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爱的现象,要是我们了解得正确的话,也是一个生物学的过程。凡是有两性的区别的动物都有这现象。要是积欲的过程是生理的,求爱的过程便是心理的、行为的,两者实在是一个现象的表里两个方面,其在行为方面,求爱也是所以取得上文第一节中冒尔所称的厮磨的方法。
就低等动物中举一例,雌雄同体的蜒蚰或蛞蝓就有一套细腻的求爱的手续。起初是两条蜒蚰彼此慢慢地追逐,接近以后,便彼此围绕,彼此的口部休止在对方的尾部上;双方都放大量的黏液,最后彼此的生殖器官渐渐地伸张出来,进而相互地纠缠不休,形成许多很美丽的方式,同时还放出珍珠色一般的光来,一直要到积欲完成,才告一段落。 这就是蜒蚰的求爱手续了。这一套手续,等而上之,我们一直可以推到文明程度极高的人类。
求爱的现象,在鸟类中是特别的彰明较著,历来在这方面的研究,也以关于鸟类的最为细密,并且所研究的种类也最多最广。鸟的羽毛、鸣声,这种声色的炫耀,或展翅,或翘尾,或趾高气扬大踏步地游行,或做种种舞蹈的姿势,无非是雄性求爱的一些表现,无非是雄性的一些方法,一方面自己做一种交配前的准备,一方面刺激雌性对方,使作同样的准备。这在今日文明的人类里,也还可以找到一些相类的例子。据在海牙的一个荷兰人亲口对希尔虚弗尔德(Magnus Hirschfeld) 说,当第一次欧洲大战的时候,在荷兰境内驻扎的英国兵就和荷兰女子发生恋爱关系,结果是好几百个荷兰少女变做了母亲;原来英国兵走起路来轻快的步伐是很美观的,不想这种步履竟有很大的魔力,足以颠倒荷兰的少女。
不过这种例子是不很多的。在文明状态中,懒惰、奢侈以及过度的温饱,已经使性欲的发作特别来得容易,积欲的过程特别来得短促,以致求爱的现象变成一种无关宏旨的勾当。话虽如此,求爱还是有它的地位,并且还相当普遍,不过方式上很有变迁罢了。文明人的求爱是改头换面了的,是比较细微而不显露的,并且往往限于一些心理方面的表现。
求爱的现象又和另一种生物现象有连带关系。在动物与未开化的人类中间,尤其是在雌性的一方面,性生活是有时期性或季候性的,而不是常年性的。在开化的人类中间,这种时期性的表现也还可以找到一些,并没有完全消灭。假如没有这种时期性,即两性的性的机构随时随地可以接应外来的刺激,并且接应得很快,那么,求爱的手续可以减到一个最短的程度,而积欲的完成也不成什么困难了。但事实并不如此。一年之中,大部分的时间里,性冲动是毫无声息的,因此,就有求爱的必要了。求爱可以看作一种精神与行为上的努力,目的是在唤醒静止中的性冲动,再度活跃起来。
大部分的高等动物有它们的繁育的季候,一年一度或两度,即在春季、秋季,或春秋两季。有的未开化的民族也有这种季候,世界上有许多分散得很远而很不相干的这种民族,在春季、秋季,或春秋两季,都有盛大的欢乐的节气,让青年男女有性交合与结婚的机会。 在文明的国家,得胎成孕的频数也有它的时期性,一年中的曲线,大抵春季要高些,有时候秋季也比较高,看来就是这种节气的一些痕迹了。无论如何,这些现象的原因是同一个,不管这原因究竟是什么。这原因究竟是什么,各家的见解到现在还不一致。有的,例如法国社会学家涂开姆(Durkheim),认为这种季候性大半是社会的原因所造成的,好比犯罪与自杀的现象一样;有的,例如盖德肯(Gedeken),以为真正的原因是太阳的化学的光线,这种光线在春天是最有力量的;有的,例如黑克拉夫特(Haycraft),认为和季候的温度有关;有的一面承认春初的暖气的刺激,一面也承认秋末冬初的肃杀之气也未尝不是一种刺激。 看来最后一说比较的最为近情。
近年以来的研究,不但发现文明社会的女子有性的季候性,男子也有,而男子此种季候性的发现初和性交无涉。独身与守身如玉的男子夜间不免有遗精的现象,这些有趣的意见便从研究此种现象中推论得来。1888年,纳尔逊(Julius Nelson)最先提出事实来,证明男子有一个二十八天的性的来复或循环。佩里-科斯特(Perry-Coste)的更精密与更长时期的探讨,也认为男子也有他的月经,并且认为这月不是寻常的月,而是太阴的月,每一来复占二十九天半;同时又说这二十九天半之中,又有两个顶点,即事实上有两个小来复。但这种结论是有人加以辩论过的。到了罗默尔(von Roemer),他又把不由自主的遗精和自主的性交中的射精相提并论,他认为交合与射精也未尝没有一个来复;在已婚而性行为比较自由的男子,这是看不出的,但我们若就未婚而需寻觅交合机会的男子来研究,这按月的来复就看得出来了,并且这来复也有两个顶点,和佩里-科斯特所见的大同小异。罗默尔又进一步地观察到这两个顶点有大小,大的在月圆之候,而小的则在新月之时,这一点倒又是和原始民族的经验有些暗合;原始民族狂欢的集会也是和月的团圆有关系的。这些结论虽然有趣,恐怕一时还不能算作定论;怀疑这种结论的人并不少,例如法克斯(Munro Fox)。
还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性活动的来复,就是一星期一度而以星期日为顶点的,也往往很显著。这种来复大概是由于社会的原因。但是以一年为期的来复是不能用社会的原因来解释的。这一层,我远在1898年就提出来过,(同注20)而三四十年来,也曾再三地加以证实。所有的证据都指着,一年之中,性冲动自然而然的特别活跃的时期确有两个,一在初春,一在秋季,并且往往秋季比春初还要见得活跃。(同注25)
至于女子方面有没有这种常年的来复,我们现在还没有很多与很细到的证据。不过,来复或循环的现象毕竟要在女子方面见得最清楚;女子性生活的一个正当的特点就是此种时期性;月经就是最明显的事实。月经的存在,证明在性的时期性方面,女子要比男子原始得多。关于月经的起源的讨论是很多的。以前有人以为,受潮汐的影响的低等动物总要表示出一些太阴的时期性,但这方面的证据很少。海边的贝壳动物,普通并不受什么月亮的影响。不过苏伊士湾一带的海胆是受影响的;月亮上弦,它们就大些,下弦,它们就小些。它们所以大,就因为一肚子卵的关系,一到月圆,这包卵就散出去了。这种影响虽有,却和四足的走兽总嫌风马牛不相及,并且,就在哺乳类中间,一直要到一部分接近于人的类人猿,才有月经的出现。瑞典的理化学家阿瑞尼乌斯(Arrhenius)提到过,月经的来源可以推溯到空中的电,上文引过的法克斯对这个题目特别有研究,认为电的说法是对的。(同注26)他指出,空中的电是有变迁的,而此种变迁亦有其时期性,每二十七天又三分之一天达最高点一次,而这二十七又三分之一天的时光也正是月亮绕地球一周的时光。他在常年人口出生率的曲线里,也找到一个按月的略有波动的节拍。
在类人猿中间,月经虽属初次出现,但它是和更原始的一年一度的来复同时存在的,所以月经尽管一月一次,生产还是只限一年中的某一个时期以内。这在人类也还有一点痕迹。在人以下的高等动物,则一定要到所谓“叫春”(oestrus) 的时候,雌性动物才容许性的交合。在人类,女子性欲最强烈的时候大抵是在经期的前后几天;不过,这种性欲是比较分散而不容易确指的,尤其是到了文明大开的人类。但是大多数的专家都承认这一点,例如,德国神经学家克拉夫特-埃平(von Krafft-Ebing)就把女子这种顶点摆在经期的后几天。阿特雷(Otto Adler)则说,性欲的增加,是经前、经后与正在行经中都可以感觉到的。科斯曼(Kossmann)认为女子最需要性交的时候是月经刚过后的几天,甚至于月经快完的几天里。居约(Guyot)说经后的八天是女子性欲最盛的时候。坎贝尔(Harry Campbell)曾经说到伦敦某医院就医的工人,调查他们妻子的性欲的时期性,他发现全数的三分之二中,有的经前欲旺,有的经后欲旺,有的逢经欲旺,有的在三个时期里都旺。即,四者必居其到一。
晚近几年,我们更有了些确实的统计材料。女医师戴维斯(Katharine Davis)研究过2000 多个女子的性生活,发现她们性欲最热烈的时候,几乎全部是在经行前两天到经行后七天之内,不过她的发现里有一层和以前的专家不同,就是经前热烈比经后热烈者为多(69 例对38例)。汉密尔顿医师(G.V.Hamilton)观察过100个知识阶层的女子,发现25人的旺盛期是在月经刚行以后,14人是在刚行以前,21人在刚前刚后,11人在经行中及月经刚行的前后,19人完全没有时期性,其余10人没有说什么。
女子的羞怯也是演化而来的一个现象,它的原始状态在动物中就可以找到,并且是以性的时期性做依据的。性的时期性,加上羞怯的心态,也是求爱的一个主要条件。最初,羞怯可以说是雌性动物的一个拒绝的表示,因为叫春的时节还没有来到。不过叫春的时节来到以后,羞怯的心态还继续存在,到那时,和性冲动的力量结合以后,就成为若即若离、半迎半拒的献媚的态度与行为,到此,雌的对雄的便时而接近,时而逃避,或虽属逃避,而走的路线是一个圆圈。所以羞怯这种心态,起初是所以拒绝性交的,后来很快地和别的冲动联合以后,就成为一个很复杂的东西。到了人类,它就包括下列的四五种成分:(一)就是上文所说的由于时期不合而拒绝性交的表示。(二)一种生怕引人憎恶的恐惧心理,性器官的地位和排泄器官的出口处最密迩,排泄物是无用的,惹厌的,即在动物,似乎便有这种感觉,此种惹厌的心理后来不免转移到生殖器官上去。(三)原始人认为性的现象是有巫术的影响,是很可怕的,此种恐惧心理促成了种种仪式与礼节的行为,又进而演变为若干维持男女有别的简单的规矩,这种仪节与规矩最后又转过来成为羞怯心态的一种护符。 (四)装饰和衣服的发展,一面培养羞怯的心态以抑止男子的欲念,一面亦正充实献媚的工具,从而进一步刺激男子的欲念。(五)原始民族往往以妇女为男子资产的一部分,这种资产的观念难免不在女子原有的羞怯心态上,加上一重新的约束,认为不但本来如此,也是理该如此。这最后的一种成分也许没有前四种重要,但也时常有人主张把它加入。
无论成分如何,羞怯总是一个很大的动力,初不问一个民族开化的程度如何。羞怯的心态和衣服也不一定有什么分不开的关系。最野蛮的民族有难得穿衣服的,有完全裸体的,但同样怕羞。到了近代,有人提倡裸体主义,如裸体运动、太阳浴运动、很流行一时的德国裸体文明运动(Nackt-kultur)等等,也没有教羞怯的心态受丝毫的损失。不过,在文明社会里,羞怯的表现是分散的,是改换头面了的;我们在仪式里找到它,在男女应对进退之节里找到它;它在原始氏族里的那种不可抵抗的魔力是没有了,但羞怯的心态毕竟是求爱的主要条件,时代有今古,这是没有新旧的。要不是因为羞怯,我们就缺少一种迁延与节制的力量,这种力量的缺乏,一方面使男女积欲的过程来得太匆促,一方面使女子不能有从容观察与比较向她求爱的男子的品性的机会,来选择她认为最适当的配偶。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