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正暖,花已开。
偌大的院子里,粉白相间的海棠树下,五个孩子正玩耍着,清脆若铃的嬉笑声荡漾在盈盈清风里,将张扬的阳光剪得零碎,于是水泥地上斑驳的树影也嬉戏了起来。
追逐半晌,五人才安分下来,靠着海棠树坐下后,何晴空就说道:“真希望我们能永远在一起。”
“一定会的!”闻声,林默白急急地接话,“我们一定能永远在一起!”
“就是!”像是默契地了解到两人希冀里微弱的不安,待林默白声音一落,大家便异口同声地承诺了起来,“我们‘何陆丁施林’一定会永远在一起的!”
紧接着,音调各异的清爽笑声便再一次荡漾在空气之中。
这是记忆中最美好的午后。
然而,林默白笑着笑着,忽然就感觉到阳光愈来愈炽烈,大片大片的煞白转瞬间就晕眩了整个世界,她禁不住闭上了双眼。
再睁开眼时,时间已是晚上,而她已经身处在几乎一米高的铁桶里,头上正顶着稍显破烂的竹篓。
还未来得看清周遭,她的心已经慌乱恐惧了起来。
这场景,似曾相识。
正思想着,忽然有尖叫声传来,声音甚是熟悉。林默白下意识地皱起了眉,而后,微微抬眼,她就看见了不远处的丁智柚。
然而,尚未来得及惊惧,一抹殷红便迅速涂染了目之所及之处,于是林默白按捺不住尖叫出声。
“啊——”
再一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入眼的是煞白的天花板。
林默白连连深呼吸,定神后,才确定刚刚是从一场美梦落入了梦魇里,从最美的时光掉进了最黑暗的记忆。
想着,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随后皱着眉拿手拍了拍脑袋,像是要把方才梦中残余的惊惧统统拍散。
而起身时,林默白才发现宿舍空无一人。
这是升上大学之后的第一个周末,林默白禁不住猜想,大抵室友们统统都有节目了吧。想着,她走进卫生间,进行洗漱。
虽然在F大的第一个周末只剩下自己,但她也不想浑浑噩噩地窝在宿舍里一个人度过。
数分钟后,正当林默白洗漱完毕时,门口处突然传来“啪”的一声。是门撞上墙壁发出的响声,刚从卫生间出来的林默白被吓了一跳,于是她拍了拍胸口,长吁了一口气。随之,循声望去时,她便看到了室友周诗情。
随后,几乎是飞扑到林默白身边,周诗情揽住她的腰,略带撒娇地道:“默白默白,陪我去Z大联谊吧!”
语气里明明是撒娇式的请求,但环住林默白腰身的手却紧紧的,携着强迫的意味。
林默白咽了咽口水,有些无奈,开口便想拒绝:“我不……”
“不准拒绝!”她的话也才开了头,周诗情就语气强势地断掉了她的话语,“你必须陪我,就这么定了!”
一锤定音后,周诗情兀自走到林默白的座位,抓起了她的包包,说:“快点,我等你!”
林默白叹了一口气,却也没有继续坚持,只默然地穿上鞋子,跟上了周诗情。
……
Z大是国内有名的美术学院,就在F大隔壁,两所大学只相隔一排厚实的高墙,而墙壁是矗立在一个湖泊之上,既隔开了两所大学,却也给了利用纸船相互通信的学生们一个浪漫的邂逅。
而周诗情口中的联谊会,林默白也曾听说过。据说,每年开学初的第一个周末,Z大校内都会有一场盛大的联谊会,持续两天,从白天到晚上,气氛很是高涨。
对于联谊,林默白自然是兴趣寥寥,但周诗情是个很强势的人,很多时候,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都容不得林默白拒绝。
林默白想着,心里禁不住悄然叹气。
虽然两人只相识一周,可缘分大抵就是如此莫名其妙,只在相识的第一天,两人就迅速成为了好友。
所以,很多时候,林默白虽然一开始会拒绝周诗情的某些要求,却最终也会妥协。
及至Z大时,林默白看到的是人山人海。
面对太过喧闹的环境,性格稍显内向的林默白有些不自在,便下意识地抓紧了周诗情的手臂。但周诗情却丝毫未有察觉,依然朝着人群挤去,于是林默白只能皱着眉,小心翼翼地陪伴。
许久之后,当两人挤出了联谊会的主要场地时,林默白才定下心来,长出了一口气。
正当林默白想要建议离开时,周诗情却激动地拉着她的手臂,咋咋呼呼地说:“默白默白,你快看,那是不是Z大的新晋校草何晴空?”
林默白闻声一怔,然后,循着周诗情的目光望去,她便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震惊的并不是“新晋校草”的头衔,而是那个名字的主人。
紧接着,她的脑子里便出现了“逃跑”的念头。
于是,林默白拉过周诗情的手,作势要走:“我们走吧,时候不早了!”
“不要!”周诗情却不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反而拉着她,迈步走向何晴空,“你没看论坛、微博所以不知道,这个何晴空可是有才有貌呢,不仅刷新了十年来Z大录取线的最高分,连那一张帅脸都直接打败了Z大往届的校草们啊!你知道吗,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他,都觉得他是一颗闪耀的星星啊!今天能碰到他是多难得的事情啊,我得去打声招呼!”
“不……”眼见周诗情兴致勃勃,步伐也加快了不少,林默白愈加慌乱起来,甚至连拒绝都来不及,就直接挣脱了她的手,只在落荒而逃时留下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
跌跌撞撞地离开,林默白心里的慌乱已经掩盖了身处人群当中时的不自在。
她从未想过,四年不见何晴空,竟会在Z大相遇。
从前的黑暗梦魇,宛若再一次席卷而来,迷乱了她的理智,叫她几欲窒息,而无法面对的她却只能选择逃跑。
她的心很烦乱,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食着那颗殷红的心脏。
可,这喧嚣纷闹的世界里,谁也察觉不到她的无措。
逃跑之后,林默白以为,周诗情回到宿舍后定会对其严刑拷问,但她没有,她只是随口责问了一句,便沉浸在与何晴空的浪漫邂逅之中。
除此以外,周诗情也再一次邀请林默白再次陪同她前往Z大,但林默白却坚定地拒绝。
对于林默白的坚决拒绝,周诗情虽有些狐疑,但见她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她便没有过多质问。
只是,逃不过的,终究要遇上。
于是,数日后,走在从图书馆去女生寝室的路途上时,林默白再一次遇见了何晴空。
每一次遇见,心都像是有千千万万的蚂蚁在骚动在啃噬,既慌又乱,既疼痛又无助。林默白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朝着何晴空看去。
只见彼时,周诗情与何晴空并肩而行,两人言笑晏晏,气氛甚是融洽。
然而,远远地看见他们,林默白的心却再一次起了逃跑之意。于是,她匆忙转身,但,许是过分匆忙,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身后有人正紧随而来,所以与来者面对面相撞,两人都尖叫着摔倒于地。
紧接着,便是对方的咒骂:“你怎么走路的?眼瞎了吗?”
林默白只能低着头道歉:“对不起!”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明明是你自己撞过来的,走那么近,不撞到才怪吧?还恶人先告状了?人家走路转身还得先通知你一声吗?”还未起身,林默白就听到周诗情义愤填膺的声音。
“你……”男生被呛得无语,只能在逃跑前抛下一句,“我懒得跟你们这种小人纠缠!”
“你才小人呢!”周诗情依旧愤愤然,朝着对方的背影大骂道,转而才扶起林默白,问道,“怎么样?没事吧?”
林默白抿着嘴摇头。
下一秒,何晴空的声音飘入了她的耳道——
“小白!”他的声音温柔清爽之中,还携着一丝的兴奋,“你是小白对不对?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晴空!”
闻言,林默白的心一颤,她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当年的五人组——“何陆丁施林”正是由何晴空创立的,那时候,他们五个人形影不离,那段时光,是她最为眷恋的。
只是,时光一逝,曾经的永远已经成了空言。
所以,面对何晴空的热情相认,林默白避过了他的视线,冷声道:“抱歉,你认错人了。”
随后,并不等何晴空表达他的诧异,林默白毫无礼节地兀自离开。
对于林默白拒绝相认的措辞,何晴空虽十分诧异,却未有过分在意,除了天然呆的性格使然,也因为他离开也已经四年,他也深知时间能够改变很多。
虽也有淡淡的伤感,但到底不至于悲伤。
只是,何晴空未有想到的是,当他在陆宴祺面前提起林默白时,他竟会如此冷漠,过后却又那般激动,好似曾经相偎相依的过去,真的只是过眼云烟。
然而,更令他束手无策的,是那个被陆宴祺无心爆出的秘密。
这天晚上,何晴空应邀来到陆家参加陆宴祺的生日会。
虽然陆宴祺朋友颇多,但留守到最后的,只有何晴空与施絮君。像是故意留出时间相聚,待人散了之后,三个人便围坐在一起,开始回忆起从前,不过稍瞬,笑声在充斥着酒气的空气之中轻轻荡漾着。
然而,回忆时候,何晴空兀地就想起了林默白,也想起了重逢时候她的那一句“抱歉,你认错人了”。
于是,半是疑惑,半是无意,何晴空道出了重逢一事,说:“对了,我前些天在F大见到林默白了。可是,她却说我认错人了。”
“哦。”
热烈的气氛仿若因“林默白”三个字而冷却了下去,面对何晴空略带兴奋的语气,以及眉眼间的莫名不解,陆宴祺只冷淡地应了一个语气词。
何晴空莫名不已,再看向施絮君,只见她也一副冷漠的样子,于是他便愈加莫名起来。
因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何晴空完结了初二的学业后,便前往国外治病,期间,唯一与之有联系的,只有陆宴祺。虽回国后,他也与施絮君有了联系,但却没有再见过林默白与丁智柚,更鲜少从他们口中听到她们的消息。
如此想着,疑惑顿时挤满脑子,于是何晴空便又问:“难道你们之间都没有联系吗?”
“晴空……呃……”这一次,陆宴祺打了个饱嗝,酒气霎时扑面而来,何晴空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随后便听到他说,“以后不要……不要再提起林默白这个人了。”
“为什么?”何晴空不懂便问。
“别问了。”陆宴祺有些不耐烦,连连喝了两大杯红酒。
“为什么不能问?我们五个人曾经不是很要好的吗?为什么现在会像陌生人一样?还有,智柚呢,她在哪里?”迟钝的何晴空却未有察觉气氛的不对,依然不依不饶。
“为什么为什么……你究竟知不知道,智柚死了!”于是,在何晴空一连串的问题落罢后,已经有七八分醉意的陆宴祺情绪一起,便直接摔了酒杯,推开了何晴空,大吼起来,“是林默白害死她的!该死的人是林默白,不是智柚!”
他的声音嘶哑着哽咽着,何晴空却似乎反应不过来,圆睁着眼睛,愕然道:“什么?你说什么?”
意识到自己冲动说出了隐瞒已久的秘密,迷乱了陆宴祺的酒意霎时全然消退,然而,后悔不已却也悲痛欲绝的他已经无法言语,只能别过脸,踉跄着黯然离去。
见状,何晴空当即就迈脚意欲追上,但身旁的施絮君却拉住了他,并且哽咽着声音,代替陆宴祺解释:“对不起,晴空,当时因为担心你的身体状况,怕你悲伤过度,影响治疗,所以……”
施絮君的解释,宛若将片刻前陆宴祺冲口而出的话再一次重播,何晴空只觉得脑子忽地一片空白。
在大片大片的空白里,他努力搜寻,才终于打捞出些许字词,拼凑出一句完整的对白:“是……什么时候的事?”
施絮君吸了吸鼻子:“初三那年。”
记忆顺着施絮君的回答开始逆流,何晴空才发现,距离丁智柚的离开已经很久很久了。
于是,下一秒,按捺不住悲痛的他咆哮起来,质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连……我连智柚的最后一面都没……”
话音哽咽,已经无法完整了。
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空气似乎有些黏稠,仿佛连它都在悲伤落泪。
何晴空是震惊的,甚至难以置信。他从未思虑过,不再提及,是因为那个人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然而,那并不是普普通通的儿时玩伴,是曾经携手走过那段漫长的光阴的挚友。他至今还记得,彼此承诺过了永远的那个午后,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可伊人已经离世,他却自始至终都毫不知情。
想着,何晴空的心一阵阵难过,从未经历过生死变迁的他,这才体会到窒息的感觉。
时间一点一滴地消逝,直至半个钟头后,何晴空才在施絮君的催促之下,与之一同离开了陆家。
路上,谈起陆宴祺与丁智柚,施絮君再一次提醒何晴空,说:“晴空,你以后还是不要再提起林默白了,尤其是在陆宴祺面前。”
闻言,何晴空当即皱眉,问:“为什么?”
他已经忘记了,在他问同样的“为什么”的时候,陆宴祺对于林默白的那一句悲愤不已的指责。
因对何晴空迟钝性子的了然,施絮君并未对他的重复提问有何不满。只是,回答他的问题时,她眼里多了几分愤然,双手也禁不住紧握成拳,声音冷漠却也悲愤,说:“是她害死了智柚!”
“到底怎么回事?这跟小白有什么关系?”许是感觉到了施絮君的恨,何晴空再一次小心翼翼地询问。
“是林默白害死智柚的!如果不是她,智柚肯定不会有事!”回忆起过去,施絮君长吸了一口气,眉眼之间尽是感伤,“当年,在我们得知智柚出事的那天,警察带走了林默白。后来,我让父亲去找相熟的警察探问才得知,林默白当时与智柚在一起,她目睹了智柚受害的整个过程,但她却没有出手相救……晴空,是林默白见死不救,所以智柚才会死去的!”
“默白,待会儿你想吃什么?”
正是下课时间,在稍显嘈杂的教室里,周诗情的声音轻轻掠过,却被无情地淹没。
但,她却未有察觉什么,只一边收拾课本,一边在脑子里搜寻着各种美食,直至课本都已经装入背包里,旁边的人却依旧沉默着,她这才发现对方并未有听到自己的问话。疑惑间,她看向林默白,想重复适才的问题,却看见了对方神情里的恍惚。
“默白?林——默——白!”
于是,周诗情故意提高了分贝,一瞬间便使得晃神的林默白清醒过来。
“啊?”
“啊什么,下课了知不知道?”
“哦!那走吧。”
“你在发什么呆?”无语间,周诗情叹气,随即更用一副“你有心事”的表情看着她。
“呃,我,我就走了下神。”对着周诗情的打量,林默白尴尬地笑了笑,但眉心里的惆怅却依旧凝固着。
“走神?”见状,周诗情狐疑地摸了摸下巴,“默白,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对于林默白的恍惚,周诗情从早上便看在眼里——先是因昨夜一整夜未能安眠而浓郁着的黑眼圈,然后又将室友的洗面奶当成了牙膏,之后更被热粥烫了舌头,后来连修路牌都没看到,差点就掉入了正在修理的下水道,如此一种不在状态里的怅然若失,让周诗情不禁多了一抹担心。
“我没事,只是……”许是周诗情的目光过于犀利,本就藏着心事的林默白顿时就有些无措。
然而,思虑了好半晌,林默白仍找寻不到借口,于是她只好跳过这个话题,一手挽住了周诗情的手,一手摸摸肚子,打起精神说:“只是肚子很饿,不知道今天的午餐有什么可供选择呢?”
“就只是肚子很饿?”周诗情霎时一脸嫌弃。
“嗯!饿死了!”林默白笑着,拉着她走出了教室,“不知道这个时间蜜汁叉烧还有没有哦。”
“废话,那是最受欢迎的菜式啊,在你发呆的时候,肯定都被抢售一空了!”周诗情说着,长叹了一声,声音禁不住略带幽怨,“恐怕我的最爱——辣子鸡也已经没有了……”
看见周诗情做作的哀怨神情,林默白“扑哧”一声笑了:“吃那么多辣的不好。”
林默白的轻笑,缓下了周诗情的忧心,只见她也笑了起来,反驳道:“谁说的?我从小就吃辣,看我吃得多水嫩啊。”
听着她自恋的话语,林默白再次轻笑起来,伸手过去就捏了捏她的脸:“是吗?”
于是,下一秒,周诗情夸张的尖叫声漾在了空荡荡的楼梯间:“林默白!疼!”
两人玩笑着,缠绕在林默白身旁的低气压也好似渐渐消退,看着她的笑容,周诗情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直至午饭之后,那一股低气压又似乎席卷而来,再一次在林默白的眉心里纠缠出折痕。
彼时,两人刚走出饭堂,因下午没有课程安排,周诗情便兴趣勃勃地道:“对了,默白,下午不是没课吗?咱俩去逛街吧?”
“啊?我……”闻言,林默白顿了一下,心里即刻浮现出记忆中丁智柚的脸,刺痛的感觉更随之而来。
“怎么?你有事?”见她语结,脸上又恢复先前的怅然模样,周诗情禁不住也皱了皱眉。
“嗯……”林默白深深吸了一口气,因为心痛,因为难过,声线控制不住地有了些许颤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我得出去一趟。”
“很重要的事?”狐疑间,周诗情在“很重要”这三个字中加重了语调。
“嗯。”林默白下意识地垂下眼帘,以此来掩盖眼底的那一抹悲伤,轻声道,“很重要……”
听此,周诗情抿了抿唇,即使很好奇所谓的“很重要的事”,即使很担心她清早就一发不可收拾的忧郁,但深知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防备区,她并未有过多追问,只说:“那我找别人去好了,你自己也小心点,记得早去早回。”
“我知道了,你也小心点。”
“走啦,晚上见!”
“晚上见!”
相互告别后,两人各自转身,反方向离开。
一个人独自走在阳光里,林默白低着头看着水泥地上的影子,心兀自就陷入了回忆,于是悲伤如骤雨突至。
今天是丁智柚的生忌。
四年了,她离开已经四年了。
原以为自己早已接受了那些残酷的现实,以为时间已经治愈了伤口,可明明拥有无数美好画面的记忆却往往在每年的这一天叫人彷徨无措。
夕阳西下,重叠交错的层层霞光漫在天际。
随着落日耀眼明亮的余晖,林默白艰难地迈着步伐,来到了陵园墓地上。
此前她已经在整个城市的大街小道里游荡了一整个下午,但心里的悲伤却未有丝毫消弭。站在墓碑前,看着照片上明朗着笑容的丁智柚,她的心再一次刺痛起来,而这心痛像是会呼吸,落在了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柚柚……”
半晌后,好不容易强忍下了眼泪,林默白却只是轻声道出了称谓,喉咙便哽咽着,再无力气往下述说。
静默了好几分钟后,她才再一次强忍着内心的愧疚和难过,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生生地将嘴角往上拉扯着,说:“柚柚,生日快乐!猜猜……今年的生日……生日礼物是什么?猜不到吧?今年的生日礼物是……是四叶草发夹,这个礼物我想了很久了,你……”
林默白像往年一样自顾自地沉浸在与“丁智柚”聊天的世界里,喋喋不休。
其实,每一年丁智柚的生日,她都会来拜祭,但每一次都是偷偷地等到日落黄昏时,因为她知道,陆宴祺与施絮君也会在这一天前来拜祭丁智柚,她也知道,他们并不愿意见到她。
然而,林默白未有想到的是,她避开了陆宴祺与施絮君,却未能避开何晴空。
此时,何晴空窝在不远处的某一角落中,借着墓园里纵横排列有条不紊的墓碑挡住自己的身体,即使姿势有些别扭与辛苦,却为了不让林默白察觉到而努力维持着。
一周前,在陆宴祺生日之后,何晴空曾委婉且特意地询问了外公有关当年丁智柚离世的缘由,毕竟外公与丁爷爷、林爷爷的交情都甚好,能给予自己最客观的陈述。随后,他更是主动联系陆宴祺与施絮君,希望在丁智柚生忌的这天参与拜祭。
在拜祭结束之后,他更是借口单独留了下来,偷偷隐藏在角落,默默等待着林默白。
在林默白踏入墓园不久,何晴空就看见了她,与先前拒绝相认的冷漠不同,而今的她眉眼之间浓重着悲痛。
“柚柚,我……我见到宴祺和絮君了。”
恍惚间,从林默白轻颤的声音里听到了陆宴祺和施絮君的名字,正想着上一次重逢的何晴空立刻从回忆抽身,再一次竖起耳朵。
“我终于考上他们所报考的学校了,他们……他们都没怎么变,对了,絮君比之前漂亮许多了,好像还有不少人在追她呢。宴祺,他在学校也有一定的人气,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老被你欺负了。”林默白依旧没有察觉到何晴空的存在,话至此,她便陷入了儿时的回忆,语气中也匿着一抹生气,继续道,“不过,那时候你也真的对他很不客气,要不是晴空在,想必你肯定会更加肆无忌惮吧。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一起偷偷在宴祺家的院子里玩水枪战,虽然玩得很开心,却被突然回来的陆阿姨撞见了,反应极快的你硬把所有的错都赖在宴祺身上,要不是晴空出面认错,可能宴祺真的会被陆阿姨暴打一顿……”
林默白清晰的话语在静谧的陵园里被缓缓地放大,让何晴空也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沉浸在她所描述的那些珍贵的回忆中。
可惜的是,随着她话语的停滞,原本在美好时光中流连忘返的何晴空也在一刹那便清醒过来。
下一刻,林默白的眼泪就像南方四月天的蒙蒙细雨,一点一滴地落在了满是尘埃的水泥地上,泛起的水迹虽然在眨眼间消失殆尽,却宛如早已渗进何晴空的心口里。
随即,尚且来不及安抚一下生疼的心,何晴空就看见林默白无力地蹲坐在地上,双手抱膝,低头枕在膝盖上。紧接着,她那带着些许抽搐的哭音便漫在了空气之中:“我……我知道你肯定不想见我的,我知道的,我已经……被判了死刑了,我……我再也没有资格见你了,但……但我真的控制不住,我……很想你……很想你……”
何晴空听到此处,心不由得一紧。
霎时间,他想起施絮君的指控,想起陆宴祺的恨意,想起外公言简意赅地对整件事情的说明,想起以前那些“永远在一起”的承诺,想起那些非常美好的记忆。
一次意外,却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在一个无辜而脆弱的女生身上。
或许,他不能就此放任下去。
倚靠在一边,何晴空望着低声哭泣的林默白,微微地握紧左手,心中呢喃道:柚柚,如果是你,也看不下去吧。所以,还有我能做到的事,对吧?
“何晴空,请你不要再来烦我了。”
一道佯作冷酷无情的话语在F大美术学院某一角落扩散开来,即使声线刻意压低,却还是没能掩盖住声音里的微颤。
然而,明明双手止不住地微颤,声音的主人却倔强着一脸的冷漠。
事情的缘由,得从一周前说起。
那天,林默白如往常一般来到学校画室,准备上素描课。
只是,她才刚刚踏入画室门口,一个陌生又略感熟悉的声音便随之飘来——“小白,你来上课了?我等你好久了。”
当那低沉而富有魅惑的嗓音漫入耳朵里时,林默白还未消化那许久不曾听过的昵称,声音的主人却已经迅速落入眼帘。
“你……”
努力压制着内心的震惊,林默白的双眼却仍是禁不住地圆睁着。
如果说上一次在F大与何晴空的相遇是情有可原的“意外”,那么这一次在自己班里见到他,又算作什么呢?
“你可别再否认了,明明你就是小白,而且你也认得我的。虽然上次你冷淡了些,但没关系,再遇见你,我很开心。我完成治疗回来了,现在在Z大读美术绘画专业,刚好这几天Z大在办艺术展,你也是学美术的,有兴趣的话不妨来看看。或者,择日不如撞日,你下课后有没有空,我可以带你去逛一圈……”
“等……等等!”对于何晴空思维跳跃的程度,还沉浸在震惊中的林默白明显招架不住,只是下意识地立刻拒绝,“我……我没空。”
“没空?那也没关系,那就约一天你有空的时间吧,我反正随时都可以。对了,你下课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仿佛早就料到林默白会推辞,何晴空丝毫也不在意,露出和煦的笑容提出了看似善意十足的帮忙措辞,那一眨一眨的美眸,无不让林默白深感自己是砧板上的一块猪肉,任由宰割。
于是,林默白连忙甩甩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你到底想干吗?”
何晴空依旧笑着:“小白,虽然我们失联了几年,但我觉得我们仍是好朋友。”
听之,林默白睁大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随之,她想到当年远在外国治疗的何晴空或许对丁智柚的事情并不知情,所以回国后想重新联系昔日好友的想法并不矛盾。但纵然如此,因震惊惶恐而怦怦乱跳的心却使得她束手无策起来,更最终诱导出内心深处最为懦弱的意识反应。于是,林默白“腾”地一下迅速转身,跌跌撞撞地从何晴空身边逃离。
无论他知不知情,她早已认定自己失去了与他们交好的资格。
就如施絮君曾经所言,见死不救的她,怎么还能以“何陆施丁林”一员自居呢?
念想着,心中的伤口再次泛出了血丝,无法言喻的痛感也迅速袭来。
接下来的几天,早已掌握林默白课程安排的何晴空,只要一有错开的上课时间,便会往F大美术学院跑。
经过上次一时头脑发热的逃课事件后,林默白见到何晴空仍是会回避躲开,但也懂得控制自己,不再做旷课的事情。
毕竟,于她而言,每一节课都是十分珍贵的。
不过,不管是向来低调的林默白,还是从未意识到自己一直备受瞩目的何晴空,都没想到这一场打着“友情”名号的追逐战,早已流传至整个美术学院,在各大网络平台上掀起讨论热潮,并吸引了艺术系美女纷纷慕名前来张望那传说中的“Z大才子”。
直至林默白感受到周围观望自己的目光渐渐暴增,指指点点轻声讨论的举动也显而易见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出名了。
紧接着,被叫出去询问她与何晴空之间关系的次数越来越多,被抓拍她各种日常照片附上恶言并上传网络平台的情况也越发猖狂,更别说那些故意找茬和别有用心的交好。这全部,都是她所不擅长处理的,于是一向鲜少受到关注的她,因莫名增多的关注而愈加小心翼翼起来,但却又因此不自觉地出了许多小意外,成了众多痴迷何晴空的女生茶余饭后的笑料。
譬如此刻电脑屏幕上一连串的照片,明明摔了一跤该得到怜悯,但作为女主角,林默白却只得到满帖子的嘲讽。
看着一个个语气尖酸的嘲讽,周诗情禁不住皱眉叹气,更时不时回头小心翼翼地看一眼林默白。
如此坐立不安,只因周诗情有一事她从未跟林默白言明。
尽管她没想到事情会与她所想的大相径庭,可每次看到林默白因近期的爆红而愁眉不展,她就觉得很是抱歉。
终于,周诗情看着低头看书的林默白,决定坦白:“默白,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嗯?什么事?”闻言,林默白抬头看向她。
“我……”对视的刹那,林默白眼睛下方浓郁着的黑眼圈便映入了周诗情的眸子里,随即她忍不住双手合上,闭上眼睛,做出一副忏悔抱歉的模样,“对不起!是……是我把我们班的课程表给了何晴空的。”
“啊?怪不得……”林默白恍然大悟,她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何晴空会对她的课程了如指掌,原来如此。
“抱歉,他拜托我时,我真的想不出理由拒绝,我……我也没想到他……”
他的目标是你。最后那未完待续的话,周诗情泄气般地吞进肚子。
听此,林默白微微颔首。
以前大伙们就从不会拒绝何晴空的任何请求,因此她还是能够理解周诗情的难处。
可,既然何晴空掌握了她所有课程的时间安排,避无可避的她也只能直面何晴空,结束这种“追逐”戏码的继续发展。
最简单有效的方法,林默白至今能想到的也只有一个。
于是,当林默白再一次在F大校园中遇到何晴空时,她第一次没有立马躲避,反而上前,带着他到花园附近一个较为隐蔽的角落。随后,她摆出一副模仿周诗情甩掉烦人追求者所露出的冷漠表情,无情地说道:“何晴空,请你不要再来烦我了。”
闻言,何晴空一愣,尴尬地抿了抿嘴:“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觉得你很烦,现在的我已经不想和你们扯上任何关系了,以你目前的……人气和魅力,根本不缺朋友,所以放过我吧。”
这段话,林默白已经对着镜子反复练习了不下二十遍,眼神和语气都很认真地模仿了周诗情。
可,即使模仿得多么到位,当她看向何晴空时,说出的话语也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何晴空凝视了她半晌,仿佛早已看出她那蹩脚的伪装,轻轻叹了口气:“小白,我……”
“拜托,请不要再那样叫我了,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林默白了,我们真的回不去了。”
生怕会不小心被他感动,所以干脆不给予他说话的机会,话落后,在何晴空微微怔住之际,她更是转身大步逃开。
尽管那番话说得那样决然,但离开时的狼狈仍然背叛了口不对心的自己。
因此,早已经察觉到她对丁智柚的离世感到无比自责的何晴空,也在这一刻洞悉到,为何重遇时,她会惊慌否认自己的身份,拒绝相认。
原来,自责的她一直都无法面对他们。
恍然顿悟后,何晴空只觉得心像是被锥子狠狠地戳了一下,剧痛难忍。
这宛如以往发病时一波接着一波毫无预兆席卷而来的痛感,印象深刻得让他忍不住捂住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