在洛阳的眼线网。”路遗笑道:“不错,邓将军果然是个聪明人,一点即透。”
邓义道:“那么当日在黄公酒垆附近竹林追杀你的,又是些什么人?”路遗道:“说来邓将军也许不会相信,那些人是东吴安插在洛阳的探子。他们的首领,不是早已死去的寒江,而是马市客栈店家马昭。”
位于东市的马市客栈,原是东吴设在洛阳的总联络点。路遗一开始并不知情,他选择到马市客栈做伙计,只因为客栈是最易隐藏身份、最方便打探消息之场所。然时间久了之后,路遗多少发现了一些端倪,怀疑马昭、寒江等人是吴国探子,但却不动声色,只佯作不知。他曾偶尔窥见店家马昭往酒中下药,以药酒迷倒房客后,再亲入其房探查究竟。路遗访得马昭暗格所在后,便暗中偷取了一些药粉,以备日后使用。马昭自以为暗格隐藏得机密,兼之路遗所取药粉不多,竟丝毫未曾觉察。
当日路遗有事前往首阳山,交代同在客栈中为伙计的属下张亮负责策迎蜀汉使者朱葛恪。张亮与朱葛恪会面后,神情有异,令店家马昭起了疑心,遂往浆水中下药,迷倒朱葛恪,又令手下寒江等人擒住张亮拷问。张亮承认了自己是蜀国探子后,当场被杀。寒江将其首级砍下后,埋在柴房中,尸首则连夜扔入洛河。刚好此时嵇康离开了客栈,马昭遂令寒江自其房爬窗到隔壁,杀死朱葛恪,夺走行囊。
隔了一日,马昭报官,廷尉钟毓引嵇康、刘伶来到客栈,嵇康辨出朱葛恪房中浆水被下了药,且与之前刘伶所饮药酒中迷药完全相同。马昭一听说路遗曾受沛娘挟制往刘伶酒中下药,立即猜到路遗根本没受谁胁迫,其人手中的迷药,一定是自客栈盗取,料想路遗既能盗取自己的独门迷药,说不定早已窥破自己东吴探子的身份。好在之前路遗用谎话引刘伶以为是什么沛娘下药,官府也以为只有沛娘才有这种无色无味的迷药,只要及时杀了路遗灭口,便足以消除这一隐患。
马昭为人心思细密,怕万一事情败露,矛头再次指向马市客栈,特意调派了福来米店的人手,刚好米店时常给黄公酒垆送米,对那一带颇为熟悉。米店五名伙计受命后,即动身赶去首阳山,本欲到黄公酒垆打听刘伶住处,却正好见到路遗提着肉菜从酒垆出来。五人大喜过望,遂在山道截住路遗,欲将其当场格杀。路遗虽武艺不凡,却手无兵刃,勉强闪避了几下,便逃入竹林中。
不巧的是,有守陵军士在酒垆饮酒,闻声赶来,见竹林中五人追杀路遗,路遗已是身负重伤,军士喝止不住,拔刀加入战团,路遗由此侥幸捡了一条性命。
那五名米店伙计亦时常往马市客栈送米,路遗认得他们。自打五人一亮出兵刃,他便猜到对方是为他而来,多半是受客栈店家马昭所派。此时他尚不知嵇康揭破迷药一事,只以为是自己蜀汉探子的身份暴露。军士将五名伙计尽数杀死后,路遗长舒一口气,至少暂时没有人会当面拆穿他的身份,又顺势引旁人以为五名伙计是蜀汉探子,是为郭丽而来。
而郭丽自己更是这样认为。她既早知路遗是蜀国探子,而五名伙计之所以对同为自己人的路遗下手,自是因为路遗当初没下狠手,第一次刺她时未正中要害,第二次下迷药迷倒刘伶等人后,却又不忍向尚在病榻上的她下手。他未能完成既定任务,其上司必定恼怒,所以干脆派了人来,将路遗和她一并杀死灭口。如果路遗心狠手辣,断然不会有今日之事。郭丽认定路遗是因为她而受伤,她本就不忍说出心爱的男子的真实身份,经历了此事后,更是要加倍呵护他、保护他。
路遗得知张亮死讯后,很是悲愤,明知是马昭杀了同伴,却还是忍住没有揭发马氏东吴探子的身份。彼时天下三分,魏国处于蜀、吴两国之间,受夹击之势,对魏国而言,蜀、吴均是心腹大患,而对蜀、吴而言,占据中原的魏国才是头号大敌。路遗是蜀国密探,与马昭虽是对手,却并非死敌,而有时候出于利益考虑,敌人的敌人也能成为朋友。
大概也同样是基于此点考虑,马昭派人剪除路遗一次不成后,也未再继续对其下手。双方各有忌惮,各怀鬼胎,但却有共同的目的——那就是要让魏国祸起萧墙,内政动荡,无论哪一方下手促成,均是殊途同归。至于魏国衰亡后,吴、蜀谁主沉浮,那是将来才需要考虑的事。
路遗伤好后,亦向郭丽保证,决计不会再做蜀国奸细。但郭丽毕竟是官宦之女,亦有些见识,料想蜀人不会轻易放过路遗,遂利用钟会对自己的宠爱,事先取得其承诺后,将实情告知。钟会大为意外,但他既答应了郭丽,便决计放过路遗,但他反过来又利用路遗为自己做事。路遗倒也坦白,称已然因为郭丽而叛国,实做不到再去追捕母国同伴。钟会也不逼迫,将路遗招致自己麾下,多向其打听蜀地山川地貌、风土人情,已明显流露出取蜀之志。郭丽与路遗成亲后,感到路遗并没有兑现诺言,仍在暗中为蜀人做事,但因为已结为夫妇,又太过爱他,也只是佯作不闻。
路遗甚至有时还会回去马市客栈,与店家马昭攀谈。后来寒江被杀,钟会逮到寒江手下,得到供词与马昭有矛盾之处,如寒江手下称寒江在杀死朱葛恪之前便已先杀了张亮,而马昭曾称次日一早还见过张亮,虽然后来又说记不清了,因店中伙计服色一致,也许是把别的伙计当作了张亮,然这算是一处疑点,钟会一眼便留意到了,也曾怀疑过马昭,但路遗力保马昭无辜,遂就此作罢。路遗既有恩于马昭,马昭亦有所回报,二人时时保持往来。
路遗大致说完马市客栈店家马昭真实身份,又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之前诸葛诞起兵,东吴先后出动十万兵力援救,我蜀国卫将军姜维亦在西线牵制魏军,三方制衡之下,魏国仍然大获全胜,诸葛诞兵败被杀,全怿等重要吴军将领反而降魏,蜀、吴两国均意识到魏国太过强大,必须得联合对敌。”
邓义这才大致明白究竟,道:“全怿是东吴降将,这么说,路从事跟他并无恩怨,真正想要他死的是吴人?”
路遗道:“不错,是东吴新任国主要全怿死,我不过是借邓将军之手,卖个人情而已。至于嵇康一事,我早从马昭口中得知嵇康曾写信给诸葛诞,劝阻其起兵,便知可以利用这封信来为其免罪脱狱。”
邓义道:“那我怎么知道确实是路从事促成了此事,而不是东吴一方本来就有营救嵇康的意愿?”
路遗道:“邓将军大可亲自去向马昭求证。不过,马昭不知我已将实情尽告,且与邓将军有过协议,邓将军贸然前去,肯定会吓他一跳。”
邓义仍在踌躇,路遗道:“实话告诉邓将军,东吴其实并不打算交出旧信,营救嵇康。实是嵇康盛名在外,又是曹魏驸马,司马昭杀了他,只会失去人心,而魏国局势愈加不稳定,此种局面,显然对蜀、吴更为有利。是我力劝吴人,他们才同意派吴纲为使者,送回嵇康旧信。”
邓义问道:“路从事营救嵇康,可还有别的目的?”
路遗笑道:“我若说没有,料想邓将军也不会相信。但就目下而言,确实是我促成嵇康出狱,还请邓将军履行诺言,尽快取临湘侯全怿性命,我也好向东吴一方交代。全怿一死,你我就此两清,井水不犯河水,我绝不会再来纠缠邓将军,也请邓将军遵守诺言,不要将我的秘密泄露出去。”拱手辞出。
邓义原本要赶去首阳山探望史沛,路遗来访后,他便临时改变了主意,也不携兵器,只带了一柄短刃,出门朝西郊而来。其后一直逗留在临湘侯府附近,察看地形通路等。入夜后,又翻入围墙,暗中窥测府中戒备。
当晚,全怿一直在书房独坐饮酒,门外站有侍从,不易下手。但邓义极有耐心,始终潜伏不动,欲等到全怿就寝后动手。
偏巧东吴使者吴纲半夜来访,吴纲辞出时,全怿未曾起身,侍从不得不代主人送客出门。就在那片刻工夫,邓义闪身入书房。全怿并未饮醉,只以手抚额,似在沉思,虽觉察到有人近身,只以为是侍从进来,头都未抬一下。邓义左手捂紧全怿之口,右手挺出短刀,刺中其背心,待其气绝,将其身靠在案边,并赶在侍从回来之前,轻松溜了出去。
然再意外不过的是,邓义跃出墙外逃离临湘侯府后,发现有人在系马处等他。这个人,赫然便是史沛。
原来史沛因许久未见邓义,很是挂念,便私下进城探访,但到了舞阳侯府外,心中有所顾虑,尤其不愿意再见到司马家族的人,是以一时徘徊,未曾进去。她在附近逗留盘桓时,先后见到刘伶和路遗来访邓义,前者倒也罢了,后者已是司隶校尉钟会身边的大红人,而今正有钟会构陷嵇康一事,她不免感到奇怪。刚好不久后又见到邓义牵马出门,史沛一时好奇,便跟了上去。后来邓义窥测临湘侯府,翻墙入内之事,尽落入其眼。她虽然未出面阻止,但心中实在愤懑,等邓义出来,便上前直接问道:“你是不是又做起了那些龌龊的事,在帮司马昭杀人?”
邓义万万料不到自己今晚作为竟落入史沛眼中,大为难堪,却又无法否认,只得沉默不应。
史沛却不肯就此罢休,逼问道:“你刚才是不是杀了人?”邓义只好道:“是。”史沛问道:“杀的是谁?”邓义道:“临湘侯全怿。”
史沛扬手便扇了邓义一耳光,咬牙切齿地道:“你……我实在想不到你还会这样……”失望之极,道:“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转身飞奔离去。
邓义不便追赶,心中百感交集,悄立良久,直到天光发亮,这才牵马回城。一时放心不下史沛,便又往首阳山赶去。到半途时,忽然停了下来,暗道:“我答允了路遗,这件事不能对外泄露半句,就算找到沛娘,我无法解释,她还是不会原谅我。”便拉转马头,闷闷回城。
不想司马昭派人将邓义召去大将军府,指名要他调查临湘侯全怿遇刺一案。邓义心道:“我自己就是刺客,哪能自己调查自己?”所以竭力推辞。司马昭却认定邓义是最佳人选,不惜以军令相压。
邓义被迫受命后,先按司马昭的吩咐,来鸿胪寺面见东吴使者吴纲。他原本不知道吴人为何一定要杀全怿,听了吴纲一番讲述,这才知道缘由。虽然他是刺客,是为路遗做事,路遗却是卖送东吴人情,因而说起来还是吴人杀了全怿,司马昭一开始的推测便没有错。
当然不会有人怀疑主持调查命案的邓义,均认为东吴使者吴纲有重大嫌疑,副手成济这般想,全怿侍从全敏也这般想。邓义本可顺水推舟,将矛头引向吴纲,但他不愿意旁人替自己受过,因而只以推无实据来搪塞。
出乎意料的是,当晚全敏即潜入鸿胪寺,刺伤了吴纲,更是声称吴纲间接承认是他杀了全怿。邓义亲手杀死全怿,深知吴纲不可能再杀人,他当面承认,多半是知悉吴主孙休要杀全怿,以为是己方吴人所为。如此,亦能解释成济当堂说出全怿已死的消息时,吴纲侍从熊均露出笑意一事。
但邓义却对吴纲遇刺受伤深怀歉意,认为事情皆由自己而起,尽管他也猜到就算自己不动手,吴纲或是手下亦会对全怿下手,但毕竟全怿是死在他手中,全敏亦是因此而行刺吴纲。邓义不愿意此案越闹越大,再多陪上一条人命,夜半时分蒙面出门,偷袭打晕了看守军士,将其佩刀丢到房中全敏脚边,由此纵走了全敏。
然事情并未就此了结。太医杜因到鸿胪寺为吴纲诊治时,意外发现其人遇刺前已然中毒,吴纲随即过世。调查吴纲中毒案时,鸿胪寺仆役柏草作证说曾看到吴纲携带了一包药粉出门,再联想到之前吴纲当面对全敏承认的话,邓义当即想到吴纲可能对全怿下了毒,于是引太医杜因来临湘侯府检视全怿尸体,果不其然。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杜因竟然称全怿与吴纲所中之毒一模一样,如此,便很难断定全怿所中之毒是由吴纲所投。会不会正如全敏所猜,有人同时要杀全怿、吴纲?但二人只在全怿遇害当晚会过面,且一起饮酒,若是同时中毒,毒药一定是下在了酒中。只是邓义当晚人也在临湘侯府,一直密切关注着书房动静,并未见到旁人潜入。如此,有机会下手者,便只有临湘侯府中的人了。而唯一没有嫌疑者,便是全敏。其人忠心护主,为了给全怿报仇,竟冒险到鸿胪寺行刺吴纲,是以邓义交代他暗中留意临湘侯府中情形,探查谁最为可疑,料想很快便会有结果。
但邓义心中仍然对全怿一案忐忑不安,不知日后该如何面对全敏相关人等。心绪不宁之时,又遭铁匠张小泉挟持,被押来见史沛。惊喜之余,料想自己无从解释,还是会继续被心爱的女子误会下去,却不想史沛多少理解了他,一时心中亦激荡不已。
史沛见邓义沉默不应,只温情凝视着自己,当即红了脸,低声问道:“邓郎干吗总盯着我看?”
邓义道:“这里又没别人,我不看着沛娘,还能看谁?”上前两步,握住史沛双手,恳切地道:“沛娘能体谅我的难处,我真的很感激。”
史沛想甩脱邓义掌握,却被对方顺势揽入怀中,一时柔情蜜意,只觉得浑身酥软,连骨头都快要化掉。
相拥许久,史沛才嘤嘤道:“邓郎不是贪恋名利之人,有没有想过离开大将军府?”
邓义笑道:“沛娘是在约我私奔吗?”史沛羞红了脸,恼道:“谁要跟你私奔了?我是怕临湘侯全怿一案早晚会水落石出,到时你便会被冠上杀害朝廷大臣的罪名,还有命在吗?”
邓义叹道:“我知道沛娘心意,只是目下我尚有放不下之事,除了你所知道的马头村灭门血案外,还有沛娘你。”
史沛奇道:“我怎么了?”邓义道:“大将军……我是说司马师大将军,他老人家临死前再三交代,要我找到沛娘,妥善安置,好好照顾。”
史沛道:“邓郎不是早就找到我了吗?难道邓郎还想让我认祖归宗,姓回司马?”邓义摇头道:“这是沛娘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干涉。但我还是希望沛娘能随我去见见羊夫人,如此,我也算对司马氏有一个交代。”
史沛沉下脸,将邓义推开,道:“倘若我母亲今日还活着,哪有姓羊的位置?”邓义劝道:“沛娘,事隔多年,就算你放不下,为何还要迁怒羊夫人?她很挂念你,多次催我设法寻访到你,带你去见她。”
史沛恼道:“我不想再提这件事。总之,我打算最近离开京师,迁居到北方去。邓郎愿意跟我同行,自然是好,如果你坚持留下,我便一个人上路。”
邓义忙道:“不行,我不会放沛娘走的。”史沛道:“你……”邓义道:“等我查清楚马头村的案子,我跟沛娘一起走。”
史沛喜道:“当真?”邓义笑道:“你剑法高明,我生怕被你杀了,哪敢骗你?”
史沛道:“那好,我们一言为定。马头村命案,要我帮忙吗?”邓义摇头道:“不用,我已经查到了线索。沛娘只管回首阳山歇着,安心等我好消息。”
夜幕悄然降临,二人不忍就此分别,便到柳树边坐下,依偎在一起。史沛道:“其实如果不是离洛阳太近,我怕司马昭会时时召你回去,首阳山也是很好的定居之所,刘伶刘先生真的很有眼光。”又告道:“向秀向先生亲自劳作,开辟一个菜园子,每日都能收获不少果蔬。”
邓义道:“我听刘伶先生说了,那日若不是路遗来访,我本来是要赶去首阳山,吃沛娘亲手烧的菜肴的。”
史沛道:“日后我们也要这样,自己弄一个菜园子,种许多许多的菜。”邓义道:“沛娘会种菜?”史沛道:“不会可以学啊。原本我也不会下厨,而今也学会了,刘、向二位先生都夸我手艺还不错,只有张铁匠说不好吃。”
一宿绵绵情话,总嫌时间过得太快。天光亮时,邓义拍醒怀中的史沛,温言告道:“我得走了,沛娘先回首阳山。等我忙完手头的事情,我便去找你。”
史沛“嗯”了一声,道:“邓郎要快点。”邓义作了一揖,笑道:“是,邓义遵命。”
与史沛依依惜别后,邓义便来到临湘侯府。门前军士很是惊讶,道:“邓将军这么早?”邓义道:“我心中尚有些疑问,想过来看看。”进来找到全氏侍从,命他带自己去见全敏。
全敏从房中出来,告道:“昨日邓将军嘱咐后,我已将全府上下人等彻查了一遍。那晚全将军所饮之酒,是皇宫赐酒,全将军一直舍不得喝,没有开封。但当晚全将军忽然起意,命人将酒开了。厨子朱术将酒倒入酒壶中,略用热水温过,由侍从谈时送入书房。但全将军当晚心事重重,并未畅饮,未叫添酒,所以吴纲到时,二人喝的仍然是那壶酒。不久后,全将军叫谈时进去,将酒具收走,大概是嫌案首凌乱,有贵客在场,有碍观瞻。”
邓义道:“这么说,朱术和谈时嫌疑最大?”全敏道:“这二人都是全氏旧人,绝无可疑。而且既然是新吴主要取全将军性命,必定要事先派人联络,朱术、谈时最近一直在府中,并未与外人打交道。”又迟疑着道:“邓将军,本来这话我不该当着你面说,但是……”
邓义道:“全侍卫直言无妨。”全敏道:“会不会酒中原先就有毒?”
邓义吃了一惊,问道:“全侍卫可有验过酒坛中剩下的酒?”全敏道:“全将军身中剧毒,却无明显症状,只有太医才能看出来,想必是无色无味的毒药,我哪里能验得出来?”
邓义想了想,道:“这样,你将酒坛中的酒盛出一瓶来,我派人送去城中,请杜太医再勘验一下。”
携酒出来,邓义便招手叫过一名军士,命他将酒瓶送回城中,交给太医杜因。那军士问道:“司马大将军下令封禁临湘侯府,这也有两日了,还要继续到什么时候?”邓义道:“我也不知道,应该快解封了。”
再来鸿胪寺时,正好遇到成济。成济忙迎上来问道:“邓将军昨晚去了哪里?可是回城去了?”邓义道:“我一直在临湘侯府,调查临湘侯全怿的案子。”大致说了全怿遇刺前已身中奇毒一事。
成济闻言大为惊骇,道:“这实在奇怪,如果仅仅是全怿中毒,倒有可能是吴纲下毒,偏偏二人都中了一样的毒,那么断然不可能是吴纲下毒了。”邓义道:“我也是这么想。总之,这案子越来越古怪了。”
成济沉吟道:“也许下毒者将毒药投在了酒中,本来针对的只是全怿,刚好吴纲当晚到访,与全怿一道饮酒,成了连带受害者。而吴纲对此毫不知情,为完成新吴主交代的使命,仍然刺杀了全怿。”邓义道:“这倒是有几分道理。”
成济道:“如此,下毒的一定是全怿身边的人了。不如将临湘侯府上下人等全部抓起来,严刑之下,不怕他们不招。我们不敢轻易对东吴使者怎样,难道还动不了临湘侯府那些下人吗?”
邓义道:“司马大将军虽对此案甚是关注,却不愿意张扬,所以事先派兵封禁了临湘侯府。若是按照成舍人的法子来,一定会闹得惊天动地,人人皆知临湘侯遇刺身亡一事,实有违司马大将军本意。”
他抬出了司马昭,成济便不敢再说,问道:“那目下要怎么办?”邓义道:“烦请成舍人先留在这里,照看鸿胪寺、临湘侯府两边情形,我回城请示过司马大将军后,再作决断。”成济道:“遵命。”
驰回城中,邓义没有直接回大将军府,而是先赶来南城寻找阮籍。刚好阮籍在家中饮得半醉不醉,未曾上朝。仆人叫了许多遍,阮籍始终不醒。仆人便出来告道:“阮先生醉得厉害,今日怕是见不了客,请邓将军改日再来。”
邓义无奈,只得辞去。往北来到大将军府,向司马昭如实禀报了新案情。司马昭捋了捋长须,道:“这可是越来越有趣了。”他亦跟成济想法一样,认定有人要毒害全怿,吴纲只是连带受害,因不知全怿已经中毒,又行刺了全怿,叹道:“新吴主到底有多恨全怿,一定要他死!”
邓义问道:“大将军认为投毒者也是新吴主孙休所派吗?”司马昭笑道:“除了孙休和他的皇后,还有谁那么想要全怿死?若是孙休知道连带害了使者吴纲,一定会觉得很诡异吧。”又问道:“你有把握能找出投毒者吗?”
邓义道:“臣不知道。按照常理推算,下毒者应该是全怿身边的人,可依臣观察来看,他们都是真心为全怿遇害而悲恸,不像投毒者。”
司马昭点点头,道:“吴纲、全怿这两件案子,就由你全权负责处理,尽快息事宁人,不要再闹大,否则只会让吴人看笑话。投毒者能揪出来最好,一时找不到,也就算了。不过我想吴人也明白真正害死吴纲的是他们的新国主,不会在这件事上再纠缠不休的。”邓义道:“是,臣遵命。”
司马昭又道:“你有几日未曾回舞阳侯府,大嫂不放心,特意派人来问过,你先回舞阳侯府看望羊夫人,免得她牵挂。”邓义道:“遵命。”
出来大将军府时,正好在门前遇到文鸯、文虎兄弟。邓义举手招呼了一声,文鸯也不寒暄,将邓义拉到一旁,问道:“可是临湘侯出了事?”邓义踌躇道:“这个……”
文虎心直口快,先道:“昨日有禁军闯入我家,说要搜拿刺客全敏。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又不肯说。我和兄长到临湘侯府看过,那里有禁军军士把守,不让人靠近。”
邓义道:“司马大将军下命不要张扬,不过二位文将军也不是外人,我实话告诉二位,全怿将军遇刺过世了。”
文氏兄弟大吃一惊。文虎问道:“是东吴使者吴纲做的吗?”邓义道:“这个……”文鸯忙解释道:“我兄弟二人曾经降吴,对吴国局势略知一二,而今新吴主上位,一定会将孙鲁班一系追杀得一干二净。”
邓义道:“吴纲也死了,全敏便是因为行刺吴纲而受到官府追捕。不过吴纲过世不是因为中了全敏一剑,而是中了剧毒。”
文虎张大了嘴巴,好半晌才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邓义道:“内中案情复杂,一时也说不清楚,二位文将军请先回去。等案子了结,我再详细告知二位。”
文虎还待再问,文鸯忙道:“就依邓将军所言。”扯着弟弟去了。
军士牵过马匹,邓义刚要上马,便见到司隶校尉钟会与廷尉钟毓联袂而来。他是下臣,理该避让,忙退到一旁,欠身行礼道:“钟司隶,钟廷尉。”
钟会只点点头,抚剑擦身而过。钟毓倒是停步招呼了一声,道:“邓将军。”
邓义心念一动,心道:“马头村命案之前是由廷尉负责,案发后不久,官差即赶到现场,廷尉手中多少会有些线索。”可他若向钟毓打听马头村命案,日后司马昭知道,必会恼他不听命令,但若不问,又实在不甘心。略一盘桓,终于还是忍不住叫道:“钟廷尉,请留步。”
钟毓问道:“邓将军有何见教?”邓义道:“见教不敢,只想向廷尉君打听一件案子。早先廷尉负责调查的马头村命案,可有什么线索?”
钟毓略略一惊,问道:“是司马大将军派邓将军来垂询的吗?”邓义忙道:“并非如此。我只是好奇,私下向廷尉君打听。”
钟毓遂摇头道:“马头村命案,现下还是无头悬案,我曾请求将案子转到司隶,但司马大将军不准,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邓义道:“原来如此,真是让廷尉君为难了。”遂拱手辞去。
舞阳侯府中,羊徽瑜正在整理丈夫遗物,听说邓义回来,忙出来相见。邓义道:“臣有公务在身,这几日未曾归府,有劳夫人牵挂。”
羊徽瑜笑道:“我早猜到一定是大将军派你去办事了,特意找你回来,是有正事。”邓义道:“是,请夫人吩咐。”
羊徽瑜笑道:“什么吩咐不吩咐的,都是一家人,干吗那么见外。”又道:“昨日弟妹过来,闲话时,忽然提及阿义你年纪也不小了,弟妹想要给你说一门婚事,说是高柔高太尉有个远房外甥女不错,人品、外貌样样都好。我想攸儿小你许多,却早已成家,也确实是该为你寻一门亲事。以弟妹的眼光,她看上的人必然不错。不过我也没有贸然同意,说想先问问你的意思。”
邓义闻言大惊失色,司马昭夫人王元姬亲自说媒,必也有司马昭的意思,他若拒绝,势必触怒司马昭。可他心中早有了史沛,还答应了要与她一道远走高飞,又怎能另娶他人为妻?
羊徽瑜奇道:“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是不愿意,还是欢喜得疯了?”邓义忙道:“夫人和王夫人好意,阿义明白,可我已有了心仪的女子。”
羊徽瑜道:“哦?你的心上人是谁?是哪户人家的女儿?”邓义嗫嚅道:“这个……阿义不好意思说。”
羊徽瑜笑道:“你在司马家中长大,我跟过世的大将军都视你为半子,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快告诉我,她是谁,叫什么名字?再带她来见我,我也好为你参谋参谋。若是你实在中意,非她不娶,我会命人备上一份大大的聘礼。”
邓义当即跪下,道:“阿义之前没有告诉夫人实话,我其实早已经找到了沛娘,就是故大将军的女儿,但她始终放不下往事,不肯随我来见夫人。”
羊徽瑜先是愕然,随即惊喜交加,问道:“沛娘人在哪里?她可还好?”邓义道:“她目下住在一个朋友家中,一切都好。我……我……”
羊徽瑜道:“怎么了?”怔了怔,这才恍然大悟,问道:“你喜欢的人是沛娘?”邓义道:“是。我不久前答应了她,要跟她一道去北方定居,还请夫人成全。”
羊徽瑜忙将邓义扶起来,笑道:“什么成全不成全的。大将军临终时,本来就将沛娘托付给了你,你二人又是两情相悦,这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邓义原以为史沛是司马师唯一存世后裔,身份特殊,司马氏定不会允准她下嫁自己这样一个小小武官,却料不到如此顺利便得到了羊徽瑜的首肯,大喜过望,连声道:“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又问道:“王夫人那边……”
羊徽瑜道:“我当然会告诉弟妹实话。她和大将军若是知道你找到了沛娘,一定很开心。”邓义道:“可是大将军为人严厉,我怕他……”
羊徽瑜道:“你怕大将军反对?他近来不是对你很好吗?还派了弟妹来说媒,这可是大大的宠信。”想了想,又道:“不过你的顾虑也有几分道理。这件事先不急着告诉大将军,我会找个合适的时机的。”又叹了口气,道:“要是能见一见沛娘就好了。”
邓义道:“我跟沛娘提过,她不愿意。不过请夫人放心,我会再设法相劝的。”
羊徽瑜回房取了一件琥珀饰品,道:“这是过世大将军的一件遗物,你拿去交给沛娘,也算留个纪念。”
既是司马师遗物,邓义料想史沛见到后必会不高兴,却不敢当面拒绝羊徽瑜,只得接了过来,应道:“是。”
出来舞阳侯府,邓义又来到阮籍家中,正好遇到刘伶出来。邓义忙问道:“刘先生也来拜访阮先生吗?”刘伶道:“是啊,我进城找杜太医取药,向秀托我给阮籍带一些果蔬。我还觉得向秀小题大做,阮家又不缺这些,可阮籍刚刚见到,双眼直放光,高兴得很呢。”
邓义听说阮籍酒醒,忙请仆人通报。片刻后仆人出来,告道:“阮先生酒醉未醒,不能见客。”
邓义奇道:“阮先生不是刚刚还见过刘先生吗?”仆人道:“适才阮先生是醒过一阵子,可现在又睡过去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刘伶哈哈大笑,道:“邓将军,你还真是不招人待见。走吧,还赖在这里做什么?阮籍摆明不想见你。”
邓义道:“可是我大概明白了阮先生之前为什么要点我额头,说那些奇怪的话,今日是专程来找他确认。”刘伶道:“阮籍这个人,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他不想见你,死缠烂打也没用。走吧。”
邓义无奈,可又不甘心,便跟在刘伶身后。刘伶警告道:“你别跟着我,我不会帮忙,不会为你的事去找阮籍。”
邓义道:“先生要去哪里?”刘伶道:“去找杜太医取药呀。”邓义道:“正好,我也有事找杜太医。”
二人来到医署。杜因见邓义进来,忙告道:“邓将军,你派人送来的酒我验过了,酒里没毒。”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邓义点了点头,道:“有劳杜太医了。”
刘伶揭开酒瓶闻了一下,道:“这是宫廷宴酒,谁会往里面下毒?”杜因道:“已经有两个人中毒死了。”
刘伶大为意外,忙问道:“谁中毒死了?”
杜因自知失言,不敢再答,忙将配好的方药交给刘伶,道:“刘先生想知道的话,不妨直接问邓将军,司马大将军专门指派他调查那两件案子。我还有事,先去忙了。”
刘伶便望着邓义,邓义拗不过他,只得道:“是临湘侯全怿和东吴使者吴纲。”刘伶大吃一惊,道:“吴纲死了?那晚他离开东园时还好好的呀。”
邓义道:“对了,刚好我有一事想请教刘先生,吴纲死前抓住我的手,一再提及东园,可是东园发生了什么事?”刘伶脸色立即黯淡下来。
邓义惊道:“当真出了事吗?是什么事?”刘伶叹道:“吕安妻子徐琅,也就是东园女主人,当晚上吊自杀了。”
邓义忙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刘伶道:“唉,你就别问了,家丑不可外扬。”
邓义正色道:“刘先生,我无意刺探东园隐私,但吴纲中毒身亡,他临死抓住我的手,提了好几句东园,我怀疑这其中有什么联系,还望先生见告。”
刘伶道:“你怀疑吴纲中毒跟当晚东园风波有关?”邓义道:“这终归是一条重要线索,不然为何吴纲临死念念不忘提及东园?”刘伶思忖道:“大概因为那场东园风波,多少跟他有关吧。”
原来当晚东园举行盛大宴会,庆贺嵇康、吕安、刘宝获释。最难得的是,当晚“竹林七贤”再度聚首,众人都有些激动,就连一向明哲保身,生怕惹事的阮籍,也上前与嵇康紧紧拥抱。吴纲虽已是东吴使者身份,但与诸人俱是旧识,又为营救嵇康出狱出了大力,自然是席上贵宾。
酒过三巡后,吴纲已有醉意,便起身去如厕,又在园子里随意乱走,好以此来醒酒。刚好看到东园主人吕安兄长吕巽过去,吴纲叫了一声,吕巽没有听见,继续前行,吴纲跌跌撞撞跟了几步,转瞬便失去吕巽踪影。
回来宴席后,吕安以主人身份再给吴纲敬酒。吴纲嬉笑着问道:“怎么不见尊兄吕巽?我刚才明明在园子里看见他了。”吕安闻言当场色变,放下酒杯,拂袖而去。
吴纲莫名其妙,拉住刘宝,一再催问,方才得知吕巽、吕安兄弟早已反目,起因是外界一直有吕巽与吕安妻子徐琅通奸的流言。人言可畏,徐琅在家乡待不下去了,吕安便将妻子安置在洛阳,不想后来吕巽也跟来洛阳,几次溜进东园与徐琅相会。吕安听到风声后,责问妻子,徐琅当然不肯承认,因其平日待下人宽厚,下人也都维护她,吕安便命新收的婢女纺织严密监视徐琅,若夫人与吕巽私会,便立即来报。后来纺织意外被杀,吕安一听便知是吕巽做的好事,但最终还是顾念兄弟之情,将事情隐瞒了下来,只再三警告兄长,不准他再入东园。不想当晚东园大宴,吕巽竟又趁隙偷偷溜了进来。
席间诸人多知晓此节丑闻,也不想因为吕巽一人而坏了心情,欢宴依旧。而后吕安也赶回宴席,强颜欢笑,与众人开怀畅饮。不久有仆人来报,称徐琅遭吕安斥责后,羞愤上吊自杀,吕安不予理睬。吴纲凑巧从旁听到,脸上老大不自在,便借口次日还有公事要办,起身告辞离去。
邓义听闻经过,沉吟道:“这么说,吴纲临死提及东园,并不是要告诉我什么线索了?”
刘伶道:“当然不是什么线索。东园女主人上吊自杀,主人吕安虽然表面装作若无其事,但心中肯定相当不豫。大概吴纲觉得事情是因他多口而起,内心愧疚,至死不能忘记。”
二人一边谈论,一边走出医署。太医杜因忽追了出来,叫道:“邓将军,请留步。”
邓义闻声停下脚步,问道:“杜太医还有什么事?”杜因道:“虽然全怿和吴纲中的是同一种毒,但情状又有所不同。”
邓义不解,问道:“杜太医这话是什么意思?”杜因道:“他二人应该不是同时中毒,而且中毒方式大不相同。”
邓义忙问道:“此话怎讲?”杜因道:“临湘侯全怿毒状更深,毒药应该是从口入,很快深入肺腑。而东吴使者吴纲身上毒性要慢许多,我怀疑他是接触到毒药,毒性从皮肤慢慢渗入。”又道:“我原本不能肯定,但我刚才查阅了一下医书,发现书中所记录两种不同中毒方式的症状,跟全怿、吴纲十分吻合。”
邓义忙道了谢,又与刘伶拱手作别,自朝西郊赶去。他大概已明白是怎么回事——
鸿胪寺仆役柏草曾见到吴纲出门前将一包药粉装入怀中,那包药一定就是毒药。当晚吴纲到临湘侯府拜访时,已是心怀杀机。全怿将其迎入书房,邀其一道饮酒,吴纲趁对方不备,将毒药下在了酒中,全怿便是由此中毒。而吴纲自己并未饮下,只将酒暗中倒掉,是以书房地毯中泼酒痕迹。但事情总是不能十全十美,大概吴纲不小心将毒药药粉撒了一些到自己身上,接触到皮肤,他亦由此中毒,只是他自己完全没有觉察。
即便想通了这一节,对邓义而言,仍然有个大大的困境——
他若说出吴纲下毒暗害全怿的事实,旁人便会知道吴纲不是刺客;但他若不说出来,旁人多半会认为是临湘侯府内部人下毒。虽然司马昭称捉不到投毒者也没关系,但只是为了要尽快息事宁人,怕是等风波过后,临湘侯府上下仍然会被逮捕拷问,到时又要牵累诸多无辜。
一时考虑要不要就此去向司马昭坦白,又想到既已对史沛做出许诺,无论如何,得先征询她的意见,于是拉转马头,朝首阳山而来。
途中遇到刘伶,刘伶问道:“你这是要去我家吗?”邓义道:“是。”
他座下马快,嫌弃刘伶坐骑太慢,便抢道先行一步。刘伶气得直骂道:“都说女大不中留,这男子也是如此,一有心上人,便谁也不管不顾了。”
史沛正在院中晾挂蔬菜,预备做成菜干,好便于储存,忽见邓义到来,很是意外。邓义引史沛来到溪边,坦然告知自己的难处。
史沛道:“这有什么难解决的?邓郎先按司马昭的意思了结此案,就说没有抓到投毒者,如此,旁人仍然以为是吴纲刺杀了全怿。等到邓郎办完要办的事,与我离开洛阳时,留下一封信给司马昭,告知真相,如此,他便不会再为难临湘侯府的那些人。如果司马昭还想定邓郎的罪,只要不让他捉到,他也只能干跳脚。”
邓义道:“但我毕竟杀了朝廷大臣,触犯了国法,总觉得就此遁去,实在不是男儿所为。”
史沛正色道:“邓郎不是完人,你杀全怿事出有因。我也是个自私的女子,我不允准邓郎因为公平正义之类的大话而去向官府投案自首。况且自汉献帝禅位之日起,这世上便已经没有什么正道了。”
邓义道:“可是……”史沛道:“我很高兴。”
邓义很是不解,问道:“沛娘高兴什么?”史沛道:“邓郎不觉得自己已经变了吗?你以前也杀过朝中大臣,但你既是奉命行事,事后大概也不觉得有什么。而今邓郎为全怿之死而自责内疚不已,你已经不是从前的邓义,实在令人欣慰。若是邓郎依然无动于衷,那才叫人害怕。”
邓义呆了好半晌,才道:“我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到。”
史沛道:“因为邓郎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结果,这一两年来,你时时与‘竹林七贤’为伴,多少受了他们的熏陶和感召。”又放低声音,轻轻道:“我喜欢现在的邓郎。”
邓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便伸手将史沛拥入怀中。
史沛又道:“日后邓郎再有为难之事,一定要告诉我,我虽是女儿身,但自问尚有胆气,足以为邓郎分忧。”邓义应道:“是,我一定听沛娘的话。”
铁匠张小泉大踏步过来,重重咳嗽了一声。史沛慌忙将邓义推开,满面通红。张小泉叫道:“天色不早,沛娘该去做饭了。”
史沛嗔道:“张铁匠不是嫌我做饭不好吃吗?”张小泉笑道:“那也比没吃的要强。”又扯住邓义,道:“哎,你不能走。”邓义道:“我去帮沛娘做饭。”
张小泉狐疑道:“你会做饭?”邓义道:“不会,打打下手总是可以。”
张小泉道:“让向秀先生去给沛娘打下手吧。我有事问你,那个‘神刀’的事,可有着落?你可有设法向文鸯、文虎兄弟讨要?”邓义道:“实在抱歉,最近事情多,我竟然给忘了。张铁匠放心,即便难以成功,我还是会尽力一试。”
张小泉道:“你不会记恨我昨日挟持你,不帮我办这件事了吧?”邓义道:“当然不会。不过张铁匠为何一定要用那种法子,你若实话告知是沛娘要见我,我怎会不去?”
张小泉挠了挠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你我一开始认识便是由胁持开始,我觉得这法子最管用。”又告道:“我的铁匠铺要重新开张了,还是在原来的地方,这两日我便会回去,若有‘神刀’的好消息,就去那里寻我。”
邓义笑道:“铁匠铺重开是大大的好事,恭喜。”又问道:“嵇康、向秀二位先生还会去那里打铁吗?”
张小泉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应该不会了吧。自从毌丘俭兵败身死后,嵇康先生人可变了不少。”又低声告道:“嵇先生曾专程赶去看悬挂在城门的毌丘俭首级,久久不愿离开,后来还是向秀先生硬将他拖走的。那一晚,嵇康先生取琴到庭院中坐下,在月色下弹奏了一支曲子,虽有干戈之声,但音调却悲凉凄楚之极,让人听了忍不住地想要落泪。我后来问嵇康先生那是什么乐曲,他说那叫《广陵散》。”
邓义奇道:“《广陵散》?”张小泉道:“广陵就是扬州,毌丘俭起兵扬州,兵败扬州。我猜这《广陵散》是嵇康先生为了纪念故人,专门作的曲子。”
溶溶月色下,徐徐夜风中,一名宽袍男子当庭抚琴,风姿特秀,旷迈不群,这是何等令人心动的一幕。琴声优雅,高而徐引,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秋水扬波,春云敛映,偏偏又充满了无可奈何、大势已去的愤慨之意。慨达人之获讥,悼高范之莫全,凌清风以三叹,抚兹子而怅焉。
回来刘府,邓义寻来厨下,却见史沛高挽衣袖,手执菜刀,正在切菜。她是前大将军司马师之女,明明可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使唤不完的奴仆婢女,却甘愿流落在外,在这里做一个普通村女,为众人烧菜做饭。然其脸上笑容看起来又是那么亲切甜蜜,流露出实实在在的幸福与快乐。
坐在灶口的向秀亦是如此。他本是学识渊博的大名士,却甘心坐在污秽的火灶,默默添柴烧火。火光映得他满脸通红,显出沉静肃穆的光华来。
当晚邓义便留宿在首阳山,次日才返回城中。他见时已近正午,本待先赶去鸿胪寺及临湘侯府,解除封禁,好让吴纲、全怿两方尽快料理后事,忽有军士赶来,道:“邓将军去了哪里?钟廷尉派了人四下寻找邓将军,说一见到人,就要请将军立即赶去廷尉府。”
邓义心道:“莫非是马头村案有了新线索,刚好我昨日出口询问,所以钟毓想知会我?”忙快骑赶来廷尉府,入府与钟毓交谈后,才知根本跟马头村命案无关,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钟毓告道:“昨晚西城外发生了一桩命案,死了一对黄姓夫妇。”邓义心念一动,问道:“既然只是普通命案,廷尉君为何要召邓某前来?”
钟毓道:“这对夫妇是闭门而亡,身上无伤无痕,我手下小吏怀疑二人是中了毒。而且丈夫黄皋在鸿胪寺当差,是鸿胪寺的仆役。听说邓将军受司马大将军之命调查鸿胪寺及临湘侯府两起案子,那东吴使者吴纲住在鸿胪寺,不也是中毒而死吗?”
邓义“啊”了一声,忙道:“这就请钟廷尉派人引我去黄家看看。”钟毓道:“司马大将军如此关注此案,还是我亲自引邓将军去吧。”
邓义道:“如此便有劳廷尉君了。不过既然廷尉君下属尚不能肯定黄氏夫妇是否真是中毒而死,最好还是请杜太医同去。”钟毓闻言,忙派人去医署请太医杜因。
黄舍位于西郊九里塘,为典型的一堂二室民居,房屋为木质结构,夯土筑墙,因位于低洼处,又临近水塘,很是潮湿。屋里也没什么物事摆设,基本是一贫如洗。黄氏夫妇并排躺在卧房榻上,容颜安详,应是在睡梦中死去。
钟毓和邓义先到。勘验现场的小吏见廷尉亲至,忙禀报了案发经过:“黄皋每日起早,去鸿胪寺的途中要过秦家,会顺便招呼秦家人起床,风雨无阻。今早秦家不见黄皋来叫,觉得奇怪,怕是黄家有事,便过来瞧瞧。见堂门紧闭,拍不开也推不开,便过来这边推开窗子,这才看到黄氏夫妇并排躺在榻上,叫了几声,没有反应,觉察到不妥,便赶去告知亭长。亭长带人踢门而入,确认黄氏夫妇已经死亡后,又立即入城报官。”
刚好太医杜因赶到,仔细检视过黄氏夫妇尸体后,面色凝重,告道:“这对夫妇确实是中毒而死,而且所中之毒与东吴使者吴纲一模一样。”
钟毓道:“黄皋在鸿胪寺当差,莫不是他也是知情者,所以才被投毒者一并杀人灭口?”
邓义一时也难明究竟。自从太医杜因点出东吴使者吴纲与临湘侯全怿并非同时中毒后,邓义本以为是吴纲往酒中下毒毒害全怿,吴氏自己则是不慎沾染了毒药,毒药源头是吴纲。吴纲早已死去,现下又出了黄氏命案,中了同样的奇毒,表明毒药源头并不是吴纲,他也不是因为不小心弄撒了药粉,自己毒死了自己,而是另一起投毒案的受害者。
最大的可能是,有人同时要杀吴纲和全怿,选择了投毒的方式,姑且不论全怿如何中毒,吴纲必是在鸿胪寺中毒。黄皋在鸿胪寺当差,或是参与其中,或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事,所以被投毒者灭了口。
钟毓见邓义沉吟不语,便道:“既然黄氏夫妇命案与鸿胪寺案干系甚大,廷尉便将这案子移交给邓将军,如何?”邓义不便推辞,便道:“也好。”钟毓道:“这就请邓将军随我去廷尉府办移交手续吧。”
来到廷尉府,邓义在相关文书上签完字,忽又想到马头村命案,试探问道:“那起灭门血案尚未了结,卷宗应该还在廷尉府吧,可否借我看看?”
钟毓大奇,问道:“邓将军何以如此关注此案,一再提起?”邓义道:“不瞒廷尉君,邓某有个熟人,也是马家村人氏。”
钟毓惊道:“莫非邓将军熟人也是灭门血案的受害者?”邓义道:“那倒不是,那人早已经不在了。”
钟毓闻言,便不再多问,命人取来卷宗,无非是些记录现场勘验、死者死状的文书,另外还有附近村民的证词。邓义仔细翻过一遍,问道:“死者的尸体可还在廷尉府?”钟毓道:“案发已经半年了,尸体哪里还留得住,早已遣回马头村下葬了。”
邓义道:“死者均死在堂屋,似是遇害时,正聚在一处。那时已是晚上,过了晚饭时间,按乡下人的习惯,早该各自安寝,如何还会聚在堂屋?”
钟毓道:“听村民说,马氏一家和睦友善,每日晚饭后,都要全家聚在堂中闲谈,说些笑话解乏取乐。凶手想必暗中窥探过,专门挑了这个时辰动手。”
邓义道:“廷尉府是最高司法机构,人才济济,这等灭门血案,想必廷尉君派去现场验伤的差役亦是资深行家,他可有什么说法?”
钟毓道:“现场勘验的是本府得力下属卫今,他说死者五人,均是一刀毙命,但从伤口形状推测,应该有两名凶徒,均是武艺高强之辈,大概是在马氏全家聚集堂中时闯入。因马氏无人会得武艺,惊诧之余,不要说抵挡或是逃命,甚至连呼救都来不及,便被凶徒杀死,手法干净利落之极。凶徒杀人后应该迅即撤离,是以当晚附近村民也未听到动静。”又道:“我也知道这起灭门命案凶残之极,曾大力督促下吏办理,只是无人见过凶手,没有人证,现场也没留下有用的物证,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又从何查起?”
邓义道:“这桩案子确实难办,换作旁人,也会跟钟廷尉一样感到棘手。”交还了卷宗,拱手辞出。
到大将军府门前时,正好遇到阮籍出来。阮籍一见到邓义,立即掉头就走。邓义紧追几步,叫道:“阮先生!阮先生!”见阮籍仍不理睬自己,便抢上几步,挺身拦住。
阮籍不悦地质问道:“邓将军想要做什么?”邓义左右望了一眼,低声问道:“阮先生,你几个月前是不是去过马头村?”
阮籍不答,只冷然道:“邓将军也算是司马大将军身边的红人,怎么还是这般不省事!我上次就跟你说过,我跟你能有什么话说?”
邓义愕然道:“那难道不是阮先生想暗示我什么吗?前几日我去过马头村,打听到先生也到过那里,才恍然有所醒悟。”
阮籍翻了翻白眼,骂道:“你悟个屁。”很不客气地将邓义推到一旁,扬长而去。
邓义心道:“阮籍虽然脾气古怪,但他素来谨言慎行,因此而深得前后三任司马大将军宠信,文章才华反在其次,他不会没来由地说这些话。是了,他既没有否认去过马头村,便是间接承认了。”
既然阮籍也到过马头村,那么他前番向邓义所暗示之事,多半与马氏灭门命案有关,之所以不能明言,必是涉及大将军府隐秘。想想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马威是大将军府豢养的心腹杀手,前任大将军司马师遣其秘密出行,必是跟以前一样,执行什么见不得光的任务。阮籍是司马师心腹文士,协助处理机密文书信函,大概多少知悉了一些内情。他听说马头村命案后,料想必与马威有关,于是亲自赶去西郊查看,或许也没有什么收获。又见廷尉无能,案情没有任何进展,不甘心此案就此石沉海底,是以暗中提醒邓义调查。
那么放在司马师夫人羊徽瑜房中的那封神秘信函,又是从何而来呢?会不会跟阮籍有关?还是尚有另外的知情者?
邓义一时难明究竟,便先入来大将军府。司马昭正与高柔、贾充等心腹议事,邓义在堂外等了许久,好不容易见到司马昭出来如厕,忙趁隙上前,低声禀报了鸿胪寺仆役黄皋与妻子亦中毒而死一事。
司马昭根本无暇顾及,摆手道:“你去鸿胪寺和临湘侯府解除封禁,安排吴纲及全怿后事,对外均称不幸染恙病殁,投毒一事,日后慢慢调查不迟。”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道:“黄氏夫妇命案,不是廷尉府该管的案子吗?”
邓义道:“钟廷尉认为此案与东吴使者吴纲及临湘侯全怿命案均有关联,所以特意移交给了臣。”
司马昭道:“钟毓倒是会推事。你究竟只是军将,处理完封禁事宜,便将几起案子都移交给廷尉府吧。”流露出再无心理会之意。
邓义早不愿意主持调查这几起案子,遂躬身领命,出城赶来西郊,处理封禁事宜。他先到临湘侯府,传司马昭之命,令禁军撤去。再暗中找到全怿侍从全敏,告知酒坛中并未下药,而且吴纲与全怿并非同时中毒,又说了鸿胪寺仆役黄皋亦被人下毒害死一事。
全敏闻言惊然,道:“黄皋肯定是知情者或是参与者,所以才被灭口,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要不然可以早些找上他,逼问出真相。”又道:“全将军中毒在先,吴纲行刺在后,等于害死全将军的有两名凶手。而今吴纲已死,还得继续追查,捉到投毒者,才能真正为全将军报仇。”
邓义道:“既然杜太医认为全怿将军与东吴使者吴纲不是同时中毒,全怿将军可能是早些时候在别处中毒,不过毒性不深,所以一直没有发作,反而先遇刺而亡。”
全敏道:“吴人想要全将军死,这我心里有数,但什么人既想杀全将军,又要害死吴国使者呢?”忽而灵光一现,失声道:“会不会是蜀国探子?”
邓义不便告知蜀吴两国已暗中结为同盟,甚至连两国各自安插在魏国的探子亦已联合,只道:“吴纲是东吴使者,蜀人还可能因其身份起了杀意,但却没有害死全怿将军的动机。”又告道:“这几起案子都不再归我负责,将会转到廷尉府。虽则司马大将军出于魏、吴两国颜面考虑,对外宣称全怿将军和吴纲均是病殁,但官府毕竟已经知道你曾行刺过吴纲,怕是廷尉不会就此放弃追捕。你先不要露面,等风头过去,再设法逃出洛阳。”
全敏当即下拜,道:“多谢邓将军救命之恩。”邓义摇头道:“有什么可谢的?”想到全敏夜入鸿胪寺行刺吴纲,全是因为自己而起,忍不住道:“实在抱歉……”
全敏却误会成旁意,忙道:“未能查到投毒者,这实在不是邓将军的错。”
辞出临湘侯府,邓义又来到鸿胪寺。太子舍人成济已奉召回城,东吴使者侍从一行仍被禁军圈禁在鸿胪寺客馆中。邓义刚下令解禁,吴纲心腹侍从熊均便冲出来,当面质问道:“敢问邓将军,可有捉到刺客全敏,以及向吴先生下毒的凶徒?”
邓义道:“实在抱歉……”一语未毕,熊均便发怒道:“吴先生是堂堂使者,代表我东吴朝廷,而今不明不白地死在魏国鸿胪寺中,邓将军竟然给不出一个交代。久闻魏国大将军府人才济济,还以为司马大将军特意指派邓将军来主持调查,是因为将军才干出众,原来也只是徒有虚名而已。”
邓义也不生气,只道:“熊侍从无须动怒,邓某确实无能。司马大将军已有交代,吴使者一案,将会由廷尉接手。”
熊均冷笑道:“廷尉接手?哼,还不是走个过场,很快就会不了了之。你们廷尉又怎会去捉拿自己人?”言外之意,竟是暗示吴纲原是魏臣,魏国不满其人降吴,暗中派人下毒将其害死。
邓义正色道:“事关两国邦交,还望熊侍从慎言。”熊均愈发生气,道:“慎言?你们魏人下毒害死了我东吴使者,邓将军还让我慎言?”
邓义遂道:“有一件事,好教熊侍从知晓,非但贵国使者吴纲中了毒,我魏国全怿全将军,也中了跟吴使者一模一样的毒。”
熊均瞪大眼睛,失声问道:“邓将军是说,吴先生所中之毒,跟全怿一模一样?”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大惑不解,右手成爪状,抓己额头,几欲抓狂,好半晌才道:“怎么会这样?”
邓义见其神色,立即起了警觉之心,问道:“熊侍从可是知道些什么?”熊均张大了嘴,愣了愣,才道:“没……没什么……”冲邓义抱了抱拳,匆匆返回客馆去了。
邓义疑心更重,便寻到一名鸿胪寺小吏,打探仆役黄皋的情况。那小吏尚不知道黄皋被人毒杀一事,答道:“黄皋嘛,是浣衣房的仆役,负责浆洗之事。不过这两日好像都没看到他。”
邓义心念一动,暗道:“杜太医说过,吴纲极可能是接触性中毒,毒药自皮肤渗入,黄皋遭人毒杀,多半是因为知悉内情。他既负责浆洗事务,会不会是有人指使他把毒药涂在了吴纲内衣上?”又忙问那小吏道:“之前黄皋可有负责浆洗东吴使者的衣服?”
那小吏道:“贵宾衣服有专门的女仆役管,黄皋只管床单、被褥之类。”
邓义恍然有所醒悟,忙赶来东吴使者居住的客馆,进到吴纲房间一看,却见卧榻上床单、枕头、褥子整齐如新,一应用品,已早更换过。
熊均闻讯跟了进来,神情极为紧张,问道:“邓将军莫名闯进这里做什么?”邓义不答,只问道:“吴使者过世后,卧榻上的床单等用品,是如何处置的?”
熊均大概料不到邓义会问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吴先生遇刺后,流了许多血,卧榻上也沾染了不少血迹,他人入殓后,鸿胪寺就派仆役将一应卧具尽数收走,更换了全新的。”
邓义又问道:“收走卧具的仆役,可是叫黄皋?”熊均愈发奇怪,不由得转头去看另一名同伴。那侍从歪头想了想,道:“好像是叫柏草吧?”熊均道:“对,就是柏草,柏姓少见,名字也特别,所以我记得他,他负责这处客馆的清扫。邓将军没来由地问这个做什么?”
邓义见熊均面色极为古怪,言语也是再三斟酌,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自己发现了什么,不由得愈发怀疑对方有所隐瞒,料想直接询问也不得其解,便道:“熊侍从,有人投毒暗害了尊使及全怿将军,目下尚未查获凶手,你若是知道些什么,该及时知会我。”
熊均忙道:“一定的,一定的。”虽然满口应承,却明显是言不由衷的敷衍口气。
离开客馆,邓义便来寻仆役柏草。小吏告道:“柏草昨日便告了假,说是身子不大舒服,想要歇息几日。他负责东吴客馆的清扫,这几日发生了不少事,可是把他吓坏了。”
邓义闻言不免起了疑心,问道:“柏草是何时入来鸿胪寺当差的?”小吏道:“有一年多了吧。柏草话虽不多,却是个勤快人,上上下下都喜欢他。他来鸿胪寺做仆役这么长时间,从未歇过一日,所以这次小臣特别准了他的假。”
邓义听说柏草并不是新人,便打消了疑虑,又问道:“当日东吴客馆出事后,柏草更换了使者吴纲房中的卧具,你可记得他将那些卧具如何处置了?”
小吏道:“当然是直接送到浣衣房,这是惯例。接手的人就是黄皋,当时小臣人也在场。黄皋先在院中大致整理了一番,见血渍处处都是,很是为难。小臣见床单上一大片血迹,无论如何都难以清洗干净,还要白白浪费皂角 ,就叫他拿出去扔掉算了。”
邓义心中“咯噔”一声,暗道:“我实在太笨了,到现下竟然才想起来,黄皋卧房床单的料子及颜色,不是跟吴纲房中的一样吗?他只是一名普通仆役,如何用得起如此上好的卧具?”一念及此,忙驰来黄皋家中验证。
黄氏夫妇尸首早已被抬走,廷尉府也在大门处贴了封条,以保护命案现场,但邓义抵达时,封条已为人揭去,堂门大开。他微感诧异,欲进门时,正好遇到一名中年男子自房中出来,当即本能地手握刀柄,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那中年男子先是吓了一跳,见邓义虽是一身平民打扮,却是声色俱厉,旋即会意过来,忙道:“足下就是邓义邓将军吧?臣名叫卫今,是廷尉府掾吏,专事刑事案件现场勘验。”
邓义这才松开了握刀的手,道:“你就是卫今吗?我听钟廷尉提过掾吏君的名字。”又问道:“掾吏君如何会来黄皋家中?”
卫今道:“臣前几日外出公干,今日回到官署时,偶尔听手下差役议及黄氏闭门中毒案,粗粗一听,感觉有些疑点,便想过来看看。实在抱歉,臣知道此案已由邓将军接管,应该预先知会邓将军的。”
邓义闻言大喜道:“不,不,掾吏君来得正好。我没有勘验现场的经验,之前忽略了一项重要证据。”正待说出床单一事,忽又想到不妨先听听卫今的发现,忙道:“掾吏君说之前粗听之下,便觉得有疑点,敢问疑点是什么?”
卫今又客气了几句,这才道:“黄氏夫妇整整齐齐地躺在床上,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既然已有太医确认二人是中毒而死,料想凶手要确保不惊醒受害者,只能将毒烟自窗户吹入。可窗子与卧榻各在两边,距离虽不算远,但要以烟杀人,那毒烟必然十分浓烈,毒性亦必凶猛。然案发后,最先进来的亭长及后来赶到的差役,均没有闻到任何异味,以闭门而死的情形来论,实属异常。再说受害者死后,只如熟睡一般,别说没有明显毒发迹象,就连有经验的差役也看不出是中毒而死。”
邓义道:“不错,若不是之前鸿胪寺发生了中毒案,钟廷尉知情在先,又因黄皋在鸿胪寺当差,有所联想,怕是寻常情况下,均难以想到凶手是以毒药杀人。”又问道:“那么掾吏君认为凶手是如何下的毒呢?”
卫今道:“黄氏夫妇死时平静,想来那毒药药性平和,如此,由窗口往内施放毒烟一说便难以成立。堂屋大门一直反闩着,亭长率人来到后才强行踢门而入,房间窗台外陈灰尚存,并无人为攀爬痕迹,这两点,表明凶手也不是昨夜入房施毒。唯一的可能是,凶手应该事先设法将毒药下在黄氏夫妇的饮食中,因是慢性毒药,所以二人食下时没有察觉,到夜半就寝后,药性才慢慢发作,大概是先令人瘫软,无力动弹,再深入肺腑,一点一点吞噬掉性命,因而黄氏夫妇看起来是在睡梦中死去。”
邓义道:“但今早杜太医确认黄氏夫妇是中毒而死后,廷尉府差役便请杜太医协助,到厨下检验过饮食及餐具,并未发现有投毒痕迹。”
卫今点了点头道:“我适才内外都重新检视过了,重点检查了厨下,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我想应该是黄氏夫妇用完晚饭后,自行将碗筷收拾洗净了。这便是凶手刻意使用慢性毒药的缘由,受害者不会立即毒发身亡,还主动清理了证据,不会留下痕迹。”又道:“不过有一点很是奇怪,黄氏是贫寒之家,家中没什么值钱之物,但卧榻上的床单却甚是华贵,只是床单上有大块大块的污渍,料想是鸿胪寺贵宾所用卧具,因污渍清洗不掉,便抛舍不用,由此被黄皋捡了回来。”
邓义忙道:“我正是为这床单而来。如果我猜得不错,黄皋房中的床单,来自东吴使者吴纲房中,而之前害死吴纲的毒药,正是涂抹在床单上。”
在邓义看来,之前投毒者将毒药药粉悄悄撒在了吴纲卧榻的床单上,由此毒死了吴氏。由于下毒手段极为罕见,吴纲又遭遇行刺,竟无人发现内中端倪。即便后来太医杜因确认吴纲身中剧毒,也没有人想到毒药竟是涂抹在卧具上。甚至在杜因提醒邓义,全怿与吴纲虽中了同样的毒,中毒方式却不一样,前者可能是口服,后者则是接触性中毒后,邓义也只以为是吴纲误触碰到了药粉,丝毫没有想过吴氏竟是睡在毒药上。
吴纲曾遭遇全敏行刺,后被侍从抬到榻上,好方便施救,血迹亦由此沾染到卧具上。其人死后,负责客馆打扫的仆役柏草将卧具换掉,送去浆洗房,交给了另一名仆役黄皋。负责浆洗事务的小吏见床单血渍实在太多,便命黄皋丢掉。黄皋家中贫寒,一时竟有些舍不得,便私下将床单拿回了家。他使用之前,自然要用水清洗,毒药溶在水中,令整盆水成了毒水,床单泡过毒水再晾干,依然是毒床单,只不过药性比之前稍微有所减轻而已。而黄皋夫妇对此一无所知,等床单一干,便铺设到自己卧榻上,由此中毒而死。
卫今听了邓义推测,惊骇异常,道:“我生平勘验过的命案百余起,投毒亦是常见杀人之法,但将毒药涂抹在床单上,我还从未见过,实是匪夷所思。”
邓义道:“若不是杜太医之前曾告知东吴使者吴纲极可能是接触性中毒,我也无论如何想不到床单下毒一说。”又道:“如果我推测得不错,另一名仆役柏草多半也在收拾卧具时中了毒,因接触时间短,毒性不深,所以只是觉得身体不适,这才向上司告了假。”
他也只是猜测,并无实据,之所以立即赶来黄皋家中,亦是为得求证,当即在院中寻了条破麻袋,入房将床单包了,携入城中,去找太医杜因。杜因听说缘由后,起初难以置信,无法想象竟有人将毒药下在了卧具上,但验过床单后,却证实了邓义的推测——那条床单果然有毒,亦表明东吴使者吴纲及黄皋夫妇均是受其所害,料来鸿胪寺仆役柏草虽中毒不深,但毕竟沾染了毒药,怕是也有后遗症。
确定床单有毒后,邓义本待立即赶去西郊寻找柏草,提醒其人已轻微中毒,再将太医杜因配制的解毒丸交给对方服用,不想刚出医署,便听到夜鼓声响,既已夜禁,洛阳城门关闭,一时无法出城,只得就此作罢。
卫今知悉大将军司马昭已下令将案子转回廷尉府,见邓义着急出城,只因关怀一名普通仆役安危,很是感动,劝慰道:“柏草只是短暂触碰过床单,正如杜太医所言,当不至有性命之虞,明日再去寻他不迟。”邓义道:“也只好如此。”遂拱手作别,自回舞阳侯府歇息。
次日天刚蒙蒙发亮,邓义便欲赶早出城。仆人牵来马匹,又告道:“廷尉府掾吏卫今已经到了,正在门前候着将军。”邓义闻言大为惊讶,出来一看,果见卫今挽马等在门口。
卫今忙上前告道:“小臣昨夜见过钟廷尉,他听说小臣曾在黄皋家中偶遇邓将军,便命小臣来处理这三起案子。臣对临湘侯全怿及东吴使者吴纲案所知不多,揣度邓将军今日应该会赶去西郊,小臣便想着也许能跟邓将军同行,一则可以从邓将军这里了解到详细案情,二来也可以顺路到鸿胪寺及临湘侯府勘验现场。”
邓义既欣喜朝廷多有恪尽职守之能吏,又颇忌惮对方心思缜密、办案老道,转念想道:“我刺杀全怿是事实,即便卫今查出真相,那也是我罪有应得。”便满口答应,与卫今一道启程,途中大致介绍了全怿、吴纲两案情形。
卫今踌躇道:“既然吴纲当着全敏之面有承认言辞,东吴必是刺杀全怿的幕后主使。”微一沉吟,又道:“若不是吴纲亦是中毒身亡,我必定会认为是他往全怿酒中下了毒。”邓义点头道:“我原先也是这么想,但偏偏吴纲也中了同样的毒。”
卫今道:“吴纲当夜造访全怿,明显是心怀鬼胎,刺客必是其侍从之一。按照当时情形来看,刺客多半是趁侍从代主人送吴纲出门时偷偷溜进书房,一刀杀死全怿。”
邓义很是惊奇,他正是趁那段空隙潜入书房杀了全怿,虽不便对卫今说出真相,却愈发多了几分敬佩之心。又想起马头村血案来,便问道:“听说掾吏君曾负责勘验马头村灭门一案现场,可有留意到有什么特别之处?”
卫今明显露出惊异之色,却也没有多问邓义何以突然提及旧案,只答道:“现场虽然血迹斑斑,但凶手手法干净利落,并未留下痕迹。”又叹道:“凶手如此残忍,将一户纯良百姓满门屠尽,我却一直未能找到追缉凶手的线索,也是一件大大的憾事。”
马头村里人都说马氏遭祸是受马家儿子马威牵连,卫今本待从马威入手,但调查时,却没有查到马威这个人。马头村的人只知马威在城中给官府做事,但却不知具体去处。卫今一度怀疑马威是禁军中人,但多番查探后,竟无人知晓马威其人,此案遂再度陷入绝境。
卫今又道:“毫无疑问,马头村血案是因马威而起,但此人身份成谜,来去无踪,其亲眷满门遇害,他也未再出现,大违常理,想来其人亦早已遇害,此案怕是要成为永久悬案。”
马威是司马氏豢养的秘密杀手,身份见不得光,邓义自然也不能透露给旁人,沉吟半晌,又问道:“以掾吏君之眼力、经验,当真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吗?”
卫今摇头道:“我只知当有两名凶手,均是武艺高强之辈,以刀为兵器,马氏上下均是一刀致命。”实在忍不住好奇,问道:“邓将军何以对此案如此关注?”邓义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马头村命案,因以前去过那里,所以格外好奇。”卫今“唔”了一声,遂不再追问。
二人先来到鸿胪寺,向小吏打听仆役柏草住处。小吏摇头道:“柏草不是本地人,在洛阳无亲无故,也没有固定住处,他平日不当值时,都借住在西首白马寺中。”又告道:“昨日邓将军离开后,东吴使者侍从熊均也赶来打听过柏草住处。”
邓义闻言大为吃惊,料想熊均怀疑上了柏草,然其人昨日方知全怿与吴纲同中奇毒一事,更对仆役黄皋中毒一无所知,却不知如何会盯上柏草。暗中揣度目下直接去找熊均盘问,对方也不会如实坦白,遂干脆先与卫今赶来白马寺寻找柏草。
一名僧人告道:“昨日亦有人来寺中寻找柏草,他得讯后,匆匆赶出去见客,之后再未回来。”
邓义踌躇道:“该不会是熊均那干人以为是柏草下毒,所以将他捉去拷问了?”卫今道:“柏草是东吴客馆仆役,曾近身服侍过东吴使者,侍从既知吴纲是中毒而死,又认定是魏人要害吴纲,怀疑柏草倒不足为奇。奇的是,为何直到昨日,熊均才想起来要盘问柏草?”
邓义道:“莫非是因为我昨日向熊均问起过柏草?”详细说了昨日与熊均见面的情形。卫今沉吟片刻,问道:“柏草既然负责客馆内外清理,亦有机会进入吴纲房间,有没有可能当真是他下毒?”
邓义摇头道:“我也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只是杜太医说那种毒药十分罕见,且难以配制,柏草只是一个小小仆役,又从哪里得到这等珍稀之物呢?而且柏草近来人一直在鸿胪寺,未曾离开,守卫早已证实过此点。即便他有机会往东吴使者床单上偷撒毒粉,又怎能潜入戒备森严的临湘侯府,下毒谋害全怿呢?”又道:“再则,杀人总要有动机,柏草在鸿胪寺当差一年多,为谋生而辛苦劳作,旁人均对他赞许有加,又如何会突然起意谋害吴纲、全怿二人呢?”
卫今听了亦觉有理,沉吟道:“吴纲、全怿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东吴。吴纲是东吴使者,全怿原是吴人,就算在魏国出仕,也改变不了他东吴降将的身份,投毒者一定是跟东吴有不解深仇的人。”
邓义道:“如此推算的话,投毒者很可能是在平定诸葛诞之乱时阵亡将士的家眷。吴纲原是诸葛诞长史,而全怿也是受命增援诸葛诞而赶赴淮南,与我大魏军队交战多时。被钟会用计诱降,则是后来之事。”
卫今极认同邓义的推测。二人颇为担心东吴使者一行会对仆役柏草不利,忙赶回鸿胪寺。
入东吴客馆寻到熊均,邓义径直问道:“柏草人在哪里?”熊均先是一怔,随即冷冷反问道:“柏草不是鸿胪寺仆役吗,邓将军何以会来向我要人?”
邓义道:“明人不做暗事,我已知熊侍从昨日打听过柏草住处,还寻去了白马寺。目下柏草人不见了,熊侍从极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我当然首先要来找你。”
熊均又怔了一怔,转头看了同伴一眼,这才迟疑着答道:“不错,昨日邓将军问起过柏草,我等忽然对他有所怀疑,所以去了白马寺找他,但却未曾见到人。”
邓义见对方言辞闪烁,似是大有隐情,愈发起疑,正色道:“柏草是我大魏子民,熊侍从如果怀疑他与吴使者中毒一案有关,明言告知鸿胪寺官员便是。目下廷尉已指定掾吏卫今专门负责此案,这位就是卫掾吏,他是廷尉府最有经验的官吏,一定会查明真相,给诸位一个交代,熊侍从又何须滥用私刑?这就请将柏草交出来吧。”
熊均只看了卫今一眼,也不打招呼,随即板起脸,道:“贵国迄今未能查到下毒谋害吴先生的凶手,就连刺客全敏也在邓将军监管下逃走,吴先生死不瞑目,邓将军正事不做,反而来向我索要一名仆役,这洛阳城就是半刻也待不下去了。”当真转头命道:“收拾行囊,准备启程回吴国去。”
对方终究有东吴使者身份,邓义不能用强,只得悻悻出来。
卫今道:“那熊均表面迁怒于邓将军,实则神色诡异,一定在隐瞒些什么,似乎也有着急离开洛阳之意。”邓义道:“吴纲毕竟曾卷入全怿命案,熊均等人怕事情闹大,不敢久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卫今又道:“当日全敏行刺后被擒,邓将军将其监禁在驿站中,半夜却被人救了出去。当时临湘侯府被禁军封闭,全敏是独自潜出,遭擒之后,仓促之间不可能有同伙赶来接应。想来想去,似乎只可能是熊均一行为之,他们不光是要为吴纲复仇,还忌惮吴纲当面向全敏吐露了真相,将其救出,也只是为了杀人灭口。”
邓义闻言一愣,他不能承认是自己暗中放走了全敏,却也不愿意卫今朝错误的方向去查案,摇头道:“应该不是熊均一行所为。当时不光临湘侯府,鸿胪寺东吴客馆亦有禁军守卫,内外隔绝,熊均等人不可能瞒过守卫,从客馆中偷溜出来,再潜入驿馆带走全敏。”
卫今道:“不错,这一趟要经过好几道关卡,实难以做到。”又忖道:“但无论如何,全敏不可能自己挣脱绳索逃走,会不会是那投毒者暗中相助,救走了他?”
早先邓义带太医杜因到鸿胪寺为东吴使者吴纲诊治,杜因告知吴纲中毒已深,再无回天之力后,邓义本能想到投毒者多半是鸿胪寺中人,立即命成济将相关人等逮捕,上上下下彻查了一遍,却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调查时,仆役柏草提及吴纲出门会客前,曾从箱子中取出一包药粉,很小心地收入怀中,且神色古怪。邓义因吴纲曾对全敏间接承认加害了全怿,而邓义自己才是杀死全怿的刺客,立即怀疑吴纲是要用毒药对付全怿,因之引太医杜因到临湘侯府查验,果然得知全怿亦身中剧毒。然杜因随即告知全怿与吴纲中了一模一样的毒,邓义便以为吴纲是在鸿胪寺外中毒,因之有种种推测。而今因黄皋夫妇闭门身亡一案,终窥破毒药是撒在床单上,那投毒者一定是鸿胪寺中人,能自由出入东吴客馆。那人既与全敏有相同目标,得知全敏因行刺吴纲遭擒后,暗中纵其逃走也极有可能。尽管邓义明知是自己放走了全敏,但也不得不承认卫今的推测极有道理。
卫今又道:“但东吴侍从为何会怀疑柏草呢?熊均等人又不知道黄皋一案,更不知道毒药是撒在床单上,柏草只是负责打扫的仆役,负责饮食的仆役或是官吏不是嫌疑更大吗?”再联系熊均适才闪烁不定的神情,越想越觉可疑,又详细问了昨日邓义与熊均见面的情形,随即皱紧眉头,陷入沉思中。
邓义见卫今面色凝重肃穆,忍不住问道:“掾吏君可是觉察出有不妥之处?”卫今道:“昨日邓将军告知全怿与吴纲同样中毒后,熊均很是意外,是也不是?”邓义道:“是。自从全怿遇刺,禁军封闭了客馆,东吴使者一行被禁锢在馆中,消息不通,熊均不知全怿中毒一事,只以为其人是遇刺身亡。”卫今摇头道:“未必不知。哦,我是说,熊均未必不知全怿中毒一事。”
邓义道:“但我亲眼见到熊均脸上惊讶的表情,绝非作伪。”卫今道:“熊均吃惊是真的,但他惊的不是全怿中毒,而是中了与吴纲同样的毒。邓将军想想看,熊均为何不说全怿所中之毒,跟吴先生一模一样,偏偏要说吴先生所中之毒,跟全怿一模一样?”邓义细细回味话意,有所醒悟,道:“不错,熊均的回应确实不合常理。”
卫今道:“还有,熊均原先只知道全怿死了,邓将军并没有告诉他全怿是遇刺还是中毒,但他昨日半句不提全怿原来是中毒而死,表明他已知有人向全怿下毒一事。”
邓义闻言大骇,细想一遍,又深觉有理,忖道:“难道当日柏草所见吴纲所取药粉,确实是毒药?吴纲原本就计划要用毒药对付全怿,所以熊均等侍从,包括吴纲活着时,一直都以为全怿是中毒而死,并非遇刺?”
卫今点头道:“正是如此。熊均之所以要找柏草,大概是因为昨日邓将军当面问及此人后,他多少起了疑心,担心柏草曾窥见吴纲身携毒药一事泄露出去。”
邓义道:“按照掾吏君的推测,等于是吴纲下毒害了全怿,但吴纲也中了同样的毒。连杜太医都称这种毒药罕见,绝不是唾手可得之物,吴纲定是自东吴携来,又是谁以此毒害了他呢?”
卫今道:“会不会是东吴侍从自己杀人灭口?吴纲中了同样的毒,旁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怀疑是他给全怿下毒。吴纲没有嫌疑,熊均等人自然也没有嫌疑,可从全怿一案中全身而退。”
但邓义却不赞同此说,摇头道:“这决计不可能。杜太医宣布吴纲中毒已深时我也在场,熊均等人万分惊讶,完全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再联系昨日熊均的言辞及神色,我倒是越来越认同掾吏君的观点,即是全怿身上奇毒是由吴纲所下,熊均等侍从必定知情,所以我提及全怿中毒一事时,熊均并不意外。另外一点,熊均虽知吴纲亦是毒发而死,却也是昨日方才得知吴氏中的是跟全怿一样的毒,他大为意外,因为他实在想不到除了吴纲,谁手上还有这种毒药,总不会是吴纲自己毒死了自己。”
卫今骤然醒悟,一拍脑门,道:“邓将军说得不错。而且我明白熊均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柏草了,他知道毒药只有吴纲才有,既然吴纲被他人毒害,投毒者的毒药必定是取自吴纲之手。而柏草负责客馆内外清扫,可以借公务之机进入吴纲房间,所以熊均最先怀疑的就是他。”
邓义亦明白过来,道:“不错,不错,一定是这样。”又道:“但若是熊均已找到柏草,将此心腹大患除去,必定不会是刚才那副紧张神情,更不会在吴纲一案尚未了结时便要着急离开洛阳。”
卫今道:“邓将军的意思是,关于柏草这件事,熊均并没有撒谎?”邓义点点头道:“或许是有人来找柏草,他匆忙离开,正好与熊均错过。”
卫今道:“这倒是极有可能。我会做出安排,派人去寻找柏草,再知会鸿胪寺和白马寺,一旦见到柏草,就立即带他来见我。”又道:“只是目下还有个更大的问题,吴纲应该是受吴国新国主之命谋害全怿,他既已有谋划,下毒应该就在造访全怿当晚,吴纲下毒在先,全怿遇刺在后,又是谁在全怿毒发前潜入临湘侯府,杀了全怿呢?”
邓义自己便是刺客,却不能说出真相,一时难以自处,不免露出尴尬之色来,幸好卫今凝神思索,并未留意到他的古怪。
卫今忽有所感触,道:“全怿和吴纲中了同一种奇毒,常人理所当然认为投毒者是同一人,结果表明这想法不对,但会不会行刺全怿和毒害吴纲是同一人呢?”
也许正如邓义之前所言,有魏人某甲亲眷死于平定诸葛诞之乱,他因之而仇恨吴纲及全怿。吴纲造访临湘侯府当晚,某甲亦潜伏在附近,并趁侍从送吴纲离开时,潜入书房,杀了心不在焉的全怿。然后某甲又潜入鸿胪寺中,偷取了吴纲剩余的毒药,并撒在了床单上,由此毒死了吴纲。既能任意出入鸿胪寺,表明某甲一定是寺中官吏或仆役。
卫今又道:“本来柏草嫌疑最大,因为他既看见过吴纲携带药粉出门,又有机会进出吴纲卧室。但邓将军既说柏草一直未离开过鸿胪寺,他便不可能杀死全怿,应该也与吴纲之死无干,至少不是主犯。”
吴纲不是傻子,一定会将毒药秘不示人。而仆役柏草因职务之便,看见了药粉一事,或许告诉了什么人,而这个人正是某甲。自吴纲以东吴使者身份住进鸿胪寺以来,某甲便有心杀死他。当日吴纲赶去东园赴宴,某甲大概也跟了出去,却因吴氏身边侍从甚多,未寻到合适机会。后来吴纲夜半离开东园,于归途中造访临湘侯府,某甲反而先寻到了杀死全怿的机会。至于后来盗取吴纲毒药,或许并非某甲自己所为,而是利用了柏草。但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因为柏草果真卷入其中的话,便不会主动说出曾见过吴纲携药粉出门一事。而抢在熊均之前找到并带走柏草的人,也应该是某甲。
听完卫今头头是道的分析,邓义深知某甲刺杀全怿一说不是事实,却由此得到提示,当即醒悟,暗道:“根本没有某甲,柏草就是毒害吴纲的人。且不说他来历及动机如何。”
卫今见邓义沉吟不语,忙问道:“莫非邓将军另有高见?”邓义道:“吴纲对全怿下毒也好,某甲杀死全怿也好,这些只是推测,并无实据。而今之计,只有先找到柏草再说。”卫今道:“不错,正该如此。”又道:“柏草既在这节骨眼上失踪,无论如何都难脱嫌疑,不如直接公告缉捕算了。”
邓义摇头道:“柏草应该只是暂时躲了起来,并未潜逃,不如称受鸿胪寺委托,发出寻人启事。既然东吴使者一行预备离开洛阳,他大概会以为危机已解,自己露面。”
卫今亦觉有理,当日赶回廷尉府,即以廷尉府的名义发出追捕的文书。过了几日,东吴熊均一行匆匆料理了吴纲后事,即动身离开洛阳,柏草却仍未回到白马寺,也未到过鸿胪寺。邓义既已奉命将案子移交给廷尉府,兼之自身亦涉入全怿一案,多有不便,亦不再过问。
这一日,刘伶忽赶来寻邓义,问道:“你这些日子可有见过沛娘?”邓义道:“没有啊。”
刘伶道:“沛娘这几日一直未回首阳山,之前离开时,曾说要回城去办一件事,也许会在城中耽搁一两日,这都好几日了。料想你住在舞阳侯府,她也不便跟你在一起。我实在有些担心,所以来问问你。”
邓义道:“会不会在张铁匠那里?”刘伶道:“我去过铁匠铺,张铁匠也一直没有见过沛娘。”又猜道:“沛娘行事大异常人,会不会是她办的那件事出了岔子?”
邓义略一思忖,便猜到究竟,暗道:“沛娘仍然想弄清楚我为什么要杀全怿。她当日既能暗中跟踪我到西郊,想必也见到路遗来找我,她一定会想到事情或许跟路遗有关,暗中调查,结果反而被路遗捉了。”
一念及此,焦急万状,送走刘伶,便立即来找路遗。到司隶府未见到人,又赶来南郊郭宅。这处大宅院是朝廷赏给郭丽兄长郭绮的赐第,郭绮被赦免后承袭了父亲爵位,加封奉车都尉,已是与司隶校尉钟会平起平坐的两千石高官,极得恩宠,但他却自请外出领兵,好日后攻灭蜀国,为父亲郭修报仇,宅子便理所当然地留给了妹妹郭丽和妹夫路遗居住。
然到大门前时,邓义又有所犹豫,正盘算要如何应付路遗时,有人过来低声问道:“邓将军可还记得我?”正是曾在驿馆做过驿卒的金忠,之前被查出其人是蜀国奸细,受到司隶追捕,却料不到此刻再遇到。
邓义立时认出了金忠,先是一怔,随即醒悟,心道:“看来我料得一点也不错,沛娘人在路遗手中。”当即点了点头,道:“是路遗派你来找我的吗?”金忠笑道:“不错,费公子说邓将军会来找一个人,他正好知道那个人在哪里。”
邓义再无迟疑,点头道:“请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