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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风入松慢

首阳山位于京师洛阳东南偃师境内,东西绵延三十余里,为邙山最高处,因“日出之初,光必先及”而得名。后周武王讨灭商朝,天下宗周,伯夷、叔齐耻食周粟,便隐居于首阳山,采薇而食。及饿且死,作《采薇歌》道:“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吾适安归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

[其一]

泛泛东流水,磷磷水中石。

苹藻生其涯,华叶纷扰溺。

采之荐宗庙,可以羞嘉客。

岂无园中葵,懿此出深泽。

[其二]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

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其三]

凤凰集南岳,徘徊孤竹根。

于心有不厌,奋翅凌紫氛。

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

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

——刘桢 《赠从弟》

首阳山位于京师洛阳东南偃师境内,东西绵延三十余里,为邙山最高处,因“日出之初,光必先及”而得名。自商周以来,此山便因伯夷、叔齐采薇而闻名遐迩。伯夷、叔齐是孤竹国国君之子,孤竹君死时,遗命幼子叔齐继位。而叔齐认为伯夷是长子,遂主动让位给兄长。伯夷却认为父命不可违,不肯继位而逃去,叔齐也随其逃走,王位便由中子继承。

周武王姬发起兵讨伐商朝 殷纣王时,因父亲周文王姬昌新去世不久,遂车载周文王牌位行军。伯夷、叔齐拦在队伍前,叩马进谏道:“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忠乎?”言外之意,暗示周武王对父亲不孝,对纣王不忠。卫士欲杀二人,姜太公阻止道:“此义士也。”只命人将伯夷、叔齐赶走。

历史大势不可阻挡,周武王仍然讨灭了商朝,天下宗周,伯夷、叔齐耻食周粟,便隐居于首阳山 ,采薇 而食。及饿且死,作《采薇歌》道:“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吾适安归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哀叹神农、虞、夏的太平盛世转瞬即逝,自己生不逢时,而今天下之大,竟无容身之地!最终饥饿而死。

由于伯夷、叔齐兄弟是以家庭内部倡“孝”、庙堂之上倡“仁”来反对武王伐纣,在周朝建国后,宁可饿死,也不愿为周朝出力,在中国历史上被认为是“舍生取义”的典型,历代对其推崇备至。孔子称二人“求仁而得仁”,是“古之贤人”,唐代韩愈、柳宗元都曾撰文加以颂扬。唯独西汉名士东方朔不以为然,认为“贤者居世,与之推移,不凝滞于物”,而伯夷、叔齐二人固守灭亡事物不变,只能是“古之愚夫”,算不上贤人。

无论伯夷、叔齐身后评价如何,二人饥饿之下随口吟诵的《采薇歌》成为了不朽名作,两兄弟的个人历史性悲剧亦令首阳山蒙上了浓重的人文色彩,成为河洛一带首屈一指的名胜之山。文人雅士兴之所至,多爱登临此山,或是独自探幽访胜,或是与友人宴饮游乐。甚至多有失意之士,心情激愤之下,亦奔赴首阳山痛哭呐喊。即使因为某种不便,一时无法亲身登山宣泄,也要遥望首阳山抒怀,大名士阮籍的《首阳山赋》便是因此而来

尽管首阳山是一方胜景,毕竟远离市镇,人迹罕至,但这里居然也开有一家小小的酒垆,名“黄公酒垆”,位于南山口竹林边。

店家狄希本是中山 人氏,擅长酿酒,在当地颇有名气。多年前,不知何故抛弃家小,离开故乡,南下来到洛阳,依旧以酿酒为生,开了一家酒垆,因其酿酒之术学自黄姓老者,故名“黄公酒垆”。

时人多不解狄希既酿得一手好酒,为何独独将酒垆开在了偏僻的首阳山,而当来到酒垆,亲眼见到,便立时能理解狄希为何选择了此处,实因位置风光极佳——

首阳山山阳有一片竹林,丛篁茂密,平远幽深,连绵万顷。一条蜿蜒小路穿过其间,还有一道浅溪汀迂回盘曲。溯潺潺溪流而上,到尽头时,豁然一潭清水,绿波荡漾。有竹篱小桥通向半坡,坡上临流房屋数间,正是“黄公酒垆”,依山傍水,石竹如画,尽幽居之美。临窗而坐,峰峦近在眼前,幽情远思,可睹异景——春山烟云暝漠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旷荡人澹澹,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当真如处画中,令人乐而忘返。

兼之狄希取山溪源头活水,配以秘法,所酿“千日酒”风味格外独特,经年下来,竟也有了不小的名气。不少洛阳士民甚至专程寻来黄公酒垆饮酒,临走还不忘沽上几坛带走。

传闻大名鼎鼎的“竹林七贤”昔日相会之时,亦选中了黄公酒垆作为日常聚集处,“竹林七贤”之“竹林”,即指首阳山山阳竹林。

甚至有流言说,七贤中的嵇康、向秀、刘伶几人均在首阳山竹林附近置有别业,除了风光秀丽之外,更多的则是因为贪恋黄公酒垆的美酒。向秀、刘伶倒也罢了,嵇康是名闻天下的才子兼美男子,更是本朝驸马,皇亲国戚,娶了沛王曹林之女长乐亭主为妻,不少人仰慕其学识风度,希冀能结识相交,哪怕见上一面也是好的,是以不时有人到黄公酒垆来打听嵇康住处。但店家狄希也是个奇人,一律推说不知,且从来不肯承认“竹林七贤”来过自家酒垆。

狄希倒也没有撒谎,七贤先后到黄公酒垆畅饮时,从未报过名号,他也未曾主动打听过——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对方是权贵名士也好,是山民猎户也好,他都不会询问对方来历身份。但无法否认的是,他确实亲眼见证了七贤由阮籍一人到嵇康等七人聚首的过程,而当年七贤的“竹林之游”,当真就发生在黄公酒垆东首的竹林中。

可惜的是,山陵巨变,人事沧桑,竹林风流已成过往,自高平陵事变后,阮籍、山涛、王戎三人便再未出现过。山涛、王戎倒也罢了,阮籍是爱酒之人,尤其钟爱狄希酿制的“千日醉”,曾称“无它不欢”,而多年来未曾再入过酒垆半步,足见竹林已成为他心目中的禁地。几年后,伴随着魏少帝曹芳的被废,偶尔还来竹林相聚的阮咸、嵇康、向秀也随之消失了,大概随着时局的急遽变化,再也没有竹林之游的兴致。而今时还来光顾黄公酒垆的,也只剩下了大酒鬼刘伶。

但首阳山依旧是一方名胜,就连司马懿身故后也选中此山作为埋骨之处。既然黄公酒垆距离官道不远,又正好坐落在南山山口,生意还算不错,不时有游客登门,打听“竹林七贤”生平事迹者亦不在少数。只是酒垆主人狄希平日便是言语极少,对七贤之事更是讳莫如深。旁人也多少了解七贤政治立场不一,甚至一度有官府密探暗中监视首阳山竹林动静,以为狄希胆小怕事,不愿提及,也就作罢。

今日一大早,便有一名二十五六岁的男子寻踏入黄公酒垆,直接探听刘伶住处。狄希一如既往,只说不知。

那男子神色颇见焦急,见狄希态度冷然,大概意会到什么,忙解释道:“我其实并不认识刘伶刘先生,也不是专程来拜会他,我要找的是刘府婢女郭丽。”

狄希微微一怔,随口问道:“敢问足下高姓大名,是郭丽什么人?”那男子答道:“我叫路遗,是郭丽同乡,受她亲眷托付,给她带了家乡消息来。店家若是知晓刘府新居所在,还请见告。”

狄希听说是刘氏婢女同乡,便实话告道:“我也没去过刘家,只是听小儿狄望简略提过。往东穿过竹林后,折向东北,沿山道大约走一里地,看到一块大红石后,便转向正北。到山脚下无路可走时,再折向东,有一片松林,刘府便位于松林正中。”

路遗道:“记下了,多谢。”作揖自去。

狄希刚想进去内室,忽又有客进来,忙迎上前招呼道:“客官……”一语未毕,便愣在当场——

来者年近四十余岁,面色沉郁,正是大名士阮籍。高平陵事变后,阮籍果断投到司马氏门下,先是做了司马懿的从事中郎,司马懿卒后,又做了其长子司马师的从事中郎。不久前魏少帝曹芳被废、高贵乡公曹髦即位,司马师为笼络人心,大肆封官晋爵,阮籍也被赐为关内侯、徙官散骑常侍,而今已是“竹林七贤”中官爵最高者。

也难怪狄希惊得呆住了,自阮籍主动出仕以来,便再未光顾过黄公酒垆。魏少帝曹芳被废黜,阮籍心情愤懑,作《首阳山赋》,也只是立于大将军府南墙下,朝北遥望远山抒怀,未曾亲临首阳山。

数年未见,阮籍明显苍老了许多,鬓角已露出斑斑白发,神色亦大不同往日——昔日其人“终日不开一言”,总给人高深莫测的印象,但每每与嵇康、刘伶等人聚会于竹林时,眉眼之间仍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飞扬的意气,表明他腔中热血未曾完全冷却,只不过不愿过多外露而已。而今那些神采已全然消失不见,面色愈发阴郁,呈现出一种麻木冷漠来。

阮籍似是有事,也不及与狄希寒暄,先开口问道:“店家可知道刘伶新居所在?”狄希支支吾吾地道:“唔,这个……”

阮籍道:“我找刘伶有急事,还望店家行个方便。”狄希道:“这个……”

自阮籍投靠司马氏后,便与嵇康、刘伶等人疏远,再无往来。他见狄希迟疑不答,料想对方亦向着嵇康等人,鄙薄自己背叛曹魏,所以不愿意将刘伶新居告知,也不动怒,仍然那副冷冰冰的表情,但却压低了声音,告道:“我是专程来报信的,刘伶可能有危险。”

狄希一怔,道:“危险?阮先生是说刘伶吗?”

忽有人挑起帘子,自内室出来,问道:“我能有什么危险?”那人三十岁出头,又矮又丑,穿得邋邋遢遢,正是刘伶本人。

阮籍乍然见到老友,呆了一呆,才道:“你竟然人在这里!”又问道:“为何不见你在堂中饮酒,反而躲在内室里?”

刘伶叹道:“我妻子身怀六甲,临盆在即,我答应了她,暂时不饮酒。”

阮籍显然不信这一解释,摇头道:“尊夫人怀孕一事我听说了,可你是刘伶,你既然来了酒垆,断然不会……”忽意识到什么,朝内室望了一眼,便不再追问,只告道:“你要当心些,有人要对你下手。”

刘伶一怔,随即摇头笑道:“我只是个酒鬼,又不在朝为官,能有什么人要对我下手?”阮籍一把抓住刘伶肩头,低声道:“我讲真的,不是开玩笑。”

刘伶虽已与阮籍久无来往,但料想以对方性情,不会无缘无故地跑这一趟,必是因为他亲近司马氏的缘故,听到了什么风声,便收敛起嬉皮笑脸,正色道:“多谢阮籍君专程赶来报信,我会特别留意的。”

阮籍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最好先避上一避。”刘伶笑道:“我都避到首阳山来了,还能避到哪里去?难不成让我带着家眷返回家乡吗?那也得等我妻子生产之后。”顿了顿,又道:“况且我始终不明白我刘伶会对他们有什么威胁,竟要对我下手。”刻意加重了“他们”两字,显是意指掌权者司马氏一方。

阮籍又朝内室望了一眼,道:“话已带到,我也该走了。”刘伶道:“那好,我们改日再聚。”

阮籍先是一怔,随即摇了摇头,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来,拱了拱手,朝外走去。

刘伶叫道:“我是讲真的,等我刘家新生儿满月那一天,我会在吕安东园摆一桌宴席,阮籍君可一定要赏光啊。”阮籍不置可否,径直出去。

刘伶重新进来内室。内室中早坐着一名男子,年纪比刘伶略小,一身长袍,虽蓬头垢面,不修仪容,却风度可鉴,光彩照人。

刘伶问道:“外面的话,你都听见了?”那美男子点了点头,又叹道:“阮籍虽然在司马大将军手下为官,心性究竟还是正的,他听到风声,知道你将会有危险,竟肯为了知会你,冒险走这一趟。”

刘伶道:“我是众所周知的酒鬼,司马氏却要对我下手,会不会是那件事泄露了?”美男子道:“有可能。”

刘伶忽然想到一事,“哎呀”一声,忙道:“我得立即赶回家去,将一干信函烧掉。”

话音刚落,店家之子狄望便急急闯了进来,告道:“司隶校尉的车驾快到了。”

刘伶惊讶之极,一时难以置信,问道:“是司隶校尉吗?你可看得清楚?”狄望道:“我经常去洛阳城中采购物品,认得司隶校尉的车驾。”

刘伶道:“哎呀,钟会竟然亲自到了!一定是来捉拿我的。嵇康,你先从后门走。”

那美男子正是七贤之首嵇康,闻言尚在迟疑。刘伶连声催促道:“快走!快走!”

嵇康道:“那你呢?”刘伶道:“我当然得立即赶回家去,将那些信函烧掉。你放心,我刘朱两家跟钟家渊源很深,只要没有真凭实据,钟会也不能奈我何。”见好友仍然不动,便道:“大事要紧。”

嵇康闻言,遂不再迟疑,拱手道:“君自珍重。”

刘伶命狄望送嵇康抄小道离开,自己则一路狂奔,往家中急赶。刚拐上羊肠小道,便听到前面松林中传来刀刃交接声,不由得大吃一惊,暗道:“这一带尽是丛林,车马难以通行,司隶车驾最多只能抵达黄公酒垆坡下,我又是熟门熟路,钟会一行人竟能赶在我前面?”转念又觉得不对,即便司隶拿人,也不会真的动起刀枪,料想家中出了大事,想到妻子朱原君怀有身孕,行动不便,愈发焦急。

一进院门,便见到朱原君挺着大肚子坐在桂花树下,刀刃交接声则是从后院传出。刘伶忙上前扶正妻子,问道:“出了什么事?”

朱原君脸色惨白,惊魂未定,道:“我……我不知道……有歹人杀了郭丽……还有歹人将我推倒,我见到了他的眼睛,冰冷锐利,好可怕……他……他想要杀我……”

刘伶见妻子语无伦次,一时问不出个所以然,便道:“夫人别怕,司隶校尉的大队人马马上就到了。”

“竹林七贤”均已成家,嵇康夫人是曹魏公主身份,贵不可言,其余诸人妻子亦多出身士族,如阮籍妻子是“建安七子”之一刘桢之女,王戎妻子出自著名的琅琊萧氏,向秀、山涛、阮咸妻子也均是大家出身,唯独刘伶妻子朱原君是相士之女。朱氏生父朱建平虽然生前享有大名,但相士毕竟不算高贵职业,而刘伶生父则是曹操心腹文书,若不是染病早死,在魏国出将入相不是难事。因而在平常人看来,是朱氏高攀了刘氏。偏偏朱原君不这么认为——她父亲虽是个相士,来往之人却无不是朝中显贵,甚至连曹丕年轻时也折节与其结交。而朱原君成人后容貌姣好,总觉得刘伶又矮又丑,配不上自己,因而素来强悍,但目下凶险情境下,一向轻视丈夫的她竟起了前所未有的依赖之心,见刘伶起身欲走,忙攀挽住他的手臂,道:“那些人个个武艺了得,夫君千万不要去。”

刘伶好奇问道:“你如何知道他们个个武艺了得?”朱原君道:“他们在后院乒乒乓乓打了半天了,不是武艺了得又是什么?夫君,你不要走。”

刘伶不便告知自己要赶在司隶校尉钟会抵达前焚毁重要信函信件,只道:“我不是去后院,我只是进屋看看。”甩脱妻子的手,赶来书房,却见墙上暗格已经被打开,里面一干信函均不见了。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掩了暗格,重新出来,问妻子道:“今日有谁进过我的书房?是谁拿走了我放在暗格中的东西?”

朱原君见丈夫脸色森严,语气严厉,一时有些害怕起来,结结巴巴地道:“我不知道……我没进去过。那歹人把我推倒前,曾进去过屋子,或许是他拿走了也未可知。”

刘伶一时不及多想,急忙赶来后院,却见婢女郭丽倒在石凳下,胸口一个大血窟窿,还在汩汩冒血。另有三人正在院中争斗——一人一身黑衣,以黑巾蒙面;一人一身灰色长袍,戴着一顶乡间流行的竹笠;唯一看得清面孔的是一名年轻男子。

最奇怪的是,三人不是二对一,而是相互交战。那灰衣人急攻黑衣人,似是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年轻男子则挺剑攻向灰衣人,亦是招招凶狠,意图将对方毙于剑下。而黑衣人只是勉力抵挡、不欲恋战,却被灰衣人死死缠住。但灰衣人腹背受敌、几度遇险时,黑衣人又反过来挑开了年轻男子的长剑。

刘伶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呆了一呆,大叫道:“住手!住手!你们是什么人?”

那三人斗得正起劲,哪里听得进去!刘伶只是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可能以武力介入。他料想这三人中的一人必是司马师手下,也正是其人取走了藏在暗格中的信函。但另外二人又是什么来历?莫非其中一人是寿春派来阻止司马师手下的?但既涉及机密大事,话不能当面问出,只能先想办法识别三人身份,便大叫道:“司隶钟校尉的大队人马就要到了!”

这一句果然有用,那三人立即停止缠斗,各自奔到后墙下,欲翻墙逃去。

刘伶见状大诧,果真是寿春使者的话,听到官府兵马到来,逃走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司马师的人为何亦要匆忙逃走呢,还是对方并没有取到足以当作证据的信函此时不便露面?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刘伶忽然认出了其中一人,忙举手招呼那年轻男子道:“你……我见过你……你是郭丽的同乡,叫路遗,对吧?”

那男子本已抢先爬到墙头,听到自己姓名被刘伶报出,不禁呆住,一时迟疑要不要继续逃走。而那黑衣人及灰衣人竟是毫无犹豫,翻墙自去了。恰在此时,有司隶府吏卒赶到,已大致从前院朱原君口中得知刘府出了事,当即张弓搭箭,指住尚骑在墙头的路遗,喝令他下来。

路遗无奈,只得跃下墙头。吏卒缴去他腰间兵刃,反手绑了起来。

司隶校尉钟会正好赶到,一眼望见郭丽倒在一旁血泊中,大为惊异,问道:“怎么会这样?”

刘伶双手一摊,道:“我也刚刚回来家中,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钟司隶,你是朝廷重臣,位高权重,如何会光临寒舍?”

钟会顾不上回答刘伶,先俯身探了探郭丽鼻息,忽露出喜色,忙挥手叫道:“她还有气。来人,快,快送她回洛阳找大夫救治。”言语之间,甚是关切。

吏卒应了一声,正待上前抬起郭丽,忽有人急步过来阻止道:“不能这样抬。她受伤太重,不能随意妄动。”却是嵇康到了。

刘伶讶然道:“嵇康你……你怎么来了?”嵇康简短地道:“我今日陪师父王道长游览首阳山,忽想到你搬来了这一带,便想来探访故人,刚进来才知道出了事。”也不及多解释,令吏卒退开,蹲下身来,查验郭丽伤势。他年轻时求仙慕道,学过医术,对炼丹、药草之类尤有心得,略微一看,便道,“去找扇门板来,再备上火盆及热水。”

钟会忙招手叫过吏卒,斥道:“嵇先生的话没听见吗?还不快去办事!”又换了一副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嵇先生,郭丽人可还有救?”

嵇康冷冷道:“烦请钟司隶先退开,不要围在这里,我好救人。”

钟会是名家公子,少年得志,亦有大名在外,而今更是官任司隶校尉 ,号为“雄职” ,除监督朝中百官外,还负责督察三辅、三河、弘农七郡 ,出席朝廷廷议时,座位尚在九卿之上,极为显贵,却被嵇康当众给了个软钉子,脸上当即浮现出愠色来,但仍然强忍了下去。

其实这已经不是钟会第一次在嵇康面前碰钉子。钟会曾被大将军司马师誉为“真王佐材”,自觉大有可为,越发不可一世。当时名士均以能与名气更大的名士交游为幸,这也是提高自身名气的有效途径,钟会热衷权势名利,私心极重,当然也不会例外。而洛阳声名最显赫的当属嵇康,所谓“真名士,自风流”,即使嵇康没有像阮籍、山涛、王戎那样步入仕途,名气还是越来越大,就连他与向秀一起在洛阳郊外打铁的另类举止也成为脍炙人口的风流佳话。其时士大夫鄙视体力劳动者,但嵇康打铁却被视为雅流之高行,其名气之大,由此可见一斑。钟会听说嵇康不仅负才尚气,而且倜傥不群,酸溜溜的同时,不禁又有些好奇。终于,他决定去洛阳郊外看一看,看看那个声名卓著却忙着打铁的名士到底是如何风度不凡。

钟会到达的时候,嵇康正在铁匠铺挥舞大锤叮叮当当地打铁,另一名士向秀则在一旁帮忙拉风箱,二人忙得不亦乐乎,对衣冠楚楚的钟会看都没看一眼。其实,这之前已经有人告知嵇康今日钟会会来拜访,他也知道站在一旁的就是自小声名显赫的钟会,但他却有意不予理睬。

钟会站了老半天,见对方始终旁若无人,像是自己根本不存在一样,脸上实在挂不住了,正要转身离开时,嵇康突然开口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先是一愣,但他毕竟非等闲之辈,以“精练有才辩”著名于世,当即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从嵇康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他已经听出了蔑视和讥讽,因而脚下再没有任何停留,悻悻离去。

钟会年纪虽轻,但早年在正始名士中地位仅次于何晏、王弼、夏侯玄三人。他是极度好强的人,在嵇康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后,越想越不甘心,心想:“我也是当世名士,家世显赫,凭什么声望反而比不上嵇康?”思来想去,他决意要从才气和精神上胜过嵇康,于是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埋头写了本书,名叫《四本论》。

这是一本关于才性之辩的书,所谓“四本”:即“才性同”,主张才和性是一回事;“才性异”,主张才和性不是一回事;“才性合”,主张才和性虽然不是一回事,但是二者之间有密切的关系;“才性离”,主张才和性不是一回事,两者之间也没有什么关系。四种关于才与性关系的不同观点。

才性之辩在当时是分歧很大的一个有争议的命题,钟会写完《四本论》后,自认为很有见地,相当得意,打算亲自送去给嵇康看,一是显示自己不凡的才华,二是若能得到嵇康的称赞,那就是了不得的风光大事,可以彻底扳回之前造访被冷遇的面子。于是,钟会将新书揣在怀中,到洛阳郊外去找嵇康。可是到了铁匠铺外时,他不禁又想起嵇康那种冷傲尖刻的语气来,若是见了面,再被刁难一番怎么办?他越想越是紧张,干脆将书从墙外扔进院子,随即转身急走,生怕被人发现。

嵇康素来主张“才性离”的观点,也一直未对《四本论》发表评价。但从这件事上多少可以窥见嵇康在当时士林中的地位——就连钟会这样的野心家,在首次造访被冷淡的情况下,依旧期望能得到嵇康的首肯。这也是为什么钟会明知嵇康轻视自己,还一再客气待之的原因,然今日当着众下属失了面子,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了。

刘伶生父刘刃及夫人朱原君生父朱建平与钟会生父钟繇均是至交好友,几家后人交情也还算不错,刘府婢女郭丽便是钟氏转送。刘伶见钟会脸色不大好看,担心他为人锋利,一怒之下会对嵇康不利,忙圆场道:“嵇康也算是半个大夫,就让他专心救人好了。钟司隶,你我好久不见,请到前堂坐上一坐,也好叙话。”

来到前院,却见两名白发道士正陪着朱原君闲话,其中一人正是嵇康游仙时所拜师父王烈,当年也曾加入过七贤的“竹林之游”,另一人却是个生脸,从未见过,年纪也比王烈要小上几岁。

刘伶忙上前招呼,王烈遂指着身边的道士介绍道:“这是我弟弟王表,一直游历在外,近来才回中原。”

钟会见王氏兄弟须发飘飘,仙风道骨,王烈又是嵇康师父,料想定有非常人所能企及的修为,心中极为仰慕,忙上前拜见,自报了姓名。王烈对这位权柄显赫的司隶校尉却不如何热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王表更是没空理睬钟会,他对传说中的朱建平相术十分有兴趣,一再向朱原君追问其神奇之处。

朱原君道:“我只是女流之辈,先父在世时,并没有将相术传给我。”

王表笑道:“朱夫人是朱相士独女爱女,耳闻目睹,总该比平常人知道得多些。而且我听说朱相士有一本心血之作,名叫《原君书》,朱夫人的名字,就是从这本书而来。朱相士既无子嗣,也无徒弟,想必《原君书》应该是传给了朱夫人,不知夫人是否愿意借我一观?”

朱原君道:“先父是留了一本书给我,不过家中书籍一向由我夫君收藏。”一边说着,一边转头,重重看了丈夫一眼。

刘伶见妻子颜色,似乎不愿意将《原君书》轻易取出示人,忙道:“今日我家中出了事,歹人闯入杀伤我府中婢女,嵇康现下还在后院忙着救人。不独如此,歹人还闯入屋里胡乱翻了一通,书房也是弄得乱七八糟,我尚未来得及清点。”

王表闻言一怔,只好道:“实在抱歉,是我鲁莽了,那么改日再来观书吧。”又见嵇康已指挥吏卒用门板将郭丽抬入厢房,便道:“我兄弟二人对医术亦颇有涉猎,或许能助嵇康一臂之力。”拱了拱手,自与王烈去厢房探望伤者。

刘伶先将妻子扶到里屋躺好,这才出来招待钟会,问道:“钟司隶,你还没有告知你今日光临,所为何事?”

他见钟会虽然穿了官服,身边却只有数名侍从,并没有携带大队人马,不像是来捕人的,但料想而今钟会已是司马师心腹,位高权重,即便有刘钟两家的老交情,也请不动这位司隶校尉远来首阳山,不由得愈发好奇对方来意。

钟会道:“我是为郭丽而来。”

这一回答大大出乎刘伶意料,他愣了一会儿,才问道:“司隶君是来索回郭丽的吗?这样一件小事,派人知会一声即可,何劳司隶君亲自跑一趟?”钟会道:“我确实是来接郭丽回去的,但情况不是刘伶君想的那样。”

原来郭丽并不是普通人,亦是出身官员之家,是前中郎将郭修之女。郭修一向有功绩德行,著名于西平 。五年前,蜀汉大将姜维攻打魏国,郭修未能守住西平,被姜维擒获,后来投降蜀国,蜀国封其为左将军。魏国遂按律法抄没郭氏在魏家产,女眷没入官府为官奴婢 ,郭丽也在其中,兄长郭绮则被流放边郡,配入军中为奴。后郭丽被朝廷例行赏赐给了司隶校尉钟会,因其人美貌贤淑,甚得钟会宠爱。

钟会父亲钟繇与朱原君生父朱建平生前为至交好友,两家更是比邻而居。某日钟会路过刘家,听说女主人朱原君亲自操持家务,日子过得甚为清苦,而男主人刘伶又不着家。钟会念及先人之情,回家后与夫人商议,欲送一名婢女给朱原君使唤。钟夫人嫉妒郭丽深得丈夫宠幸,先是满口应允,次日便趁丈夫上朝时,亲自将郭丽送去了对门刘府,作为礼物转送给了朱原君。钟会下朝后方知此事,已是不及追回,也只得就此作罢。

今年多年不孕的朱原君竟怀有了身孕,惊喜之余,亦格外小心,总觉得京师戾气太重,老宅也是有股莫名其妙的血腥气,对腹中孩儿不利。刘伶早在首阳山黄公酒垆附近悄悄买了一处院子,原是一名隐士修仙时所置,便趁机游说妻子搬离了洛阳城。因刘府新居远离尘嚣,位置隐秘,刘伶又一向懒得与人交际,竟是无人知道其所在。郭丽既是刘家婢女,当然也随同主人、主母一道迁居到首阳山。

再说郭丽之父郭修,他竟是罕见的忠勇之士,从未想过背叛魏国,当日不过是假意投降,想找机会刺杀蜀国国主刘禅,然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而魏国并不知郭修的忠君爱国之心,已将其家产没入官中,爱女郭丽也成为随意任人羞辱蹂躏的官奴婢。即便如此,郭修始终未改初衷。

就在不久前,蜀国大将军费祎在汉寿 大会诸将。蜀汉立国时,刘备以诸葛亮为丞相,主持朝中大小事务。刘备死后,太子刘禅即位,遵从父亲遗命,放权于丞相诸葛亮处理军政大事,“政事无巨细,咸决于亮”。然诸葛亮死后,刘禅废除了丞相制,设立尚书令、大将军和大司马,军政事务分开,三职互相制衡,由蒋琬、费祎、董允等人主政,费祎由此成为蜀国股肱重臣,儿子娶尚蜀公主,女儿嫁蜀太子刘璿为正妃,其地位远在主持军事的卫将军姜维之上。郭修也参加了汉寿大宴,趁费祎欢饮沉醉时,亲手持刃,将费祎刺死,郭修亦当场被杀。

刘伶听说郭丽之父放着蜀国左将军的位子不要,以生命的代价刺杀了蜀大将军费祎,不由得大吃了一惊,问道:“这么说,钟司隶今日首阳山之行,是专程赶来赦免郭丽的?”

钟会点点头,告道:“刘伶君也不是外人,我便实话告知。而今高贵乡公新即帝位不久,局势尚不十分稳定,蜀、吴两国均有趁机落井下石之意。听说还有曹爽、王凌余党正暗中与蜀汉、东吴联络,欲引狼入室,合兵倾覆我大魏。”一边说着,一边留意观察着刘伶反应,又道:“刘伶君虽人在竹林,却心系天下,想必早就知道这些事了。”

刘伶摇头道:“我是人在松林,心系酒垆。司隶君说的这些军国大事,我一概不知,也毫不关心。但郭丽既是忠臣后代,又在我家遇刺,我有责任得弄个清楚明白。”

钟会道:“费祎官任大将军,在蜀国举足轻重,而今他遇刺身亡,蜀国遭遇重击。郭修将军舍身之举,可谓解决我魏国一大难题。而且,这桩事,还另有重大意义。”

自刘备称帝,蜀国军政便由丞相诸葛亮主持。刘备既是汉宗室子弟,蜀国亦以汉室正统自居,总想统一天下,恢复昔日汉室荣光。其时虽然魏、蜀、吴三国鼎立,但魏国占尽中原之地,人口众多,国力强大,且英才辈出,蜀、吴实难以望其项背。蜀国试图以一州之地扫平天下,实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但诸葛亮为实现刘备遗愿,数度兴兵北伐,最终并无建树,自己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诸葛亮生前,曾收魏国降将姜维为弟子,将所有衣钵都传给了他。诸葛亮病逝后,姜维执掌蜀国军事,亦继承师父遗志,接连出兵伐魏。蜀国有见识者如费祎等人,已意识到以蜀地之力进取中原不过是痴人说梦,不断兴兵只能徒然消耗国力,于是姜维每欲兴军大举,费祎常裁制不从,与其兵不过万人,还劝姜维道:“我等不如丞相亦已远矣;丞相犹不能定中夏,何况是我等呢!不如保国治民,敬守社稷,以其功业等待有能者去继承,不要希冀侥幸而决成败于一举。若果不如其志,悔之无及。”

姜维对自己的才华十分自负,认为受到费祎掣肘,抱负不能施展,对费氏十分不满。而郭修在汉寿宴会上行刺费祎时,高呼是受姜维指使。由于姜维也是魏国降将,蜀人素来轻视降将 ,姜维又一向与费祎不和,不少人认为郭修所称也许是事实。虽然姜维本人极力澄清,蜀主刘禅也予以抚慰,但毕竟就此埋下了猜忌的种子,日后姜维再有军事筹划,必遭蜀中大臣反对,怕是费祎遇刺的影响,几年内都难以平息,姜维再也无力举兵北伐。

刘伶听说郭修行刺费祎时还顺带攀诬了姜维,不由得啧啧称赞,道:“这一招挑拨离间,令蜀臣相互猜疑之计,实是厉害。”

钟会亦连连点头,道:“自吴大帝孙权死后,吴国内政不稳,蜀汉遂成为头等大敌。而今郭修郭将军凭一己之力便消弭了大患,实有巨功于社稷。司马大将军已向朝廷上书,请求追封郭修为长乐乡侯,恩赦其家人,还其家产。郭丽自此非但不是奴婢身份,而且贵为乡侯之女,一辈子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其兄长郭绮流放边郡,亦将被赦免还乡,承袭爵位。”又叹息道:“我敬重郭修将军品性为人,本待将这一天大的好消息亲自告知郭丽,但却想不到她竟在今日出了意外。”

刘伶闻言,登时起了疑心,忖道:“会不会不是意外,今日那些歹人本就是为郭丽而来?”钟会一怔,问道:“那些歹人?不是只有一个吗?”

刘伶料想路遗已落入司隶之手,无法隐瞒现场情形,便大致说了曾有三名歹人出现。

钟会霍然起身,连连跺脚道:“刘伶君怎么不早说?”连忙出去调派人手,欲往后山搜寻逃走的两名歹人。刘伶忙跟出来道:“那两人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况且这里不是京师,首阳山这么大,一时半会儿上哪里去找?”

钟会一想也对,便命人将路遗押过来,问道:“你是什么人?”路遗忙道:“小臣名叫路遗,是郭丽同乡,刘家搬来首阳山后,我们便失去了联络。但我一直很挂念她,今日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刘先生住处,便寻来看看她。”

钟会却是半信半疑,问道:“你当真是郭丽同乡?”路遗道:“是,刘先生可以为小臣作证。”刘伶便道:“他是叫路遗,之前我住在洛阳城中时,见他来找过郭丽几次。”

钟会道:“你既然跟郭丽是同乡,且一直有来往,为何突然要杀她?”路遗大叫冤枉,道:“小臣怎会伤害郭丽,不是小臣杀人。”

钟会道:“那你倒是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路遗便大致叙说了经过——

他抵达刘家时,女主人朱原君正坐在前院晒太阳,因为认得他是郭丽同乡,也没有感到意外。路遗因与郭丽许久未见,有不少话要说,便约她同去后院。但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前院朱原君惊叫了一声,郭丽担心主母有失,正待赶去查看,忽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戴竹笠的灰衣人,拔剑便刺中了郭丽。路遗大为悲痛,立即拔出兵刃,上前与那灰衣人殴斗,但对方武功高强,竟一时战其不下。

前院朱原君大概听到了动静,扬声问道:“出了什么事?”路遗一心对付灰衣人,不及去照看朱氏,只高叫道:“郭丽被人杀死了!”

双方斗了一会儿,又冒出一名身材高大的黑衣人来。那灰衣人一见到对方,便立即舍了路遗,要上前杀死那黑衣人。路遗为了给郭丽报仇,势必杀死灰衣人,但有两次他将要得手之时,却又被黑衣人以兵刃挑开。

钟会听了经过,不禁皱眉问道:“你是说,灰衣人杀了郭丽,然后灰衣人要杀黑衣人,黑衣人却不让你杀灰衣人?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刘伶忙道:“我虽然不会武功,但我看到的情形也是这样。”

路遗道:“而且那灰衣人是名女子。”钟会大为愕然,问道:“当真是女子吗?你可曾看得清楚?”路遗道:“那两人一个蒙着面巾,一个戴着竹笠,面目自然是看不到的,但以身姿步伐来看,黑衣人是男子,刀法劲猛,脚下暗合军阵,应该是军人出身。灰衣人决计是女子无疑,剑法高明,走的是江湖路数。”

钟会沉吟半晌,忽冷笑道:“想不到郭丽竟有你这样一位同乡!不但身怀不凡武功,而且一眼便能看出对手来路,这还真是了不得。”

路遗一时噎住,不由转头去看刘伶。刘伶忙道:“你别看我,你什么来头,我完全没有兴趣知道,我只关心谁要杀郭丽,好给钟司隶一个交代。”

钟会在路遗面前来回走了几圈,森然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堂堂司隶校尉。司隶府可是九死一生的衙门,等你进了那里,我杀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又提高声音喝道:“还不快些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路遗只得道:“小臣确实名叫路遗,原是郭修郭将军帐下亲兵队长。当年蜀国大将姜维攻陷西平,郭将军被俘,臣受伤从城头掉落,侥幸未死,为附近乡人所救。等臣伤好,才知道郭将军已然投降了蜀国,而小臣自己也早被以阵亡的名义上报。小臣一时心灰意冷,亦不愿意再回军中,便想干脆以死人的名义活着算了。不过当年小臣追随郭将军时,常听他提及爱女郭丽的名字,一时起意,来到洛阳,辗转寻到了郭丽,怜悯她明明是官宦之女,却受父牵累,为人奴婢,所以谎称是她同乡,时时探访照顾。”

钟会森然道:“当真如此吗?”路遗昂然道:“司隶君不信的话,可以去翻查兵册名籍,若是没有路遗的名字,臣愿意死在司隶府杖下。”

钟会道:“郭丽知道你以前是她父亲郭修郭将军部属吗?”路遗道:“当然知道,第一次见面时,我便将实情告诉了她。”

钟会思虑了一会儿,又问道:“既然你没有杀人,为何吏卒到场时,还要翻墙逃走?”路遗道:“小臣听到刘先生高喊司隶的大队人马到了,一时发慌,生怕惹上麻烦,翻墙逃走只是本能反应。”

钟会微微眯眼,转而盯着刘伶道:“刘君知道我今日要来宝地?”刘伶忙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会知道?不过是看到路遗和其他两人在后院斗殴,又无力阻止,搞不好还会向我动手,便随口喊了一句,想抬出司隶的名头,将他们吓走。”又笑道:“事实证明,效果很好,他们一听,便立即停了手,落荒而逃。钟司隶,你威名在外,果然不是盖的。”

钟会对自己的才干颇为自负,自认为到任司隶校尉以来,境内治安大为好转,闻言得意一笑。想了想,便命人解开路遗绳索,问道:“你说你曾因守城受了重伤,伤势虽然早好了,但总该有疤痕留下。”

路遗便解开衣带,脱下上衣,却见其后背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中心部位依然有三寸来长的疤肉隆起,足见当年受伤之重。钟会这才信了对方的话,神色缓和下来,安慰道:“你大难不死,虽未归军,但也情有可原。尤其不忘旧主,暗中维护郭将军之女,可见有忠正之心。”

路遗当即单膝跪地请罪,道:“郭将军已降蜀为其左将军,是我魏国的仇敌,臣本不该暗中照顾叛贼之女,但臣幼时本是孤儿,是郭将军收留了小臣,教臣武艺,对臣实有养育之恩,臣实在不忍心……臣实有罪,请司隶君按律法治臣的罪便是。”

钟会因为钟爱郭丽,对暗中照顾她的路遗多少也有些爱屋及乌,又觉得路遗的耿直忠心可以为自己所用,便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不过是报答旧主恩情而已,何罪之有?”亲自上前扶起路遗,告知了郭修伪降一事。

路遗瞪大眼睛,愣了半晌,才问道:“郭将军是假意投降,好寻机会行刺蜀国重臣?”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焦切地问道,“那么郭将军他……”钟会叹了口气,道:“当然是当场以身殉国了。”

路遗泪水涔涔而落,又觉得身为男子当众哭泣太过难堪,自躲到一旁墙下去了。

钟会见状,愈发欣赏路遗的忠诚,起了爱才招揽之心,只是不便当着刘伶的面表露,便咳嗽了声,问道:“刘君如何看待黑衣男子与灰衣女子闯入宝宅行凶一事?”

刘伶道:“那两人是不是一路还很难说,但凶手应该是先遇到了我妻子,却没有对她动手,只在后来对郭丽动了手。按理来说,郭丽只是个弱女子,不会对武艺高强的灰衣女子造成任何威胁,为何偏偏要杀她?会不会是蜀国恼恨郭修刺杀了其朝中重臣,专程派人来杀郭修爱女泄愤?”

钟会摇头道:“费祎遇刺时隔不久,消息昨日才以急报传入京师,普通魏人尚不知晓。蜀国远在西南,山高路远,他们就算想要复仇,但时间太紧,根本来不及安排计划。嗯,退一万步说,蜀国果真有染其中的话,动手的一定是蜀国安插在洛阳的探子。但郭修已当场被蜀人杀死,费祎的仇算是报了,区区一个郭丽,不值得蜀国探子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去刺杀。”

这一番分析有理有据,刘伶虽不喜钟会为人,也不由得颇为佩服。

然钟会旋即又道:“不过也有可能是蜀国探子所为。大概那灰衣女探子跟费祎有某种关系,或是受过其恩惠也未可知,就跟路遗曾受恩于郭修一样。她得到费祎遇刺的消息后,恼恨郭氏,便自作主张来刺杀郭丽泄愤。不然正如刘君所言,明明是尊夫人先遇到凶手,为何凶手放过了她,单单只对并无反抗之力的郭丽下手?”一想到这起发生在偏僻首阳山的杀人案件背后可能挖出蜀国安插在洛阳的密探,他便有些激动起来,又道:“朱夫人亦是重要人证,我得当面询问她。”

刘伶虽不情愿,却难以阻止,只得引钟会进来内室。朱原君惊吓得不轻,听钟会询问适才情形,略一回想,仍觉得惊心动魄。刘伶忙取了一颗宁神药丸,喂妻子服下。

朱原君定了定神,这才道:“我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坐在院子中晒太阳,路遗不知怎的寻来这里,说有事要找郭丽。我便叫了郭丽出来,他二人自去后院说话,我继续闭目养神。”

后来朱原君听到后院有厮杀声,就问出了什么事,路遗回叫说:“郭丽被人杀死了!”

朱原君一时不能相信,还以为在做梦,便勉强站起身来,想去后院。这时候,忽然有个黑衣蒙面人从屋里出来。朱原君一时愣住,忙问道:“你是谁?来我家做什么?”

那人立即拔出刀,奔了过来。朱原君以为他要杀人,吓得魂飞天外,有心逃走,但双腿发软打颤,走也走不动,喊也喊不出。转瞬之间,黑衣人便来到面前,但他瞪了朱原君一眼,并未举刀,只将她粗暴地推倒在地,随即赶往后院。后院愈发乱套。又过了一会儿,刘伶终于赶了回来。

刘伶听了朱原君叙述,问道:“路遗说之前你曾惊叫一声,郭丽想到前院查看究竟,这才遇到灰衣女子,是这样吗?”

朱原君想了想,道:“好像是吧,我只记得我把浆水弄洒了,应该是想叫郭丽来收拾一下。后来看到黑衣人提刀过来,我还想尖叫,却怎么也叫不出来,嗓子眼儿好像被堵住了一般。”

钟会思虑片刻,忽然眼前一亮,问道:“刘伶君适才告诉王表,说书房被歹人翻过,会不会是你家里书房藏了什么东西,那黑衣歹人是为它而来?”

刘伶心中一紧,这正是他最怕对方提及的问题,钟会不但机警多疑,而且聪慧之极,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将嵇康等人正在密谋之事暴露。忙借口妻子需要养息,将钟会扯来书房,打开墙上暗格,坦白告道:“不瞒钟司隶,我回来时,书房暗格被人打开过,里面东西已然不见了。”

钟会果然起了警觉之色,问道:“哦,敢问刘伶君,这暗格中装的什么?”刘伶道:“我岳父留下的《原君书》。”又叹道:“但我就不明白了,一本相术书,值得人如此费尽心机想要得到吗?”

钟会却笑了出来,跟着解释道:“刘伶君久在红尘外,不知民间最迷信这类方术。刘伶君可知道赵达?”刘伶道:“不知,那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钟会道:“那可是东吴国主孙权至死也念念不忘的人。”

赵达曾是洛阳一带极为出名的方士, 研究九宫算数 ,深得奥妙,后避乱江东。东吴孙权称帝后,总想扫平魏蜀,一统天下,决意画一张包揽天下的“山川地势军阵之像”。赵达因妹赵氏善画,遂举荐其入宫作画。赵氏听了孙权要求,笑道:“丹青之色,甚易歇灭,不可久宝;妾能刺绣,列国方帛之上,写以五岳河海城邑行阵之形。”于是绣了一幅“九州五岳之势图”,见者无不目瞪口呆,“虽棘刺木猴,云梯飞鸢,无过此丽也”,时人谓之“针绝”。

除刺绣之外,赵氏还擅长织锦﹑丝幔,能于指间以彩丝织云霞龙蛇之锦,大则盈尺,小则方寸,又以长发剖成肉眼难见的细丝,织成丝幔,“飘飘如烟气轻动,而房内自凉”,被称为“机绝”“丝绝”,与“针绝”并称“三绝”。时人谓“吴有三绝,四海无俦其妙” 。孙权遂将其收入后宫为嫔妃,宠爱得无以复加。赵达亦由此显贵。

赵达擅长占卜,应机立成,对问若神,孙权每每行师征伐前,都命赵达推算,皆如其言。孙权由此视赵达为军师,东吴之人甚至视其为丞相。但赵达爱惜法术,秘不示人,即便孙权亲自请教,也不肯透露一字,由此惹来孙权不快,恩宠渐衰。赵达死后,孙权曾刻意寻找赵达密书,甚至不惜掘开赵达坟茔,却始终没有找到,此事遂成为孙权心中的一桩恨事,“三绝”赵氏也因此失宠,被逐出宫外,不知所终。据说三年前孙权病重,临死前尚恼恨得不到赵达遗书一事。

钟会大致介绍完赵达,道:“吴大帝孙权尚且如此,对赵氏方术志在必得,我敢说,天下觊觎《原君书》的人不在少数。”又道:“如此看来,那黑衣蒙面男子志在《原君书》,身份来历不明。那灰衣女子则是为杀郭丽而来,当是蜀国安插在洛阳的探子。但明明是两路人,那灰衣女子为何一心要杀黑衣男子,黑衣男子又为何反过来要救灰衣女子呢?”

刘伶见钟会望向自己,双手一摊道:“钟司隶是问我吗?这我可不知道,或许那两人是一对相爱相杀的冤家也未可知。”

钟会一时也难以想明白究竟,便赶来厢房查看郭丽伤势。嵇康已将伤口清理干净,将随身带的丸药碾碎,用热酒调了,敷在伤处。

钟会问道:“郭丽人可还救得活?”嵇康不答,钟会又碰了个钉子,脸上当即有些挂不住。

还是一旁道士王表应道:“嵇康已用药为伤者敷住伤口,止住了血,但她伤得不轻,距离要害之处只差半寸,加上失血已多,能不能救得活,还很难说。”钟会道:“既然如此,我还是带郭丽回城好了。”

王烈摇头道:“京师固然行事方便些,但这位小娘子伤成这样,稍微乱动,伤口便会重新迸裂,更受不了颠簸之苦。从这里到洛阳几十里路,又不好走,钟司隶若是一定要带她回城,怕是走到半程,人就没了。”

刘伶忙问道:“那该怎么办才好?”王烈道:“只能暂时先留在这里,稍微养上两天,等伤口合缝,再抬回洛阳城。”嵇康道:“刘伶,劳烦你先照顾郭丽,我得立即回城取药。”

钟会走到榻边,见郭丽双目紧闭,面如金纸,看上去十分憔悴,一时忧心异常,却又无可奈何。

再出来厢房时,王烈、王表竟已与嵇康一道离去,甚至跟刘伶都未打一声招呼。刘伶倒也不以为意,只道:“他们师徒一向都是这样,如闲云野鹤一般。”

钟会踌躇片刻,道:“我尚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但刺客尚未就擒,我也不能放心郭丽就这样留在这里。而今她是功臣之女,若是再有意外,我实难以向司马大将军交代。这样,我留下两名人手,帮忙照应,刘伶君意下如何?”

路遗忙过来请命道:“我想留下来照顾郭丽。”刘伶尚未回应,钟会已点头道:“也好。”又问道:“你久在京师,住在哪里?以何谋生?”路遗道:“小臣在东城马市客栈做伙计,今日是请假出来。司隶君若是方便,烦请派人到客栈知会马店主一声,说我临时有事,今明两日都不能回去了。”

钟会点了点头,招手叫过两名吏卒,嘱咐一番,又命手下将兵器还给路遗,自率余人去了。

路遗倒是勤快,也不待刘伶吩咐,便从宅旁小溪打了水,将后院血迹冲刷得干干净净。那两名吏卒一人名周共,一人名时英,先是四下巡查一番,确保没有刺客再潜伏在附近,这才进来。

周共好奇问道:“这地方这般偏僻,府上生活物资如何解决?”刘伶道:“我家里一应所需,皆是黄公酒垆代买后送来。”

时英道:“刘先生家里没有其他可以使唤的下人了吗?”刘伶摇了摇头道:“我不喜欢家里一堆下人,就连郭丽,也还是你们钟司隶送的呢。”

时英笑道:“刘先生住在这样的僻静地方,不通大道,出行十分不便,夫人又有孕在身,总得雇个下人帮手才好。”

刘伶道:“上半年,我家还在洛阳城,原本有一名男仆阿诚。有一日我妻子嫌他笨手笨脚,打骂了两句,他便跑了,再也没回来。逃走时,还将我妻子陪嫁全部卷跑了,气得我妻子拍案大骂。阿诚七岁便来我家,在我家十年,居然都这样,所以我妻子说以后再也不要仆人了。”

周共道:“奴仆逃走不算,还盗窃主母财物,这是重罪。刘先生没有到官府报案吗?”刘伶道:“我倒是无所谓,我妻子自己跑去洛阳县报了案。洛阳县令派了人来,问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然后就不了了之了。”

时英道:“刘先生、朱夫人跟我们钟司隶皆是旧识,为何不到司隶府报案?”刘伶笑道:“就这么点小事,还要惊动堂堂司隶府吗?”

周共笑道:“就算司隶府没空查,将案子下派到河南府,河南府再派到洛阳县,那情形可就大不一样了,洛阳县令不亲自出马才怪。”

刘伶“嘿嘿”两声,也不回应,自走到里屋,见妻子服药后已昏睡了过去,便又来厢房查看郭丽伤势。路遗跟进来,低声问道:“刘先生可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刘伶问道:“你会做饭吗?”路遗道:“当然会呀,这几年小臣一直在马市客栈做伙计糊口呢。”刘伶道:“那好,你去厨下烧饭,缺什么东西,就去附近的黄公酒垆取用。对了,我妻子有孕在身,胃口不好,饭菜得做得酸辣些。”

路遗应了一声,又指着郭丽问道:“她……郭丽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刘伶道:“我也不知道。”叹了口气,又道:“说实话,我虽不懂医术,但我看嵇康神色,郭丽情况应该不会很好,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路遗默然片刻,便转身出去。刘伶为郭丽拉好被子,赶来书房,全面清查了一遍,再将塞在陶罐中的《原君书》取了出来,拿回卧房,塞入枕套中。

朱原君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问道:“夫君在做什么?”刘伶道:“书房丢失了重要信函,钟会已起了疑心,我只好说是《原君书》丢了。目下我将书藏在这里,你一定要看好了。外面有两名吏卒,是钟会的人,你千万不要说漏嘴。”

朱原君怔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轻轻应了一声。

刘伶正欲起身离去,忽见妻子一脸疲色,显然是因为怀孕而辛苦。他心中浮起一丝歉疚,觉得应该将实情告知她,便低声道:“如果盗走信函的人是司马师手下,我刘家很快就会大祸临头,你是我妻子,定会受到株连。你我自幼指腹为婚,你成人后貌若天仙,而我则是个人见人嫌的丑八怪,又只以饮酒为乐,我知道夫人心中一直有怨,而今,你更是要受我牵累……”

朱原君伸手捂住丈夫嘴唇,正色道:“我确实一直对夫君不满,但嫁给你,是我的命,是天意,无可奈何。至于夫君说的牵累,我虽不知道你跟嵇康在谋划什么,但以嵇康为人,必是忠义之事。我原以为夫君这辈子就只知道饮酒,想不到你终于做起了正事,我对此很是欣慰。”

刘伶大为意外,道:“夫人不问情由,便赞同我和嵇康所谋之事吗?”朱原君点头道:“大丈夫理该如此,有所为,有所不为,就算因此而受株连,我也绝不会有怨。”

这还是夫妇二人第一次敞开心扉,刘伶听了极为感动,正待抚慰妻子几句,忽听到外面有人叫道:“刘先生,有客来访。”朱原君叹了口气,重新躺了回去,道:“去吧。”

刘伶忙迎了出来,却是阮咸和毌丘甸到了。毌丘甸是镇东将军毌丘俭长子,在朝中任治书侍御史。其妻荀华出自颍川荀氏,是荀子后人,与朱原君生母阿骛是结拜姊妹。

阿骛原是荀攸小妾。荀攸在曹操手下任职时,与钟繇及相士朱建平私交很深。荀攸年纪最小,但朱建平为其相面时说:“荀攸虽然年少,但你的后事得托付给钟君。”荀攸当真以后事托付给钟繇。钟繇不以为然,彼时荀攸新纳年轻美貌的小妾阿骛,钟繇便开玩笑地道:“荀攸果真先我而去的话,我一定替你把阿骛嫁出去。”

建安十九年(214年),荀攸跟从曹操征孙权,在路上去世。因其子嗣还小,钟繇便协助料理家事,回想起当年朱建平的预言,不禁泪流满面,于是叫来阿骛,做主将其嫁给了一直独身未娶的朱建平。后阿骛产下一女,即为朱原君。朱建平老来得女,欣喜若狂,刚好好友刘刃新得一子刘伶,两家便就此结为姻亲。

阿骛感恩旧主,一直与荀氏有来往。荀华是荀攸堂妹,出嫁前偏偏生了恶疮,腥臭难闻。刚好阿骛到荀府拜访,便用自己的嘴唇为荀华拔除脓汁,方得痊愈。荀母十分感激,遂令荀华与阿骛结拜为姊妹。

荀华既是朱原君姨母,因而论辈分,毌丘甸算是刘伶长辈,刘伶忙上前行礼,口称“姨父”。毌丘甸扫了院中吏卒一眼,道:“我是受夫人之命,专程来探访原君的。”

刘伶连忙道谢,又问道:“姨母可还见好?”毌丘甸点了点头,道:“她本来想亲自来的,不过我女儿芝娘目下怀了身孕,回娘家来安胎,夫人因为要照顾她,一时走不开。”

刘伶听说毌丘甸之女毌丘芝亦怀了身孕,连忙道喜。

阮咸问道:“刘伶君这里怎么还有司隶府的人?”刘伶道:“出了一点事。”招手叫过两名吏卒,道:“家里来了贵客,不能随意糊弄了,麻烦二位走一趟黄公酒垆,买些酒食回来。”

周共迟疑道:“替先生走一趟倒是没问题。只是我二人离开后,万一刺客又重新回来,该怎么办?”刘伶笑道:“不是还有路遗吗?他是军将出身,武艺了得,当可保护郭丽周全。”周共这才放心与时英去了。

刘伶将阮咸、毌丘甸引来书房。阮咸不及坐下,先道:“昨晚我听我叔叔说,刘伶君可能有危险。又听说一大早钟司隶的车驾便出了城,所以赶来看看,途中正好遇到毌丘御史。”

毌丘甸道:“我是见到钟会车驾出城,听说要去首阳山,便立即想到了你,有些担心,才赶了过来。看情形,钟会应该是来过了,还留了手下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刘伶便大致说了经过,因阮咸未曾参与谋划之事,不欲牵连他进来,未提黑衣男子盗走机密信函一事,仍只说《原君书》失窃。

阮咸闻言,立时长舒了一口气,道:“钟会不是来对付刘伶君你就好。”刘伶道:“我没事。一大早阮籍也来过首阳山,我在黄公酒垆遇到了他。阮咸,可否劳烦你大驾先动身回城,将今日之事告知尊叔,免得他牵挂?”

阮咸不是傻子,料想刘伶必是有事与毌丘甸商议,他也不关心到底何事,便顺势起身,笑道:“那好,我先走一步,二位慢聊。”

送走阮咸,刘伶见吏卒未归,路遗还在厨下烧饭,便说了黑衣男子盗走书房机密信函一事。毌丘甸闻言大惊失色,跌足道:“你是个聪明人,如何还会留着那些信?”

刘伶很是惭愧,老老实实地道:“实是我钟爱镇东将军书法,不忍毁去。况且我是世人皆知的大酒鬼,又住在首阳山松林中,万万想不到会有人怀疑到我。”

原来嵇康等人所图之事,便是联络镇东将军毌丘俭,举兵反抗司马氏。毌丘俭字仲恭,河东闻喜 人,曾多次随同司马懿出征,是司马懿之后魏国最重要的军事将领,战功极为显赫。正始年间,曾两次率兵征讨高句丽,几亡其国,最终刻石纪功而还 。后又多次击败东吴入侵,因功封安邑侯。

自司马氏废魏少帝曹芳后,嵇康愤懑不已,决意反击。他虽表面不问政事,但实际上暗中关注时局已久,认为文武百官中有能力与司马氏抗争者,只有手握重兵且战功累累的镇东将军毌丘俭。嵇康因是大名士,又是曹魏驸马,受到司马氏的严密监视,多有不便之处,于是请好友刘伶出面斡旋。刘伶与毌丘俭长子毌丘甸沾亲带故,来往应酬,不会令人起疑。刘伶试探一番后,转达嵇康之语,激以大义,毌丘甸很是感动,表示愿意说服父亲起兵,于是写信给毌丘俭道:“大人居方岳重任,国家倾覆而晏然自守,将受四海之责矣。”力劝父亲不该袖手旁观。

毌丘俭素与李丰、夏侯玄交好,二人被杀后,内心也非常惴惴不安,担心自己会成为司马氏的下一个目标,听了儿子的一番肺腑之言,不由得心动,终于同意起兵。嵇康积极参与谋划,但由于他不能直接与毌丘甸来往,刘伶便起了中间纽带的作用。毌丘甸也不敢频繁与父亲通信,怕太过张扬,引起司马氏猜忌。而刘伶一向以酒鬼形象示人,是绝好的掩护,于是洛阳、寿春 两地来往的密函,均先送到他手中。这本来被认为是万无一失的联络方法,却不想有人识破了其中奥妙,潜入位于深山老林的刘家,将一干机密信函盗走。

毌丘甸来回徘徊了几圈,问道:“一月前,嵇康派了刘宝赶去淮南面见家父,他人还没回到洛阳吗?”刘伶道:“算日子,快要回来了。”

刘宝字道真,山阳高平 人氏,太祝令 刘奥之子,与陈留阮氏是姻亲。刘宝能歌善箫,闻者无不流连,他因此而与音乐才华同样出众的阮咸结为好友,又通过阮咸结识了“竹林七贤”余人。其人虽性情率真,不拘礼俗,与嵇康诸人相合,但却关注时局,积极参与朝廷礼论,有明显的入世抱负,是以嵇康自谋事之初,便力邀他加入。刘宝亦是痛恨司马氏擅行废立大事,有取代曹魏之心,积极谋划,不久前更是亲自赶赴淮南,与镇东将军毌丘俭面议大事。

毌丘甸愈发焦躁不安起来,道:“事情紧急,我得立即派人赶去寿春,催促父亲大人即刻起兵。”

刘伶忙挺身拦住,道:“姨父不要着急,不妨再等等看。”毌丘甸跺脚道:“还等什么?密函已落入司马师之手,稍迟片刻,不光你我人头不保,连家父兵权也要被夺去。”

刘伶吞吞吐吐地道:“这件事……我是说信函被盗这件事,有些蹊跷,未必就是我们担心的那样。”毌丘甸道:“还蹊跷呢,信函被盗走是事实,除了司马师,还有谁会这么做?难不成是梁上君子偏爱你刘家书房,专程赶来首阳山光顾?”

刘伶道:“姨父别急,至少要等嵇康来了商议一下,再做决议。”毌丘甸问道:“嵇康今日会来吗?”刘伶道:“会的,不久前他人还在这里,现下回城为郭丽取药去了。”

毌丘甸道:“那么嵇康知道信函被盗走一事吗?”刘伶道:“当时钟会人在这里,我没有机会说出口。”

毌丘甸愈发烦躁起来,道:“不行,我得走了,要等嵇康,你自己等。”就此拂袖而出。刘伶阻拦不住,只得任对方去了。

刚好路遗送饭菜进来,随口问道:“适才出去的是不是毌丘御史?”刘伶奇道:“你居然认得毌丘御史?”路遗道:“我在洛阳也有几年了,多少认得一些官员。”

刘伶便接了饭菜,拿进里屋给妻子。朱原君道:“我不饿。”经不住丈夫劝说,勉强坐起身来,举箸尝了一口,便发出惊叹声,连吃几筷,问道:“黄公酒垆换厨子了吗?”刘伶道:“这是路遗做的。”

朱原君很是惊叹。她是不拘小节之人,当即让刘伶叫路遗进来,当面道谢。

路遗道:“举手之劳而已,只是想不到朱夫人会喜欢我的手艺。”朱原君笑道:“实在是美味极了,要是时时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就好了。”

刘伶见妻子对饭菜夸赞个不停,便跟着路遗出来,道:“我妻子一向挑剔,尤其有了身孕后,胃口很是不好,想不到她会如此喜爱你做的饭菜,可谓十分难得。你可否愿意留在我家帮工?当然工钱我会照给。”

路遗道:“这个……我得回客栈跟马店家商议后,才能给先生答复。不过这几天我既然要留在这里照顾郭丽,帮工没问题,我会多做些花样,好让朱夫人多些选择。”刘伶道:“甚好。”

路遗道:“我一会儿去那边把柴火劈得细些,这样更好点燃易烧。先生有别的需要的话,尽管吩咐。”

刘伶闻言很是感慨,叹道:“我家阿诚要是有你一半能干就好了。”

路遗一怔,问道:“阿诚是谁?”刘伶道:“我家的一个旧仆人。”

不多久,吏卒周共、时英各提了两大篮酒菜回来,却不见了客人,不免奇怪。刘伶因他二人是钟会手下,只好解释道:“我本来是留客人吃饭的,但他二人听说今日有两名歹人闯入,动刀动剑,还差点儿闹出人命来,便不愿意久留,先后去了。”

周共道:“那这些饭菜……”刘伶道:“你们自己用吧,分一些留作晚饭。”又想起一事,指着厨下方向道,“那边地窖里有酒,是黄公酒垆的‘千日醉’,我珍藏已久,二位不必客气,尽管开怀畅饮。”

时英道:“‘千日醉’当真如传说中的那般好吗?”刘伶笑道:“二位尝尝不就知道了。”又请路遗将一间空厢房打扫了出来,安顿了周共、时英二人。

天色将暮时,嵇康终于带着药箱回来了,却不是独自一人,同行的还有阮籍。刘伶大为意外,问道:“你没有遇到阮咸吗?”阮籍简短答道:“遇到了,不但遇到了阮咸,还遇到了嵇康。”

刘伶道:“你既知道我没事,为何还要专程再跑一趟?”阮籍不答,自行进屋往书房坐了。

嵇康道:“我遇到了毌丘御史,他说……”刘伶咳嗽了声,大声道:“钟司隶担心郭丽有失,特意留了人手在这里。”

路遗闻声从厢房出来,道:“他二位早醉得不省人事了。”

刘伶到厢房门口一看,果见周共、时英一个歪在地上,一个伏在案上,不禁乍舌道:“才喝了半坛就这样了?”路遗笑道:“不是人人酒量都能跟刘先生你比的。”

刘伶肯拿出窖藏的“千日醉”给周共、时英,本就有灌醉二人之意,见目的已然达到,便要想办法将路遗支开,忙道:“天色不早,你一会儿去小溪那边将那几个树墩子搬进院子,那是山民留给我的,一直没取。”路遗道:“好。”走出几步,又回头道:“若是刺客去而复返,还想对郭丽不利,刘先生大声叫唤便是。”

刘伶摇头道:“有这么多人在这里,更有司隶府吏卒,虽然是醉酒的吏卒,但好歹也是官家人身份,谅刺客也不敢再来。”

打发走路遗,刘伶便急引嵇康进来书房,却见阮籍已抢先坐在窗下,不禁一怔。

嵇康淡淡道:“放心,我们在这里的谈话,他不会泄露一字出去。当然,他在司马氏那里听到的消息,也决计不会透露我们知晓。刘伶,他今日为了你走了这两趟,已经是格外破例了。”

刘伶道:“多谢。”阮籍恍若未闻,始终一言不发。

刘伶知道嵇康好石叶 之香,特意燃了一炉石叶,这才坐下。嵇康慢吞吞地道:“那些信函当真被人盗走了吗?”刘伶点了点头,又歉然道:“实在抱歉,是我的疏忽,我该及时烧掉信函,而不是藏在书房暗格里。”

嵇康摇了摇头,依旧神色自若,既不责怪刘伶,也不忧虑信函失踪,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沉吟了半晌才道:“黑衣男子取走信函已有大半日,按理早已呈报到司马师案头。他早该发兵来缉捕我等,为何迟迟不见动静?”

这也正是刘伶想不明白觉得蹊跷的地方,不由得转头去看阮籍。阮籍也不理睬,只望着窗外。

嵇康道:“他今日一整天都在为你担心,未去过大将军府。”又道:“会不会那黑衣男子并不是司马师的手下?但除了司马氏之外,还有谁会对那些信函感兴趣呢?”

刘伶忙道:“之前钟会听说黑衣男子曾潜入我家书房时,立即便起了疑心,认为我书房暗格中藏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我为了敷衍他,只好说暗格中放着《原君书》,被歹人盗走了。钟会立即就相信了不说,还以东吴先国主孙权与方士赵达作比照,解释了一通,为什么有许多人痴迷《原君书》这类方术之书。钟会何等机警的人物,居然会信此说,表明确实有人一心想得到《原君书》。今日尊师王烈道长的弟弟王表还当面问过我妻子《原君书》一事。会不会那黑衣男子并不是司马师手下,只是为《原君书》而来?暗格中原先放的还真就是《原君书》,有了信函后,为保险起见,我将书册随手塞到陶罐中,信函则收入了暗格。”

嵇康踌躇道:“你是说,黑衣男子是专程来盗《原君书》,结果打开暗格后只有信函。他一时来不及细细搜寻《原君书》,料想信函收藏得如此隐蔽,必是涉及重大机密,便随手取走?”

刘伶点头道:“我觉得这是对目下状况最合理的解释。但问题是,黑衣男子拿走了信函,一定会打开来看,看过内容后,应该会立即赶去向官府举报告发。如此,结果应该是跟信函直接落入司马师手中是一样的,但为何目下司马师那边还没有行动?”

嵇康道:“黑衣男子自己心怀不轨,得信不正,也许怕牵累自己。”刘伶道:“比起他所立的‘大功’,那点盗窃罪名实在算不得什么。”

嵇康道:“也许对黑衣男子而言,更重要的是《原君书》,他想用那些信来作筹码,好换取《原君书》到手。”刘伶道:“如此倒是好了。”

嵇康沉吟一番,道:“无论怎样,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刘伶,你再细细讲述一番今日你见到的情形,或许能找到蛛丝马迹,设法追查到黑衣男子的身份。”

刘伶便将自己所见及路遗、朱原君所述重新叙讲了一遍。又道:“我认为钟会的推测有道理,黑衣男子是为《原君书》而来,灰衣女子则是蜀国探子,是专程来杀郭丽的。看情形,黑衣男子与灰衣女子互相认识,但我始终想不明白灰衣女子明明要杀黑衣男子,黑衣男子反而从路遗剑下救她。”

忽听到阮籍重重咳嗽了一声,却是路遗拖着树桩回来了。刘伶便住了口,先起身掌灯。又等了一会儿,听到路遗重新出去,刘伶便续道:“灰衣女子既是蜀国探子,又与对方相识,会不会黑衣男子也是蜀人?”

一直闷坐一旁的阮籍忽插口道:“你说的那戴斗笠的灰衣女子,可是身长五六尺,腰肢纤细?”

刘伶当即眼前一亮,忙道:“正是。莫非你认识她?”阮籍道:“我在许允墓前见过她两次,也是一袭灰衣,戴着斗笠,看不到面容。”

刘伶道:“她在那里做什么?”阮籍道:“当然是在祭拜许允。第一次我见到她时,她正跪在许允墓前,肩头耸动个不停,显然是饮泣。不过她甚是警觉,听到有人走近,便抢先起身走了。”

许允死前是魏国重臣,灰衣女子既然为他哭泣,显然是沾亲带故,她又怎么可能是蜀国探子?那么她又为什么要杀郭丽呢?

嵇康道:“而今郭丽身份大变,连钟会都亲自赶来首阳山迎接,她的案子自会有司隶府去查,不必再管。灰衣女子要杀郭丽,就当是私人恩怨好了。目下黑衣男子全无线索,只好先从灰衣女子下手。黑衣男子脸上蒙着面巾,灰衣女子却一见他便认了出来,一心要置其于死地。而黑衣男子明明可以利用路遗摆脱灰衣女子的缠斗,却又反过来救她。二人显然十分熟识,且有一段难解恩怨。只要找到灰衣女子,就能查到黑衣男子身份,再设法夺回信函。”

刘伶道:“案子既涉及郭丽,钟会必定会全力追查,我们得抢在他前面找到灰衣女子才行。但目下郭丽在我家中,我走不开,嵇康也不便出面,要不要请狄……”

阮籍忽起身道:“我去。”刘伶大为愕然,道:“你?你不是更不便出面吗?阮夫人肯见你吗?”

阮夫人即许允妻子阮姝,与阮籍同族,是阮氏家族有名的聪明人。阮籍因先后为司马懿父子效力,早被外人视为司马氏心腹,许允又是为司马氏所害,所以恰如刘伶所言,他实不便出面。当日阮籍到许府吊唁,便被拒之门外,最后不得不黯然离去。

阮籍听了刘伶之语,又有所犹豫。嵇康慨然道:“还是我去吧。许府位于东郊,我连夜赶去,明日一早回来,司马氏的眼线应该不会发现。”又打开药箱,将用药、煎药方法一一告知刘伶,趁路遗三度前往小溪,悄悄溜出院门,离开了刘府。

嵇康先赶来黄公酒垆,取了寄存马匹。狄希问道:“天色已黑,嵇先生还要回城吗?怕是赶回去也是夜禁了。”见嵇康神色不改,便改口道:“天黑路远,嵇先生请多小心。”

嵇康摸黑赶到东郊许宅时,已是深夜。阮姝早已歇息,忽听到嵇康求见,不由得十分诧异。阮氏家族中有多人与嵇康相交很深,除了同列“竹林七贤”的阮籍外,阮种、阮蕃及阮姝亲兄长阮侃均是嵇康至交好友。阮姝丈夫许允在世时,亦与嵇康有过来往,对其风度学识倾慕不已。但阮姝本人只在许允葬礼上见过嵇康一次,别无交情,忽听说他深夜叩门,求见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料想必有大事,忙穿好衣服,赶来客厅会客。

许奇、许猛兄弟均陪侍在客厅,见母亲出来,一齐起身迎接。嵇康深深行了一礼,道:“深夜惊扰阮夫人,实在抱歉。”

阮姝道:“嵇先生盛名在外,是求之不来的稀客,何歉之有?奇儿、猛儿,你二人先退出去,好好守着门户,我与嵇先生单独有话说。”

嵇康道:“今日冒昧前来,是想向阮夫人打听一个人。”也不说明情由,只大致描述了灰衣女子的服饰身形,又问道:“有人不止一次看到她在许允将军墓前拜祭,所以我猜她应该是许将军的某位亲眷,阮夫人可认得她?”

阮姝道:“这个人,应该是阮籍吧?”语气颇为冷峻,又道:“我并不认得这名女子,不知道嵇先生打听她做什么?”

嵇康不答,只道:“有些事,夫人还是不知道的好。若不是情势严重,我也不会来麻烦夫人。”

阮姝道:“严重到什么地步?”嵇康道:“一大批人人头落地。”

阮姝沉默了好半晌,才幽幽道:“我夫君骸骨运回洛阳后,下葬前日,有一位年轻公子登门拜祭。那位公子明显是女扮男装,所以我一见之下便留了意。她自称说跟亡夫有故,想要最后一睹故人遗容。我并不信她的话,以她的年纪,不大可能跟亡夫有过交往,但她脸上的悲恸却发自内心,我一度怀疑她是亡夫家的亲眷。最后我满足了她的要求,命人打开灵柩,让她跟亡夫告别。”

棺木盖板一打开,那女子便走近前去,解开许允身上衣衫,不为别的,只是要查验他身上的伤口。

嵇康惊道:“许将军身上果真有伤口吗?这么说,传闻当真不虚,许将军是被人谋害,并非病故?”

阮姝不答,只续道:“那女子伸手入棺时,我便立时猜到她的意图。不过我也没有立即上前阻止,只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回答道:‘难道夫人不想知道是谁杀了许将军吗?’我回答道:‘不想知道,知道亦是无益。’她倒也沉得住气,照旧做她想做的事,细细验完伤口,这才正好衣冠,合上棺木,正式到灵前祭拜,道:‘我一定会为许将军报仇。’我听到她的话,便上前将她扶起来,正色告道:‘小娘子,请你不要将我夫君之死放在心上,仇恨会磨灭人的心性,况且人死不能复生。你还这般年轻,该好好去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再给这个本已阴晦的世界多添一份血腥。’她答道:‘久闻阮夫人超脱智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但你我心性不同,夫人心静如水,我却已被怨恨吞噬,早如行尸走肉一般,唯有复仇一事,才能支撑我继续活下去。’说完这些,她便转身离去。”

嵇康问道:“夫人没问过她姓名来历吗?”阮姝摇了摇头,道:“她未曾通报姓名,又是女扮男装,应该不想让旁人知道她的身份,我又何必强人所难呢?”叹了口气,又道:“亡夫下葬当日,我又在人群中见到了她,不过这次她改了装扮,正如嵇先生所描述的那般,一袭灰衣,头上戴着一顶竹笠。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距今已有几个月了。”

嵇康本以为灰衣女子既多次到许允墓前祭拜,与许氏必大有渊源,不想阮姝也不知情,只得就此告辞。

但此行也不是一无所获——灰衣女子武艺高强,想来也是个行家,她既然开棺验伤,一定是想从伤口入手寻到杀害许允之人。但明眼人均能看出,司马师、司马昭兄弟才是真正杀害许允的凶手,动手者不过是受命于人的小卒而已,杀了小卒甲,还有小卒乙继续为司马氏效命杀人,她这种报仇方式根本不得其法。

既然灰衣女子一心要杀黑衣男子,会不会黑衣男子就是杀死许允的凶手?如此,便与目下情形矛盾。黑衣男子是凶手的话,必是司马师心腹下属,他既取到了刘伶珍藏的信函,早该禀报司马师,这样一来,嵇康等人与镇东将军毌丘俭图谋之事已然败露,为何迟迟不见那位司马大将军行动呢?

也许灰衣女子与黑衣男子只是私人恩怨,但她先杀郭丽,后要杀黑衣男子,同时与两人结有深怨,而这两人一个是刘府婢女,一个是现身于刘府的梁上君子,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会不会郭丽与黑衣男子本是一伙,黑衣男子便是从郭丽口中得知刘伶书房暗格的秘密,而灰衣女子已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要杀二人?那么黑衣男子为何又反过来要救灰衣女子呢?

魏晋北魏洛阳宫城复原示意图

汉魏洛阳故城位置示意图

任何一种可能,都有难以解释的疑点及矛盾。嵇康是玄学大家,精于思辨,思索过几回,只觉得案情百转千回,如乱麻一般,刚理清一条,便又有其他线头冒出来,竟也有些晕了。他便不再多想,就近来到东市的马市客栈。

洛阳是魏国首都,亦是天下经济最发达、商业最繁荣之地。经商有厚利可图,有很多人舍本农,趋商贾,牛马车舆,填塞道路,即所谓“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琦赂宝货,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为方便贸易,魏国在京师内外建有数个大集市,其中以金市、东市、南市、西市四大市集最为知名,尤以东市、南市为最,各得别名马市及羊市。东市、南市、西市均位于城外,只有金市位于城中宫城以西,因西方属金、色白,故名金市,是高官贵戚购买贵重物品的场所。

市集规模有大有小,但格局却大致相同——四面以土墙封闭,各开有大门。中心是十字大街,大街正中心建有两层鼓楼,为单檐四坡式,悬有大鼓,是市长等官吏办公之处。十字大街将市集分为四块区域,四区中又各有十字小街,街道两旁布满一排排商铺,又间或有小巷勾连穿通,密如蛛网。

马市客栈位于东市场正西门北侧,是一家老店,也是东市最大的客栈。店家马昭居然尚未歇息,正在门前翘望,似是在等什么人,见嵇康施然下马,忙上前问道:“客官是要住店吗?”待嵇康走到灯下,看到其面容,一时愣住,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是……你是……”嵇康道:“我要一间房,一壶热酒。麻烦将马喂了。”

马昭忙叫过伙计张亮,命他牵马到后院,自己则引嵇康进来大堂,又告道:“本朝律法,住店须登记真实姓名。自钟司隶上任司隶校尉以来,对这一节查得尤其厉害。敢问客官……”嵇康简短地道:“嵇康。”

马昭大喜道:“果然是嵇先生!我一看先生这风度,就知道你不是常人。嵇先生光临敝店,实在是蓬荜生辉……”还想再称赞几句,却一时又想不起更多的誉美之词。忽听到一旁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却是一名商贾模样的男子,背着一个大行囊。马昭忙道:“这位客官稍候,我先送嵇先生入房。”

嵇康进房坐下。等了一会儿,马昭亲自送了一壶热酒及一壶浆水进来,又问道:“嵇先生还有什么需要?”

嵇康摇了摇头,命马昭退出,自己掩好门窗,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包五石散,就着热酒服下,再解开衣衫,光着身子躺到床上。过了一会儿,药力发作,只觉得浑身发热,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起来,唯独一缕神思,恰似一点微光,孤零零地飘荡在苍莽漆黑却又无穷无尽的混沌中。

黑衣男子和灰衣女子身份神秘,来历不明,仅凭一点线索,实难以追查到二人下落。如果忽略人本身,从另一方面来着手呢?黑衣男子使的是刀,灰衣女子用的是剑,连路遗都能一眼看出黑衣男子是军人出身,灰衣女子的剑法则是江湖路数,如果能找到一个武学行家,或许能从二人招式看出师承路数。

既有了主意,嵇康便不顾五石散药力,勉力坐起身来,将酒壶中余下的酒及浆水全喝了。又等了好大一会儿,药性略退,嵇康便穿了衣衫出门。刚好店家马昭从隔壁客房出来,见嵇康满面通红,一身汗气,不由吃了一惊,问道:“先生可是生了病?”

嵇康也不答,只道:“牵马,我要走了。”往身上一摸,却无钱财,便道:“我身上没有带钱,改日我再托人送来。或者店家派人到城中永和里,直接找我妻子索要即可。”

马昭笑道:“嵇先生是本朝驸马,又是大名士,光临敝店,已是马某莫大的荣幸,哪还敢要先生的钱?”又问道:“先生似乎在冒热汗,当真没事吗?”嵇康道:“我没事,多谢。”

马昭便不再多问,命伙计寒江去牵马,亲自送嵇康出来,扶他上马,目送一人走远,这才重新进店。

嵇康策马缓行,夜风一吹,燥热渐退,当真是全身舒畅,但等到药力完全过后,这种生理上的快感也就消失了。

来到南郊的张铁匠铺,嵇康也不顾已是后半夜,大力拍门。等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人举灯来开门,却不是铁匠张小泉,而是好友向秀。向秀见是嵇康,惺忪睡意立即转为愕然,但也没有多问,只默默引他进屋坐下。

嵇康问道:“张铁匠人呢?”向秀道:“在后院屋里睡觉呢。”又问道:“这几日怎么都不见你过来打铁?”嵇康道:“有点别的事,临时给耽误了。”也不及与向秀多寒暄,径直来到后院。但无论如何叫喊拍门,里面的人就是不吭不应。

嵇康无奈,只站在门前,连连摇头。向秀见好友神色,料想必有急事,便上前一脚踢开房门,闯进屋子,强行将张小泉从床上拖起来。

张小泉倒也不着恼,只道:“二位先生可不像是深更半夜破门而入的人,今晚如何这般反常了?”

嵇康道:“实在抱歉。今日刘伶家中出了事,来了两名歹人,均是武功高强之辈,人现下已然逃脱不说,还偷走了刘伶藏在书房暗格中的重要物事。我想请张铁匠帮忙,看是否能从招式辨别出那两名歹人的身份。”

张小泉道:“哦?刘伶刘先生不是搬去首阳山了吗?怎么还有人跑去那么远的地方行窃?”他也不是真正关心这件事,又接着问道:“两名歹人用的什么兵器?使的什么招式?”

嵇康道:“男子使刀,女子使剑,兵器没有特别之处。至于招式,我没有亲见,刘伶不会武功,大概也说不清楚,得问另一名在场的证人路遗才行。他人在刘伶家中,还要劳烦张铁匠跟我走一趟首阳山。”

张小泉立即摇头道:“不行,我们有言在先,我会武功一事,不能再让旁人知晓。”

向秀忽道:“我和嵇康在这里打铁,铁匠铺生意好了数倍,铁匠就当是还个人情,如何?”

张小泉摇头道:“我可不认为二位来跟我学打铁是在帮忙,小学徒吃不了苦跑了,我这里缺人手是没错,因为二位先生生意大好是没错,可官府也盯上了这里。而且二位何等身份,跑来这里当学徒学打铁,日常吃住都在铺里,分明是拿我这里当避风港,应该二位欠我人情才对。”

嵇康叹道:“张铁匠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旁人都认为我和向秀来这里学打铁,是铁匠铺莫大的荣幸,只有张铁匠一眼便看出了端倪。”又道:“我所请之事极其重要,张铁匠非得帮我这个忙不可。你最想要什么,请讲出来,我嵇康一定尽力为你办到。”

张小泉思忖片刻,终于摸了摸下巴,应道:“既然嵇先生都这么说了,那好吧,我提我的条件——我想要一柄蜀地出产的神兵利器。”

自汉末大动乱以来,群雄争霸,逐鹿中原,兵器之利亦为各路诸侯所重视。早先京师有名匠陈是,性多奇思,得之天然,擅制连弩,被孙策、周瑜抢先接往江东,制造出诸多神兵利器,为孙策扫平江东立下了赫赫功劳。后陈是因事外逃东瀛,其连弩图纸为荆州牧刘表所得,又意外落入刘备军师诸葛亮之手。诸葛亮在陈是图纸上做了改进,制造出举世无双的十连弩。这十连弩之“十”,只是虚指,一扣扳机,便可同时发射出几十支箭,威力巨大,成为守备利器。后魏军意外缴获了一具十连弩实物,魏国大臣马钧看过后,认为诸葛亮之构思不足为奇,并进一步作出改进,效率比诸葛亮之十连弩要大五倍。另外,马钧还制造出诸多远远领先于当世水平的攻防利器,由于其个人才华出众,魏军在武器装备上大大领先于蜀、吴,这亦成为魏受蜀、吴夹击,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且不断发展壮大的原因之一。

然马钧所造利器均是源于其巧思,就普通近身作战兵器如刀剑而言,仍以蜀地所产为佳,除了蜀地所产矿石大异于中原外,更因蜀人有其独特的淬火之法。蜀地最著名的铸刀大家名蒲元,熔金造器,特异常法。当年蜀主刘备立国之时,命蒲元采金牛山铁,铸成八剑,各长三尺六寸,剑上铭文由蜀国丞相诸葛亮亲书,称为“蜀主八剑” 。刘备自佩一柄,一柄与太子刘禅,一与梁王刘理,一与鲁王刘永,一与诸葛亮,一与关羽,一与张飞,一与赵云。八剑均是削铁如泥的绝世好剑,据说其锋锐程度,不在昔日蔡伦所造尚方斩马剑之下

嵇康既学习打铁,对兵器一道亦有所了解,听张小泉张口便要蜀地出产的神兵利器,不由一怔,问道:“莫非张铁匠想要一柄‘蜀主八剑’?”

张小泉道:“想要极了!”随即深深叹了口气,道:“但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除了八剑之外,蒲元曾在斜谷为蜀汉丞相诸葛亮铸刀三千口,以竹筒盛满铁珠,举刀断之,应手灵落,若蘼生刍,由此称为‘神刀’。诸葛亮在世时,多次北伐我魏国,两军交战,各有损伤。听说有魏军军士从死去蜀军身上拾到了数柄‘神刀’,并作为战利品进献给主帅。我想要一柄‘神刀’,看看蒲元铸术到底有何神奇之处。”

向秀道:“嵇康早已不在朝中任职,如何能弄到缴获的蒲元‘神刀’?”张小泉笑道:“嵇先生就算辞了官,依然是本朝驸马,又是大名士,肯定比我这个铁匠有门路。只要嵇先生肯答应尽心尽力,我现下就跟嵇先生去首阳山。”

嵇康毫不迟疑,慨然道:“好,我们一言为定。我嵇康指天立誓,一定要设法为张铁匠寻到一柄蒲元‘神刀’。”张小泉闻言很是欣喜,便起身去穿衣衫。

向秀道:“我也回房去加件衣裳。”嵇康忙跟出来,告道:“你不能去。”

向秀很是不解,问道:“为什么?”嵇康道:“这里面牵扯到一些事,我不希望你卷进来。烦请天亮后入城,到我家知会公主一声,这几日我有事,怕是不能归家了。”

向秀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要这样吗?”嵇康坚决地道:“一定。”

向秀便不再坚持,问道:“需要我转告公主,请她帮忙打探蒲元‘神刀’吗?”嵇康道:“不,不要麻烦公主,我自会想办法。”

刚好张小泉出来,随手从檐下拿了一柄刀挂在腰间,道:“我们走吧。不过我可没马。”向秀忙道:“正好我明日有事,不能同去,铁匠骑我的马好了。”

张小泉道:“看来嵇先生所提的事有些凶险,竟不让向先生同去。”又笑道:“是不是我说话太过直白,不该将关窍都说出来?”嵇康、向秀不答,张小泉讪笑几声,便自去牵马。

离开南郊,一路驰来首阳山,到刘伶家时,天已然大亮。

路遗正在院中劈柴,闻声迎上来,告道:“刘先生和阮先生都喝醉了,人还在书房里。朱夫人倒是起了身,独自去后山散步去了,她说对胎儿有利,我也不好阻止。”

嵇康看了厢房方向一眼,问道:“司隶的两位官差呢?”路遗道:“也还没醒。”

张小泉一眼望见板凳边上的长剑,道:“这柄剑看起来不错呀。”路遗道:“这是我的佩剑,用来防身。”

张小泉走过去,将长剑拔出来,登时露出狐疑之色来,道:“这剑是蜀地所产,你怎么会……”

路遗忙解释道:“我原先是郭修郭将军部属,这剑是西平之战后,救我的乡人从路边捡的。我伤好离开时,他便送给了我防身。我竟然一直不知这剑是蜀人所铸,想必是蜀国姜维部下所遗。”张小泉闻言,这才释然。

路遗道:“兄台一眼便能看出剑的来历,当真是个行家,好教人佩服。”张小泉道:“我只是个铁匠。”见嵇康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便道:“路君,我有些话问你,你我到外面松林去,一边散步一边聊,如何?”

路遗虽然不解,见嵇康也不反对,便应道:“甚好。”

嵇康进来书房,果见刘伶和阮籍各伏在案上,身上各搭了一床薄被,便走过去叫道:“刘伶,该醒了。”又推了几下,刘伶才呻吟一声,睁眼抬头,左右看了一眼,嘟囔道:“我是醉了吗?我记得我昨晚才喝了几杯,居然也会醉?”

嵇康自是知道刘伶酒量如海,听他说才饮了几杯,立即意识到不妙,取下酒封,俯首往酒坛中闻了一闻,忙告道:“你这坛酒中被人下了迷药。”

刘伶很是不解,道:“我刘伶没别的本事,但于品酒一道,自问世间无人能及,这酒入口,只有酒味,并无药味呀。”

嵇康道:“世间之药,大凡无色无味者,必定有香。你刘伶君品酒,一向用的是舌头,而不是鼻子,自然品不出药味来。”

刘伶先是一怔,旋即会意过来,“哎呀”一声,急忙从地褥上爬起来,往郭丽房中奔去。 z+cP0XwuNhexo7gOk4E16G4YOMc5IElp+0RN6WPySBENBq0otsbVC3pfJufDOk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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