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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司马之心

司马昭亲自领军出征,还挟持了魏帝曹髦和郭太后共同前去讨伐诸葛诞。诸葛诞突围时被杀死。他麾下尚有数百亲兵,被俘后誓死不降。魏兵每杀一人,便问余者投不投降,而他们态度始终不变,直至最后全部杀尽。死前均高喊:“为诸葛公死,不恨!”颇有昔日田横五百壮士之风,给这场异常惨烈的战事更平添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

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

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

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

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

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

善侍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

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

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

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

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陈琳 《饮马长城窟》

正元二年(255年)正月,镇东大将军毌丘俭与扬州刺史文钦称奉郭太后诏书,于寿春起兵,讨伐司马师。二人所率淮南之军是魏国精锐,骁勇善战,一时间声势很大。

司马师眼疾未愈,突然听到毌丘俭起兵的消息,创伤未平之时又添烦恼。心烦意乱之际,司隶校尉钟会献计道:“淮南将士虽然勇猛,但他们的父母妻子都在内州。大将军只要立即派兵增援内州,不让毌丘俭攻取,并妥善保护淮南将士家属,时隔不久,毌丘俭部必定军心不稳,土崩瓦解。”

司马师深以为然,又不顾病痛,亲自率军前往。他严令部下不可与毌丘俭交战,只深挖沟壕、高立堡垒,以挫其锐气。这一招相当厉害,毌丘俭、文钦不能速战速决,起兵时的锐气很快消退。

而东吴也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派大军袭击寿春。毌丘俭无法前进,回师又担心被东吴抄袭,日久师疲,将士开始思念北方的亲人,士气越来越低落,许多人都跑到了司马师一方。

为了缓解困境,毌丘俭派文钦围攻兖州刺史邓艾 所在的乐嘉城 。文钦到达之时,司马师已经率领援军抢先进入城中。文钦见到对方两路大军会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文钦之子文鸯才十八岁,却勇猛强健,武艺过人,主张趁对方尚未安定时全力出击。于是,文钦连夜进攻乐嘉城,派士兵大声鼓噪叫喊,城内军队惶恐不安。司马师也感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恐惧,他那只受过箭伤的眼睛因压力而外突了出来,疼痛难忍,又不敢出声,只好咬住被子,结果把被子都咬破了。

幸运的是,乐嘉城城墙坚固,司马师一方又占有兵力优势,文钦见强攻不下,决定先行退师。司马师急忙派兵出城追击,文鸯单枪匹马闯入数千骑兵之中,杀伤百余人,再从容突出重围而走。等到追兵追近,又重新杀回,冲锋陷阵,所向披靡,来回六七次后,追兵再也不敢靠近。文钦得以从容退军。

毌丘俭听说文钦退军后,一时恐慌,连夜拔营而走,将士随之四散溃逃。文钦回师后,已经是孤立无援的境地,无奈之下,只得率部投降了东吴。毌丘俭在逃亡途中被一个叫张属的百姓射杀,张属也由此一步登天,被加封为侯爵。

司马师带病出军,将毌丘俭击败,但他自己的病情也急速加剧,最终在回军途中病倒在许昌,奄奄一息。其弟司马昭火速从洛阳赶到许昌,名为“省疾”,实为交接军国大事。这样,司马师死后,司马昭获得了总统诸军的大权。

毌丘俭结局自然相当悲惨,首级被割下来送到洛阳示众。其子毌丘甸时在朝中任治书侍御史,在毌丘俭起兵前离开洛阳,逃亡到新安的灵山上,不久追兵追至,将其围捕诛杀。

毌丘甸妻子荀华本应株连处死,但荀氏族兄荀岂页、族父荀虞与司马氏均有姻亲关系,二人共同向皇帝曹髦上表,请求饶恕荀华性命。曹髦遂亲下诏书,令荀华与毌丘甸离婚,如此,荀华不再是毌丘俭儿媳身份,便不再受株连。

毌丘甸与荀华所生之女毌丘芝已经出嫁,也株连被判死刑,因怀孕暂时囚于司隶大狱。荀华爱惜女儿,然她自己也是刚从刀斧之下逃生,又哪有能力营救女儿性命?后荀华得高人指点,写信给前司隶校尉何曾,请求自己去做官婢,以赎毌丘芝一命。何曾去职守丧在家,却得身为荀子后人的荀华求助,极感荣耀,于是上书称株连出嫁之女的法律条文不合情理,请求复议。廷议后,朝廷决定更改《刑法志》,此后不再株连出嫁之女,毌丘芝由此得以出狱。

毌丘家族中,除毌丘芝幸免于难外,毌丘俭亲弟毌丘秀及次子毌丘宗逃入吴国,也躲过了一劫。但荀华、毌丘芝母女被赦,只是由于荀氏家族势力太过雄厚,连司马氏也要敬畏三分,其他与毌丘俭关系密切的人就没有这么幸运,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牵连。

更有甚者,京师有流言说,身为“竹林七贤”之首的嵇康曾经预备暗中相助毌丘俭,支持以武力恢复曹魏掌权,只是被山涛所阻止。好在司马昭没有相信这种说法,除了他对山涛极为倚重信任外,还因为亦有荀氏家族参与淮南兵变的流言,毌丘甸妻子荀华及其女毌丘芝既受赦免,司马昭又怎会因为这一点就得罪整个荀氏呢?既然他不认为荀氏参与了兵变,当然也会忽视嵇康预谋的流言,至少表面是如此。

嵇康当时已经辞官,虽然声名在外,毕竟只是一介布衣,大多数人不认为他真的有能力帮助毌丘俭。然偏偏在毌丘俭兵变之后,嵇康写了一篇《管蔡论》的文章。管、蔡是指西周初的管叔和蔡叔,与武王、周公是同胞兄弟。武王死后,成王年少,由周公旦摄政,管叔和蔡叔不满意周公所为,起兵叛乱,结果为周公东征所平定。传统史家均认为管、蔡二人“顽恶显著”,但嵇康在此文中却为管、蔡翻案,说他们本来是“服教殉义、忠诚自然”的,只是由于“卒遇大变,不能自通,忠疑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众,欲除国患”,盛称二人忠于王室。而在现实中,司马氏曾以周公自居,此时又发生了毌丘俭起兵事件,《管蔡论》很容易让人想到嵇康是想用此文来为毌丘俭张目。

时人不知嵇康的真实想法,但他公然为管、蔡的叛乱行为辩解,本身就是对传统名教观念的挑战,在当时需要极大的勇气。大概正因为如此,他引起了司马昭的极度重视。很快就有消息传来,大将军司马昭准备征辟嵇康为僚属。为此,嵇康一度离开洛阳,开始了遁迹山林的避世学道之路。

司马昭字子上,司马懿与张春华次子。他曾经上书反对魏明帝的奢侈之政,声名鹊起。高平陵事变前一天,司马懿筹划第二天发动政变,当晚司马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司马师却鼾声如雷,熟睡如常。这兄弟二人的性格差异,由此可见。

司马昭接替司马师的大将军位子后,犹不满足,于是又加号大都督,奏事不名,假黄钺。他的心腹党羽高柔被封为太尉,叔叔司马孚升任太傅。到了此时,司马昭权势之大,已经超过了其父亲和兄长。只不过,他这个大都督坐得并不安稳,还没过几天,淮南又发生了诸葛诞兵变。

之前毌丘俭在淮南起兵后,曾经派人联络镇南将军诸葛诞,但诸葛诞杀了使者,将公告天下,宣称毌丘俭、文钦大逆不道。诸葛诞与何晏、夏侯玄等正始名士关系极好,在政治立场上,他一向亲近曹魏,不满司马氏专权,但他为何不与毌丘俭联手起兵,反倒在毌丘俭兵败后单独起兵,着实令人费解。推断起来,大概是个人的情感因素在其中,他应该与毌丘俭、文钦并不和睦,这一点,从他后来毫不犹豫地杀死文钦也能看出来。

毌丘俭兵败后,诸葛诞任镇东大将军,已经成为亲近曹魏的残余势力中最强的一支。素来多疑的司马昭当然有所警惕,不过碍于之前诸葛诞杀死毌丘俭使者的表现,不好下手。诸葛诞也感到了危机,利用身在淮南前线的机会,大肆招兵买马,豢养死士,以防不测。

司马昭听到风声后,派心腹贾充前去慰劳,借以窥测诸葛诞。贾充见了诸葛诞后,有意谈论时事,装作很随便的样子说:“洛中诸位贤达之人都希望实行禅让,您认为如何?”意思是曹魏应该让位给司马氏。

诸葛诞当即火冒三丈,怒声斥道:“你们贾家世代受到魏君的恩惠,你怎能想把社稷转送他人?要是真有谁胆敢在京师发动叛变,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去收拾他!”

贾充回到洛阳后,告诉司马昭说:“诸葛诞在扬州威信很高,深得士众之心。看样子,他必然要谋反。不如赶紧把他调到京师里来。”

司马昭担心调不动诸葛诞,反而会逼得他造反。贾充道:“早反祸小,迟反祸大!”

司马昭又想到著名相士朱建平在《原君书》中关于琅琊诸葛氏命运的预测,料想天意如此,诸葛诞无论如何都会犯上作乱,遂采纳了贾充的计策,请魏主曹髦下了一道诏书,任命诸葛诞为司空,并召他往赴京师。诸葛诞得到诏书后十分恐惧,拒绝应召,并立即开始调兵遣将,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大战。

为了避免出现昔日毌丘俭腹背受敌的局面,诸葛诞又派长史吴纲带着幼子诸葛靓到吴国,向吴王称臣求救。吴纲到了吴国说明来意,吴人大喜,当即派将军全怿、全端、唐咨、王祚等人领兵三万人,与之前投降东吴的文钦一起去增援诸葛诞。

司马昭也不敢怠慢,不仅召集了二十六万军队,亲自领军出征,还挟持了魏帝曹髦和郭太后共同前去讨伐诸葛诞。

全怿、文钦等率领的东吴援军到达时,司马昭大军已经围住了诸葛诞所在的寿春。全怿等利用山势,好不容易突围进入城中,与诸葛诞会合。司马昭也不立即攻城,只下令大挖工事,坚守壁垒,在寿春外合围成两层包围圈,预备长期围困。文钦等人多次突围,均未能冲出包围圈。

而东吴方面朱异率领的另一支援兵前来解围时又被打败,物资粮草全部被烧。朱异率领残部一边吃着葛叶,一边逃回吴国大将军孙驻扎的镬里 。孙年轻傲慢,不懂军事,命令朱异出军死战。朱异以士卒缺乏粮食为由,不肯听从。孙竟然下令处死了朱异,之后也不管寿春东吴将士的死活,自己领兵回了东吴。他不但没有成功拯救诸葛诞,却将名将朱异杀死,令许多人愤恨不平。而东吴此时内政不稳,也没有更多精力再组织大军增援寿春。

困守在寿春的诸葛诞等人苦等援兵不至,日子更加难过。由于粮食不够,诸葛诞这边的将领蒋班、焦彝开始怀疑东吴不过是要坐等成败,力劝诸葛诞不要再指望东吴援兵,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突围出去。文钦、全怿等东吴将领知道了很是生气,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与诸葛诞同居死地,却还要被蒋班、焦彝怀疑诚意。诸葛诞为了安抚东吴将领,故意说杀掉蒋班、焦彝,二人恐惧下,出城投降了司马昭。

雪上加霜的是,全怿兄长之子全辉、全仪刚好在此时因家庭矛盾投降了魏国。钟会向司马昭献计,利用全辉来招降寿春城中的全怿。钟会冒充全辉笔迹,写信告诉全怿道:“吴国朝廷恼怒全怿诸将不能击败包围寿春的敌兵,打算杀尽诸将家属,我们不得不跑出来归顺魏国。”全怿接信后深感失望,立即率领手下数千兵士出城投降。

全怿投降事件对寿春守将震撼极大。为了摆脱困境,文钦与诸葛诞商议,决定集中兵力,突破重围。这是一场恶战,双方各出全力,激战六昼夜,箭石如雨,死伤遍地,血流成河。诸葛诞等人最终未能冲出包围圈,被迫返回城中。

此刻由于城中没有粮食,不少人自己悄悄跑出城外投降。文钦为了节约粮食,建议让城中的北方人都出城投降,只留下他与东吴带来的援军坚守。诸葛诞不但不同意,还开始猜忌文钦用心不良。有一天,文钦去找诸葛诞商议军情,被诸葛诞亲手杀死。自古以来,动乱无一不是先祸起萧墙,外敌才得以乘隙而入。

文钦死时,其子文鸯、文虎正领兵在寿春城中巡查,听到父亲死讯,悲愤异常,立即想找诸葛诞报仇,但部下将士不愿意从命。二人知道留下必为诸葛诞所杀,只好翻墙出城投降。文鸯勇悍异常,曾经杀死无数魏兵,魏军将士坚决请求杀死文鸯、文虎兄弟。司马昭为了瓦解敌人军心,有意不计前嫌,任命文氏兄弟为将军,赐爵关内侯。

寿春守将得知与魏军有大仇的文鸯都可以得到重用后,果然斗志全无,甚至当司马昭来到城墙下查探时,城上守军都不愿意挽弓发箭。司马昭知道战机来临,果断下令攻城,守城卫士自行瓦解,根本就没有组织有效的抵抗,寿春很快被攻陷。这场持续八个月的攻坚战最终以司马昭的全面胜利而结束。

诸葛诞突围时被杀死。他麾下尚有数百亲兵,被俘后誓死不降。魏兵每杀一人,便问余者投不投降,而他们态度始终不变,直至最后全部杀尽。死前均高喊:“为诸葛公死,不恨!”颇有昔日田横五百壮士之风,给这场异常惨烈的战事更平添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东吴将士大多投降,只有吴将于诠道:“大丈夫受命于君主,带兵前来救人,既不能取胜,只能以死相报。”将盔甲脱下,冲入敌阵战死。

诸葛诞有一子二女。长子诸葛靓于起兵时被送至东吴当人质,在吴时官至右将军。次女嫁太傅王凌之子王广,早先因受王凌案牵连被杀。长女嫁司马昭之弟司马伷,按旧律法,诸葛氏亦该株连处死,但因为已有毌丘芝前例,出嫁之女不再受牵连,是以诸葛氏得以保全,先后为司马伷生下司马觐、司马澹、司马繇三子。

司马昭与诸葛诞对峙之时,除了眼前的危机,东南面牵动了东吴的精锐,西南面则引发了蜀汉姜维的蠢蠢欲动,但双方都没有占到便宜,东吴更是在增援行动中惨败而归,可见魏之实力已经远远在两国之上,蜀汉、东吴的覆灭已经成为不可扭转之势,天下一统的日子即将来到。

平定诸葛诞之役也是司马昭一生中最重大最关键的胜利,充分显示了其过人的谋略。更重要的是,他走出了怪圈。高平陵事变后,魏国先后发生三次兵变——王凌之叛、毌丘俭文钦之叛及诸葛诞之叛,因主谋均为淮南军镇统帅,故称“淮南三叛”。王凌叛乱为司马懿所平,然司马懿本人不久即病逝,传闻死于王凌索命。毌丘俭文钦之叛为司马师讨平,司马师亦因伤重而死于军中。司马昭亲自引军讨伐诸葛诞时,亦有传闻称他本人将死于此役。但事实是,司马昭以雄才成务,摧坚敌如折枯,荡异同如反掌,自是天下畏威怀德。

至此,支持曹魏皇室的武装力量基本被消灭殆尽,司马氏的势力得到了全面巩固,改朝换代已成定局,由此才有了那句著名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话。

任凭尘世风云变幻,沧海桑田,首阳山竹林依然保持了静谧,尽管这只是一份地理上的宁静。自司马师死后,邓义自请到首阳山守陵,偶尔来黄公酒垆饮酒,而大酒鬼刘伶也搬回了竹林,竟时常能在酒垆遇见,由此成为酒友。

这一日,刚好嵇康、向秀到访,刘伶便引好友往酒垆而来。刚到桥边时,远远望见狄希在门前张望。狄希也甚是反常,见到嵇康等人,竟不招呼,反而匆匆掉头往里去了。

刘伶道:“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狄希的模样,应该是在把风?”嵇康沉吟道:“或许店家有不便之处,我们不如换个地方,或是改日再来。”

刘伶本是疏懒性子,最不乐意多管闲事,但他既号称酒鬼,而今已到酒垆门前,怎能因店家的一点小小古怪而过门不入?况且早跟狄希亲信熟悉如家人,当年刘伶为嵇康奔走谋事,也多选择黄公酒垆为联络点。

向秀也道:“关键是这方圆十里,就这一家酒垆,还能换什么地方?不如就这里了。”嵇康见好友都想到酒垆坐坐,也不再坚持。

进来酒垆时,客堂并不是空无一人,邓义正坐在窗下,手里虽然端着酒杯,神色却甚是怪异。刘伶也不客气,径直过去坐下,直接拿起喝了一大口,这才问道:“你和狄希在搞什么鬼?”邓义道:“没什么。”

嵇康问道:“是什么人受了伤?”邓义颇感意外。嵇康遂道:“这里虽然酒气熏天,但也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刘伶道:“浓重的血腥气?我怎么没闻见?向秀,你闻没闻到?”向秀摇头道:“没闻到,但看见了,那边地上的一道尘土,分明是刚撒上去的,尘土下,应该就是血迹了。”

刘伶狐疑问道:“邓将军,你是不是又杀了什么人,逼迫狄希帮你善后?”见邓义始终不应,便抓起他身边的长刀,拔刀出鞘,却不见血迹。

正好狄希出来,招呼道:“嵇先生、向先生,稀客,稀客,快些请这边坐。”

刘伶道:“我跟邓义坐一桌,我得审问清楚了。老狄,邓义是不是在你这里做了坏事,你还帮他掩饰?”狄希忙道:“不是……”刘伶道:“你们两个神情这般诡异,可别逼我到后堂去搜。”

狄希忙道:“跟邓将军无关,是有个人受了伤,来到小店求助,邓将军就帮他包扎了一下伤口。”刘伶根本不信,道:“做好事,还需要你专门在外面望风吗?”

狄希还待再解释,邓义摇头道:“刘先生他们三位都是绝顶聪明之人,瞒不过的。”刘伶道:“看,我就知道你又做了坏事。”

忽有人扶着狄望掀帘出来,却是铁匠张小泉。刘伶讶然道:“咦,怎么是你,你不是关了铁匠铺,说要回去家乡吗?”又问道:“张铁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是谁伤了你?”又不由自主地转头去望邓义。

张小泉忙道:“跟邓义无关,是我跟人打架受了伤,一时无处可去,便来到黄公酒垆,正好遇到邓义在这里饮酒。”

嵇康和向秀曾随张小泉学打铁,虽然只是手艺活儿,却也有师徒的情分。二人急忙起身,扶张小泉靠窗坐了。嵇康略略检视伤处,皱眉道:“铁匠伤及多处,且伤口不一,应该是受人围攻,这两处分明是箭伤,这架打得可是不一般。”又问道:“请张铁匠说实话,你是不是去行刺文鸯、文虎兄弟了?”

张小泉闻言大吃一惊,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嵇先生如何就能猜到?”

嵇康道:“不难猜到。张铁匠表面冷淡,其实是个热心人,至少对‘竹林七贤’之事极为关注。我几人曾议及文鸯、文虎兄弟知悉我等暗助毌丘俭一事,而今他兄弟二人再度降魏,一旦入朝,极可能举报此事。张铁匠听到后,当即便建议抢先下手,杀了文氏兄弟灭口。我们当然不赞成这么做。这不久,张铁匠便关了铁匠铺,说是要返回家乡。我当时便有所怀疑,但想到你为人稳重,应该不会贸然行事,只希望你是真的返回了家乡,想不到你到底还是做了行刺之事。”

张小泉歉然道:“那文氏兄弟武功相当不错,而且身边卫士多是刚勇之辈,我寡不敌众,竟未能得手,只伤了弟弟文虎。”

刘伶忙问道:“你可有露了形容?”张小泉道:“那倒是没有,我用黑布蒙了脸。但是……”刘伶道:“但是什么?”张小泉道:“我逃走时被羽箭射中,将兵器落下了,就是那柄‘神刀’。”

刘伶“啊”了一声,道:“如此,岂不是有可能追查到吕安身上?”张小泉道:“实在抱歉。我全身是伤,不能公开露面,不好去找嵇先生,所以才想来首阳山找刘先生商议。但适才先遇到邓义,他说最好不要让几位先生知悉此事,让我先藏在黄公酒垆养伤。”

刘伶狐疑地瞪着邓义,道:“你为什么不让张铁匠去找我,难道你想插手?”邓义摇头道:“这件事,我管不了。但文氏兄弟有勇士之名,当初降吴及今日再降魏均是无奈,毌丘俭一案已时过境迁,他们兄弟不会多嘴。”

刘伶道:“嘴可是长在文氏兄弟身上,你如何能知道?”邓义道:“因为文氏兄弟已经于名节有亏,若再来这么一出,这辈子的声名就完了,毕竟他要举报的不是普通人,而是‘竹林七贤’。”

况且之前已有过关于嵇康暗助毌丘俭而为山涛所阻的流言,山涛已公开宣称是遭政敌陷害,司马昭也表示支持山涛,不会听信流言。文氏兄弟大概也由此明白司马昭并无深究之意,再来一出,不过是自讨没趣而已。

刘伶道:“你认为文氏兄弟会就此缄默,像你当初没有上交信函一样?”邓义道:“当初我那么做,只是因为我不想再管任务之外的事。但而今我已经知道诸位先生最盼望的并不是谁来执政掌权,而是国家安定,天下早日统一。”

嵇康忽道:“邓将军本是司马师心腹,竟能洞悉我等真实心意,也算是人生知己。邓将军,我嵇康敬你一杯。”

邓义虽是沉静,但毕竟敬酒者是嵇康,大感荣宠,慌忙举杯,道:“多谢嵇先生。”又道:“几位先生若是实在不放心,我可以专程为这件事走一趟,从侧面试探一下文氏兄弟。”

刘伶问道:“你认识文氏兄弟?”邓义道:“文钦任扬州刺史时,曾派文鸯、文虎入朝禀事,我在大将军府见过,算是有一面之缘。”

张小泉仍念念不忘心爱的兵器,忙道:“邓义,反正你要走一趟,能不能想个法子把我那柄‘神刀’要回来?”邓义道:“如此,不是等于承认我认识刺客吗?”又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动身出发。”

嵇康缓缓道:“其实邓将军不必这么做。选择权在文氏兄弟,不必将邓将军也牵连进来。”

邓义慨然道:“嵇先生超尘脱俗,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对任何事情都能泰然处之,邓义佩服。既在能力范围内能帮到先生,邓义愿意试上一试。”作了一揖,提刀起身去了。

邓义快马回来城中,先来到大将军府。他既是守陵将领,不得擅离职守,到黄公酒垆饮酒其实也是犯了军规,只是军营素来如此,也无人多管。但他若是回城,便必须得知会上司,否则遭人举报弹劾,便是重罪。

司马昭刚刚下朝,听说邓义求见,便命人召进,问道:“你不在首阳山守陵,回城做什么?可是出了什么事?”邓义道:“臣已经一年未进大将军府,有些挂念羊夫人和二公子,特回城拜见,还请大将军恕臣擅自离陵之罪。”

司马昭道:“嗯,难得你有这份心,擅离职守之过就不追究了。兄长过世后,大嫂仍然住在后宅原处,你自己去看她吧。”忽想到什么,又叫住邓义,道:“阿义,你一身武艺,派你去守陵,实在有些委屈你了。”

邓义忙道:“臣自小受司马氏恩惠,理该为故大将军尽一份心力。”

司马昭问道:“你愿不愿意回来为我做事?”邓义道:“臣请为故大将军守陵三年,目下才只过了一年。”司马昭颇为不悦,挥手道:“那你去吧。”

邓义便径直来到后院,拜见司马师遗孀羊徽瑜。羊徽瑜出自著名的泰山羊氏,其家族为显宦世家,世代担任俸禄二千石的官职,母亲蔡氏是东汉大名士蔡邕侄女、大才女蔡文姬堂妹。但她并不是司马师的原配妻子,只是继室。司马师发妻是夏侯徽,生有五女,只有一女长成,嫁给甄德 为妻,亦是短命早亡。夏侯徽死后,司马师娶镇北将军吴质 之女为妻,但不久吴氏即遭废黜,司马师又娶羊徽瑜为妻。羊徽瑜未曾生育,过继了司马昭次子司马攸为养子。司马师死后,司马攸袭封舞阳侯,侍奉羊徽瑜若亲母,以孝顺闻名。

邓义进来时,司马攸、贾褒夫妇正在陪羊徽瑜闲谈。羊徽瑜乍然见到邓义,很是欣喜,问了一阵家常,便命养子、儿媳先行退出。邓义料想夫人单独留下自己,必是有事,却也不敢多问。

羊徽瑜踌躇许久,才道:“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邓义忙道:“臣受两任司马大将军抚育长大,从无二心,夫人还信不过阿义吗?”

羊徽瑜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担心这件事会陷你于危险之中。”

邓义道:“到底什么事?”羊徽瑜道:“几个月前,有人送来一封信,信就直接摆在我房中案上,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送进来的,信皮上写的是羊夫人亲启,我拆开一看,里面写的却是请邓义调查马头村血案。我觉得蹊跷,好像记得听到下人议论过马头村什么的,便派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半年前西郊马头村发生了灭门血案,有一户人家男女老幼尽被杀害,而且那家人……”

邓义道:“是马威的家人,对不对?”羊徽瑜道:“对,是马威的家人。我记得好久都没有见过马威了,好像在大将军过世前就没有再见过他,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隐约觉得不妥,你又在首阳山守陵,我便想不如暂时不要理会这件事,等有机会再告诉你。”

邓义道:“夫人可还留有那封信?”

羊徽瑜便从妆盒取了信,交给邓义,又劝道:“这件事诡异得很,一定凶险难言,正因为如此,我既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不愿去查是谁将信放在了我房中,希望你也不要多事。虽然你跟马威同为大将军效力,但并无深交。而且他素来嫉恨你比他更得宠,几次在大将军和现任大将军面前构陷于你。马威家人遇害,固然令人同情,但与你无干,你最好不要多管。这等灭门大案,自有廷尉出面追查凶手,实在不关你的事。”

邓义应道:“是,臣谨遵夫人教诲。”

羊徽瑜又问道:“大将军出征淮南前,曾私下跟我提过,说他还有一个女儿在世,就是当初去夏侯府玩耍时因得病而离世的次女司马沛,是真的吗?”

邓义迟疑了一下,答道:“臣不能肯定。不过大将军过世前,确实嘱咐臣务必要找到他女儿下落。”

羊徽瑜很是纳罕,问道:“那你为何还要自请去首阳山守陵,而不是去完成大将军遗愿?”邓义道:“这个,因为臣知道我即使找到沛娘,她也不会承认自己就是司马沛,是司马大将军的女儿。”

羊徽瑜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叹息道:“她是为了她可怜的母亲,这也难怪她。唉,可怜的孩子,实在太可怜了 。”摇了摇头,道:“阿义,日后你再遇到沛娘,不管她肯不肯姓回司马氏,你都要好好待她。”邓义道:“臣一定遵命。”

退出后宅,邓义又重新赶来前府拜见司马昭,询问马威下落。司马昭道:“早在亡兄领兵讨伐毌丘俭前,我便再没见过马威,还以为亡兄派他出去办什么机密要事了。你不问,我倒完全没想起来,他这么久都没回来复命,是不是出了意外?”邓义道:“应该是。”

司马昭道:“你怎么突然问起马威来了?你二人虽然一道办过几件大事,但素来不和也是真的,马威可没少在我面前说你是非。”

邓义道:“大将军没听说西郊马头村的案子吗?”司马昭一怔,道:“马头村?”邓义道:“大将军军政繁忙,自是无暇顾及旁事,马威就是马头村人氏。我刚刚听说,半年前,马头村里发生血案,马威全家都被杀了。”

司马昭大为惊异,道:“竟有这等事?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邓义道:“想必廷尉尚未捉到凶手,不能结案,所以大将军未曾收到陈报。”

司马昭沉吟片刻,道:“你怎么想?”邓义道:“臣觉得有些古怪,马氏全家被杀应该是受马威牵累,也不知是否跟故大将军所遣秘密使命有关。臣想请大将军允准我去调查此案。”

司马昭道:“查案是廷尉府的事,你横里冲出来,廷尉不免觉得我不能完全信任他们,日后他们还会尽心为朝廷办事吗?”

邓义道:“大将军……”司马昭摆手道:“好了,我会让廷尉特别留意这件案子,再多派人手追查马威下落。”

邓义忙道:“大将军,马威受遣出行,必是涉及秘密之事,不便张扬,也不宜由廷尉调查……”

司马昭忽然发了怒,厉声道:“亡兄在世时,总夸你机敏干练,谨言慎行,怎么,而今我接替了亡兄的位子,你就不肯听令了吗?”邓义道:“臣不敢。”

司马昭道:“你给我立即滚回首阳山去,老老实实地守陵,未得我召唤,不得离开,否则军法从事,决不轻饶。”

邓义无奈,只得躬身退出。他尚未及办理正事,当然不会就此离城,遂打听寻来文氏位于南城的新宅,正好遇到司隶校尉钟会出来,身后还跟着已成为他心腹的路遗。钟会在平定诸葛诞一役中立下大功,全靠他模仿降将全辉笔迹,以假信招降了吴将全怿,回师后,又一再推辞朝廷赏赐,不以功劳自居,是以名声大噪,已成为朝廷中炙手可热的红人。

邓义既已公开身份,正式成为大将军府军将,不得不上前以下臣之礼参见。钟会倒是极为客气,举手虚扶,道:“邓将军不必多礼。”又问道:“将军不是在首阳山守陵吗,如何来了这里?”

邓义道:“我与文氏兄弟有过一面之缘,听说他们到了京师,刚好今日回城,便想顺道拜访。”

钟会笑道:“登门拜访仅见过一次面的人,这可不像邓将军的作风。”

邓义知道对方机警,已经对自己来访起了疑心,但一时又难以找到别的说辞。路遗忽笑道:“邓将军是听说文氏兄弟勇猛无敌,想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厉害,最好是能下场较量一番吧?习武之人,大抵如此。我今日强赖着随钟司隶来访,其实也有此意。”

邓义一笑,不置可否。钟会便笑道:“果真动手的话,邓将军可要手下留情,文氏兄弟昨晚遇刺,文虎受了伤。”

邓义奇道:“文氏兄弟遇刺了?他们不是才到京师吗?怎么会有刺客行刺?刺客是谁?”

钟会笑道:“或许是诸葛氏余党,又或许是东吴探子,更可能是咱们大魏的军将,想为死在文鸯、文虎刀下的同袍报仇。反正文氏兄弟仇家不少,遇刺不算稀奇。”

邓义一见钟会神色,便猜到对方一定认为刺客是魏军军将,既是自己人,行刺又情有可原,司隶也不会认真调查此案。料想文氏兄弟未将刺客遗落“神刀”一事上报,许是不知“神刀”来历,许是想自己悄悄留下,总之,张小泉这场莽撞的行刺算是误打误撞地挺过去了,暂时不会受到官府追捕。

邓义本还想问钟会是否听其兄廷尉长官钟毓提到过马头村血案,但话到嘴边,又溜了回去,刚好此时文氏兄弟听说有客来访,已然迎出,便就此与钟会告辞。

文鸯高大强健,脸色黝黑。文虎身材与兄长不差什么,却是白净得出奇。兄弟二人并排站在一起时,对比格外明显,当日司马师召见,曾戏称为“黑白双雄”。文鸯虽不知邓义姓名,但一眼认出对方是当日站在司马师旁侧的便衣侍从,料想必是大将军府的人,忙上前见礼。

邓义报了自己姓名,道:“邓某来得冒昧,其实也没什么事……”文虎笑道:“邓将军是想来找我兄弟二人比武吧?到京才两日,已经有好些人找上门了。”

邓义本没有更好的理由,便顺势答道:“邓某实在是仰慕二位将军风采,心痒得厉害。”

文鸯正色道:“本来对上门挑战者,我兄弟一概拒绝,但昨晚竟有刺客潜入府中行刺,舍弟更是因此而受伤。”

邓义道:“适才我听钟司隶提过行刺一事,以二位将军的身手,竟没有捉住刺客吗?”

文鸯道:“刺客受了重伤,我是有意放他走的。”见邓义不解,便解释道:“之前两军交战,死在我兄弟刀下的魏军军将不少,想来有人明里挑战不行,便来暗的。如果捉住刺客,官府发现他是自己人,不好处置,最终会闹到司马大将军那里,令大将军陷于两难局面。我兄弟二人得罪的人不少,需得仰仗司马大将军,方才有立足之地,可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

邓义道:“文将军坦言相告,是希望我将这番话转告司马大将军吗?”

文鸯道:“邓将军如果能让司马大将军知道我等处境艰难,我兄弟二人自当感激不尽。昨晚之事只是个开头,怕是日后麻烦无穷无尽,还望邓将军能说服司马大将军出面,为我兄弟二人主持公道。”

邓义沉吟片刻,道:“我并非司马大将军心腹,出面传话,反而会适得其反。不过我有个别的法子,也许能解二位将军之困境。”

文鸯忙道:“邓将军请讲。”邓义道:“我和文将军在府前大街上打上一架。”

文虎闻言很是不悦,道:“家兄对邓将军直抒肺腑,想不到邓将军仍是跟那些人一样。”邓义道:“打一场再说,文将军意下如何?”

钟会离开文府,便驱车赶来大将军府,禀报文氏兄弟遇刺一案。司马昭有两名爱将均死在了文鸯手下,对其恨意极浓,之所以不杀文氏兄弟,反而加官晋爵,不过是要招揽人心,而且此等反复叛降并无忠义之心,即便勇冠三军,将来也不打算重用,听说刺客极可能是自家军中将领后,便摆手道:“这件案子就这么算了吧,让文氏兄弟受受惊、吃点苦头也好。”又想起邓义提起的马头村血案来,问道:“钟廷尉可有提过西郊马头村命案?”

钟会很是意外,道:“大将军竟然会关注民间普通命案,实是百姓之福。这件案子,臣听家兄提过,说死者均是一刀毙命,凶手应该不止一人。但现场也没有更多的线索,迄今没有任何进展,只能当悬案处置。”又小心翼翼地道:“大将军若是瞩目此案,臣回去后转告家兄……”

司马昭摆手道:“不必了,我只是随便问问。”又问道:“敌国奸细一事,查得怎样了?”

钟会道:“之前因追杀刘伶被捕的歹人未曾招供,受不起刑罚,已死在狱中。不过臣根据刘伶当时行踪推算,已查得南城驿馆驿卒金忠是蜀国探子。但金忠甚是狡诈,抢在臣赶去前溜掉了,迄今未能抓获。”

司马昭问道:“你说刘伶到驿馆见诸葛诞长史吴纲,会不会不只是朋友交往那么简单?”

钟会道:“臣不敢断言。不过听说诸葛诞曾派吴纲寻找《原君书》,刘伶前去驿馆,应该是为书册一事。再说刘伶这个人,平生只以酒为务,城中好宅子不住,跑去首阳山那么远的地方,就是为了离钟爱的黄公酒垆近些。这样的酒鬼,能有什么异图?”

司马昭对刘伶本无怀疑,更是因为相士朱建平及其著述《原君书》之故,对刘氏妻子朱原君存有敬畏之心,不过顺口一问,听了钟会一番话,便即释怀。

钟会又道:“至于东吴那边,臣调查了马市客栈伙计寒江平日交往之人,抓了一些嫌犯,拷问之下,有两人承认自己是东吴奸细,当日在码头堆栈仓库截杀刘伶的,也是这两人。他二人招供说寒江是其头目,而且寒江确实就是当日杀死蜀国密探朱葛恪及张亮之人。”

朱葛恪是蜀汉一方派来的联络者,伙计张亮则是接应人,他当晚与人换班当值,实际上是为了迎候朱葛恪。张亮引朱葛恪入房后,久久不见出来,寒江已起了疑心,往朱氏房中送热水、酒食时,更是留意到二人眉目间的微妙眼神,等张亮出来询问,张亮却说不认识朱葛恪。寒江于是悄悄往张亮为朱葛恪准备的浆水中下了药,再将其诱到柴房,出其不意地将其制服,以刀威逼。张亮终于交代了自己真实身份,但他不知道寒江是东吴探子,还以为能够用金钱收买对方,结果被寒江杀死。

刚好此时嵇康离开,寒江送走他后,遂从其房间进入朱氏客房,将朱葛恪杀死,夺其行囊。行囊中倒没有多少财物,却有一封密信,称蜀汉一方得到可靠消息,魏国淮南一方将有异动,命路遗相机行事,最好是引发魏国内讧,如此蜀汉便有机可乘。寒江得到书信后大喜,立即将其秘密送回吴国。

钟会说到这里,又道:“这可靠消息,应该来自夏侯霸,他投降蜀汉后任车骑将军,很得蜀主刘禅信用。文钦与夏侯氏是同乡,一向亲厚,他起兵前与夏侯霸联络,预谋联兵共进,也不足为奇。只是这两方千算万算,算不到蜀汉使者所携密信落入了吴人密探手中。”

司马昭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吴人早在我等之前知道了淮南将会有叛乱,所以早事先备好了兵马,等毌丘俭、文钦一动,便乘势出击。”

钟会道:“臣猜东吴应该派人与毌丘俭联络过,试图结成联盟,但毌丘俭既以郭太后名义起兵,便不能与东吴联兵,不然便是叛国,也等于自己承认手中的太后诏书是假诏。”

司马昭哼了一声,道:“郭太后倒是……”

一语未毕,便有军士奔进来道:“禀报大将军,有人到文府门前挑战,跟文鸯公然在大街上打起来了。观者如潮,巡防卫士难以制止。”

司马昭道:“一定又是军中将领。”军士道:“挑战一方未穿戎服,但有人认了出来,是邓义邓将军。”

司马昭大为意外,道:“是邓义?好啊,我叫他立即返回首阳山,他竟然跑去文府找文鸯比武?这小子,还真是不把我的命令放在眼里。”

钟会窥测司马昭有斩将立威之意,忙道:“文氏兄弟纵然有过,终归已归顺大魏,而且是大将军亲自封赏的官爵,若是总有人不服,一再上门挑战,岂不是在折杀大将军权威?”

司马昭一拍桌案,道:“钟司隶说得极是。来人,备马,我要亲自赶去文府处置。”

还未到文府,便听到喊声震天,有喝彩的,有惊呼的,夹杂着金刃交接之声。司马昭皱眉道:“这两人还真能打,我一路赶来,怎么也得小半个时辰,居然还没歇止。”跟在一旁的钟会忙道:“应该是棋逢对手吧。”

司马昭跳下马来,命军士排开人群,自己走到战圈边,大声喝道:“住手,都住手!”

邓义、文鸯均是大汗淋漓,衣衫尽已湿透,闻声便停了下来。文鸯转头见司马昭亲自赶到,既惊且惧,慌忙奔过来行礼,道:“大将军,臣……”

司马昭道:“不关你的事,退下!”怒气冲冲走到邓义面前,道:“邓义,你好大胆!”邓义道:“臣只想……”司马昭怒道:“跪下!”邓义遂默默单膝跪下。

司马昭喝道:“你可知罪?”邓义低声道:“知罪,请大将军责罚。”

司马昭怒道:“你身为军将,私相斗殴,已是重罪。文鸯官爵远比你高,你胆敢以下犯上,罪上加罪……”他在途中时已有当场将邓义斩首示众之意,但看到对方额头尽是汗水,忽又想起许多往事来,毕竟是看着邓义长大,便又改口道:“两罪并罚,重打五十军棍。来人,就地行刑。”

军士上前执住邓义手臂,拖翻在地,取过大杖,当场打了起来。行刑者均知大将军有当众立威之意,是以下手极重,到三十杖时,邓义已口吐鲜血,晕死过去。

军士道:“邓将军已昏死过去,请大将军示下,是否还要继续?”

司马昭未及回答,文鸯忙奔过来跪下求情,道:“邓将军只是想与臣切磋刀法武艺,并无恶意,还望大将军手下留情。”

司马昭也不愿意就此打死兄长生前最宠幸的心腹,便顺势道:“那好,看在文将军面上,剩下的二十杖就免了。”又令人以冷水泼醒邓义,问道:“邓义,你可服气?”

邓义喘了几口大气,这才答道:“服。”司马昭点点头,道:“服就好。来人,把他抬回首阳山,让他继续守陵去。”

这一场震动洛阳的比武遂以邓义受罚而告终。此后,再没有人敢到文府向文氏兄弟挑战,也再无行刺事件发生。文虎亦是经兄长文鸯解释,才明白邓义坚持要当街比武的目的,不过是想触怒司马昭,以重罚来阻止其他魏军将领再滋事。邓、文二人武功固然旗鼓相当,但亦有意拖延时间,其实就是等官府出面阻止,只是想不到大将军司马昭亲自赶来,震怒下险些当场打死了邓义。

文虎知道真相后十分感慨,他是爽直之人,当即便欲赶去首阳山向邓义道谢。文鸯忙阻止道:“如此,就枉费了邓将军一番苦心。目下表面看来,是我等有恩于他,哪有恩人先去拜访的道理?”文虎这才勉强作罢。

邓义这顿打挨得不轻,途中几度昏死,被抬回首阳山军营后,实无力起身,便命人去黄公酒垆买酒。狄希听说邓义受了杖刑,忙告知刘伶,二人一道赶来军营探望。邓义将经过情形告知。刘伶长舒一口气,道:“如此,张铁匠算是有惊无险了。”又抱怨道:“张铁匠现下住在我家养伤,说每天都要吃大鱼大肉,这里荒郊野岭,哪里去给他找那么多鱼肉?”

邓义忙道:“军中倒是有些肉干,一会儿我叫人装一些,给先生带回去。”刘伶连连摆手道:“千万不要!你这是假公济私,被人告发的话,你又要挨打了。这顿板子,打得可是不轻,看起来,司马昭很不喜欢你呀。”

邓义叹道:“我跟二公子以前关系还算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近两年他总是看我不顺眼。”

他既打算以挑战文鸯一事触怒司马昭,原以为最多不过是挨顿打,但司马昭走到面前命他跪下时,他感觉到了实实在在的杀气。他虽不愿意出声求饶,那一刹那,却亦本能地心生恐惧,几至难以相信,二公子竟会就此杀了他。此时虽然有意说得轻松,但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

刘伶本想说:“可能是司马昭越来越发现你跟他不是同一路人了。”但见邓义神色闪烁不定,似有沮丧失望之意,话到嘴边,便吞了回去,改口道:“你舍身替文氏兄弟挡灾,他们岂不是很承你的情?”

邓义苦笑道:“承不承情有什么关系?在我看来,他兄弟二人人品不坏,兼之处境不佳,应该不会重提旧事。”

刘伶道:“既然你有把握,那么我就如此告知嵇康。”与狄希就此辞出。

邓义心中仍记挂马头村命案,将那封神秘信件取出来反复翻看。他猜司马师在世时,派了马威出去执行秘密使命,多半是行刺某位权贵,但却被对方觉察,不但马威自己遭了毒手,对方还一路追查到其真实姓名,连带将其家眷也灭了口,手段可谓惨绝人寰。但为何又会有人提醒邓义去调查马头村命案,而且通过司马师夫人羊徽瑜之手来转交这封神秘信件呢?

写信的某甲,一定知道邓义与马威同为司马师心腹杀手,仅此一点,便足以令人瞠目结舌——因为知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就连司马氏心腹党羽高柔、钟会等也从未知悉杀手一事。

目下可以肯定的是,某甲一定是大将军府的人,不然不会知悉如此多机密。会不会是这某甲知道马威被遣出执行秘密使命,后司马师在征战途中病死,无人再关注马威下落,刚巧又发生马头村命案,某甲怀疑是受马威牵连,而廷尉调查没有任何进展,他很有些抱不平?

某甲又知除了家眷外,邓义是唯一亲近马威的人——即便这亲近,仅仅是受命一道外出执行任务,于是他在马头村命案发生后几月,以神秘信件的方式提醒邓义去调查命案。

但某甲大可以托人将信件送来首阳山军营,为何要辗转通过司马师夫人之手呢?若不是凑巧邓义回城,羊徽瑜勉强将事情告知,岂不是还要一直延误下去?

这其中矛盾疑问极多,偏偏邓义又受了杖刑,怕是半月之内难以起身,不然他还能私下展开调查,虽然这同时违背了司马昭和羊徽瑜的命令。

邓义也曾想要请刘伶等人帮忙,但其中既涉及大将军府诸多机密,司马昭又远不及其兄长司马师宽厚,稍有不慎,便会将祸事引向刘伶等人,只能等伤好后再说。

如此过了数日,邓义得刘伶请来的大夫治疗,已能够翻转侧身,靠人从旁搀扶,也能勉强下床走上几步。这一日,他伏在帐中翻阅书册,铁匠张小泉忽然带着美酒佳肴来访,笑道:“刘先生担心军营生活清苦,你手下人服侍不周,派我来照顾你。”

邓义愕然道:“张铁匠照顾我,你自己不是也受了伤,伤势尚未痊愈吗?”张小泉笑道:“是,是,所以我只是装装样子,不过我专门请了一个人来照顾你。”

邓义道:“有心了。不过我不需要专人照顾,我虽起居不便,好在军营里还有军士。”张小泉笑道:“那些都是军旅粗人,哪里懂得照顾人?我告诉你,我请的这个人,你一定十分满意。”

邓义沉吟半晌,问道:“张铁匠可是有求于我?我在司马大将军面前已经失势,怕是帮不到你什么。”

张小泉笑道:“不是那个。我听刘先生说,你有大恩于文氏兄弟,那么我那柄‘神刀’,你是否能想办法帮我要回来?”邓义道:“原来是因为这个,这只能看机缘。但照我看来,文氏兄弟也都是爱刀之人,要回来的可能性不大。”

张小泉道:“你邓义开口索要,难道他们还会不给吗?”邓义道:“那么我请问张铁匠,文氏兄弟瞒下刺客落下‘神刀’一事,连司隶都没有透露,我又是如何得知他们手中有一柄‘神刀’呢?”

张小泉登时呆住,好半晌才道:“这还真是个问题。不过只要好好想想,总有法子的,比如你可以提出观刀之类。总之,我可是带伤来看你,你得想办法。”

邓义料想自己若不答应,对方便会一直纠缠下去,只好道:“‘神刀’的事,我尽力而为吧,张铁匠不要抱太大期望便是了。请人照顾也不必了。”

张小泉摇头道:“不行,这可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来的,况且你还没见过这个人是谁呢。”转头朝帐外叫了一声。

闻声掀帘进来者却是史沛,她打扮成男子模样,虽然英气,但仍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女儿家的妩媚来,年余未见,清瘦了不少,却也愈发超脱。邓义大感惊诧,竟然呆住,不知该如何招呼。

原来当日刘伶与店家狄希来探访邓义,离开军营时,在树林中遇到了女扮男装的史沛。刘伶讶然道:“沛娘,你怎么在这里?”旋即会意过来,道:“你人一直在洛阳,知道了邓义因跟人比武挨打受伤,特意来军营看他,是不是?”

史沛连忙否认,道:“没有的事,我只是想念狄店家的‘千日醉’美酒,想来痛饮一番,但山路崎岖盘桓,我走迷了路,竟转到这里。”刘伶笑道:“那好啊,我们这就回黄公酒垆饮酒吧,我还没跟沛娘对饮过呢。”

史沛走出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他人可还好?”刘伶道:“他?是指邓义吗?不好,就剩一口气了。”

史沛道:“先生唬我的,是吧?”刘伶道:“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去看。”

史沛便问狄希道:“狄店家,刘先生说的可是真的?”狄希道:“司马大将军要借此立威,这顿打可是动了真格儿。邓将军是体格好,换作常人,怕是早被当场打死了。”

史沛闻言,脸有忧色,但终究还是没有掉头赶去军营探望邓义。刘伶看在眼中,知道她与邓义爱恨纠缠难清,也不点破她心中牵挂邓义伤势,只邀她到自家小住。张小泉亦在刘府养伤,听说邓义有恩于文氏兄弟,便赖上了史沛,软磨硬泡,硬要她与自己一道去军营,好求邓义出面索回“神刀”。史沛起初不肯,后来实在被逼不过,只得勉强答应。

张小泉见邓义愣住,笑道:“怎样,这人选还算满意吧?我求了好几天,又许诺了三件事,这才把沛娘请动的。”又推了邓义一下,邓义这才惊醒过来,忙放下书册,道:“沛娘稀客,快些请坐!请恕我身上有伤,难以起身。”史沛不应,只转过脸去,脸上满是红晕。

张小泉笑道:“这病人就拜托给沛娘了。我答应了替你做三件事,你也得好好把他照顾好了。”朝邓义挤了个鬼脸,拱手去了。

邓义一时手足无措,偏偏又动不了,只好道:“沛娘请坐。”

史沛道:“你不一向是司马氏的心腹吗?何以司马昭对你下如此重的狠手?”邓义道:“我犯了军法,司马大将军责罚是应该的。”

史沛道:“军中斗殴,司空见惯,我才不信司马昭是因为你触犯军法才动如此重刑。他新接军政大权,想要以此立威,是不是?”邓义叹了口气,道:“既然沛娘知道,何必问我?”又道:“沛娘,你可是清减多了。”

史沛道:“你倒是胖了。”邓义笑道:“我自到首阳山为大将军守陵以来,每日只是吃吃喝喝,别无旁事,不胖才怪。”

史沛道:“对了,我看到了你跟文鸯比武。”邓义奇道:“我跟文鸯比武时,沛娘你竟然也在场?”

史沛点头道:“我也是听到人群呼喊,才临时赶过去的。原来……原来你武艺远在我之上,之前那场比武,全承你相让。我其实当日便知道你未出尽全力,本领尚在我之上,但实在料不到你竟能高出我这么多。”

邓义不愿就此承认,也不能撒谎否认,只好道:“我是男子,体形、气力均占了优势。沛娘是女儿身,剑术上有如此造诣,已是很了不起。”

史沛摇了摇头,道:“我武功虽不及你,但那只是天资有限,未能尽得真谛,不代表史氏剑法不如你邓氏刀法。”

邓义道:“沛娘说得极是。”见对方神情温软了许多,不再是往日的横眉冷眼,便大着胆子道:“有一件事,那个……司马大将军,我说的是司马师大将军,他临死前……”

史沛打断道:“难得见面,提那些往事做什么?我答应了张铁匠照顾你,便一定会做到。你躺了这么久,可是要起身?”

邓义道:“怎敢有劳沛娘?”忙叫军士进来,扶自己出去小解,又命人为史沛另外安排营帐。

再进来时,却见史沛正在翻阅司马师夫人羊徽瑜转交的那封书信,邓义忙道:“那封信……”史沛道:“你夹在书册中,我翻书时无意中看到了。这是……”

邓义重新伏在榻上,命军士退出,道:“这是一个神秘人托羊夫人转给我的信,我也不知究竟。”也不瞒史沛,大致说了究竟。

史沛道:“那马威既跟你一样的身份,想必是任务失败,被对头杀了。那对头也够狠绝,竟然又追寻到马威家人,将其满门屠杀,实是丧尽天良。这等滥杀无辜者,人人得而诛之,我来助你调查此案。”

邓义道:“沛娘当真愿意助我,那么可否请沛娘先答应我一件事?”史沛道:“邓君请说,我一定做到。”邓义道:“请沛娘决计不要插手此事。”

史沛愕然道:“怎么,邓君信不过我?”邓义道:“不是信不过,对沛娘你,我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只是我答应了大将军和夫人,要好好照顾沛娘……”心中徘徊许久,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缓缓道:“有一件事,我知道说出来沛娘会很不高兴,但这是大将军临死前嘱咐我的事,我一定要办到。”

史沛沉默许久,才问道:“你想说什么?”邓义道:“大将军……我是说故大将军司马师,他让我代他当面问沛娘,你可是叫司马沛,是大将军的次女?”

史沛不应,脸色阴晴不定,但显然也是默认了。

邓义道:“我后来才知道,当日大将军命我交给沛娘的那块玉佩,是你母亲遗物,所以你一见到便……”史沛忽然涨红了脸,怒道:“住口!”

邓义道:“就算沛娘不愿承认,一心想要逃避,你父亲是司马师,你身上流着司马氏的血,这总归是事实。你始终得迈过这一关,才能彻底释怀,不然这总是你心中一个结,会纠缠你一辈子。”

史沛咬牙切齿地道:“那邓君可知道,我尚是幼童之时,我那位父亲便残害了我母亲……”

司马师毒害结发妻子夏侯徽一事,众人言之凿凿,已是公认的事实,但也有人称这是政敌有意陷害司马师,夏侯徽其实只是病死,司马氏一方从不提及往事半句。此刻听到史沛亲口说出“毒害”一事,邓义不禁一怔。

史沛道:“邓君不必怀疑,我亲眼所见,绝无半句虚言。母亲就那么七窍流血地躺在这里,我吓坏了,不敢再多看她一眼,一路哭着跑去了舅舅家。舅舅听了我的哭诉,也不安慰,只派人将我送走,另托养父照顾,对外则谎称我病殁。而后来,童年的阴影尚未散去,我那位父亲,又杀了我舅舅……”一腔恨意,忽而转作了难以名状的绝望与悲悯,竟伏在榻上放声哭泣起来。

邓义心中又痛又惜,却无以抚慰,只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史沛哭了一阵,抹了抹眼泪,又道:“我本来隐居山中,与世无争,打算清风白云相伴,就此度过一生。原以为经历无数阴晴圆缺,纵有再多的爱恨纠结,也会就此放下。直到舅舅和许允将军先后遇害,养父呕血过世,我这才发现,原来童年时母亲遇害的那一幕,我从来就没有忘记,我决意报仇,我想杀他,可是……”

邓义道:“可是你不能违背天道人伦,亲手弑父,于是你迁怒于我,一心要杀我。你口口声声说是为许允复仇,其实也是将我当作了司马大将军,要为你舅舅、你母亲、你养父报仇。”

史沛哭道:“我……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觉得若是没有报仇这件事,我实在没有勇气再活下去。邓郎,实在抱歉。”

邓义柔声道:“我不怪沛娘,就算一开始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我也没怪过你。”叹道:“沛娘说得没错,你内心所受煎熬,实在胜过我千万倍,实在是辛苦你了。”

史沛道:“可是现下他死了,我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内心空空荡荡的。这一年多来,我滞留京师,晃来晃去,仿若行尸走肉一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邓义问道:“沛娘来首阳山,不独是牵挂我,也想来拜祭司马大将军,是吗?”

史沛登时满脸红晕,道:“我哪有牵挂你?”刚要起身,却被邓义握住手腕,待要用力甩脱,邓义不肯松手,牵动伤口,痛叫了一声。史沛只得重新在榻边坐下,道:“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不想拜祭他。我虽然没有了强烈的恨意,可我……我还是无法面对他。”

邓义道:“司马大将军很挂念你,临死前一再嘱托我,务必找到你,照顾周全。”

若不是多年来念念不忘,怎会一听到史沛的名字,便立即联想到了自己的爱女?可为何他偏偏又是杀母、杀舅的仇人?难道这就是司马家族的诅咒,狼顾之相,低头反顾,蹙眉而视,黑多白少,心毒多妒,贪婪好淫?

史沛道:“那邓郎为何一直没有来找我?”邓义道:“我不知道,我其实一直很想去找你,但又鼓不起勇气,心中很是害怕。”

史沛很是不解,道:“害怕?是怕我要杀你吗?”邓义道:“不是。我害怕沛娘始终不肯面对,心中放不下这些事,而我,又不能背叛司马氏。”

史沛道:“我恨了他那么多年,就算他死了,我一时也难以放下。”霍然起身,欲待离去。邓义忙叫道:“沛娘答允了张铁匠要照顾到我痊愈,可不能言而无信。”

史沛道:“之前邓郎不是告诉张铁匠,说不必请人来照顾吗?”邓义道:“那是因为我不知道来的人是沛娘你。”

史沛道:“反正言而无信的事我也做过,邓郎忘了当初我联手张铁匠擒住你拷问的事吗?”

邓义苦笑道:“我怎么会忘?张铁匠在我胸口划的那几刀,迄今还留有伤疤。”史沛道:“邓郎先好好歇着,过几日我再来看你。”就此拂袖而去。邓义起不了身,无力阻止,只好任凭她离去。

次日,文鸯、文虎兄弟竟联袂来访。邓义大惊道:“司马大将军猜忌多疑,他若知晓二位将军此行,一定会猜到之前比武一事是有意为之。”

文鸯忙道:“邓将军不必忧心,我兄弟二人正是奉司马大将军之命前来。另外,还有一人随行。”掀开帘子,请进随从,却是太医杜因。杜因道:“臣奉司马大将军之命,专程来为邓将军疗伤。”

邓义很是不解,但不便询问,只好道谢,等杜因诊治完毕,出去配药,这才问道:“司马大将军如何会突然派二位将军携太医前来探视?”文鸯道:“我等也不知具体缘由。”

昨日司马昭忽派人召文氏兄弟到大将军府,问了一些日常生活情形。又提及比武一事,司马昭道:“邓义是亡兄心腹爱将,亡兄素来视他为半子。当日我当众责罚他,行刑是重了些,但为了军纪纲法,也只能如此。这件事,跟你兄弟二人多少有些干系。这样吧,你二人明日带上太医,走一趟首阳山,除了探访邓义外,更要与他握手言好。”文鸯、文虎本就对邓义有感激之心,当即躬身领命。

邓义听了经过,仍是大惑不解,道:“司马大将军对我深为恼怒,不再追配流刑,已是开恩,为何突然派二位携太医前来为我疗伤?”

文虎性情直率,忙道:“我也觉得奇怪呢。当日邓将军跟我兄长比武,司马大将军赶到时,满脸杀气腾腾,处刑时,对邓将军也是毫不留情,我当时还以为司马大将军要当场杀了邓将军呢。”

文鸯忙斥道:“文虎,不得胡说。”又道:“司马大将军心意高深,我等也不愿意妄加揣测,总之这应该是件大大的好事,也成全了我兄弟二人要来探访邓将军的心愿。邓将军,我略略备了一些酒菜,一路行来,有些凉了,不妨请你手下军士拿去厨下热一下,我等再痛饮一番,如何?”邓义道:“太好了,文将军实在有心。”

话音刚落,史沛便进来道:“邓将军有伤在身,不能饮酒。”

文鸯见对方未穿戎服,一身长袍,分明不是军中人物,忙问道:“这位是……”邓义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名叫史沛。”又通报了文氏兄弟姓名。

史沛便学男子拱了拱手,道:“文将军武功好得很呢。”文鸯忙回礼道:“不过是一些粗浅功夫而已,不敢当,不敢当。”

他本是气宇轩昂、武功盖世的名将,曾一人力退追兵,气概不在昔日万人敌张飞之下,但经历了诸多事件之后,也学会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变得忍气吞声起来。文虎却看不得兄长卑躬屈膝的样子,道:“若兄长那叫粗浅功夫,这世上便没有什么高深武功了。”文鸯忙斥道:“在邓将军和史君面前,也敢大言胡说。”

史沛道:“小文将军不要误会,我是真心称赞令兄文将军刀法高明。当然,邓将军武功也还不错。”

文虎这才笑道:“那倒是,我从未见过一人能像邓将军这样跟我兄长对仗这么久的。换作我,也难以做到。”又问道:“邓将军,你武功这般了得,为何文虎在军中从未听过你的名字?”

邓义一时颇为尴尬,不知该如何应答,他自是不能将真相告知,却也不愿意谎言欺瞒文氏兄弟。还是史沛道:“未必人人都愿意像二位文将军那般显山露水。”又拍了拍腰间长剑,道:“譬如小文将军能看出我武功也还不错吗?”

文虎奇道:“你?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分明是个女子,哈哈哈。”虽然后面只是“哈哈哈”,却分明是轻蔑之意,不相信对方“武功也还不错”了。

史沛脸色一沉,道:“原来小文将军看不起女子,走,我们到外面去。”文虎笑道:“你一介女流,我怎能与你动手?传出去只会让人笑话。”

话音未落,史沛剑已出鞘,横在了文虎颈中。文虎吃了一惊,道:“哎呀,小娘子果真身怀绝技,倒是文虎走了眼。走,我们到外面比试一场去。”

文鸯忙阻止道:“文虎……”邓义道:“哎,文将军,让他们去吧。”文鸯只得道:“文虎,千万别伤人。”

等文虎、史沛出帐,文鸯这才道:“我今日来,其实还有一件事想找邓将军商议。”邓义道:“文将军请讲。”

文鸯道:“三日前,钟司隶以调查行刺案的名义将我请去司隶府,但谈的不是行刺事件,而是之前毌丘俭谋反一案。”

邓义登时心中一紧,问道:“钟司隶说了些什么?”文鸯道:“钟司隶说,洛阳曾有流言,说‘竹林七贤’中的嵇康等人曾与毌丘俭、毌丘甸父子勾结谋变,毌丘俭在外,毌丘甸、嵇康在内,里应外合,但后来‘竹林七贤’中的山涛阻止了嵇康,毌丘甸力孤难行,逃出洛阳,‘里应’一事才未能成功。钟司隶问我是否知道这件事。”

邓义道:“文将军如何回答?”文鸯道:“我当然说不知道了。但后来钟司隶一再暗示,称我最好是向司马大将军证实流言是真,不然我兄弟二人将在朝中难以立足。”

邓义道:“钟会是司隶校尉,在司隶任上久无大的建树,而今新任大将军上台,他当然要争功表现,哪怕构陷无辜也在所不惜。文将军该知道钟会素来阴诡多计,他擅长模仿人笔迹,曾以假书信骗降东吴大将全怿。”

文鸯踌躇道:“这我知道,钟司隶为人……总之,不是那么亲厚之人,但他性情狠绝也是真事,我担心……”

邓义道:“文将军担心会遭到钟会报复?钟会表面是翩翩佳公子,清高自负,实则工于心计,城府深沉,这倒是极有可能。但文将军若是遵从钟会吩咐,构陷无辜,日后又怎能心安?”又安慰道:“文将军有官爵在身,只要不让钟会抓住把柄,他也不能拿你怎样。”

文鸯吞吞吐吐地道:“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内中尚有个大大的难处。那个……那个嵇康嵇先生参与谋变,实是真有其事。”

邓义曾从“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书房盗取过信函,其实老早就知道这件事,但此刻听到文鸯当面说了出来,大吃一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好半晌才道:“我与文将军非亲非故,你为何要将这等机密大事告知于我?”

文鸯道:“你我非亲非故,邓将军却肯挺身而出,为我兄弟挨打,还险些死在司马大将军杖下,这又是何故?”

邓义怔了一怔,随口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当时见到文将军为难,临时起意……”文鸯道:“但我却不是临时起意,我认定邓将军是值得信任的人,所以才想找你商议。”

邓义道:“多谢文将军信任。这件事,事关重大,文将军可有过考虑?”文鸯道:“我一向很钦佩嵇康先生的学识风度,况且毌丘俭一案早已经过去,我当然不愿意旧事重提。但我看钟司隶的样子,势必不会就此罢手,若是他来些强硬的手段,将我兄弟二人拘禁到司隶府拷问,我倒是没什么,舍弟文虎莽撞冲动,怕是经不起钟司隶盘问,一番话下来,便会露馅。”

邓义道:“除了文将军和小文将军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文鸯道:“再没有别人了。当初我兄弟二人随父亲与毌丘俭密议起兵一事,毌丘俭当面提及嵇康先生会在洛阳策应,我父子三人听说“竹林七贤”亦有参与,均大感振奋。后来淮南兵变不成,毌丘俭兵败身死,便只有我父子三人知晓其事,先父后来又遭诸葛诞毒手,世间知情者,除了嵇康先生一方外,就只有我兄弟二人了。”又问道:“邓将军,你说我该怎么办?钟司隶已有暗示,三日之内,必定会亲自登门,还说到时可不会那么好说话。若是他将我兄弟二人分开讯问,他如此精明厉害,文虎哪里是他的对手?”

邓义皱眉道:“这件事,还真是麻烦。”

钟会应该并不知道嵇康等人参预过毌丘俭兵变,他只是怨恨嵇康轻视自己,每每主动亲近,均被其拒于千里之外,于是存心报复,想趁机附会流言,再以文氏兄弟为证人,坐实嵇康谋变一事,属于典型的公报私仇行为。即便钟会听到过“竹林七贤”预谋淮南兵变的风声,肯定也没有证据,不然也不会一心想利用文氏兄弟证词来攀诬嵇康了。

如果嵇康未闻毌丘事件,这件事倒是好解决,文氏兄弟实话实说,拒绝作伪证,顶多日后会受到钟会打压报复,但那是后话,可以预先设法缓解。

但这件事的为难之处就在于——钟会是个小人不假,但其人亦是才干突出,锋锐犀利,能从蛛丝马迹中觉察出异样。他既然铁了心要构陷嵇康,又知文氏兄弟在司马昭那里并不得宠,一定会不遗余力,从兄弟二人下手,得到证词。而偏偏嵇康确实参与了毌丘俭兵变,怕是正如文鸯所言,只需几番盘问,文虎便会露出马脚来。

正苦思破解之计时,忽听到外面熙熙攘攘,邓义料想是史沛、文虎比武引发了军士围观,便请文鸯出去阻止。过了一会儿,喧闹声停止,史沛先行进来,告道:“我衣衫尽已湿透,得先回去,邓郎今日有文氏兄弟陪伴,想来也不会寂寞。”

邓义忙道:“沛娘慢走,我有话请沛娘带给刘伶刘先生。”大致叙了文鸯所述之事,又道:“邓义愚钝,实在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还请刘先生拿个主意。”

史沛道:“这事不难解决,我去杀了文虎灭口如何?”邓义叫道:“沛娘!”

史沛笑道:“我只是开个玩笑。邓郎原本是个杀手,心狠手辣是你的秉性,怎么这会儿反倒心慈手软了?”

邓义神色当即阴沉了下来。史沛忙道:“抱歉,我不该这么说。”邓义摇头道:“没事。沛娘先去吧,我今日会设法将文氏兄弟稳在这里,等沛娘回话。”

史沛离开后,太医杜因进来,将药膏及配好的草药交给邓义,又叮嘱了一番,便先行离去,文氏兄弟这才进来。正好军士将热腾腾的酒菜端进来摆上,邓义吸了口气,道:“好香!好久没有闻到过这般喷香扑鼻的饭菜了。”

文虎笑道:“我兄弟二人许多年不在洛阳,不知哪里菜肴最好,更不知邓将军口味如何,便去金市酒楼买了些,兄长说,贵的总是会好些。既然邓将军因伤不能饮酒,便多吃些菜吧。”邓义道:“多谢,二位实在有心。”又道:“美酒佳肴当前,又有二位将军相伴左右,怎能因为一点小伤而放弃痛饮的机会?”

文虎笑道:“邓将军好豪气。”又问道:“怎么不见史小娘子?”邓义道:“沛娘回去换衣衫了,应该还会回来,但不知时辰如何,我们不必等她。”

文虎奇道:“史小娘子就住在附近吗?想不到她女流之辈,竟有一身好武艺。”

邓义道:“二位将军难得来一趟首阳山,不妨今日暂留在我这里,军营纵然简陋,但好歹还算清静。”

文鸯也因钟会威逼一事,想向邓义讨个主意,便道:“甚好,反正回去也是闲在府里,没什么事做。”

邓义道:“可惜我受了伤,不然可以引二位将军到处逛一逛。”文虎道:“听说‘竹林七贤’游历的竹林也在此处,是也不是?”邓义道:“就在山那边,不算太远。小文将军想去,我派军士引路。”

文虎未及回答,文鸯先道:“不必了,今日我二人主要是来探望邓将军,他日有的是机会游览首阳山。”

三人就此开怀畅饮,文虎酒量最差,又饮得最急,最先倒下,被军士半搀半抬了出去。文鸯趁机问道:“我提过的那件事,邓将军可有什么建议?”邓义道:“文将军少安毋躁,不妨再等等看。”

文鸯心念一动,问道:“邓将军可是在等史小娘子返回?”邓义猜测文鸯迟早会知道刘伶就住在首阳山,遂直言道:“不瞒文将军,沛娘目下借住在刘伶刘先生家中。”

文鸯忙问道:“可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号称‘天下第一酒鬼’的那个?”邓义道:“正是。刘先生与我是相识已久的酒友,我请沛娘去找刘先生拿个主意。”

文鸯长吁一口气,道:“想不到邓将军身为司马大将军心腹,却还与‘竹林七贤’有交往,看来我真是找对人了。”邓义摇头道:“我这等武夫,能与‘竹林七贤’有什么交往,不过是机缘巧合,凑巧认识罢了。”

酒席散后,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史沛这才姗姗到来,见文鸯在场,欲言又止。邓义忙道:“我已告知文将军,称沛娘是去找刘伶刘先生拿主意了,但说无妨。”史沛遂道:“嵇康先生说了,请文将军顺其自然,不必多想,或是多做什么。”

文鸯讶然道:“史小娘子是说嵇康先生吗?”史沛道:”是,嵇康先生凑巧今日来了首阳山。”

原来今日嵇康、向秀、阮籍、阮咸四人联袂来访刘伶,史沛因阮籍、阮咸尽在朝中为官,阮籍更是司马氏故吏心腹,本欲将事情单独告知嵇康、刘伶,但嵇康信得过一班老友,请史沛当众讲述。众人听说司隶校尉钟会为报复嵇康拒绝相交,明明没有证据,还想引文氏兄弟作证诬陷嵇康,均感气愤。只有嵇康摇头道:“钟会挑起这件事,固然有私怨在其中,更多的还是因为他看透了时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一句,由当今皇帝曹髦亲口说出。曹髦是魏明帝弟弟东海王曹霖之子,初封高贵乡公。上任魏帝曹芳被废后,司马师本想立曹操之子彭城王曹据为帝,但郭太后不同意,于是改立曹髦为大魏皇帝。曹髦入京都洛阳时,文武百官到西掖门南拜迎,曹髦见状,也急忙下车,对群臣答拜还礼。

司礼官奏道:“陛下贵为天子,按礼制,不必答拜臣下。”曹髦回答道:“眼下我也是别人的臣子啊。”意指魏国朝政大权尽入司马氏之手,司马师甚至敢擅自废立皇帝一事。

司马师听说后,便对这位郭太后亲自选中的皇帝起了警觉之心,特意安排心腹阮籍等人到皇帝身边担任侍从官员,监视其一举一动。

曹髦果然是一个热血青年,正式登基后,见曹魏权威日去,痛心疾首,积怨日深。尤其是司马师死后,司马昭接手军国大事,越来越专横,经常在朝堂上公然对皇帝指手画脚。曹髦气愤之下,写了一首题为《潜龙》的诗:“伤哉龙受困,不能跃深渊。上不飞天汉,下不见于田。蟠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显然是以潜龙来比喻自己,以鳅鳝来比喻司马氏。司马昭得知后勃然大怒,在太极前殿大殿上当众呵斥曹髦道:“我司马氏对魏立有大功,你为何把我们比作泥鳅鳝鱼?”

曹髦气结,不敢当面回答,等司马昭出殿,实在忍不住愤懑,大声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暗指司马昭已露代魏自立之心。诸大臣尚未出殿,皆大惊失色。

当日,这一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悄然传遍了全城,闻者皆有所感,即使不满司马氏专权如嵇康者,也知司马氏代魏已成定局,此即嵇康所称时势。

先是有贾充揣摩司马昭心意,以计逼反了诸葛诞,铲除了代魏路途中潜在的武力威胁。而今嵇康在士林中深孚众望,大有一呼百应之势,又是曹魏驸马身份,不由得不令司马氏忌惮。料想钟会揣摩透了司马昭心意,想将嵇康卷入毌丘俭旧案,正大光明地将其除去。

刘伶等人听嵇康坦然指出想除掉他的其实是司马昭,无不暗暗心惊,半晌不敢接言。嵇康倒是平静如初,只道:“请沛娘转告文将军,顺其自然,不必多想,或是多做什么。”

文鸯听了史沛转述,大惑不解,道:“不必多想,或是多做什么,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史沛咬唇不答。

文鸯便又望向邓义,邓义只好道:“嵇先生的意思是,全在文将军自己选择,随你自己心意即可——或是屈服于钟会,同意以假供词攀诬嵇康先生;或是主动向司马大将军告发当日嵇康确实参与了淮南兵变;或是就此沉默,等钟会讯问时自己发现端倪。”

文鸯一怔,问道:“这当真是嵇康先生的意思吗?”史沛道:“嵇先生说了,无论文将军作何选择,他都不会怪你。”

文鸯双手一摊,窘道:“那我到底该怎么办?”史沛道:“我们都料不到嵇康先生会这般回答。张铁匠本来说要与我联手去杀了钟会,嵇先生说绝不赞同我们以此手段去对付国之重臣,也不会允许旁人因为顾念他的安危而去做什么事。”

邓义叹道:“到底是‘竹林七贤’之首,仅此气度,当世便无人能及。”

史沛道:“我原以为阮姝阮夫人已是世间罕见之人,想不到嵇康先生气度更在其上,竟丝毫不将个人安危放在心上,也不愿意他的事成为关心他的人的负担。”

文鸯起身走了数圈,跺脚道:“嵇康先生倒是安然,那我到底该怎么办?”

邓义思虑许久,才道:“文将军若肯听我的建议的话,不如顺势屈服于钟会。”

文鸯一时呆住。史沛倒是先失声叫了出来,道:“什么?邓郎竟让文将军听从钟会的安排,捏造一份供词诬陷嵇康先生?”邓义道:“正是此意。” +uDtwE81AiVw7vrZBfsX1lDhfljaXk7IB1xIYoGWbw2XmpZlrZpZ175m61omRCr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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