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反侧间,思绪渐渐模糊了起来——他看到魏武皇帝曹操持刀胁持着汉家天子,得意狂笑,声震屋瓦。又见到三匹马在木槽中吃草,曹操指着头马对其子曹丕道:“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又看到魏少帝曹芳被废,起身离开宫殿,留下一个单薄而模糊的背影。转瞬便望见新皇帝曹髦横眉怒眼,大声喝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与子别无几,所经未一旬。
我思一何笃,其愁如三春。
虽路在咫尺,难涉如九关。
陶陶朱夏德,草木昌且繁。
——徐干 《答刘祯》
经过一个月的周密准备,司隶校尉钟会终于得到文鸯、文虎的完整供述。他虽对结果早有预期,但真的拿到证词时,还是相当激动,实在因为他暗中盼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卷宗准备齐全后,钟会也不派人去逮捕嵇康,而是赶来大将军府。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案子中尚牵涉到司马氏的姻亲——山涛。钟会很清楚,司马昭忌惮嵇康声名,如同当年司马师忌惮夏侯玄一样,除掉嵇康会称其心意,但对于山涛,他却没有把握——司马懿掌权时,山涛隐居不出;司马师执政,山涛主动求官,司马师虽授予官职,却不无嘲讽;而司马昭登上大将军之位后,对稳重沉穆的山涛似乎青眼有加,日益重视起来,因而钟会大张旗鼓行事前,需要征得司马昭的同意。
进来大将军府时,正好遇到阮籍出来,阮籍不等钟会招呼,翻了翻他那双著名的白眼,便转身往一旁去了。钟会心中极是不快,然阮籍是司马氏心腹,他动不了对方,亦无可奈何。
大将军司马昭听钟会简略禀报后,大致翻了卷宗,脸上不见喜色,只问道:“文氏兄弟的证词是真的吗?”
钟会道:“当然……”见司马昭明显冷笑了一声,便及时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改口道:“这是文氏兄弟亲口所述。”不答是真,就表明是假,只是一场针对嵇康的构陷。
司马昭沉吟片刻,又问道:“为何一定要牵进山涛来?”
钟会忙解释道:“因为除了山涛,再没有旁人能劝得动嵇康。”揣度司马昭口气,料想山涛是不能动,阮籍、王戎也是动不得,阮咸、刘伶太过懒散狂狷,连被诬陷的资格都没有,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换成向秀如何?”
司马昭摇了摇头,道:“‘竹林七贤’除了嵇康外,其他人不要动,不然天下人都以为我司马氏没有容士之心。”
钟会大为意外,一时摸不透司马昭心意,只好道:“按照这份证词,嵇康与毌丘俭之间,必须得有一个中间联络人。”
司马昭道:“不是还有个吕安吗?”钟会因吕安兄长吕巽投靠了自己,暂时不欲对吕氏下手,只道:“吕安只是个诗酒风流的浪荡子,而且之前长期在北方漫游。”又道:“不过还有个刘宝,跟嵇康走得很近,他曾单独到驿馆拜访诸葛诞长史吴纲,形迹极为可疑。”
司马昭终于点了点头,道:“就这么办吧。”钟会道:“臣领命。”
大狱由此而兴,刘宝人不在京师,嵇康先被逮捕入司隶府,司隶校尉钟会亲自坐堂审问。面对诸多证词、证人,嵇康始终一言不发。由于嵇康的巨大声名,此案轰动全城,人人都传嵇康遭人构陷,作伪证的文氏兄弟亦遭到众口痛骂。钟会装模作样地审了几天,因刘宝一时未能逮捕归案,难以就此给嵇康定罪,只好先拖了下来。
这一日,邓义扶杖出营,请文鸯、文虎到黄公酒垆饮酒。店家之子狄望听说邓义所请客人便是诬陷嵇康的文氏兄弟后,立即大骂了起来,还将刚送上的“千日醉”酒坛取走。
文鸯苦笑道:“而今我兄弟二人真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文虎很不服气,道:“明明是大将军和钟司隶要找嵇康的碴儿,为什么要将这笔账算在我兄弟二人头上?”
店家狄希挑帘出来,告道:“今日小店有事,要关门了,请三位自便。”文虎道:“怎么,酒不给喝,门也不让进了?”
狄希道:“足下是小文将军吧?小店出门东拐,便是竹林,‘竹林七贤’作竹林之游的竹林,文将军可移步那里,好好想想,做人最要紧的是什么。”文虎大怒道:“轮不到你一个小小店家来教我做人道理。”
刚好刘伶与史沛一道进来,刘伶忙叫道:“别吵,别吵。老狄,二位文将军都不是坏人,你别赶人出去,快去拿酒上来。”
狄望冲出来道:“嵇先生不是刘先生最好的朋友吗?文鸯、文虎诬陷嵇康嵇先生,害得嵇先生下了大狱,刘先生还说他们兄弟不是坏人?”
邓义见文氏兄弟神色十分难看,只好道:“你们别怪二位文将军,这全是我的主意。”
原来当日文鸯到首阳山军营探访,请他就钟会攀诬嵇康一事出个主意,邓义建议文鸯先顺从钟会的意思,同意作伪证诬陷嵇康。文鸯、史沛听了均大惑不解。邓义遂解释道:“此狱势不可免,只有做此选择,事情还会有转机,因为假供述就是假供述,明眼人均能看得出来。但若是等钟会讯问二位文将军时发现了端倪,那么就成了铁案,再也难以翻转了。”
文鸯道:“邓将军是让我迎合钟会之意吗?”邓义道:“对,文将军回城后,便去求见钟会,表示你已经想通了,决定听从他的安排。钟会必定会告诉你如何如何去做,会尽量让证词不利于嵇康先生,你一切听从他的吩咐安排。”
文鸯道:“如此,岂不是对嵇康先生大大的不利?”邓义道:“不利是不利,但有一个好处,正如我前面所言,供词是假的,总有人能看出破绽,这便有可能成为转机。”
史沛道:“邓郎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可对嵇康先生而言,确实有过这回事,钟会提他上堂审问时,又该怎么办?”
邓义道:“嵇康先生个性刚烈高傲,我猜他既不会承认,也不会否认,他一言不发,旁人都以为他不屑辩驳,如此,便愈发显得钟会是在有意攀诬他了。”
史沛道:“可既然是司马大将军要杀嵇康先生,钟会不过是揣摩其意而已,大将军就算知道是假供词,照旧可以以谋逆的罪名处死嵇康先生。”
邓义摇头道:“嵇康先生是大魏驸马,盛名在外,司马大将军新掌大权,要处死他,非得坐实罪名不可,不然难以服众。嵇康不肯当堂承认罪名,旁人敬佩他才气学识,均会猜测内中另有隐情,众怒难犯,大将军不得不考虑此节。”
文鸯道:“可当初夏侯玄声名、地位不在嵇康之下,而且因为被软禁在府,并未参与李丰、张缉等人的密谋,他被逮捕下狱后,为其求情者不计其数,但最终不还是被司马师杀掉了吗?”
邓义看了史沛一眼,道:“那不一样。李丰、张缉等人密谋兵变,预备夺权后,以夏侯玄代替司马氏大将军之位,还以皇帝名义拟好了假诏书,诏书上有夏侯玄任大将军的字样,因而即便夏侯玄并未预谋其事,但威胁实在太大,最终仍受株连被杀。”顿了顿,又道:“李丰、张缉谋变时,曾以假诏书命执掌禁军大权的中领军许允发兵诛灭司马氏,许允接到诏书后,心中恐惧,未敢奉命,但也未揭发此事,所以后来……”
史沛忽插口道:“说来说去,嵇康先生的生死,仍在司马氏一念之间。”邓义道:“这也是没法子中的办法。只是这样一来,文将军的声名怕是就此毁了。”
文鸯苦笑道:“我在世人心目中,早是反复无常的小人,哪还有什么声名可言?若是能因此救嵇康先生脱此大狱,我再多戴一顶小人的帽子,也无所谓。”事情遂由此而定。
刘伶早从史沛口中得知缘由,也颇佩服邓义的应变能力,狄希、狄望父子却是此刻方才得知,听了邓义述说,仍是不解,问道:“为何作伪证诬陷嵇康先生反而是上策?”
刘伶道:“这里面的关窍,一时难以说清。总之,二位文将军不但不是坏人,还为此背负了骂名,受的委屈不小。”
狄希道:“虽然我父子仍不明白,但刘先生既然这么说,想必便是如此。二位文将军,实在抱歉……”文鸯摆手道:“不必抱歉,我兄弟二人本该受骂。久闻‘千日醉’大名,这就请店家快些上酒吧。”
刘伶道:“我来陪二位文将军饮酒。二位文将军均是沙场猛将,战无不胜,号称‘万人敌’,我刘伶并不服气,今日酒场遇到,不拼个你死我活,绝不罢休。看是你‘万人敌’厉害,还是我‘天下第一酒鬼’厉害。”
史沛笑道:“看刘先生夹杂不清的,那都不是一回事。”
文鸯忙道:“刘先生酒量无双,我兄弟二人甘拜下风。”刘伶道:“甘拜下风也不行,得正儿八经喝过才行。”
酒过三巡,邓义问道:“朱夫人和贵公子可还好?”刘伶道:“刚收到家书,母子都好。”叹了口气,道:“我打算等嵇康这件事了了,便回乡定居,一家人团聚,过些安生日子。”
史沛道:“那样的话,刘先生就再也喝不到‘千日醉’了。”刘伶挠了挠头,道:“这倒是个问题。”又叫过店家狄希,问道:“老狄,你要不要把店开到沛国去?”
狄希摇头道:“懒得折腾。首阳山就很好,清净,顾客都不会是俗人。”
话音刚落,便有军士奔进来,躬身道:“邓将军,司马大将军派人召你即刻回城。不过这次不是临时召赴,大将军还另外指派了守陵将军,怕是邓将军将会有重用。”
邓义大为意外,然既有军令,只得起身,道:“实在抱歉,我得先走一步了。”
刘伶挥手道:“去吧,去吧,奉命迟了,怕是又要挨打,这里有我陪二位文将军。”又斜眼瞪着史沛,道:“沛娘怎么还坐着,不去送送邓义?”
史沛红了脸,道:“他又不是不认识路,为什么要我送他?”口中这般说,仍然起身,跟了出去。
邓义道:“我这趟回城,怕是司马大将军另有差遣,如此,便不能常来首阳山,不能像现在这样时时见面了。”
史沛“嗯”了一声,问道:“邓郎伤势如何?”邓义道:“有太医尽心医治,好得差不多了,行走已无大碍,再过一个月,当可痊愈。”
史沛道:“那就好。司马大将军虽然重重责罚了邓郎,但随后又派太医来为你治伤,而今更是召你回城,想来是要对你另眼相看。”邓义道:“沛娘有话,不妨直说。”
史沛踌躇片刻,仍然说了出来,道:“如果邓郎回城见到司马大将军后,为嵇康先生求情,会怎么样?”
邓义苦笑道:“司马大将军性好猜忌,别说我在他心目中没什么分量,就算有分量,我去求情,只会加重嵇康先生的罪过。沛娘忘了当年游侠郭解吗?”
汉武帝时,朝廷为充实人口,将天下豪富人家迁往茂陵居住。人们普遍不愿意背井离乡,为此而怨声载道。河内游侠郭解不符合资财三百万的迁转标准,但由于名气太大,仍然被提名迁徙。大将军卫青听说后,特意向皇帝求情,说郭解家贫,不符合迁移茂陵的标准。汉武帝当即发怒道:“一介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强迫郭解迁居茂陵,后来更是杀了郭解。
史沛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当日在首阳山刘先生家中,嵇康嵇先生说出是司马昭要杀他时,旁人都看向阮籍,期待他能以司马氏心腹的身份从中斡旋,阮籍却一言不发,他大概早看透了这一点。”
邓义道:“我曾听刘伶刘先生说过,‘竹林七贤’中,最懂嵇康先生的人,不是与他形影不离的向秀,而是见面不多的阮籍。”叹息一番,道:“别送了,沛娘先回去吧。得空我再来首阳山看你。”
回来首阳山军营,邓义先与接替自己职务的军将交接,这才随使者赶来城中。大将军司马昭正与心腹中护军贾充、司隶校尉钟会议事,听说邓义回来,也不召见,只命人送去舞阳侯新居养伤。
舞阳侯即是司马昭次子司马攸,过继给司马师为嗣子。他已另置别宅,并接了嗣母羊徽瑜过去奉养。司马懿、司马师在位时,邓义一向住在大将军府,别无居处,而今司马昭掌权,不愿意兄长一系的人再留居在自己地盘,便命先送邓义去舞阳侯府暂住。
钟会曾亲见邓义受杖,此刻又听到司马昭命人送其去舞阳侯府养伤,很是不解,等议事完毕,特意留下来问道:“邓义触犯军规,大将军曾当众惩戒,以立军威。后来为何又一改颜色,对他如此恩宠,派太医医治不说,现下还送去舞阳侯府养伤?”
司马昭道:“邓义不同于别的军将,亡兄生前对他甚是宠爱。上次他受杖后,大嫂专门出面,为他求了情。我当面许诺过大嫂,一定会善待他。”
司马昭对邓义先冷后热,当然不止司马师夫人羊徽瑜求情这么简单,内中实有隐情。当日司马师病危,与弟弟司马昭议完军国大事后,便遣人出帐,只留下邓义一人。司马昭心中难安,自外窥测,隐约看到兄长交代了什么,邓义跪下磕头受命。司马昭一直怀疑兄长临死前交代给了邓义什么秘密使命,只是不便公开探究。但他心中一直有个结,总觉得邓义只是兄长心腹,早晚会背叛自己,想要提早下手,将其除掉。所幸司马师死后,邓义自请去首阳山守陵,无论是否有秘密使命,都难以成行,司马昭很是高兴,当即允准。
然后来又有邓义与文鸯比武一事,司马昭既要立威,又想往日芥蒂,觉得可以趁机将邓义除掉,是以亲自赶去文府处置邓义。只是临下令的一刹那,又有所犹豫,他不是什么心软之人,只是看着邓义长大,曾有许多的回忆,于是改斩首为杖刑。
司马师夫人羊徽瑜不知如何听说了此事,又听说大将军下手极狠,差点儿将邓义当场打死,不解司马昭何以下此重手,所谓违反军令,应该只是个由头,料想邓义必有他事触怒了司马昭。刚好司马昭夫人王元姬过来请安,王元姬除了有弟妹身份外,还是羊徽瑜养子司马攸的亲生母亲,二妇素来关系亲密。羊徽瑜便请王元姬转告司马昭,尽量不要对邓义太苛刻,司马师尚有一女存活人间,他临死前,将寻女的使命交给了邓义。司马昭这才知道兄长临死前只召邓义一人,仅仅因为心中放不下爱女,但此事涉及诸多家庭隐秘,不便张扬,是以只能嘱托邓义秘密寻访。他知晓真相后,一时大为愧疚,又亲自赶来向大嫂羊徽瑜请安,一番交谈,心结尽去,便承诺日后必会善待邓义,要好好弥补他,所以才有太医赴营诊治,邓义又被从首阳山召回一事。
钟会见司马昭神色闪动,料想邓义一事不那么简单,但他既是下臣,不便过问。又问道:“目下嵇康的案子闹得满城风雨,大将军看要如何处置才好?”司马昭当即拉下脸道:“这还要我教你吗?”
钟会一呆,道:“刘宝倒是已经逮捕归案,可将他与嵇康同时定为谋逆大罪,可目下有许多太学生到司隶府为嵇康请愿,连皇帝陛下都过问了此事,臣担心……”
司马昭听说群情汹汹,又知文鸯、文虎证词是假,也有些忧虑起来。他新掌大权不久,稳定局面是首要机务,尤其自皇帝那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传开后,朝中非议他的大臣不在少数,杀嵇康容易,贸然失去人心,可就难以挽回了。思虑一回,便令钟会对外声称部分证人证词有疑点,还要进一步查验,预备先将案子拖着,嵇康则先押在狱中,等时机合适,再行处置。
邓义等人料不到司马昭不顾民意,竟对嵇康一案采取了“拖”字诀,虽想了许多办法,却是营救无门。尤其是邓义,因令文氏兄弟屈意附会钟会是他的主意,而今嵇康、刘宝因之久系狱中,备受苦楚,心中内疚无比。
时隔不久,事情意外有了巨大转机,而这转机竟是来自大魏的死敌东吴。郭太后生辰时,东吴按照旧例派使者到洛阳贺寿。使者吴纲原本也是魏臣,曾任诸葛诞长史,诸葛诞起兵前,吴纲奉命出使东吴,因病留居建业,后诸葛诞兵败身死,吴纲便干脆仕吴为官,想不到这次竟然会作为东吴使者重返大魏。
吴纲到洛阳后,被礼官迎入西郊鸿胪寺居住。吴纲称有机密大事求见司马大将军,官吏上报后,司马昭也颇感好奇,遂下令召见。吴纲一入大将军府,便呈上一封机密书信。司马昭性情多疑,见吴纲神色诡异,疑心吴人事先往信皮上涂抹了毒药,令从事中郎山涛先行拆看。山涛最为稳重,有“山岳”之称,一览之下,大惊失色,一句话也不敢说,只将信奉到司马昭案前。司马昭一阅,亦是惊然色变。
那封信,竟是嵇康写给前镇东将军诸葛诞的亲笔信。信中,嵇康一再劝说诸葛诞不要起兵对抗朝廷,称天下一统才是大势所趋,内讧只会消耗魏国自身实力,令亲者痛、仇者快。
司马昭阅信之后,竟有深深的震撼之感,怔了好半晌,才沉声问道:“这封信,真的是嵇康所写吗?”吴纲道:“千真万确。”
原来吴纲任诸葛诞长史时,为其处理一切公文及来往信函,嵇康既与吴纲是旧识,这封书信也是先寄给吴纲,再托其转交诸葛诞。但吴纲私下阅信后将信截留,并未告知诸葛诞。诸葛诞叛乱时,预先派吴纲送儿子诸葛靓到东吴当人质,吴纲鬼使神差地带走了这封信,而今听说嵇康因受毌丘俭一案牵连,被捕下狱,便在征得东吴国主孙休同意后,将嵇康书信送返魏国。
司马昭道:“当日吴使者接到嵇康书信,为何不转交诸葛诞?”吴纲道:“臣料想诸葛将军决心已下,即便是嵇康书信,也难以劝得他回心转意,又何必多此一举?”又道:“这封信,应该足以证明嵇康与毌丘俭一案无染。”
毌丘俭兵变在先,诸葛诞叛乱在后,嵇康既亲自写信给诸葛诞,劝其听从朝廷征召入朝,而不是举兵作乱,表明嵇氏从无以武力对抗司马氏之心,又如何会与毌丘俭勾结作乱呢?
司马昭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又缓缓问道:“东吴国主与大魏是敌国,也赞成吴使者这么做吗?”
吴纲道:“吴主虽在江东,却也知道‘竹林七贤’的大名,十分仰慕其风范学识,而今听说‘竹林七贤’之首嵇康被冠上了谋反的罪名,很是为贵国不能知人善察而痛心,所以特意遣臣前来,送还当日嵇康书信,以证明其清白。”
司马昭听闻东吴国主也愿意为营救嵇康而出力,很是惶然,愈发忌惮嵇康盛名在外,然却也不能不做出大度的姿态,当即假惺惺地道:“多谢吴使者特意走一趟,不然我险些冤枉了好人。”举手叫过山涛,命他立即持大将军印信,赶往廷尉府释放嵇康、刘宝及其他涉案人等。
消息当日即传遍洛阳,人们奔走相告,多以嵇康脱险为贺。外人不知吴纲以旧信营救一事,只以为最终查无实据,司马昭不得不顺应人心,释放了嵇康。
因山涛派人报信,嵇康人尚未正式出狱,人在东园的刘伶便已先得到消息,当即赶来舞阳侯府,将嵇康意外获救一事告诉了邓义。邓义满脸愕然,道:“嵇康先生解脱此厄,当真是因为吴纲带来的那封旧信吗?”
刘伶道:“你不信?老实说,我也很难相信。当日在洛阳,因为《原君书》一事,与吴纲闹得并不愉快,想不到而今嵇康有难,他竟然从东吴跑过来救他。”
邓义道:“那么那封信,就是嵇康先生写给诸葛诞的那封信,是真的吗?”
刘伶道:“嵇康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但我想应该是真的。你当人人都是钟会,能模仿他人笔迹,以假乱真?”邓义道:“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嵇康先生竟会由此得脱大难。”
刘伶奇道:“你神色何以如此古怪?”邓义道:“我……我只是为嵇先生出狱而高兴。”又道:“是我让文氏兄弟顺从钟会之意,以假供词诬陷嵇康先生,这才引发了一场大狱。老实说,我心里一直不好受。”
刘伶道:“你当时别无选择,我们都没有怪你和文氏兄弟,嵇康也不会。而今事情总算解决,虽然意外,但结局还算圆满。我知道你一直在自责,所以第一个赶来告诉你好消息。”又道:“虽然嵇康不一定会乐意,但我们还是打算在东园小聚一下,为他和吕安等人接风洗尘,吴纲也会来。你要不要来?”
邓义踌躇道:“我是司马大将军属下,身份多有不便。刘先生好意,我心领了,请代我向嵇康先生致意。”刘伶道:“也好,那我先走了。”
邓义忙问道:“沛娘可还好?她可有来东园?”刘伶道:“沛娘人在首阳山,说是不想回城。”又想起一事,告道:“对了,你知道除了史沛和张铁匠外,向秀目下也住在我那里吧?”
邓义道:“我倒是知道张铁匠把铁匠铺关了,向先生也住去首阳山了?”刘伶点了点头,道:“向秀在我家附近荒地上开辟了个菜园子,还弄得像模像样,目下不光解决了我家的菜蔬,还可以供应黄公酒垆。”
邓义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刘伶奇道:“你笑什么?”邓义道:“没什么,真希望世上多一些刘先生、向先生这样的人。”
刘伶道:“刘伶就不必再多了,多个酒鬼,还要跟我争酒喝。不过向秀嘛,真是又有趣又不俗的一个人,难怪嵇康总爱黏着他。”又道:“你的伤不是完全好了吗?有空去首阳山,吃向秀种的新鲜蔬菜啊,沛娘亲自下厨,味道还不错。”
邓义想象史沛挽袖做饭的样子,心中很是向往,忙跟着刘伶出来,问道:“刘先生何时会回首阳山?”
刘伶道:“不知道。嵇康好不容易才被放出来,我应该会在东园跟大伙儿乐呵几日吧。”两眼一翻,瞪着邓义道:“你想去首阳山见沛娘,是不是?你自己没长腿,还要我给你引路?”又道:“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今日便快马赶去首阳山,就说我派你去给向秀报信,告知嵇康获释一事。”又悄悄告道:“其实山涛已经派人去知会向秀了,不过你可以说不知情,反正你只是需要一个见沛娘的由头。”
邓义大喜道:“甚好。”送走刘伶,便命仆人备马。仆人问道:“邓公子要出门吗?”邓义道:“我去趟首阳山。羊夫人问起来,就说我今晚大概来不及回来了。”仆人应了一声。
又有婢女来报道:“邓公子,有客来访。”邓义闻言心中登时一紧,他知道他最不想见的人终于到了。
嵇康获释后,先回了家中,当面向妻子长乐亭公主及一双儿女报平安。公主与儿女均喜极而泣。嵇康亦真情落泪,叹道:“我身为人夫人父,亏欠这个家庭的实在太多了。”
公主道:“夫君何出此言?自从我嫁给嵇康的那日起,便知自己嫁的不是普通人。”见山涛等人还等在外面,便道:“去吧。家里有我,夫君不必挂念。”
嵇康亦是豁达之人,走出几步,忽又想到什么,返身握住儿子嵇绍的手,告道:“你而今也是大人了,要学会为母亲分忧,知道吗?”嵇绍流泪答道:“孩儿知道。”
嵇康又指着庭院中的山涛道:“他日爹爹若再有难,不能回来,你需要帮助时,大可以去找山涛叔叔,懂了吗?”
嵇绍哭道:“爹爹不是已经回来了吗,还说这些做什么?”嵇康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傻孩子。”拍了拍爱子肩头,这才出去与山涛等人会合,赶去东园。
当晚诸人在东园相聚,许久不参与聚会的向秀也快马赶到,“竹林七贤”再度聚首,这也是首阳山竹林之游作风云散后,七贤第一次聚齐,于是又成就了人间的一段风流佳话。
这一夜,对司马昭而言,也是一个不眠之夜。他不由自主地想象着东园欢宴歌舞、通宵达旦的情形,焦躁难安,心中更有股嫉火熊熊燃烧,到底嫉恨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许久之后,司马昭才知道,当晚东园宴会固然以欢愉开场,其后却有诸多伏笔——除了夜半后院发生了一起命案外,到凌晨天光欲亮时,嵇康应众人之请,取琴抚奏一曲,慷慨激昂的琴音中,流露出深切的悲天悯人之意。在场诸人无不涕然泪下,宴会就此散去。
辗转反侧间,思绪渐渐模糊了起来,一幕幕画面浮现在眼前——他看到魏武皇帝曹操持刀胁持着汉家天子,得意狂笑,声震屋瓦。又见到三匹马在木槽中吃草,曹操指着头马对其子曹丕道:“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再见到父亲司马懿披头散发,惊恐地抓住他的手,称王凌变作了厉鬼,正作祟索命。又看到魏少帝曹芳被废,起身离开宫殿,留下一个单薄而模糊的背影。转瞬便望见新皇帝曹髦横眉怒眼,指点着自己额头,大声喝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最可惊可怖的,却是他兄长司马师那只因受箭伤而突出的眼球……
司马昭蓦然惊醒,原来只是南柯一梦。只听到妻子王元姬伏在榻边,轻声叫道:“夫君,快醒来,贾护军在外面已经等候多时了。”
司马昭举袖拂去额头冷汗,这才转身问道:“什么时辰了?”王元姬道:“辰时已过。”
司马昭忙起身穿衣,匆匆洗漱后,出来中庭,果见中护军贾充正候在门边,忙问道:“出了什么事?”贾充道:“临湘侯全怿昨夜被杀了。”
司马昭大为意外,皱眉问道:“怎么回事?”贾充道:“听全府人说,半夜时,东吴使者吴纲忽然来访,全怿将其请进书房,二人密议了一番什么,随后吴纲离去,大概是回鸿胪寺去了。全怿仍独自坐在书房中,侍从知其吴地家眷已尽为权臣孙屠戮,母亲孙鲁班公主亦遭毒杀,料想全怿心中难过,遂不敢进去打扰。今早再进去,才发现全怿虽然坐着,人却早已经死了,背心中了一剑,应该是刺客所为。臣刚好领军经过,闻讯便派人封锁了临湘侯府,再赶来大将军府,请大将军示下。”
司马昭额头皱纹愈深,问道:“怎么会这么巧,吴纲刚刚登门拜访过,全怿人就死了?”
贾充试探问道:“大将军是怀疑吴纲吗?不过临湘侯府与鸿胪寺都在西郊,吴纲确实可疑。”见司马昭不答,便问道:“这是杀人命案,臣只是暂时派军代管现场,请大将军示下,是否要将案子移交河南府,或是廷尉府,或是司隶府?”
司马昭问道:“你怎么想?”贾充道:“案子涉及东吴降将及使臣,全怿又是吴大帝孙权外孙,身份不同于一般降将,他刚到洛阳不久即遇害身亡,必有重大隐情,河南府与廷尉府均不适合调查这类案件,不如交给司隶府钟司隶。”
司马昭却摇了摇头,钟会刚在嵇康一案上栽了大跟头,因利用文氏兄弟构陷嵇康而声名不佳,实不宜于再处理这件大案,想了想,道:“立即派人去舞阳侯府,叫邓义来。”又道:“全怿遇刺身亡一事,不准张扬。你仍派兵守卫临湘侯府,将相关人等圈禁在府内,对外只说东吴欲派人行刺全怿,必须得派兵保护。你再亲自赶去西郊鸿胪寺,将吴纲及随从就地软禁起来,不准出入,理由嘛,也说有人要行刺于使者。”
贾充应了一声,躬身领命而去。
司马昭来到前府大堂,坐下处理了一堆文书,廷尉钟毓便赶来求见,回禀西郊马头村血案。
司马昭奇道:“这件案子既然还没破,廷尉为何专程跑来告知?”钟毓道:“臣曾听舍弟说,大将军关注民生,专门问及过此案,可臣实在无能,再如何努力,也查不到这起灭门血案的任何线索。臣怕有负大将军重托,所以想请大将军另择贤明,调查此案。”
司马昭道:“钟廷尉的意思,是想将案子转移到司隶府吗?”钟毓道:“廷尉府确实没有任何进展,至于案子是转到司隶府,还是由大将军指派御史或是专人调查,全由大将军做主。”
司马昭哈哈大笑道:“你倒是推得干净。钟廷尉,说实话,在才识和胆气上,你可比令弟钟会钟司隶差远了。”
钟毓苦着脸道:“大将军可愿听我一言?”司马昭道:“钟廷尉请讲。”钟毓:“我弟弟才智过人,但野心不小,恐有不臣之心,大将军不可不提防。”
司马昭闻言愈发大笑起来,道:“钟廷尉实在有趣,我说你才干不及令弟,你便说他有野心。不过嫉妒是人之常情,哪怕兄弟手足,亦是如此。”
钟毓忙伏下行礼,道:“臣适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司马昭笑道:“那好,若将来果真如此,我只治钟会之罪,而不累及钟氏一门。”
刚好有军士进来,司马昭便令钟毓退下。军士道:“臣奉命去舞阳侯府召邓义邓将军,但他人不在,下人说他昨日下午便出了门,一直没有回来。”
司马昭道:“这小子,伤一好,就坐不住了。”蓦然醒悟,道:“他该不会是去……”军士忙道:“下人说邓将军去了首阳山。”
司马昭皱眉道:“他又去首阳山做什么?”一时不明究竟,道:“派人去舞阳侯府守着,一旦邓义回来,立即带他来见我。”
到了下午,邓义人还没到,中护军贾充倒是先从西郊赶回来了,禀报道:“已经按照大将军吩咐,将吴纲等人软禁在鸿胪寺,等候大将军处置。还有一件事,臣过闾阖门时,特意盘问过守卫,问今早是否有可疑人出入,守卫说可疑人没有,不过他看到了邓义邓将军。”
司马昭立即丢下手中文书,问道:“当真是邓义吗?”贾充道:“当日邓义与文鸯公开比武,好多军士赶去观看,那守卫认得他。”又道:“守卫说,邓将军是一早入城,推算起来,他昨晚应该人在西郊。会不会……”
司马昭道:“怎么,你怀疑邓义杀了全怿?”贾充道:“臣不敢作此推测,只是觉得太过凑巧了些。”
司马昭摇头道:“不是邓义,一定是吴人所为,而且我知道邓义去西郊做什么。”
话音刚落,便有军士进来禀报,道:“邓义邓将军到了,人正候在堂外。”司马昭便道:“你留下一名手下,听邓义号令,你自去忙正事吧。”贾充不敢多问,应了一声,躬身退出。
司马昭命人带邓义进来,先喝问道:“你昨日到西郊做什么去了?”邓义一怔,道:“臣……”
司马昭怒道:“我说了不准你插手马头村命案,你竟敢违抗我的命令!”
邓义当即单膝跪下,以手撑地,神色沮丧,却不出言申辩。
司马昭道:“怎么,你没有话说?”邓义道:“没有。任凭大将军责罚。”
司马昭怒气稍减,道:“你顾念旧情,想为马威和他的家人做点事,其实情有可原。起来吧,这次就这么算了,再有违抗军令之举,定不轻饶。”邓义道:“是,多谢大将军。”
司马昭道:“你伤也好了,我这里有一件差事要交给你去办。”邓义道:“是,请大将军吩咐。”
司马昭便大致说了东吴降将全怿昨夜遇刺一事,道:“我想将全怿一案交给你去办。”
邓义吃了一惊,道:“大将军麾下人才济济,旁人不说,司隶校尉钟会干练有才,为何不派他去?”
司马昭道:“你原先也做过刺客,熟悉里面的门道,派你去查这件案子,再合适不过。刺客一定是吴人,你把他找出来,说不定顺藤摸瓜能一举破获东吴安插在洛阳的间谍网。”
邓义道:“大将军何以坚称刺客定是吴人?仅仅因为全怿是东吴降将吗?”
司马昭道:“你久在首阳山中,不知外事,这内中更是涉及复杂政治背景,不过我不得闲,没空跟你细说。这样,你先去鸿胪寺找东吴使者吴纲,详细了解吴国局势后,再去临湘侯府勘验现场。记住,吴纲也有嫌疑,要重点调查。”交代完毕,见邓义脚下仍然不动,很是不悦,喝道:“还不快去做事!怎么,要等天黑夜禁出不了城好多歇一天吗?”
邓义为难地道:“这件案子如此重大,臣才疏学浅,怕是难当大任,有负大将军所托,还请大将军另择贤明。”
司马昭当即沉下脸,拍案道:“我说你能办,你就能办。再推三阻四,以抗命论处。还有,限你一月之内破案,不然定有重罚。”
邓义无奈,只得道:“臣领命。”躬身退了出去。
中护军贾充手下成济正等在府外,见邓义出来,忙上前道:“臣中护军贾充麾下太子舍人成济,奉中护军之命,听从邓将军调遣。”邓义点点头,道:“先去鸿胪寺。”
赶到鸿胪寺时,已是日暮时分。吴纲被禁军软禁在房中,不准外出,内心很是不安,忽听到大将军府派了人来,慌忙出堂迎接,发现来者竟是邓义,这才知道对方原来有官方身份,又忆起当日绑架拷问邓义一幕来,不免十分难堪。
邓义似从未见过吴纲一般,先通报了姓名,又道:“邓某奉司马大将军之命,特来向使者君讨教。”
吴纲大惑不解,却又不敢怠慢,忙将邓义迎入堂中,问道:“邓将军想知道什么?”邓义道:“自司马师大将军过世,邓某便一直在首阳山守陵,外界之事,一概不知,今日奉命来向使者君讨教东吴局势。”
吴纲道:“那好,我便大致叙述一番,邓将军有疑问的地方,随时可以发问。吴大帝孙权晚年,因太子孙登早死,吴国陷入储君之争,主要兴风作浪者是孙权爱女孙鲁班,孙权先立第三子孙和为太子,后因孙鲁班等人反对,废孙和太子位,改立幼子孙亮为太子。孙权死后,孙亮以太子身份即位,由太傅诸葛恪辅政。但诸葛恪除了辅政大臣的身份外,还是废太子孙和正妃张氏的舅舅,民间盛传诸葛恪将迎孙和归位,吴主孙亮起了警惕之心,遂联合武卫将军孙峻,在宫廷宴会上杀死诸葛恪。之后孙峻独掌大权,又亲厚公主孙鲁班,杀死了她讨厌的废太子孙和,以及亲妹妹孙鲁育。孙峻病死后,其族弟孙把持朝政,孙与孙峻为同一祖父的从兄弟,秉政时才二十岁出头,是典型的志大才疏的公子哥。之前诸葛将军……诸葛诞起兵,孙先后派出近十万人援救寿春,但最终未能成功,寿春城破,诸葛诞于突围途中被杀,东吴上下均认为是孙不懂军事、胡乱指挥所致。除此之外,孙还处死了吴国名将朱异,一时之间,朝野对他都愤恨不已。”
而此时吴主孙亮已开始亲政,等孙回朝,派人问责孙救援不成而诛杀大将之过。孙心怀恐惧,派心腹率重兵分守京城建业要害,想要以此来控制朝政以求自保。吴主孙亮遂向姊姊孙鲁班、太常全尚等人求助,密谋诛杀孙事宜。但谋事不密,孙连夜带兵入宫,废黜孙亮皇帝位,改立孙权六子孙休为皇帝,孙鲁班、全尚等均遭流放。
但孙的地位并未就此稳固,新皇帝孙休皇后朱氏是孙鲁育之女,而孙鲁育正是被孙堂兄孙峻所杀。孙休登上帝位后,深知孙权倾朝野,尾大不掉,因而倾心笼络,麻痹孙后,安排心腹武士,在宫廷宴会上杀了孙。
邓义听完,问道:“这么说,我在山中的一年多,东吴已经换了新皇帝?”吴纲道:“是,一年前皇帝还是孙亮,而今已经是孙休了。”
邓义又问道:“使者君刚才说新皇帝孙休皇后朱氏是他姊姊孙鲁育的女儿,那不等于是舅舅和外甥女吗?”吴纲道:“正是如此,而且朱氏是由吴大帝孙权亲自许配给孙休为妃的。”
邓义道:“朱皇后既是孙鲁育之女,想必对害死她母亲的孙峻十分痛恨了。”
吴纲道:“是。孙休杀死孙后,夷灭孙峻、孙三族,又从族谱中削除二人族籍,称之为故峻、故。且挖掘出孙峻棺木,取出其陪葬印绶,将棺木削薄后重新埋葬,以此报复他当年杀害孙鲁育公主的罪行。”
邓义道:“但真正害死孙鲁育的还是她的亲姊姊孙鲁班,新吴主没有追究吗?”吴纲道:“孙鲁班公主及全尚等人早已被孙流放在外,这次当然也没能逃过清算,均被赐死。”
邓义道:“孙鲁班眷属及子女可有受到株连?”
吴纲道:“孙鲁班两任丈夫均早死,她初嫁名将周瑜长子周循,并无子嗣,周循死后改嫁全琮,生有全怿、全吴二子。全怿之上还有全绪、全寄两位兄长,均为侍妾所生,全怿以嫡子身份承袭了父亲爵位。二兄全寄早年在争立太子风波中被吴大帝孙权处死,长兄全绪战死于东兴之役。全怿已经投降了魏国,全吴早在全怿降魏后即被孙诛杀,所以全琮、孙鲁班一系,而今只剩下了全怿,仕魏为平东将军、临湘侯,吴主就算要报复,也是鞭长莫及了。”
邓义这才明白司马昭认定全怿遇刺是吴人所为的缘由,沉吟片刻,又问道:“如此,孙鲁班及其夫家全氏家族等于已经完全覆灭,想来若不是临湘侯全怿降魏在先,人在东吴的话,也一定会受到株连。”
吴纲一怔,随口应道:“应该是这样。”
邓义道:“我还有一个问题,可能会唐突冒昧了些。”吴纲忙道:“邓将军请讲。”
邓义道:“从东吴立场来看,全怿是大大的叛臣,而今使者君是东吴大臣,该跟叛臣划清界限,如何昨晚还会专程到临湘侯府拜访?”
吴纲料想这才是邓义来的真正用意,忙解释道:“我到洛阳当日,全怿将军便派人相邀,请我得闲时到他府上做客,不过是跟邓将军一样,想多了解些东吴局势罢了。昨晚我参加完东园宴会,绕城回来鸿胪寺时,正好经过临湘侯府,便临时起意,进去坐了一坐。”又道:“我们只谈了吴国目下局势,别无其他,邓将军不信的话,可以亲自去向全怿将军求证。”
一旁成济忍不住插口道:“全怿人都已经死了,还求证什么?”吴纲大惊失色,问道:“全怿人死了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邓义很是不满成济的冒失,但话已出口,也无法收回,便答道:“昨晚,就在使者君到访临湘侯府之后。吴使者,可否劳烦你叙述一下昨晚情形?不必涉及你与全怿的交谈内容,只需要详细的经过。”
吴纲只得道:“我昨晚离开东园后,乘车回鸿胪寺,经过临湘侯府时已是半夜,见全府门仆坐在门槛上打呵欠,忽然起意,便派侍从上前询问,全怿将军可有安歇。仆人立即进去飞报,片刻后又出来,称全怿将军请我进去,于是我便下车入府。全怿人已等在书房中,请我坐下,交谈了一番,见他因家眷、母亲先后遇害而精神不济,便起身告辞。”
邓义问道:“吴使者与全怿大概交谈了多长时间?”吴纲道:“将近一个时辰吧。”
邓义道:“那么吴使者离开时,全怿可有相送?”吴纲道:“没有。全怿问了一番吴国情势后,神色很是沮丧,就那么坐在那里,我说告辞时,他也只是挥了挥手,没有起身。”
邓义遂起身告辞,道:“我先去临湘侯府查看现场,若有需要之处,再来向吴使者请教。”
吴纲送到门口,问道:“邓将军派禁军将我等软禁于鸿胪寺客馆内,是因为全怿这件事吗?”
邓义道:“这是司马大将军的意思,全是为吴使者一行安全考虑,还望使者君体谅大将军一片苦心。”吴纲讪笑道:“那是当然。”
出来庭院,成济低声道:“邓将军,全怿遇刺这件事,一定是吴纲所为。”
邓义奇道:“成舍人何以如此肯定?”成济道:“邓将军没看到吗,我说出全怿人死了的时候,吴纲身后的侍从撇了一下嘴角,露出了明显的笑意。”
邓义沉吟片刻,道:“就算吴纲一行可疑,但他们有吴国使者身份,不能像往常那样,拘禁后加以讯问,没有真凭实据,不能随意拿人。”
成济笑道:“这大概就是司马大将军派邓将军来调查全怿命案的原因吧。换作廷尉或司隶,早将嫌犯一骨碌抓进衙门严刑拷问了。”
邓义不答,只道:“这就去临湘侯府吧。”成济忙道:“天光已暗,我们赶到临湘侯府,天肯定黑了,不如到前面白马驿站歇宿一宿,明早再去临湘侯府。”
邓义道:“大将军限我一月之内破案,案发已有一日,再不去看,线索愈发少了。”
到了临湘侯府,邓义先来到命案现场。全府已将全怿尸首自书房移走,装入棺木,另置别处。邓义问道:“是谁最先发现了尸首?”全怿侍从全敏道:“是我。”
邓义便请他描述进来时所见情形。全敏道:“全将军就那么坐在那里,闭着眼睛,我叫了他几声,不见他应,隐约觉得不对,便上前拍他,结果一推便倒。我这才看到,全将军背心为利刃所伤,人已经死了。”
邓义走到上首,却见书案后地毯及坐褥并无多少血迹,问道:“全将军人是坐在这里吗?为何只有少许血迹?”
全敏道:“刺客所用凶器大概又薄又利,兼之出手干净利落,所以没有留下多少血迹。而且刺客十分狡诈,他将全将军杀死后,巧妙地将其身体靠在案上,令其不至倒下。我等在外面看到人影映窗,便以为全将军还坐在那里。”
邓义又指着地毯上的几摊印迹道:“这是酒洒的痕迹吗?”全敏道:“是,昨晚全将军饮过酒。”
成济问道:“昨晚吴纲离开,全将军未出门相送,就那么一直坐在书房中,你们这些做手下的,就不奇怪吗?”
全敏道:“全将军昨晚一直闷坐在书房中发呆,不准我们进去打扰,后来吴纲到访,全将军更是叮嘱不得他召唤,不准入内。吴纲出来时,我还特意上前问过,吴纲说全将军心情很不好,可又无从相劝,最好不要打扰他,我便没有再进去。”
成济道:“你们全将军武功如何?”全敏迟疑了下,答道:“还过得去。”
成济问道:“什么叫还过得去?”全敏看了看邓义,还是说了实话,道:“全将军是孙鲁班公主之子,吴大帝亲外孙,自小极为宠溺,骑射、武功只是稀松平常。”
成济道:“所以只要来个武功一般的刺客,就可以将全将军轻松了结。”
全敏闻言很是不满,道:“这位将军说的什么话,我临湘侯府虽然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可我等侍卫也不是吃素的,均是按军营布防戒备。”
成济笑道:“听起来临湘侯府很是了不起,可全将军不还是在你等眼皮底下遇刺了吗?”全敏道:“你……”
邓义忙阻止道:“好了,我大概明白全侍卫的意思了,临湘侯府戒备并不松懈,行刺全将军一事,应该是高手所为。”全敏拱手欠身道:“全凭邓将军明察明断。”
邓义又四下查看了一番,便欲告辞,全敏道:“邓将军,请借一步说话。”邓义见全敏神情闪烁,似是有什么要紧事,便命成济先出去。
全敏道:“邓将军,你是那位邓义将军吧?”邓义奇道:“全侍卫认得我?”全敏道:“我只是听过邓将军的大名,并无缘得见。文鸯、文虎兄弟曾来拜见全将军,我听说了你跟文鸯比武的事。”
邓义点了点头,道:“全侍卫单独找我,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全敏指着等在门外的成济道:“那位是……”邓义道:“哦,他叫成济,是中护军贾充手下,并非我下属,而是司马大将军为了查案方便,临时拨给我的人手。”
全敏道:“邓将军可否允准我随你查案?”邓义道:“你?为什么?”全敏低声告道:“全将军遇刺,多半是吴人所为,吴纲一行最为可疑。但他们有使者身份,邓将军行事并不方便。而我无职无官,办事可就便捷多了。”邓义摇头道:“这可不行。”
全敏道:“那么至少请邓将军解除临湘侯府禁卫,听凭我等自由行动。”邓义道:“这也不行。”
全敏有些恼怒起来,道:“邓将军,我主上遇刺身亡,你却派兵将全府上下圈禁在府中,不准出入,这是何道理?”
邓义正色道:“我本来只是个守陵将军,最近才被召回洛阳,对诸多事情一无所知,根本就不想接这个案子,是司马大将军强行下命,以军令弹压,我才不得已前来。”
全敏道:“我明白了,邓将军不愿多管此事,但将军既已受命,总不能草草了事,只走个过场。”
邓义道:“那是当然,司马大将军限我一月破案,我头上有军令压着,就算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尽力而为。至于禁止你等出入,想必全侍卫也知道这件案子背后不简单,司马大将军暂时不想张扬,自有他的道理。”
辞出临湘侯府,成济听说全敏也怀疑吴纲,还想参与查案,笑道:“这件案子真是再明了不过了,一定是吴纲做的。”
料想吴纲登门拜访时已身怀利刃,入临湘侯府书房与全怿一番交谈后,趁其心神不宁、伤痛在吴亲眷尽亡时,走到其身后,挺刀刺出,将全怿一刀刺死,再将其身扶正,靠在书案上。吴纲随即收好兵器,昂然出来书房,将门掩好,还交代全敏等人不要进去打扰全怿,由此拖延了时间,全敏直至次日天亮才发现全怿已遇刺身亡。
邓义听了成济一番讲述,沉吟道:“这只是推测,如何能够证明呢?成舍人说吴纲杀人后布置了现场,再从容离去,但吴纲一定会坚持说他离开时全怿还活着。没有人亲眼见到他杀人,他是使者,又不能使用刑讯手段。”
成济道:“全敏不是对临湘侯府的防卫颇为自负吗?全怿侍从均是其旧部,都是军人出身,想来临湘侯府的戒备也确实非普通官宦人家所能相比。当晚全怿人在书房,想必全敏等一干侍从也不敢歇息,仍在书房附近听候召唤。如果不是吴纲所为,还有谁能在全敏等人眼皮底下闭门行凶杀人呢?”
邓义道:“这也只是旁证。如果吴纲咬定没有杀人,还是没有办法定他的罪。”
成济道:“如果能找到凶器,与全怿身上伤口吻合,不也算是铁证吗?”邓义道:“那好,明日一早再去鸿胪寺,找个由头搜查吴纲一干人的行囊,看是否能找到凶器。”
议定后,二人先率军士来到白马驿站,入内歇息。白马驿站本名西郊驿站,因位于白马寺之侧,故又被称为白马驿站,是典型的官家驿站,不算豪华,但地方够大,一应俱全。
到半夜时,忽听到隔壁鸿胪寺喧闹声、叫喊声大起,邓义虽然惊醒,却不欲理睬,只翻了身。不一会儿,成济便在门外叫道:“邓将军!邓将军!”见无人应答,干脆踢门进来,拍了邓义后背几下,告道:“邓将军,鸿胪寺出事了。”
邓义头也不回地答道:“鸿胪寺是外国使节住处,内外戒备,能有什么事。”
成济道:“哎呀,邓将军,昨晚全怿才刚刚遇刺,头号嫌犯吴纲不也住在鸿胪寺吗?要是东吴使者再出了事,司马大将军一定会怪罪你我二人。”
邓义忙从榻上一跃而起,穿好衣衫,提刀便往鸿胪寺赶来,未近大门,便听到有金刃交接之声。急奔进寺,却见军士正在庭院中围攻一名黑衣男子,那男子赫然便是不久前才见过的全敏。邓义喝道:“住手,都给我住手!”军士闻令,便住手不攻,一齐退开。
邓义走到全敏面前,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全敏紧闭双唇,神色倔强冷漠。
有东吴侍从赶出来禀报道:“邓将军,不好了,吴先生适才在房中遇刺,受了重伤。”邓义大吃了一惊,上前夺下全敏手中长剑,喝道:“将他拿下!”
军士一拥而上,将全敏捆缚起来,邓义命人先将其押去白马驿站监禁,又招手叫过东吴侍从道:“带我去看使者君。”
来到吴纲房中,却见人躺在榻上,胸口一个大血窟窿,有通医术的侍从正在设法治伤。邓义问道:“使者君伤势如何?”侍从道:“只是暂时止住了血。”
邓义道:“好大夫都在城中,目下夜禁,得明日一早才能入城寻医。”成济忙告道:“鸿胪寺备有常用医药,使者若有需要,尽可以索取。”侍从听了大喜,忙去找主管官吏取药。
邓义见也帮不上忙,便从内室出来,招手叫过吴纲侍从,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侍从名叫熊均,便是之前成怿称听到全怪死讯后露出笑意者,他很是气愤地答道:“还能有什么事?有人闯进吴先生房中,刺伤了他。”
原来熊均起夜时,听到吴纲在房中跟人说话,却没有点灯,觉得有些奇怪,就走到窗外,问是不是有事,随即便传出吴纲一声惨叫。熊均忙朝大门奔去,迎面撞上一名男子。那男子提着长剑,大力将熊均推开,直朝外闯去。熊均担心房中吴纲有失,不敢追赶,只大声呼叫捉拿刺客,待进入房中查看时,才发现吴纲已中剑倒地。
熊均又道:“邓将军说是有刺客,派兵将我等软禁于鸿胪寺中,我等还以为可以就此高枕无忧,却不想还是有刺客闯了进来。而今吴先生生死难料,敢问邓将军要如何交代?”
邓义一时无语,只得出来,召过负责把守的中郎,责问道:“你们这么多人手,竟让刺客溜了进来,是怎么戒备的?”
那中郎慌忙辩解道:“臣等只是受命软禁东吴使者一行,阻止他们出去,却没有想到会有外人进来行刺。”
成济与那中郎相熟,忙道:“现下问责也是无用,好在刺客已经就擒,不如先审问清楚,等天一亮,就押着全敏进城,将事情经过禀报司马大将军。”
邓义便先折返回白马驿站,命人带上全敏,喝道:“你好大胆子,竟敢连夜私逃出临湘侯府,来鸿胪寺行凶杀人。”全敏昂然道:“我没有错,我只是要替全将军报仇。”
邓义道:“你只是猜测吴纲杀人,又无真凭实据,如何敢私下动手报仇?万一你猜错了呢?”全敏道:“就是因为我知道找不到真凭实据,吴纲一定可以利用使者身份逃过这一次。我不甘心,不甘心全将军就这样白白死了。”
成济道:“你承认是你闯入吴纲房中,一剑刺中了他?”全敏道:“不错,是我做的,大丈夫敢做敢当。”
邓义沉吟片刻,问道:“吴纲侍从熊均说听到吴纲房中有人说话,你可是当面问过吴纲什么?”全敏道:“是,我问他为什么要杀全将军。”
成济笑道:“看你也是成年男子,怎么还那般天真?就算是吴纲杀人,你当面问这种话,他当然要否认了。”全敏摇头道:“吴纲没有否认,他说:‘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
成济与邓义均吃了一惊。邓义问道:“吴纲真那么说?”全敏道:“千真万确。老实说,我也很奇怪,我也以为他会矢口否认,但他这般回答,等于承认是他杀害了全将军。”
邓义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来找我,将实情告知,而非要私下行凶?”全敏道:“就算邓将军确信是吴纲杀人,又会拿他怎样?是斩首,还是流放?他可是有东吴使者身份作庇护。”
成济道:“按照惯例,外国使者在本国犯罪,多不会处刑,而是送回母国,请其国主处置。”
全敏道:“正是如此。可真正想杀全将军的不是吴纲,而是吴国新国主孙休和他的皇后朱氏,吴纲被遣送回东吴,加官晋爵还来不及,孙休又怎么会处置他?所以,不如我亲手了结了吴纲,也算为全将军报了大仇。”
邓义道:“你既知吴纲只是受命于人,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东吴新国主,又何必一定要杀死一名小卒子泄愤?”摇了摇头,命道:“来人,先带全敏下去,找个地方监禁起来,明日一早押回城中,请司马大将军处置。”
成济笑道:“恭喜邓将军,司马大将军限期一月破案,你一日便破了,可谓奇功一件。这次邓将军立下大功,大将军定然重重有赏。”
邓义道:“我能有什么功劳,全靠运气,倒是辛苦了成舍人。”成济笑道:“哪里,哪里。都是为司马大将军办事,哪敢谈什么辛苦。”
次日一早,邓义尚未起床,成济便破门而入,气急败坏地叫道:“大事不好!”
邓义从榻上坐起身,皱眉道:“成舍人,你再多来一次,这门板非破掉不可。”成济忙欠身道:“是,是臣鲁莽了。邓将军,全敏逃走了。”
邓义大为意外,道:“我不是命人将全敏捆缚起来了吗?他如何能逃得掉?”成济道:“凭全敏自己,当然是逃不掉的。有人暗中相助,打晕了看守军士,割断绳索,纵走了全敏。”
邓义沉吟片刻,道:“立即派人快骑赶回城中,请廷尉发出告示,全境缉捕全敏。”成济道:“是,臣即刻去办。”又道:“全敏原是吴人,而今有家归不得,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要我说,他一定是去投奔别的东吴降将了,譬如文氏兄弟。”邓义道:“有理,那么便请成舍人派兵重点搜查文府。”
话音刚落,便有军士赶到,躬身道:“邓将军,司马大将军召你回府。”
邓义便道:“成舍人,你先留在白马驿站,调查是谁暗中放走了全敏,顺便照应一下隔壁鸿胪寺,等城中大夫到来,诊治过吴纲伤势,再行回报。”
邓义快骑赶来大将军府时,司马昭正与阮籍讨论一篇文书的遣词用句,看似心情颇好。他见邓义进来,便随口问道:“临湘侯全怿的案子怎样了?”
邓义道:“回禀大将军,臣昨日分别去过鸿胪寺和临湘侯府,感觉东吴使者吴纲嫌疑最大,本打算今日再去鸿胪寺搜查凶器,但全怿侍从全敏昨晚潜入鸿胪寺中,刺伤了吴纲。全敏当场就擒,承认了行凶罪名,还说吴纲当面承认过有杀害全怿的意图。臣本打算今日押解全敏来见大将军,但昨夜有人潜入白马驿站,私下纵走了人犯,所以……”
司马昭皱眉道:“昨夜一晚,就发生了这么多事?”邓义道:“是,吴纲遇刺,全敏逃脱,均是在臣眼皮底下发生,臣自知失责,请大将军降罪责罚。”
司马昭笑道:“阿义,你还真是个福将,难怪亡兄在世时一直夸你!我限你一月破案,你一日便破了。虽然全敏在逃,但全怿一案算是结了,这是有功。但吴纲遇刺与全敏逃脱,你确实难辞其咎,功过相抵,不奖不罚,你可服气?”邓义道:“是,多谢大将军。”
司马昭又道:“吴纲一事,你既开了头,还是要管到底。你去请上杜太医,与他一道赶去鸿胪寺,好好照顾吴纲,直至痊愈。全敏若是知道吴纲未死,说不定还会再次下手,你先暂时留在鸿胪寺,保护吴纲周全。堂堂东吴使者,若是死在洛阳,我大魏颜面何存。”
邓义道:“遵命。”司马昭挥手道:“阮先生,你也去吧。”
邓义不敢与阮籍争先,等他先走,这才出来,却见阮籍并未离开,站在朱柱旁,正斜眼望着他。
邓义一怔,忙上前问道:“阮先生有事吗?”阮籍摇头道:“没有。”转身离去,走出数步,又掉头瞪视着邓义。
邓义忙跟上去道:“阮先生是不是有什么话,但在这里不便相告?”阮籍决然道:“没有。”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举手点着邓义额头道:“邓将军好好想想看,我跟你能有什么话说?”
邓义莫名其妙,还待再问,阮籍却已经拂袖去了。
邓义便遵照司马昭吩咐,先来请太医杜因,刚好遇到刘伶在向杜因求药,见邓义要将杜因带走,很是不悦,道:“凡事总要有个先来后到,我妻子得了怪病,这方药只有杜太医能配。你邓将军又有什么急事,竟要赶着将杜太医拉走?”
邓义知道刘伶等人蔑视权威,料想若说是奉司马大将军之命,必会惹得对方大怒,只好道:“有个人命在旦夕,须得立即请杜太医前去救治。”
杜因曾受司马昭之命为邓义治伤,知其为司马氏心腹,料想伤者必是极为重要之人,忙道:“刘先生不必着急,我先随邓将军走一趟,你要的药,我回来配好后,派人送去东园……”
刘伶双眼一翻,不耐烦地道:“东园住不得了,还是我自己来取吧。”杜因连声应了,又请邓义稍候,自己去收拾药箱。
邓义见左右无人,忙道:“刘先生,有件事,我想向你请教。”刘伶没好气地道:“你邓将军这般了不起的人物,能有什么事向我这个大酒鬼请教?”
邓义很是不解,道:“自我进来,先生便一直对我横眉竖眼,邓义可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先生?”
刘伶道:“你没得罪我,你得罪了沛娘!这两日,只要一提你的名字,沛娘就气得浑身发抖。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又不说,只说再也不想见到你,连你的名字也不想听到。”
邓义一时黯然无语,半晌才道:“原来先生是要为沛娘出气。”又道:“但我要请教先生的这件事,也许十分重要。”
刘伶这才勉强道:“什么事?”邓义便大致说了今日在大将军府阮籍的怪异之举,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惹怒了阮先生,今日凑巧遇到,他便有意甩脸色给我看?”
刘伶思忖道:“阮籍不是多口之人,他如果讨厌你,只会离你远远的,不会特意留下来跟你说那几句话。”又问道:“是不是之前阮籍托付过你什么事,你忘记办了?”邓义道:“没有啊,以前我跟阮先生只打过照面,今日还是第一次说话。”
刘伶道:“你再好好想想,阮籍这是明显的暗示,暗示有什么事,你没去办,或是办了没有办好。”
邓义苦思不得其解,还待再问,杜因提了药箱出来,告道:“可以出发了。”邓义只好作罢。
刘伶又叫道:“喂,你得罪了人,不准备道歉吗?你明日给我滚来首阳山,好好向沛娘赔礼。”邓义为难地道:“我有军令在身,最近怕是都走不开。”
刘伶大怒,扬手扇了邓义一耳光,道:“这是替沛娘教训你。”怒气冲冲地去了。
一路赶来鸿胪寺。东吴使者一行本来群情激愤,听说司马大将军特意派了御医来为吴纲治伤,均感荣宠,这才略略平静下来。杜因入房一看吴纲伤势,便摇头道:“迟了,救不活了。”
一旁侍从很是不解,问道:“我及时为吴先生止了血,又上了药,吴先生虽然昏迷未醒,但伤势并未恶化,太医如何会说迟了?”杜因道:“你没发现贵使中毒在先吗?毒性已深入至肺腑,就算华佗转世,也救他不回。”
侍从们均大惊失色。为首的熊均难以相信,问道:“太医是说,吴先生遇刺前,便已经中了毒?”杜因道:“不错。就算没有刺客行刺,尊使也会在两日内毒发身亡。”
邓义闻言,急忙出房,招手叫过成济,命他将负责东吴使者饮食的官吏、下人等尽数拘禁到白马驿站,详加盘问这两日行踪。
成济惊道:“吴纲早中了毒?”邓义道:“不错。鸿胪寺有专人经手使者饮食,目下只有吴纲一人中毒,如此精准,投毒者一定是我们自己人。”成济听了大为恐慌,忙领兵去逮人。
杜因忽出来叫道:“邓将军,吴纲醒过来了,不过应该只是回光返照。”
邓义忙重新进房,奔到榻边蹲下,问道:“吴使者,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吴纲握住邓义的手,勉强抬起头,道:“东园……东园……”
邓义道:“东园什么?”吴纲道:“东园吕……吕……”手骤然一松,头一歪,就此死去。
邓义心道:“莫非吴纲已经知道自己中了毒,是在向我暗示他是在东园夜宴上中的毒?但他于嵇康等人有大恩,一定是当晚东园夜宴的贵宾,众所瞩目,谁又会对他下毒?”百思不得其解。
房中侍从既痛且愤,熊均先道:“你们魏人做的好事,先是下毒,再是行刺,终于把吴先生害死了,可有称你们心意?我要见司马大将军,请他当面给个说法。”一时吵闹不止,纷纷要邓义交出凶手。
邓义伸手为吴纲合上双眼,这才起身,大声道:“请各位少安毋躁,我一定会查明真相,给诸位一个交代。至于面见司马大将军一事,我会即刻派人回城请示大将军,请熊侍从安心等待回复。”
熊均怒气稍解,指着吴纲尸首道:“吴先生的后事,要如何办理?”邓义道:“治丧一事,鸿胪寺会全面负责。熊侍从有任何建议和要求,可直接向鸿胪寺官员面提。”
出来庭院,太医杜因尚未离去,邓义忙道:“正好我有事想请教杜太医。适才杜太医说,就算没有刺客行刺,吴纲也会在两日内毒发身亡,那么他所中的毒药,应该不会当即毙命了。”杜因道:“是,吴纲中的是慢性毒药,两三日内会发作,因人体质而论。”
邓义道:“如此,有可能还有旁人中了毒,不过尚未发现而已。可否劳烦杜太医暂时留在鸿胪寺,协助官吏排查一番?”杜因道:“事关东吴使者,理该尽力。”
邓义遂回来白马驿站,军士正陆续押解被逮官吏、仆役进站。他本待跟着进去,忽转头西眺远山,心有所感,便牵了一匹马,独自朝西面马头村赶来。到村口时,向村民打听马威住处。村民摇头道:“人都死光了,屋子也早荒废了,前一阵子大风,正屋都塌了半边,公子不必再去了。”
邓义问道:“马家人为人如何?”村民道:“不错啊,都是好心人。”又叹息道:“从来不会想着去害人的一家人,却遭了这样的祸事。村里人都说,这是马家儿子马威引回来的灾祸。”
邓义忙问道:“阿叔近来可有见过马威?”村民道:“近来没有,一两年前,倒是见过一次。马威带回来好多礼物,村里每家人都送到了。”
邓义心道:“推算时日,刚好是在马威失踪前,大概他知道司马师大将军交代的任务凶险之极,此去多半一去不复返,所以预先做了准备。”
村民又好奇问道:“公子可是认识马威,所以专门赶来打探?这几个月,来打探马威的人可是不少呢。”
邓义心念一动,问道:“除了官差,都还有谁?”村民道:“大多数都是官差啦。不过有一位中年文士,旁人都是打听马威家中出了什么事,经过情形如何,他却跟公子一样,只打听马家住处。”
邓义忙问道:“那位中年文士长什么样子?”村民道:“嗯,看起来有些古板木讷,没什么特征,不过他右手拇指上有个伤疤。”
邓义心中“咯噔”一下,心道:“这不是阮籍先生吗?难道他今日在大将军府向我暗示之事,是指马头村血案?”愈发茫然不解起来。
回来白马驿站时,成济正等在门口,见到邓义,忙上前禀报道:“邓将军,你回来得正好,鸿胪寺一干人等,均已经讯问过了,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倒是有个叫柏草的仆役,说前日打扫庭院时,正好吴纲内室窗子半掩,他无意中看到吴纲从箱匣中取出一包药粉,打开看过后,皱了皱眉头,露出极为古怪紧张的神情,随即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然后便出门赴宴了。”
邓义奇道:“柏草怎么会认得那是药粉?”成济道:“京师流行服食药石,平常人一看便能知道。而且柏草说,吴纲特意打开看了一下,大概是要确认无误。”
邓义恍然有所醒悟,急忙赶来鸿胪寺。太医杜因正要离开,先告道:“邓将军,我已经将鸿胪寺上下检视过一遍,没有发现其他中毒者。而且我也检视了吴使者房中的饮水器物等,没有发现有毒。”
邓义点了点头,道:“劳烦杜太医再跟我去一趟临湘侯府。”引着杜因赶来临湘侯府,问全府侍从道:“你们全怿将军灵柩停在哪里?”侍从道:“在客堂中。”
邓义便赶来客堂,命人移开棺盖,道:“杜太医,劳烦你看一眼,全怿将军是否也中了毒?”
杜因略略俯身一看,即道:“不错,全怿将军也中了毒,即便没有刺客行刺,这会子他也已经毒发身亡了。”全府侍从闻言,均面面相觑,大感惊讶。
杜因道:“邓将军,借一步说话。”将邓义扯出堂外,正言告道:“还有一事,怕是不便公开明言,全怿将军所中之毒,跟东吴使者吴纲所中之毒一模一样。”
邓义听说全怿与吴纲中了相同的慢性毒药,很是吃惊,怔了一怔,又追问道:“杜太医能肯定吗?”杜因道:“我于药物最精,自认不会看走眼。”
邓义忙道:“我没有怀疑杜太医能力的意思,只是两桩命案,事关重大,须得十分确认才行。”杜因道:“我有十成把握。”
邓义便谢了杜因,派人送其回城。又回来叫过一名侍从,问吴纲到访当晚,可有与全怿一道进过饮食。那侍从道:“全将军与吴先生一道饮过酒。”
邓义道:“酒具可还在?”侍从答道:“在是在,可是早已经收去厨下清洗过了。就算有人下过毒,现下也发现不了痕迹。”
忽有一名脸生的侍从过来,躬身道:“我有重要事情要禀报邓将军,不过只能告诉邓将军一个人。”邓义点点头,随侍从进来房间,问道:“什么事这么神秘?”侍从不答,帷幔后闪出一人,正是在逃的全敏。
邓义极是意外,道:“原来全侍卫躲在这里,这可实在让人想不到。临湘侯府内外均有官兵把守,你是怎么进来的?”全敏道:“我既然能躲过官兵耳目溜出去,当然也能再进来。”
邓义道:“全侍卫是逃犯身份,竟敢出来见我,不怕我捉你回去吗?”全敏道:“本来我是打算躲藏起来,不再抛头露面,可我适才听说全将军遇刺前便已经中了毒,即使没有刺客行刺,全将军也会毒发而死,我想知道真相。只要邓将军告知我下毒者是谁,我愿意束手就擒,跟邓将军回去。”
邓义道:“本来我以为是吴纲下毒,可目下我也不能确认。”全敏大奇道:“邓将军何以会认为是吴纲下毒?”邓义道:“我能肯定吴纲受吴主孙休密令,要对全怿将军下手,对他而言,下毒比利器更为方便,而且有证人看到他离开鸿胪寺出门时将一包药粉带在身上,所以我以为是吴纲对全怿将军下了毒。”
全敏道:“如果是吴纲下毒,那么刺客又是谁呢?”邓义叹道:“这是一个问题。但更大的问题,目下我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吴纲下毒,因为他自己也中了跟你们全怿将军一模一样的慢性毒药。”
全敏闻言大骇,思虑良久,才道:“这么说起来,有人同时要害全将军和吴纲,二人事先都中了毒,但吴纲并不知道,仍做了刺客,刺杀了全将军?我后来当面质问他,他不敢否认,只得说这件事不简单。”又朝邓义跪下,恳求道:“邓将军,我自知处境不佳,但二位文将军都对你的为人赞不绝口,所以我冒昧请求,请邓将军今日不要捉我归案,再给我些时日,只要我找到下毒的人,一定向你自首,绝不食言。”
邓义道:“全侍卫想为全怿将军报仇,心情我能理解。要我今日不带你走,可以,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全敏大喜过望,道:“邓将军请讲,不管什么事,全敏一定遵从。”邓义道:“你好好藏在这里,不要再出来惹是生非。”全敏道:“可是……”
邓义道:“你刚刚可是答应要听我的话的。你放心,全怿将军一案,我一定会查出真相,给你一个交代。”全敏无奈,只得拜谢。
邓义又道:“我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办。”附到全敏耳边,仔细嘱咐了一番。
出来全府,天色已然不早,邓义正欲先回西郊客栈,忽见铁匠张小泉站在不远处朝自己招手,心中大奇,忙走过去问道:“张铁匠,你怎么来了这里?是找我有事吗?”
张小泉笑道:“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忽然袖出短刀,抵在邓义后心,低声道:“别动,叫你手下人先回去,你得跟我走。”
邓义道:“张铁匠……”张小泉手上加力,刀尖瞬息刺破衣衫,抵在邓义皮肉上。张小泉道:“今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忘了当初我拷问你时划的那几刀吗?我可不是什么手软之人。”
邓义不明对方意图,只得挥手命道:“你们几个先回白马驿站,让成舍人将拘捕的鸿胪寺官吏、仆役都放了。”
军士应了一声。一人问道:“邓将军是要回城吗?”邓义道:“我有点私事去办,坐骑先给留在这里。”军士应了一声,自上马去了。
等军士离开,张小泉劈手夺下邓义腰间长刀,道:“走,别耍什么花样。不然我认得邓义,我手中的刀可不认得你。”
邓义问道:“张铁匠要带我去哪里?”张小泉道:“去北边那处宅子。”
邓义道:“那不是钟毓、钟会兄弟的废宅吗?”张小泉道:“废宅多好,没人,正好说话。”押着邓义来到钟宅后园,推开小门进去——
却见园中大柳树下站着一名青衣女子,正是史沛。邓义不禁怔住。张小泉推着他往前走了几步,道:“人我可是带来了,话得你们自己说清楚。”将佩刀还给邓义,转身离去。
邓义将佩刀挂在腰间,上前几步,只叫了一声“沛娘”,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二人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史沛咬咬嘴唇,先问道:“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邓义叹了口气,道:“没有。”
史沛道:“之前我以为是司马昭派邓郎杀人,可而今看来,并不是这样。你实话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全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