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白小蝶,住在江南潮湿的雨巷里,我的生命里下着一场大雨。
这场雨从十五岁生日那天开始,一直下了好几年,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浸透了我的发梢衣摆,以至我每往前走一步,都会留下一片水渍。
沈小西经常说:“白小蝶,你整天哭丧着一张脸,搞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
每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我都不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好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泥土里去。
这个时候,如果是爸爸路过,他会轻轻地揉揉我的头发,然后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推一推他的黑框眼镜,慢悠悠地踱回书房去。
哦,忘了说,沈小西是我继母陈阿姨的孩子。
十五岁那天,妈妈出门给我买生日礼物,可最后回来的只有一条染了血的白裙子——我最后一条白裙子。
那是一条很漂亮的公主裙,而且可以当芭蕾舞裙。
早在四岁那年,妈妈就送我去学了芭蕾舞。她觉得,跳舞可以让一个人变得美丽。
可是还没有等我成为美丽的人,妈妈就去世了。而我全部的快乐,也都伴随着妈妈的去世而消失。那条裙子我一次也没有穿过,对于芭蕾舞的热爱也瞬间消失了。
我变得更加阴沉抑郁,仿佛连笑的能力都失去了。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相信我可以变成白蝴蝶的人已经不在了。
那之后的第二年,我的爸爸就和沈小西的妈妈结婚了。
沈小西的妈妈和沈小西一样,她们看上去要比我甚至是比我去了天堂的妈妈光鲜亮丽多了。
妈妈和爸爸结婚后就放弃了热爱的舞蹈事业,和许多女人一样,成为了全职家庭主妇。粗糙的皮肤,过时的衣服和鞋子,让她看上去就像是街上随处可见的大婶一样。
但我见过妈妈年轻时的照片,未施脂粉,却清新温婉得像一朵盛开的栀子花。
那时候我很自卑地问妈妈,为什么我长得不像照片里的她那么漂亮。别的小朋友都那么可爱,只有我像丑小鸭一样。他们都不愿意和我一起玩,都离我远远的。
妈妈轻轻梳着我的头发,说:“丑小鸭在变成白天鹅之前,别人都不能发现她的美。就像蝴蝶,在破茧成蝶之前,都是丑陋的毛毛虫。小蝶,等你蜕变成蝴蝶,一定比她们都漂亮。”
“真的吗?”我小心翼翼、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的脸。
她脸上有浅浅的皱纹,但笑起来很温暖。
她说:“真的,妈妈不说谎。但是,小蝶,你要记得珍惜在你还是毛毛虫的时候就把你当成朋友的那些人,千万不要因为朋友多起来,就忘记那些人哦。”
我懵懵懂懂的,有些沮丧地说:“您完全不用担心,妈妈,我还没有朋友。”
“会有的,一定会有的。”妈妈温柔而坚定地说道。
于是我就开始期待,期待我像丑小鸭变成天鹅一样,变得可爱聪明起来,可是直到妈妈去世,我都没能变成白天鹅。
妈妈一定骗了我,因为不是所有的毛毛虫都会变成蝴蝶。
大概我白小蝶就是永远也变不成蝴蝶的那只毛毛虫吧!
妈妈去世之后,爸爸对我很好,似乎将他全部的爱都给了我。直到我十六岁那年,他带着一个漂亮阿姨和她的漂亮女儿来到我面前。
他说:“小蝶,从今天起,她们会跟我们一起生活。小西和你同龄,比你小三个月,以后你也有个伴儿了。小蝶,你开心吧?”
我怔怔地看着爸爸的脸,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从未认识过这个男人一样。
他问我开不开心。
我要怎样回答他?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开心。
看着他满怀期待的样子,我硬生生地将懦弱的眼泪逼了回去。我强迫自己露出笑脸,用颤抖的声音回答他:“很开心,爸爸。”
我不能丢了爸爸的脸,我只剩下爸爸了,如果我不懂事一点儿,爸爸会讨厌我吧。
我紧紧抿着唇,朝沈小西伸过去一只手,说:“你好,我是白小蝶。”
那一瞬间,我看见那个漂亮女孩儿眼睛里闪过一丝鄙夷和嘲讽。她飞快地从我手上擦过,然后拿起手帕,悄悄擦拭自己碰到我手的那只手,像是想擦掉什么不好的东西一样。
不要在意,白小蝶,没有关系的,反正一直以来大家都是这样对待你的,多一个沈小西,也没有什么差别。我暗暗对自己说。
“以后要好好相处哦。”爸爸松了一口气,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低下头去,眼泪猝不及防地掉落在地上。
我往后退了好几步,将自己藏进窗帘的阴影里。我看着自己的脚尖,听见爸爸和沈小西的妈妈以及沈小西在进行愉快的交谈。
好像全世界都遗忘了我。
我的爸爸也开心地遗忘了我。
我悄悄跑出了家门,夜晚很黑,因为黑,星星就显得特别明亮。我坐在家门口,双手抱住膝盖,眼泪怎么都停不下来。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那个夜晚,我反复这样想着,于是越哭越厉害,哭到声音怎么都压抑不住。
“喂,不要哭了。”良久,一个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
我呆呆地抬起头来,就看到一个与我一般大的男孩子。门前柔和的灯光洒在他的脸上,他漂亮的眼睛里像是藏了无数星星。
他比我见过的那些男生都要帅气,只是此刻,他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我,那是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的冷漠。这使得他看上去有些早熟,混在同龄的男生里,一定是一眼就能让人认出来。
而且,他的手里还牵着一只大大的圣伯纳犬。
见我呆呆地看着他,他冷不丁地开口:“你很吵,你知不知道?大半夜的,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撞鬼了。”
于是,我用力捂住了嘴巴,不想让别人觉得困扰,这是近乎透明的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给你。”他将一包纸巾丢在我脚边,然后牵着他的狗,缓缓走入黑暗中。
像是从未有人出现过一样,只有脚边那包纸巾告诉我,那个牵着大狗的少年真的来过,一切并不是我的幻觉。
我从地上捡起那包纸巾,明明是态度那么恶劣的家伙,说出的话那么让人生气,但留有他掌心温度的纸巾很温暖。
于是,我擦干了眼泪,走回家去。
我一个人上了楼,楼下他们的狂欢还在继续,我知道,这狂欢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没关系,反正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人。
十七岁那年,我读高二,沈小西转到了我就读的那所学校。
开学那天,爸爸破天荒地送我去学校,当然,因为沈小西也一同过去。为了庆祝开学,爸爸给我买了一条粉色连衣裙。
他一共买了两条,我和沈小西一人一条。
可是今天,穿着新裙子来学校报到的只有沈小西。因为爸爸买给我的那条裙子大了一码——他是按照沈小西的身高买的。
我想他一定只是偶然忘记了,忘记了自己女儿的身高,他一定不是故意的。
我站在人群外,等着爸爸缴完费出来,我的视线在人群里扫过,忽然,一张脸映入了我的眼帘。
九月的风吹动发梢,我好像看见了一望无垠的蒲公英。它们从遥远的天边席卷而来,梦里的燕尾服少年,以这样一种方式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为什么会出现?
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一个梦——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可是梦里的少年,他就在这里,在人潮涌动的校门口。他逆流而来,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眼睛好像琥珀,里面填满阳光。
他与我梦里的少年长得一模一样。
他是第一个对我微笑的少年。
我听见我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扑通扑通”。
直到有个人不小心推了我一把,我才从幻境里醒过来。那个女生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眼睛弯成月牙状。
她说:“对不起啊,同学。”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回过头却看见沈小西站在人潮的另一头。她漂亮的眼睛里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看着我,那一瞬间,我本能地低下了头,那是一种看破我所有秘密的眼神。
我希望她并没有看见,那个少年出现的一刹那我变得不一样的表情,这不过是我的一个梦而已。
我守不住妈妈,守不住爸爸,但至少让我守住做梦的权利吧!
回到家之后,爸爸告诉我,我和沈小西在同一个班级,这是他特地嘱托老师的。他知道,在妈妈去世后,我变得日益孤僻,在班上没什么朋友,所以在他看来,这样我就不会孤单了。
我能说什么呢?
只能微笑着跟他说谢谢。
晚上陈阿姨特地做了一桌子好吃的。
沈小西适时地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我的碗里,赢得了爸爸的夸奖。
只有埋着头的我能看见,那是块大肥肉。
我把它埋进了饭里,飞快地吞了下去。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我坐在秋千上,周围繁花似锦,那个少年孑然伫立,微笑着站在我身边。
他问:“我美丽的公主,你为什么不快乐?”
梦里的我困惑地看着他,回答道:“我为什么不快乐?我很快乐啊!”
他轻轻摇了摇头:“你摸摸你自己的脸,你明明哭了啊!”
于是梦里的我抬起手来,指尖触碰到的是自己冷湿的脸颊。
为什么?明明我那么快乐,却哭了?
我一下子惊醒了,原来是外面下雨了,我没有关窗户,雨落进窗户里来,打在我的脸上,让我有种哭了的错觉。
第二天上课,挑了个靠窗座位的我意外地发现昨天在校门口对我笑的那个少年就在隔壁班级,他每次都会路过我们教室,才能到自己的教室。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我心底卑微的愿望,老师调座位的时候,并没有将我换走。这样我稍微一偏头,就可以假装不经意地看着他从我的窗前走过。
也是在这一天,我知道了少年的名字,因为全班女生都在讨论他,于是我知道了他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夏诺。
夏诺,夏诺。
我悄悄地将这个名字在心中念了一遍又一遍,多么美好,宛如一个安静美好的女孩子的名字。但因为是他,所以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这个名字不合适。
这世上,好像也只有这样的少年才配得上这样美好的名字。
他第一次从我的窗前走过,是下午第三节课。
他逆着光徐徐走来,依然是一脸淡淡的微笑。我低着头,微微偏过去一点点,就看到他以最舒适的姿态入了画。
那一定是个能让人感觉到温暖的人吧,我想。
回家之后,我将日记本摊开,在窗前的写字台上,用笔将关于夏诺的这些心情一点一滴地记录下来。
因为除了这里,我无处可说。
“喂,白小蝶。”沈小西站在我房间的门口敲了敲房门,大声喊我,“吃饭了。”
我连忙将日记本收起来,放进抽屉里,开门看到沈小西窥探的目光时,不知怎的,我突然一阵心虚,是那种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心虚。
“你在干什么?”她语速很缓慢,有种与生俱来的傲慢,“怎么这么久才出来?”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低着头轻声说:“没干什么。”
“哼。”沈小西的语气有些嫌弃,“干吗这个样子?搞得我在欺负你似的,不就是想在你爸爸面前表现出委屈的样子吗?”
“我没有。”我飞快地说,“我……我……”
“好了,吃饭去了。”她根本不打算听我说下去,转身就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是个连背影都让人觉得美丽的女孩儿。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慢吞吞地跟过去。
如果沈小西是明艳美丽的牡丹花,那么,我大概就是路边一丛毫不起眼的小草吧!
“我吃完了,你们慢慢吃哦!”沈小西吃得异常快。
她放下碗之后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这感觉一点儿都不好。
我匆匆吃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碗:“我,我也吃好了。”
我说着站起来,不敢去看爸爸的眼神,因为我碗里的饭并没有吃完。
我拉开椅子,用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餐桌前,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当我走到房门前,看着半开着的房门时,心里咯噔一下。
我能感觉到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那么沉重却急促。
我轻轻推开门,沈小西正站在我的写字台前,窗户开着,微风吹动窗帘,她的连衣裙轻轻舞动,乌黑的长发显得那样灵动。
我却宛如身陷冰窟,因为她手里捧着的是我的日记本。
她听见声音转过头来,那一瞬间我发了疯似的冲过去,一把夺下我的日记本。我想那时候我的表情一定非常狰狞,让沈小西都怔住了。
“干吗啊?看看不行啊?”
她的语气有些心虚。在我愤怒的注视之下,她冷冷地哼了一声,便从我的房间走了出去。
在门口,她突然停了下来,嘲讽似的说道:“那么宝贝,里面一定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吧?”
我张了张嘴很想反驳,但是那时候的我浑身都在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为什么要这样欺负人!
难道我连自己的隐私也无法保护吗?
白小蝶,你真差劲。
我抱着日记本蹲在地上,用力抱住自己,企图让自己停止战栗。
那天之后,我便时刻将日记本随身带着,不敢再放进抽屉里。
我不知道沈小西有没有看见我写的那些,有关小时候的梦,有关夏诺和梦里的王子长着同一张脸的事情。
我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那么短的时间,她一定没有看到。
一定没有的。
日子仍旧平平淡淡地过着,我的座位还在靠窗的地方,我依旧每天偷偷看着夏诺从窗外走过,但没有勇气与他说话,假装只是不经意看到。
时光飞逝,转眼这样的日子就过了一年。
进入高三,我依旧挑了个窗边的座位,想继续徜徉在自己那小小的美梦中。可是,开学没几天,一切表面上的波澜不惊都被打破了,而打破平静的人便是沈小西。
那天早上,我遍寻不见我寸步不离身、只洗澡的时候才压在枕头底下的日记本,魂不守舍地到了学校。
推开教室的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哄笑声,沈小西的声音在哄笑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是王子,只属于我的梦里的完美的王子。”她极为夸张地念着,完全没有发现我的到来。
我找了整个早上都没找到的日记本此时此刻正被沈小西捧在手里,逐字逐句地在全班同学面前读着。
从未有过的难堪和屈辱瞬间将我吞没。
我从未真的去憎恨过一个人,但是这一刻、这一秒,我发誓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沈小西。
将别人的心事肆意践踏,就真的那么好玩吗?
一刹那,我明白了寸步难行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双腿像是被强力胶粘在了地上,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声音在这时候也被冻住了。我感觉自己置身于北极最古老的冰窟窿之中,那种冰冷从我的双足蔓延而上,封住我的心跳、呼吸,然后是视线。
我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然后,一阵眩晕,我的身子笔直地朝后倒去。
那个瞬间,我看见大家的视线都朝我投来。
他们的目光里充满嘲笑、同情、讥讽。我闭上眼睛不想去看,做好准备迎接大地即将带给我的疼痛。
然而,没有。
有人从我的后面走过的时候,轻轻地接住了我。
他有王子一样的面容,比阳光还温暖的微笑,他是夏诺。
是夏诺呢!
在失去意识之前,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在医务室的病床上醒过来时,已经是黄昏了,我竟然睡了那么久。
坐在床上,我自嘲地笑了起来,我简直太没用了吧!而且还是在自己最在乎的人面前晕倒,这简直糟糕透了。
我爬上窗台,在窗台上坐下,风吹在脸上非常舒服。
“喂,把你的脚挪开。”一个冷漠的声音从窗台下传过来。
我朝窗台下看过去,只见一个男生背靠着墙壁坐着,而我的双脚正好垂在他的身侧。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收回脚,忙不迭地道歉。
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时间竟然还有人在这里。
男生抬起头来看我。
迎着夕阳,我看见了他的脸。
他皮肤白皙,眼睛非常漂亮,与夏诺不同,他的眼神非常锐利,漆黑的眼眸里藏匿着一丝疏离和冷漠。高高的鼻子下面是薄薄的嘴唇,唇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笑意。
他与我见过的所有少年都不一样,因为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生人勿近,闲人退散”的气息。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有些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是在哪里呢?
这么想着,我有些失神,不小心从窗台上摔了下来。少年侧身让开,他并没有好心地接住我。于是我狠狠地摔在了窗台下的草地上。
真是狼狈啊!
老天爷总是这个样子,在我以为我已经很狼狈、很惨的时候,让我明白什么叫更惨。
我从地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掸去身上粘着的草屑,就感觉鼻子里一股热流涌了出来。我伸手去摸,是温热、黏湿的鼻血。
“真是麻烦。”少年好听的声音里有一丝不耐烦,“难得逃个课,补个觉,还要被人打扰。”
我有些手足无措,一边想跟他道歉,一边寻找东西去堵自己的鼻子。刚刚摔下来时是脸先着地的,所以会流出鼻血来。
一直以来我都在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因为那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可是现在,我还是给别人添了麻烦。
“拿去。”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丢给我,他的眼神实在是冷漠,就算是阳光照在上面,也无法温暖半分。
我怔怔地接过他给我的纸巾,低下头想说“谢谢”。
哪知道他忽然喊道:“喂,你是不是傻了啊?流鼻血时要抬起头,低着头鼻血会流得更凶,这么点儿常识都不懂,你是白痴吗?”
“对不起。”我匆忙说着,仰起头来,手却怎么也撕不开纸巾的包装袋。
少年很烦躁地一把将整包纸巾抓了过去,然后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我。我连忙用纸巾擦了擦,然后把纸巾塞进鼻子里,然而鼻血还是止不住。
“真是白痴!”他蓦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用力拉着我往前跑。
“同学,你要带我去哪里?”我惊呼一声。
“啪——”
一滴血正好砸在了他的白衬衫上面,我的心一颤,心里越发慌乱:“对不起,对不起。”
手忙脚乱的我,除了“对不起”之外,竟然想不出别的话来。
“闭嘴!”他冷冷地喝道,“抬头。”
我只好抬起头,任由他拽着我,跑向前方。
时间好像变得很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长了。我的手心里都是汗,脸上黏黏的,很难受。
终于,他在教学楼一楼的茶水间停下了脚步。
我听见耳边“哗啦啦”的流水声,接着就被人按住后脑勺,把脸按进了水里。
透明的水里,我睁着眼睛,细小的气泡在我眼前浮起来,一丝丝红色的血丝在水里像是盛开的彼岸花一样,张牙舞爪,却有一种别样的美丽。
我看得呆了,忘记了自己需要呼吸,忘记了自己的头埋在水里,直到有人用力将我从水中拽出来。
“喂,说你白痴你还真的是白痴吗?”拉我来这里的少年语气不太友好,“没见过你这样的。要是出现有人被淹死在洗手池里的新闻,都不用怀疑,那个被淹死的人一定是你。”
“对,对不起。”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水顺着脸颊滴落在地上,在脚尖形成两个黑点。
“我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他的语气除了不耐烦还有一丝无奈,他抽出纸巾递给我,“擦擦脸,再用冷水拍拍额头。”
我默默地接过来,又默默地走到洗手池边上,捧起冷水拍在额头上。
“你的鞋子呢?”他低头的时候,看见我光着双脚,顿时有些惊讶。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我没有穿鞋。
我没有穿鞋,被他拉着跑了那么久,隐隐的刺痛从脚上传来,脚上都是泥土,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划破了。
这才想起来,刚刚醒来之后,我直接从床上爬到窗台上,我的鞋子还在医务室。
“你这智商,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站在一边的少年满脸嘲讽,嘴里也不饶人,每一句话都像是利刃一样,可以剥开别人的伪装,刺进别人的心坎里。
他转身走进一间教室,从里面拉出一张椅子放在我面前。我坐在椅子上,用冰冷的自来水清洗着满是泥土的双脚。
脚心果然被划破了好几个地方,血渗了出来。
“你是五班的吧?”他忽然问道,“听说五班有个女生暗地里喜欢夏诺,还把自己的幻想写进日记本里,被同学当着全班人的面念出来,还很不争气地晕了过去。他们说的那个软弱的家伙,不会就是你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伸手拧上了水龙头。
“只有白痴和傻子才会把重要的事情写在日记本里,那种东西太容易被别人拿走了。”他低下头看我,这一瞬间,我脑海中突然一阵轰响。
这个人真的很熟悉,连说出来的话都让人感到无比熟悉。
“可是……除了日记本,我不知道要对谁说啊!”我低下头,喃喃地反驳,“为什么要责怪我呢?难道不是偷日记本、窥探别人心事的人的错吗?”
“因为在你下笔的时候,就要做好被人发现的准备,这是咎由自取。真正的秘密不想被人知道,就应该藏在心里,好好加上几道锁,对谁也不要说。”他说。
“所以这是我的错?”我心里莫名地一阵烦躁,从刚才他那样说开始就浮起的烦躁,慢慢挤压,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为什么是我的错?为什么每次都是我的错?我已经尽量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我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为什么这样的我也会错?”
他愣了一下,随即扬了扬嘴角笑了起来:“所以?”
“所以?”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我张口结舌,所以什么?
白小蝶,你努力变成透明人,努力不制造麻烦,唯一的亲人被抢走也强迫自己不在乎,将那些无人可说的隐晦心事都写在日记本上,被人当众读出来,不敢大声训斥对方,只是很丢人地晕倒。
所以这样的白小蝶——
“所以,你就是个懦弱的白痴。”他冷冷地说。
我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第一次被人这么说,用最直接的话语指责我的懦弱和白痴。
我就像个暴露在聚光灯下的小丑,无处可藏。
妈妈说,小蝶,毛毛虫一定有变成白蝴蝶的一天。
我曾经相信过,并且为此等待过,可是奇迹没有发生,我只等到了一只真正的白蝴蝶飞进我的家里,抢走我的爸爸,抢走我的一切,甚至是藏在日记本里的秘密。
放弃吧,白小蝶。
这一瞬间我莫名地觉得很疲惫,白小蝶是变不成白蝴蝶的,永远也变不成。
我站了起来,不顾双脚上的伤,说:“虽然要谢谢你给我纸巾,但我还是想说,我很讨厌你!”
很讨厌你,用这样的话语剥开我的伪装,让我明白我只是一个懦弱的白痴。
“哈哈。”他忽然笑了起来,连笑声里都充满了嘲讽的味道,“可是相反,我还挺喜欢你的呢!因为有你这样的家伙衬托,才显得我睿智聪明。”
“怎么会有人可恶成你这样!”我吼了一声,然后捂着鼻子从他面前逃跑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别人明明已经够痛苦了,他还要居高临下地用这样恶毒的话语去伤害别人,这样的家伙……真的真的很讨厌啊!
天已经黑了,我一口气跑回医务室。
校医见我从外面进来,十分惊讶地问道:“同学,你不是在里面休息吗?”
“我,我出去走了走。”我低声说,“老师,有消毒用的碘酒吗?”
校医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低下头,她顺着我的视线看到了我没有穿鞋子的双脚,关心地说道:“怎么不穿鞋子啊?快让我看看。”
我在椅子上坐下,校医打了一盆清水来,我将双脚泡进去,脚心一阵刺痛。清洗完脚上的泥土,校医替我清理了伤口,还擦了药。
我穿上鞋子,跟美丽善良的校医说了声“谢谢”之后,开始往教学楼走去。
虽然很不情愿回教室,但缺了一天的课,要是晚自习也缺席,一定会受到班主任的批评吧!
推开教室的门,门内的窃窃私语忽然消失了,我能感觉到全班人的视线都落在我的身上。
我低着头,飞快地走进了教室。
趴在桌子上,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声重新响了起来。我的听觉前所未有地灵敏。
“真不要脸,就她还敢做那样的梦。”
“就是,就是,阴沉的家伙,我都有些害怕站在她身边,总觉得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听说和她对视就会倒霉哦。”
……
我想让自己的头埋得更低,想让自己变成透明人,比任何时候都想。
只是当我无论怎样缩,都无法将自己彻底藏起来时,我飞快地站起来,匆匆收拾了几本书,拎着书包就冲出了教室。
“白小蝶!”沈小西在后面喊我,我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忍着疼痛加快了步伐。
她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将我拉住:“站住!”
我一言不发地望着沈小西,面对她,我已经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我憎恨她,憎恨这个抢走我一切的女生。
“还给你。”她将我的日记本拍在我的胸口上,然后松手,日记本顺着我的胸口滑下,“啪”的一声砸在地上,“开个玩笑而已,干吗这个样子?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了一样。”
我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的脸,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巴。
这个世界上存在各种各样的人,像沈小西一样活得放肆、随心所欲不顾他人感受的人,又占多少比例呢?
我不知道。
我弯腰捡起我的日记本,听见她问我:“喂,白小蝶,你不会告诉你爸爸吧?幼儿园的小朋友吵架或者打架输了,最喜欢做的就是告诉家长,让家长撑腰。”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我只是抱着我的日记本,从她面前走开了。
她这么说,不过是激我不要将今天的事情告诉我爸爸,其实是她多虑了。那个连自己女儿身高多少,应该买多大码的连衣裙都不知道的爸爸,早就不会站在他女儿的背后了。
我对他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期待,或者说从他迫不及待地带着沈小西母女进家门的那一瞬间,我就再也不会对他抱有期待了。
我背着书包走出校园,刚走到校门口,就看见一个男生站在路灯下,抬头看着满天闪耀的繁星。
他的身影有些眼熟,走近一些,我便认出来了。
是那个很让人讨厌的男生,他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我假装没看见他,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喂。”他喊了一声,“啧啧,比我计算的要迟了五分钟呢。”
“你什么意思?”我回头,对他怒目而视。
这个人就是有办法让人在看见他的时候自动切换到愤怒状态。
他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嘲讽似的说:“我以为你一进教室就会忍受不了跑出来,但你竟然撑了五分钟。”
“这是在夸奖我吗?”我问他,心情糟糕透了。
“你也可以当成夸奖,因为你好像没有别的事情可以让人夸奖了。”他冷眼看我,接着慢吞吞地跟了上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加快脚步,根本不想跟这个讨厌的家伙多说一句话。
“因为我说过……”他的语气变得很无辜,无辜得好像那些恶毒的话都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样,“我喜欢你这样的家伙啊!”
“那会让你显得更加睿智聪明,对吧?”我忍不住接着说了下去,“可是抱歉,我没打算去衬托你的聪明。”
“啧啧。”他的个子比我高了一个头还多一点儿,腿自然比我长多了,所以三两步就追上了我,侧头看了一眼我的衣服,“把我说的话记得如此清楚,你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吧?”
“你烦不烦啊!”我越来越心烦,在这个人面前,多年来的隐忍彻底失去作用,“你能不能闭嘴?能不能不要跟在我身边?”
“说话是每个人都有的权利,你不能剥夺。至于跟在你身边……这条路只许你走吗?”他耸耸肩,淡淡地说,“不要自作多情,我只是恰好也走这条路而已。”
我不想再开口说话,我怕我再说一句就会被这家伙气死。
明明看上去那么冷漠,明明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闲人勿扰”的气息,像是坐在那里一整天都不会说一句话的人,偏偏话很多,而且说出来的话还很让人讨厌。
我用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走回家,他就这么跟着我,一直走到巷子的拐角处。
“再见了,小蝴蝶。”他说着绕到我面前,不管我愿不愿意就拉过我的手,将一个小小的东西放进了我的手心里,然后摆了摆手,拐进了岔路口。
我有些发愣,这个家伙竟然也住在这条巷子吗?
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啊!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借着路灯昏黄的光,可以看清在我手心里的是一只用树叶叠成的小树叶狗。
一个身影蓦地浮现在眼前——
十六岁那年,沈小西第一次来我家的那个夜晚,我忍不住从家里跑了出去,坐在家门口哭得那么伤心时,遇见过一个少年。
少年那双宛如无数星辰藏在其中的眼眸,还有冷漠的眼神,以及嘴角嘲讽的笑意,都让人印象深刻。
那天他牵着一只大大的狗,丢给我一包纸巾,跟我说:“你很吵,你知不知道?大半夜的,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撞鬼了。”
终于想起来了,难怪之前会觉得他眼熟,原来就是那晚的少年!
想到这里,我立刻回头去看,可是,刚才那个讨厌的男生已经不见了。
我的脑海里,刚才的男生清晰地与那个少年重合起来。
在我最难过、最狼狈的时候出现,丢给我一包带着体温的纸巾,虽然只是微弱的温暖,虽然说出来的话还让人不太愉快,但是那时候的的确确温暖了我坠入冰窖的心。
我盯着手心里的树叶狗发呆,时隔两年,我仍然记得那个星星像尘埃一样多的夜晚,甚至每一个细节都那样清晰。
“真是……”我的声音有些哽咽,“真是讨人厌的家伙啊!”
那时候就讨人厌,过了两年还一样让人讨厌。
明明是这样讨厌,但我并没有丢掉他放在我手心里的这只树叶狗,而是小心地握在手里,向家走去。
推开门的时候,沈小西的妈妈问我:“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晚自习下课了吗?小西呢?”
“我有点儿不舒服。”我这样说着,将自己关进房间里。
我将那只树叶狗放在窗台上,将日记本放在写字台上,翻开来。日记本并没有损坏,我的字迹是那样熟悉,可是上面记录的那些心事变得好陌生。
我的指腹从夏诺这个名字上拂过,只是这样拂过,原本一直慌乱跳动的心脏好像也在忽然之间就平静了。
那个温柔的少年,当他知道我将他写进日记本里,还会对我露出微笑吗?
他会讨厌我吗?
讨厌被我这样阴沉的家伙念念不忘吗?
夏诺,夏诺——
我不敢喊出来,只敢无声地在唇齿之间反复念着他的名字。
直到眼泪落下来,将脆弱的纸张打湿,他的名字变得模糊起来。我知道,等泪水干涸,页面上就会留下两点水渍,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擦去。
像某些伤害,一旦造成了,就无法弥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