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的一声,两辆车就撞在一起。台青喝进一口凉气,倒不是心疼自己的车,这辆甲壳虫开了三年,零件换了好几次,刮掉漆也懒得送去喷色。富芷波不止一次说她该换一辆,她不是不心动,可是存折里的钱算来算去不能动。
总是想着等祭夜的生意再好一点。祭夜的生意好得不能再好了,傍晚五点营业到凌晨两点,赚得不比人家二十四小时的酒吧少。却还觉得钱不够用,家里开销大,样样要花钱,她甚至觉得手底下的伙计都比她有钱。
多久没有购置新衣服了,上次逛街还是小羽的三岁生日,给他买了几套小西装,顺便买了一条牛仔裤给自己。她以前从来不穿牛仔裤,没有女人味,台青的思维中女人该一年四季长裙飘飘。
但生活还是将她逼到这份上,有时候穿着睡衣就上街了,到了家里再往死里后悔。她得出一个结论,女人有了孩子就不再是一个女人,是女超人,赶明儿内裤外出也敢见人。
对面跑车上的男人已经开了车门下来。台青不认识这款车,但凡跑车总不会便宜。她认得他脸上的Lotos墨镜,柜台里最便宜的一副要35000元。跑车的转向灯撞得四分五裂,车头蹭掉老大一块漆,那男人再好风度也不会轻易罢休。更何况她见他唇线笔直,有一点点下弯的弧度,此人平日里不笑得时候比笑得时候多。
她推断墨镜后面是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她躲在车里不敢出来,暗地将钱包藏进座位底下,大不了两手一摊说没钱。甲壳虫的车窗没有关,她喜欢开着窗驾驶,幻想开着一辆敞篷跑车。台青现在无比后悔这个嗜好,但男人并没有把头伸进来,敲了敲车门说,“小姐,下来说话。”
这样绅士、礼貌教她不好意思再坐在里面,更何况是她注意力不集中,十字路口拐弯过度。酒吧刚刚打烊,她累得睁不开眼,以为生物钟已经调过来,原来高估了自己。星座书上好像说天蝎座的女子有些习惯一旦形成一辈子都改不掉,比如说在茶杯里吃面,比如说爱上某个男人。
台青蹲下来检查坏掉的车灯,其实一眼可以看出修是没法修了,必须得换新的。她问道,“这跑车是什么牌子的。”
那人说,“帕格尼。”
她不由得抖了一下。她的甲壳虫大概只值帕格尼的一个轮子,只得不住道歉,期望看在她也算一妙龄女郎的份上放她一马,几千块钱了事她回去立马给菩萨上香。那男人等她绕口令的说了一堆对不起的话,大概看出她的窘迫,摘下眼镜说,“不是要你赔钱,我没有时间送去修理,你帮我开到濠西路那家车体美容中心,说是夏侯熠的车他们就知道了。”
夏侯熠。
台青奇怪居然没有认出他。难怪,他的皮肤本来白瓷似的,如今晒成小麦色。蓄了一圈淡淡的胡,不仔细看还以为没有刮干净。只有眼睛没有变,两颗眼珠黑得要滴出墨来,往人堆一放比电视里的明星都有风采。她看了他好一会儿,夏侯熠没有认出她。
油光满面披头散发,还是不要认出来得好。他以前就和她说,“你要是不化妆站我面前我绝对认不出来。”看来还真是这样,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校草和系花的区别。
台青哦了一声,“夏侯先生放心,一定的修理费我还是会付的。”
话说得很有分寸,他微微笑了,把钥匙给她后钻进甲壳虫。他坐在驾驶位置,尝试着发动引擎,台青一愣一愣,不知何时与他达成交换车的共识。夏侯熠探出头,“我赶时间,将就着开你的车。改天我也买一辆,看上去很耐撞。”
她尴尬地笑。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把车还给你?”
谢天谢地,他还记得这档子事。台青不打算说出名字引起他的某些回忆,“送到祭夜酒吧,那里的伙计认得这辆车。”
他点点头,说了一句,“你不打算告诉我你的名字。”他也没有打算听,掉转车头驶入夜色中。
台青轻轻吁出一口气,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三年来遇上一次的几率倒挺让人回味。前几天和夏侯温一起吃饭,他还问她怎么不和夏侯熠联系。本来他要请她去家里聚聚,台青说什么不肯去,他见她急得脸都涨红便不再要求。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怕看见夏侯熠。
七百多万的车子到底不一样,坐进去的感觉就是好。上大学的时候就知道夏侯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但没想到他有钱到可以把别人当藏品的车随随便便开出来。台青握了方向盘开了三百米,夏侯熠从后面追上来。她从后视镜中看到他疾驰而来,于是停下车。他到了跟前胳膊肘撑出车窗,墨镜推到头顶,轻描淡写一问,“你是台青?”
怀疑的语气让台青非常不爽,她撩起前额的刘海,将宿夜未眠、油光满面的大脸露出来,“我是欧巴桑。”
夏侯熠笑了,这下确定了她的身份,“台青。”
时光磨砺了男子的锋芒毕露和尖酸刻薄,这一声“台青”唤出,仿若遥远天际传来的钟声,唤得她莫名心酸。于是不顾形象地打了一个大大哈欠,逼得眼泪泛出,到底老老实实答应,“是我。”
他却又是一声台青,然后说,“你怎么变成这样?”
靠,亏她还多愁善感春花秋月感情泛滥差点泪流满面!台青开始踩油门,“你是不是赶时间?”
他这才猛然想起什么,报了一串手机号码给她匆匆离去。夏侯熠是高材生,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过目不忘过耳也不忘。顺口溜似的一串数字,她要是记住就不是人。
车行没开门,台青只得先把车开回去,在车库遇见富芷波。她和台青一样是夜猫子,睡眼朦胧的不知道从哪个舞厅回来。瞥到这辆帕格尼,富芷波戏剧性的忽然蹦起,戴着假睫毛的眼睛瞪得老大,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台青淡定地上楼,富芷波跟在后面意犹未尽地问,“有生之年居然还可以看到帕格尼,死而无憾。”话锋一转变成,“借我开一天。”
她回眸一笑,继续淡定,“这是夏侯熠的车。”
富芷波石化了。等她洗完澡爬到床上,富芷波短时间内组织的语言滔滔不绝涌过来,不是说夏侯熠的“上天入地”侦探社是多么多么规模宏大涉猎之广,也不是说夏侯熠本人是多么多么英俊潇洒智慧多金,而是吼,“那个在女朋友和别的男人结婚的时候喝醉了然后把你上了最后不负责任悄然离去留你一个人生下小羽一把屎一把尿将孩子带大的夏侯熠?”
台青惊讶富芷波居然没有一口气上不来窒息而亡。
在台青夜以继日的丑化下,夏侯熠在富芷波心中成了这样一个形象。殊不知城内多少名媛千金窥视此男,以嫁个有钱人为目标的富芷波能抗拒如此诱惑实在是人类的进步。
“对,就是他。”
这一觉睡得很结实,阿姨什么时候来接小羽去幼儿园她都没听到动静。还是夏侯温的电话将她吵醒,他知道她的作息时间,这个时候找她肯定是出大事了。所以就算台青多么得不想睁开眼睛多么得想将他拍死,到底挣扎着喂了一声。他只说了一句,“我在警察局。”
她以为夏侯温是那种一辈子不会和警察局、监狱、毒品之类的词汇联系在一起的男人。不要说和夏侯熠这只大尾巴狼比,就是和她比,夏侯温也不知纯洁了多少倍。她估计要在水里淘个七八倍才勉强撑得上白纸。
一入校就听说了夏侯二公子的传闻:温文儒雅、气质忧郁、缅甸害羞,有轻微的自闭症。她遇到过他一次,是在选修课的教室中,素有系花之称的她屁颠颠跑过去搭讪。结果他只是一个劲儿冲她露出无害的绵羊微笑,一个字都不肯吐出。于是,她知道他是谁了。
台青随意掬了冷水泼在脸上,开着夏侯熠的帕格尼杀到警察局。在这样紧急时刻实在不该心辕马意,但台青好想虚荣一把说开帕格尼招摇过市真得很爽。
其实夏侯温进警察局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早在电话里简明扼要将过程说了一遍,无非两个男人话不投机打了起来。台青自然而然想到这年头为了爱情争风吃醋引发的各种血案。她曾经一度以为夏侯温对女人没有兴趣,现在他终于勃起,好想泪流满面以示宽慰。
“台青。”
夏侯温见她进来,远远就招手。她四下一望纵观局势,心凉了脸黑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居然没有女人。将夏侯温保了出来,上车,依旧一言不发。夏侯温的脸贴在车窗上,因为心里烦躁见了帕格尼只是扬了扬眉毛,出神地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过了好久,他悠悠叹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车开到濠西路。
“怎么开到这里来了?”
台青狠狠踩下刹车,趴在方向盘上嚎嚎大哭,“我这是造得什么孽啊?老天,如果你觉得我天理不容报应在我身上就好了,为什么要这么对夏侯温?”
他嘴角抽搐,去拉她,“你做什么?”
好吧,她也不是歧视同性恋,只是不能接受身边的人也拉风得加入了这个行业。难道真得因为如今女人越来越少且眼光越来越高,男人们不得不互相拥抱吗?
她想起警察局里的另外两个男人,皆是美男级的人物,一时感慨万分,思索半天捡了个顶重要的问题,“是他们两个为你打架还是你和其中一个男人为另一个男人打架?”
夏侯温嘴角抽搐了一下把头扭过去,露出属于柔弱美男的忧郁气质,答非所问,“那个男人是井沛。”他在挡风玻璃中看台青的反应,但她对这个名字无动于衷。
台青只知道井沛是其中一个美男,于是长叹一声,车丢给工人们去修理。怪不得专家说女人当做,不仅要和女人抢男人,还要和男人抢男人。夏侯温说,“你遇到大哥了?”
她在嘴边做了一个拉链的动作,“放心,我不敢告诉他。我怕他剥了我的皮。”
没想到回到酒吧,就看见甲壳虫停在门口。伙计指着角落的一个位置告诉她,“那位先生等你很久了。”酒吧的光线昏暗,夏侯熠整个人隐藏在光影后面,侧脸的棱角分明。他的面前放了一杯酒,是台青的招牌特色“地狱火翼”,味道重口感涩。
夏侯熠第一次约她的时候也是在酒吧里,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仙林大学广为流传的神秘侦探先生兼校草人物夏侯熠。他手下的校园侦探组可谓无所不在无所不知。他给她打电话说,“我是夏侯熠。”她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谁在那头说话,他道,“晚上七点学校旁边的酒吧见面。”
不知不觉中,她的魅力已经这么大了么?连素未谋面的传说人物都对她倾心?那天晚上自然化了一个美美的妆,十五度仰望他,双掌交叠撑着下巴,大大眼睛适时眨两下,电流“兹兹”——
“我对你印象深刻。”夏侯熠的第一句很得她的心。然后他说,“三月三日上午八点你和化工系的一个男生一起吃早饭,当天下午五点你和人文学院的学生会主席在图书馆你侬我侬。三月四日晚上,你在学校门口接见了来自湖南的一个网友。三月七日,你在操场问篮球组组长要号码。”
台青涂了厚厚睫毛膏的长长睫毛粘在了一起。
夏侯熠撑起身子,越过大半个桌子,脸几乎碰到她的脸。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听出他话里的重点。没错,冠在男人头上的风流好色云云也可以用在她身上,在她的字典里只有男性朋友一说,没有男朋友。台青吞了一口唾沫,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又怎样?有人找你来查我吗?我可不碰有女人的男人。”
他收敛了脸上本来就极少的表情,眼眸透出寒气,“三月十日,你找夏侯温说话。三月十一日,你找夏侯温说话。三月十二日,你找夏侯温说话。”
她接着后面说,“三月十三日,我找夏侯温说话。三月十四日,我找夏侯温说话。”
“老实说,我对你这种水性杨花的女子没有好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你敢碰夏侯温我绝不放过你。”
虽然是警告的话,台青还是听出了夏侯熠对她的一种肯定,立刻花枝乱颤地笑,“过奖了,世上男人又不是我想碰就能碰到的。”譬如他的弟弟夏侯温,完全无视她的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魅力。
夏侯熠露出一个极具威胁意味的笑容,“如果你敢,我可以在你洗澡的地方都装上摄像头。”
台青相信他说得出做得到。从此见了夏侯温远远避开,然后对着虚空叫一声,“看好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对摄像头心有余悸,洗澡之前必定全面搜查浴室。
当上夏侯温的心理辅导老师是一个意外,她修过心理教育的课程,凭着所学在百货大楼当众抓住一个梁上君子。围观人群中恰有夏侯夫人,对她赞不绝口,重金聘她去开导有自闭症的夏侯温。台青左耳响起夏侯熠的警告,右耳响起点钞机数钱的声音。
最后金钱的诱惑战胜了一切。老实说,貌美如花、人称少男杀手的她前凸后凹也不是不能看的。另有夏侯夫人坐镇,夏侯熠还能吃了她不成。于是收拾了东西,在夏侯家的别墅中占了一个小房间。
在夏侯家更加不敢洗澡。台青至今都记得自己说的一句惊为天人的话,对着放学回来的夏侯熠说,“我等你一起洗澡。”崩溃了一屋子的人。她其实想表达的是“你在你屋子里洗澡,我在我屋子洗澡,谁也看不了谁”,可惜她表达能力遇到障碍,直挺挺诞生一个悲剧。
台青走过去,夏侯熠抬起脸,“你这个地方不错。”
喏,私家侦探就是灵,这么快就知道这个地方是她的。她说,“还以为你拿了车过来就走呢。”
“有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想问你。”
“既然是陈芝麻烂谷子问了做什么?”
夏侯熠笑了笑,这样动不动就露出大尾巴狼似的微笑的夏侯熠让台青不能适应。他换到和台青一张沙发,肩并肩坐着,摩挲着酒杯的沿口,欲言又止。台青想,他不会说“其实我也是玻璃”吧?这个幻想让她忍不住笑起来,最后笑得控制不在,伏在桌上一抽一抽。
他却忽然伸手搂了她的腰顺势往沙发上一压,眼睛对眼睛,鼻尖对鼻尖,嘴巴对嘴巴。她笑不出来了,要不要这么劲爆,一来就想着和她XXOO。心跳加速,脸红口干,一切预示着情欲高涨的征兆在她身上一一显现,夏侯熠低声说,“别动。”地狱火翼的味道拂过她的脸,还有属于他的柠檬香皂的味道。
过了一会,他放开她,摸出手机打电话,“小鱼早走五分钟,大鱼随后出了酒吧。”
他妈原来是他跟踪的人刚刚经过。靠,自作多情的毛病这把年纪了还没有改掉,差点忘记他是干哪一行的。台青扣响指,侍者送来一杯冰水,她一饮而尽,褪去脸上红潮。夏侯熠说,“在酒吧不喝酒?”
“怕酒后乱性。”
“你这么说我倒想起问你什么了。”他说,“戚宛结婚那天我喝醉了,你把我送回去,然后发生了什么?”
说到“戚宛“的时候她转头看了他一眼。她高深莫测地看着他,“你希望发生什么?”
“我醒来的时候没有穿衣服。”
“你喝醉了喊着戚宛的名字然后把我当成了她不顾我对贞洁的死命守护剥光我的衣服兽性大发。”台青摊开手,“就是这样。”
夏侯熠反而松了一口气,“成天胡说八道。”
在这燥热的空气里似乎带着宠溺的感觉。太假的话没有人相信,真话她不愿意说,于是半真半假间他居然相信了。台青问他,“听说侦探社的生意不错。怎么跟踪这种事还要大老板亲自出马?”
他反问,“听夏侯温说的?我以为你们没有联系了。”
她含含糊糊应一声,他解释道,“正好调查对象的接头地点是祭夜酒吧,就亲自来了顺便还车。”然后他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整整三年。
如果他们曾经狗血而热烈地相爱过,三年重逢可以热泪盈眶互诉衷肠怎么言情怎么来。但她与夏侯熠,不过昔日校友,亲热点叫一声老朋友,台青于是也只能说,“是的,好久不见。”
终于,刻意不相见了三年,孩子他爹小羽的父亲粉墨登场。
幸好小羽和夏侯熠除出一双眼睛没有哪里相像,但富芷波见了夏侯熠的照片却是咂着嘴巴说,“哟,到底一个种,长得一模一样。”
她看夏侯熠的照片,横竖看不出哪里像。
这世界上哪里会发生私生子巧遇亲爹,然后亲爹人肉X光发现此孩子和自己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的事情?就算把小羽贴夏侯熠眼皮上,她保证他也不会联想到自身。但台青心里不是不忐忑的,一旦夏侯熠发现她偷了他的种,大卸八块的手段应该算是轻的吧?
何况他有一个令她脊背发寒的职业——私家侦探……
“上天入地”侦探社的广告语是:没有我们查不了的事,只有你们做不出的事。台青在楼下邮箱中阴魂不散地看到了夏侯熠侦探社的宣传单,还有一张车体美容中心寄过来的账单,数目大得她可以买一辆新的甲壳虫。
为什么……账单会寄到她这里来?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天理难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