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醒来的第一秒,我就听到了我妈在跟人打电话吵架。她的声音虽然压得低低的,可还是传到了我的卧室里。
我揉了揉快要裂开的脑袋,像游魂一样飘进了洗手间。我刚往马桶上一蹲,我妈已经挂断电话走了进来,打开水龙头拼命地朝脸上泼水。
我很少问她的事情,大概是酒精没完全消散,我竟然随口关心了一下:“一大清早脾气那么暴躁,还让不让人睡觉!怎么了?”
她直起身子说:“你还会关心老娘的事?你不是咒我死吗?那样你不就解脱了吗?我差点就真的死了!”她忿忿地擦干脸,语气也缓了下来,“昨晚店里来了一群人,说是突击检查,带走了十几个人去调查。幸好我刚好出门买消夜,这一个月都不用赚钱了!”说完,她就甩下毛巾走了出去。
我没觉得有什么,听完也就抛到脑后了。她自己的事情自己烦恼,我哪有闲功夫替她分忧解难。
回到卧室,手机里显示着一个未接来电,还是陌生号码。从澳洲回来之后,我换了新的手机,很多号码都没有存,我担心是曾经的同学朋友,便回拨了过去。可是一接通,我就懊悔连连。
钟越气定神闲地在那头问我:“林乐遥小姐,你想好了吗?
“想什么?我不想和你废话。”我没什么好气,缩回被窝里准备挂电话。
“林小姐。”他的声音悠然自得地传了过来,“不得不说,你妈的运气还挺好,但我可不能保证下一次她还会这么好运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抓起枕头朝墙上狠狠地砸了过去,墙上挂着的相框“啪嗒”一声跌落到地上。随着那一声响,我已经从床上跳了起来,套上衣服抓着手机就吼:“你老老实实待在办公室里等着我!”
出租车一路朝着金源大厦狂飙不止,司机师傅的额头上一直在冒汗,回头小心翼翼地问我:“姑娘啊,我开得已经很快了,再催我就要出人命了。”他一踩油门,车子又加速地冲了出去。
冲上十一楼的时候,我已经无暇顾及自己还没来得及梳理的头发,不等秘书去通报,一脚把门踹开了。
钟越办公室里的百叶帘是拉着的,灯也没开,有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户缝隙漏了进来。
钟越整个人背对着我陷在椅子中,听到声响后仍旧不动声色。我站在门口正想说话,一旁的电视突然发出了声音,我转过头扫了一眼,又重新看向面前的钟越。他终于把椅子转了过来,面对着我,缓缓站起身,将手中的遥控器指向电视机:“不管你想说什么,等会儿再说,先看个好东西。”
电视里放的是一个访谈节目,主持人长得很漂亮,接着镜头一移,我赫然看到了钟越坐在主持人的对面,笑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见我脸上呈现出不耐烦的神色,钟越拿眼神示意我忍一忍继续看下去。我皱着眉头瞪大了眼睛继续盯着屏幕,电视里的钟越面对着镜头,羞涩地说:“是,照片里的那个女孩子就是我的女朋友,她在澳洲读大学,还没有毕业。”
“那钟董事同意你们交往吗?她什么时候会嫁入钟家?我想观众们一定都很想知道。”主持人故作正经,实则八卦地继续提问。
钟越无奈地笑了一下,眼神里竟然露出一种宠溺的意味:“我准备马上带她去见爸爸,毕竟我爸现在的健康状况实在令人堪忧,我还是希望他能来得及看到我成婚。至于她什么时候能够嫁进来……”他顿了顿,镜头拉近,眼神深邃且充满柔情,“我希望尽快。”
“钟越!”我倒吸一口凉气,“这种缺德事你都干得出来?我和你很熟吗?你干吗连累我?”
说话间,电视屏幕的左上角出现了记者偷拍的照片。我那一副被欠了钱的表情和因为失眠而有些浮肿的脸,真的让我怀疑电视里的那个人是不是我自己。
钟越看着我暴跳如雷的模样居然还有心情笑。他走上前,关了电视,站到我面前:“所以,你想好了吗?”
我咬着牙挤出话来:“你拖我下水到底有什么意图?你干吗非要找我不可呢?”
“因为你的背景……比较特殊啊,一定能够给钟氏集团致命的一击,这场戏一定很好看。”
“我的背景?”我冷笑了一下,“你是说我妈的背景吧?钟越,你无耻不无耻?”
他抱着胳膊不以为意地朝我逼近了一步:“我没那么多时间,想好了就点点头,没想好直接出门左拐,所有后果你自己负责。”说完,便坐回座椅上打开电脑,没有再理会我。
我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走到他的对面,双手撑着桌子,俯身和他好脾气地谈判:“你肯定能让这些消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根本不需要动用你的财力物力,你只需要重新找一个女人陪着你吃饭陪着你进酒店就可以了。真的,我会很感激你的。”
“对不起,林小姐。”他站了起来,理了理衬衫的袖口,“今晚你就要跟我去见我家的老头子了,他的病有些糟糕,他希望临死前见一见到底是哪个狐狸精迷了他的儿子。”
人在江湖走,哪能不挨刀。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门又被人撞开了。如果没看错的话,现在这个冲到我面前的女人就是纪尤熙。
我以为是救星驾到,正要退场,却迎头被纪尤熙重重地甩了一个巴掌,脸颊上顿时火辣辣的。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倒放声大哭了起来。我正准备扇回去的手,就那样干干地停在半空中。
她哭哭啼啼地扑到钟越怀里,泪眼蒙眬地扫了我一眼,不甘心地喊:“她比我好在哪里?她比我好在哪里?阿越,我跟你认识都这么多年了,她算什么东西!”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搓了搓手后直接走到他们面前,抬着脑袋盯着钟越:“你让开!”
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摸了摸鼻子,推开纪尤熙准备朝门外走。纪尤熙大喊了一声“阿越”,箭步追上去抱住了他的后腰,头紧紧地埋在他的背脊,潸然泪下:“你不许走!不许走……我做错什么了?你干吗不要我?我打小就想要嫁给你!我没什么有志气的理想,这是唯一的一个!你为什么不要我?如果我不能嫁给你,我就一个人过一辈子!”
我看着这一幕相当感人的画面,将本来准备还击的打算抛到了脑后。
我理了理乱掉的头发,从他们身边绕了过去。关门前,我还是朝着钟越挤出了一个暧昧的笑容:“让我跟你回家见家长?看你能不能哄我开心咯?”话音才落,纪尤熙的一双杏眼快要瞪成石榴了。我赶紧关上门,心情极佳地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电梯门再度打开的时候,我以为我撞到鬼了,坤子的女朋友居然活生生地站在了我的面前。她不再是娃娃衫小皮鞋的打扮,而是穿了一条V领紧身T恤,挤出来的乳沟若隐若现。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敢相信她居然这么有料!
显然她看到我也吃了一惊,脸色也变了,但很快又熟视无睹地把我当成了空气,掠过我跨进了电梯里。
她装作不认识我,那我也没必要和她打招呼。我这么想着,疑惑地走出电梯,回头却看到她身边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正伸手去揽她细细的腰身,而施维也不躲闪,很明显他们是认识的。看到这一幕,我还是忍不住多管闲事地扑上去挡住了即将关闭的电梯门。
电梯里的人全都一脸诧异地望着我,施维的脸色变了又变。我笑眯眯地指着她身边那个男人问她:“哟,你爸呀?看着挺年轻啊。”
“对不起啊乐遥。”她没有正面回应我,只是尴尬地冲我笑了一下,眼神中甚至带着乞求,“我们有点赶时间,下次再和你聊。”她急急忙忙将我推出电梯外,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给我,电梯门已经缓缓地合上了。
那个开口闭口叫我“乐遥姐”的女孩和刚才跟我说话的女孩,她们是一个人吗?
就在我因为思考这个问题而在这里多逗留了几分钟时,追出来的纪尤熙终于逮着了我,她蹬着高跟鞋在我身后追了两步,尖声叫出了我的名字:“林乐遥!”
“嗯?”我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有何贵干?”
“你不要太得意!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这笔账我一定会跟你算到底的!”她仿佛气到极致,丝毫不注意自己千金小姐的身份。
我看着周围纷纷侧目的人,无奈地挠了挠额头:“你这句台词是在电视剧里学的吗?”
“林乐遥!”她的眼睛又瞪成了石榴,“你等着看好戏吧,钟越不到一个礼拜就会甩掉你的,想嫁入豪门?你做梦!”
为什么他们一个一个都想看好戏?有钱人家里没有电视可以看吗?这个叫纪尤熙的女人,她到底是笨还是没脑子啊,她真的已经蠢到家了!麻烦她有点智商好吗?
不过在她的世界里,我才是那个反面角色,并且我的头上还冠了一个“小三”的名号。
大概,我比林尚还要冤大头了吧。
出了大厦,我抬头看到刺眼的阳光,整个人恍惚了一下,理智才恢复过来。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一片喧嚣中我只觉得自己仿佛一粒浮尘,随风起起落落,最终坠入泥土中。
直到一辆出租车停到我面前问要不要搭车的时候,我才回过神赶紧摆了摆手。
这一上午发生的事情,还是很适合在喝喝小酒的时候拿出来当谈资的吧。程程若是知道了一定会笑得从椅子上翻过去。
想到这里,我便掏出手机给程程打了过去,等了半天那头才有人接。
“你谁啊?”
我愣了一下,确定刚才的声音的确是程程后,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苦情戏女主角!”
“谁、谁啊?哑巴新娘啊?”
听到她语无伦次的回答,我皱起了眉头:“你在哪儿呢?”
“啊?我也不知道啊,喂,这是哪儿啊?”话音才落,她就打了一个嗝儿。我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张口就要问她怎么回事,耳边却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可说的是什么却听得不是很清晰。
我不由得追问过去:“你跟谁在一起?”
电话直接被那个男人接了过去,丝毫没有感情起伏的语气:“林小姐,我是北野。”
竟然是钟越的司机!
不知道是冤家路窄还是我们造孽太多,我才刚刚甩开了钟越,程程却又落到了北野的手中。
当我赶到北野报出的地点时,程程正光着脚丫试图爬到桌子上去,北野时不时地把她拽下来,她便骂一声再继续爬。我几乎要冲上去拖住这个脸皮比树皮还厚的女人,可看到北野脸上那又恼又无奈的表情,竟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北野回过头看到我,倒是没计较,站起身扶住程程的双肩将她送到了我的怀里:“不好意思林小姐,我不知道她家在哪里。”
我眼睛一亮:“没事,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发生了什么?”
他的眼角一抽,正色道:“昨晚在酒吧碰到的,她喝多了,又是一个人,我只好留在那里守着她。”
这么轻描淡写的解释当然不能满足我的这颗八卦之心。程程酒醒后,在我的多番逼问之下,我才知道北野的说法已经被他美化得失去了真实性。程程告诉我的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版本,她说她喝多了,出门清醒的时候忍不住吐了,可正好吐在了北野的车旁。当时她还醉眼迷离地擦了一下嘴,心里忍不住骂道,这车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北野就在这个时候下了车,程程一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再加上神志不清醒,立马跳上他的车,要和他算一算旧账。而在北野看来,这个故事就是烂醉如泥的程程强行霸占着位子不下车,于是他不得不守了她一个晚上。
北野三言两语简单地解释完毕后,程程又缓缓睁开了眼,在我怀里挣扎了一番,最后,视线定格到了我的脸上:“乐遥?你什么时候从澳洲回来的?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我艰难地抓住了她乱动的胳膊,她又挣脱开来反手抓住了我:“我,我跟你说,你赶紧回澳洲,你回来干吗?什么事都没有,林尚没死,是祁嘉骗你回来的。乐遥你别难过,别难过,就算真死了又有什么大不了?他那个良心被狗吃的,都是活该。乐遥,别难过啊,没事了,没事了……”
本来还在偷着乐的我,顿时愣住了。那一秒钟,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究竟是不是活着,心脏在不在跳动。
店里飘来现磨咖啡的香味,窗外的阳光很盛,透过玻璃窗落在格子桌布上,仿佛另一条透明的河流。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梦境,耳边传来了水流的声音,眼前出现了林尚的脸,很快却又渐渐消散。
林尚怎么会没死?他生生地撞到了护栏,连车带人坠入了湍急的水流中!
程程那句不断重复的“没事了”,仿佛一个咒语,每念一遍,我的心就一阵紧缩。
程程还在哼哼唧唧地说着什么,我赶紧正了脸色,抬头看到面前的北野正静静地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拖着程程出门,拦了辆出租车便急急钻了进去。
这个世界太吵太闹,我需要静一静。
时间一晃就到了晚上,我没等到程程清醒,钟越的电话便准时打了过来:“你在哪儿?我来接你。”
我坐在没有开灯的卧室里,看着窗外已经灰下来的天,顿时觉得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丝毫提不起精神来跟他斗嘴。
程程的呼吸清晰地在耳旁起伏着,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东西,然后轻轻地将它套到了手指上。沉默了几秒,我终于叹了一口气:“好,我帮你。”
算起来,这是我第三次见钟越,却第一次看到他穿得那么随意。连帽卫衣、休闲裤,我临上车前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到底多大了?”
他愣了片刻,忍不住笑了:“比你大五岁,不算老。”
我正纳闷他怎么知道我的年龄,很快便后知后觉,他估计连我家底都摸清了,还能不知道我多大吗?若是他能查出我爸是谁,估摸着我还得感激涕零给他磕三个响头。
医院的贵宾病房大得堪比一个篮球场,四个保姆共同伺候着一个人,那便是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罩的钟董事。
我跟着钟越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不动声色地站到了一排人之中。钟越上前叫了一句“爸”,钟董事才转了转眼珠子,嘴巴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旁有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跟我窃窃私语:“阿越不是说把那个狐狸精带回来吗,人呢?老头子已经不能说话了,看来也没多少日子了。”
我连连点头应着,她这时才顿悟过来,扭头看着我。我急忙伸出食指压住了唇,冲她摇了摇头,这才笑了一下:“我就是那个狐狸精。”
她抿了抿嘴,拽着我的袖子把我拖到病床前,冲床上的钟董事说道:“大哥,阿越的女朋友来了,您看看,还挺标致的,宽额头厚耳垂,有福气,整个儿一只招财猫!”
我扯出一个笑容,伸手模仿招财猫朝老头子招了招手:“伯父好,我叫林乐遥。”
说完我就扭头去找钟越,想要让他看看我的尽职尽责。可是一眼望去,他竟然跷着二郎腿坐在房间另一头好整以暇地喝着茶,仿佛床上躺着的人根本不是他亲爸。我忿忿地回头,却被吓了一大跳,钟董事一直涣散着的眼神突然像聚了光似的,竟然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我看,我心里直发毛,半天才分辨过来,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我的手上。而我的手指上,刚好套着一枚戒指。
我只得舔了舔嘴唇,艰难地解释道:“伯父,阿越已经向我求婚了。”
此话说完,我底气不足地又看向钟越,他很满意地站了起来,走过来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点了点头说:“爸,我要和乐遥结婚。”
话音刚落,钟董事竟然开始浑身发抖,脸上的青筋清晰地凸显出来。
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大步掠过我冲上前来,一边高声叫着医生,一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吓得直往后缩,倒是先前那个说我是招财猫的女人扶住了我,口中连连安慰道:“没事没事,你跟阿越先回去吧。”
我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虽然她叫我狐狸精,还说我是招财猫,但我还是在心里向她表示了由衷的感谢。
钟越拉着我走出了病房,出门便松开了我的手,靠到墙壁上睨着我,半晌才开了口:“你的戒指是怎么回事?”
我摸了摸无名指,那枚已经染上了我的温度的戒指,被灯光反射出微弱的光芒。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听到自己低哑的声音:“这是林尚送的,他一个人偷偷打工赚钱,买下了这枚简单的裸戒,他说等他毕业了会换一个钻石的给我,然后娶我回家。”
可是我没有等到他毕业就已经动身前往澳洲,临行之前想把戒指还给他,却没有勇气去面对他,只好留给程程让她交给林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两年后我再次回到这里,这枚戒指依然安然地躺在程程家的抽屉里。
医院走廊上很安静,钟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身,将手插进裤子口袋里,脚步缓慢地朝着电梯走去。
我急忙追了上去,叹出一口气:“你爸我也见过了,以后的事情你自己解决吧,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那怎么行?”他止住步子,脚后跟一转,又正面对着我,“你刚才亲口说我向你求婚了,本来是谈谈恋爱,现在上升到婚姻的高度,就没那么容易解决了。”
“那你想怎么样啊?”我不由得苦了脸,只暗暗觉得仿佛跌进了一个大陷阱,而自己一直还不自知。
他苦思冥想了一阵子,然后耸了耸肩:“暂时想不到,不如先回家睡上一觉,走,送你回家。”
说话间,他已经从口袋里抽出手,很是自然地揽过我的肩,我急忙跳着逃了过去,讪讪笑道:“不用送了,我有人来接。”
来接我的人是程程。
我向她描述完整件事,她坚定地拍着大腿说:“乐遥!你相信我的火眼金睛吧!他一定是喜欢你!要是不喜欢你他干吗费力气来调查你家,然后威胁你来假扮他女友?以老娘身经百战的经验,他啊,一定是对你一见钟情不可自拔了!”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让她坐上了副驾驶座。
我的驾照还是出国前考的,好久没开车,怎么着也得悠着点。可程程那家伙却太不老实,只顾着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忘乎所以地编着故事,什么富二代和苦情女,什么火花四溅、强取豪夺、虐恋情深……我忍不住瞥了她一眼:“程程,你最近是不是言情小说看多了?”
“对啊!而且一般这个小说里吧,女主角都有一个深深相恋的炮灰男二号,到最后,男二号非死即残,不然就孤独终老。你看你,林尚就……”说到这儿,她的声调顿时拔高了八度,“林乐遥!你看着路啊!前面有人!停!停车!”
一直到车停了有一两分钟的时候,我仍然感觉自己的手在抖,连开车门都费了半天力气。程程已经先我一步清醒过来,冲下车去检查被撞到的人。我哆哆嗦嗦地赶了过去,看着瘫坐在地上的男人,我也吓到了:“伤着没有?伤到哪儿了?”
他被程程扶起来,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表情都快扭曲了。听到我的问话这才幽幽地抬起眼睛,脸色苍白地摇头:“断不了……”
他浅蓝色的牛仔裤上,赫然一摊血。
我们手忙脚乱地将他送到医院之后,我仍心有余悸,握着手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踱步。
程程一边拨电话给坤子,一边斜眼看着我:“你停一会儿好吧,没看到他还会咧嘴笑吗,肯定没事啦!”
我走回去挨着她坐下,等她打完电话之后歪着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程程,你说要是他有事怎么办?我是不是要以身相许啊?”
“那也得人家看得上你啊!”程程啐了我一句,却也接了我的话茬,“你看到没有,那小子长得可颓废了,头发比我的都还长,胡子也没刮,跟犀利哥似的。”
“犀利哥很帅的。”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那倒是,我刚注意到,他的睫毛比我刷过的都长!”
她总有苦中作乐的法子。
等得越来越心慌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我一跃而起赶上前去:“医生,怎么样啊?”
“没大碍了,康复之后一定可以正常走路的。”
程程欢呼一声,搂着我朝我脸上猛地亲了一口:“看到没看到没!我说你不用以身相许的嘛!”
被我撞到的男人本来还因为疼痛皱着一张脸,看到眼前这一幕之后憋着笑扭开了头,压根儿不愿理会我们俩。我为了表示歉意,急忙推开程程,陪着护士将他送进了病房,心虚地问东问西:“疼吗?是不是很疼?忍忍啊,很快就会好的。”
程程白了我一眼,挤到病床前:“帅哥,你有女朋友没啊?没有的话你看妹妹我怎么样?嫌妹妹太霹雳了,那这妞怎么样?她人可好了,现在还是单身哦!”
“说什么呢!”我揪住程程的后衣领,探身看着伤患:“需不需要打电话让你家里人来啊?”
我的话音刚落,他的眼皮就垂了下去。程程说得没错,他的睫毛还真挺长的。良久,他才说:“不用,我一个人就够了。”
“那……你说说你叫什么啊?”程程托着腮帮子一脸花痴地趴在床头,摇头晃脑的样子活像个不倒翁。
他豁然笑了出来,缓缓说道:“周律。”
“那你是不是姓袁啊?”
“啊?”
“圆周率啊!谁给你起的这个好名字?跟老娘的原名有得一拼啊!”程程一激动,整个人都趴到了被子上,刚好压到周律的伤口,他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表情更扭曲了。
看着程程闹腾的样子,我的心情也好了,坐到一旁翻手机找外卖电话。这时,病房的门随着叩门声轻轻地被推开,坤子拎着一大袋粥店外卖走进来,将袋子往桌子上一搁,压低嗓门说:“我看你们是故意的吧,看到人家帅所以故意往上撞。”
“去你的!”程程大剌剌地站起来去抢外卖,一个没站稳直接扑到了坤子身上,额头撞到了坤子的脸颊,痛得嗷嗷叫。
坤子捂着脸骂:“你就是故意的!看到我帅故意撞我的吧!”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刚站起身就看到了倚在病房门口的施维。她的视线也刚好落到我的身上,我直直地盯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随即,她先一步移开了视线,低着头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见没有人留意到我,便跟着施维悄悄地走出病房。
走廊里的灯光很暗,有飞蛾执着地朝着日光灯撞去。我一路默默地走过去,只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我不是才从医院出来吗?没想到半个小时都没到,又回来了。
走到走廊尽头,我看到施维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窗边。窗子大开着,夜风将她的衣服吹得鼓了起来,她本就娇小的身子显得愈加单薄。我停在她身后,她的侧脸轮廓小巧精致,嘴唇紧紧地抿着,下巴绷成了倔强的弧度。
我突然觉得此时的她像极了当初的我,故作坚强,对所有的一切都下意识地抵触和抗拒。
“你有话就直说吧。”她的语气终于不再像当初那个乖乖的小妹妹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向了窗外漆黑如墨的苍穹。夜空没有月,没有星,只有雾一般的浮云。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不会多嘴,但希望你不要对不起坤子。”
我见过坤子在每场爱情里风风火火的模样,我也看过他在每场爱情结束的时候痛心疾首的模样。
不管他的真心有几分,但总归是真的。
他和程程一样,是实心眼的人,一点都不掺假,有的时候实诚得让人担心他们出门会遭人骗。当初林尚介绍我们认识的时候,我便喜欢上了这个朋友。他和林尚不一样,林尚是水,他就是火,冒失冲动讲义气,对我也是实打实的好。有的时候林尚忙到没空来接我吃饭,坤子就会骑着山地车绕到学校外面,买来我爱吃的东西,再风驰电掣地赶到我的教室,掏出来的时候饭都还是热乎乎的。有的时候我不好意思,跟他说了一遍又一遍“谢谢”,他却丝毫不在意:“那还不是有好处拿吗!给你送一次饭,林尚包我一个月的游戏点卡!”
看着病房里坤子跟周律一拍即合聊起来的背影,我的眼睛突然有些发潮。那如风一般火一般的青春,是不是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走出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我拒绝了程程要送我的好意,独自沿着夜色中沉寂的街往家走去。
路灯是黄的,人影是长了又短短了又长的,树叶交错的声响细微却又丝丝入耳。我走在这条熟悉的路上,甚至还能忆起林尚曾在哪个灯柱下第一次亲吻了我的额头。
那时的我故作镇静,却又掩不住耳根发热,一颗心似乎长了翅膀就要从胸膛飞出来。我死死地盯着他有些不自然的脸,然后一鼓作气攥住他的衣领,踮脚也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林尚目瞪口呆之后,伸手朝我脑门儿上敲了一下,故作生气道:“亲额头这种事情,是男人做的!”
我甚至还能清晰地听到他语气里略带羞涩的赧然,像微醺的酒香,一嗅到,整个人儿都要醉了。
头顶上的那片银辉,不知是否还是曾经伴随着我们一程又一程的老月光。
从路口走出来,我才看到记忆里那个水饺馄饨摊,老远就闻到了香味。我本想赶紧低头走过,可是实在忍不住,又退了回去。找了个位子朝老板娘喊道:“一碗芹菜肉馅的水饺!”
“好嘞!”老板娘煮好水饺送了上来,一看到我,不由得惊讶道,“乐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祁嘉怎么都没跟我说?”
我接过碗笑了:“回来有两三天了,一直没抽出空来这里,叔叔也还好吧?”
她直接坐到了我身边,一边催着我趁热吃,一边又和我聊起来。
祁嘉的爸妈是平凡朴实的一对父母,爸爸在鞋厂做工,妈妈靠着摆小吃摊赚点生活费,夫妻俩老实本分,勤勤恳恳。而祁嘉也被养得很好,单纯开朗,一点小事都能让她开心半天。她关心的事情只有爸爸妈妈和学习,之后便加了一个林尚。祁嘉喜欢上林尚的时候,她父母每天都要念叨好几十遍,听得程程直说耳朵长茧。
我们都想呵护她的这份单纯,希望她能永远这样开心,生活里永远只有阳光没有风雨。但偏偏又是我们,毁掉了她的这份单纯和快乐,残酷甚至可耻,却又无能为力。
一碗水饺已经见底,我起身付了钱,祁嘉妈妈又把钱塞回到我口袋里。她笑着说:“阿姨请你吃的,下次直接来我家,再给你做好吃的。”
我望着她的笑脸,只觉得心窝处暖融融的,捏着纸币的手也是温热的。
祁嘉的妈妈和林尚的妈妈很像,都那么和蔼善良。曾经我还恨过为何自己没有这样的妈妈,只有一个整天只知道打扮,眼里只有事业的人让我管她叫妈。
回到家的时候,她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灯没有开,电视屏幕的亮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我倒了杯水从她面前绕了过去,准备直奔厨房,她却开口叫住了我:“虽然老娘我是早出晚归,但我不想你也玩到凌晨才回家,给人印象多不好,你以后要不要嫁人?”
我回过头,看着她明明暗暗的脸,勾起嘴角冷笑:“你还想我嫁人?不,我才不嫁人,我还要继承你的事业呢。”
她的目光一直锁在我的脸上,可我看不清她的表情,过了很久,她才默默地转过头,举起遥控器关了电视。轻轻的一声,客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留下我们彼此的呼吸声,或轻或浅。良久,她才站起来,拖着缓慢的步子走回了自己的卧室。
她的背影不再像从前那样直挺。小时候,我需要仰视着才能看到她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比她高出了那么多。
时光有时候能治愈伤口,有时候却又制造伤口。
墙上的挂钟嘀嘀答答地走了很久,我这才挪着步子坐到了她刚才坐的沙发上。一闭眼,就仿佛看到了时光的源头,我幼小却执拗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