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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家中的父亲——茱莉娅·弗莱特小姐

第三章

暑假我回了家,没做任何安排,身上也没钱。为了支付期末的花销,我把我的欧米茄屏风以十英镑的价格卖给了柯林斯——现在还剩四英镑。我的账户因为上一张支票透支了几个先令,随后我又得知,如果没有父亲的授权,我便无法再支取现金。而下一笔生活费要十月才到账。面对这黯淡前路,我反复思虑,对此前几周的挥霍追悔莫及。

本来学期一开始,付完了学校的全部费用,我手里仍余有一百镑。现在它们全都不见了,而此前赊欠的账目还一分未还。这些开销毫无理性可言,也没带给我什么乐趣——全打了水漂。塞巴斯蒂安常常取笑我:“你花钱的样子,真像个赌棍。”可这一切又与他脱不了干系。他自己的财务状况自始至终处于一种模糊不清的状态。“都是律师经手的,”他无助地表示,“我猜他们一定偷偷用掉了不少。不管怎样,我觉得我的钱一直很少。当然,无论我想要什么,妈妈也都会给我。”

“那你为什么不跟她要足够的生活费呢?”

“那是因为,我妈妈喜欢让一切都成为礼物。她真是太可爱了。”他说,这使她的形象在我脑中更加立体。

此刻,塞巴斯蒂安已经消失在另一种生活里,而他并没有邀请我加入。我被留在原地,孤独而失落。

我们是多么狭隘,总喜欢在日后的岁月否定少年时代的美好感觉——那种被消磨在漫长夏日里无忧无虑的时光。当你谈论一个人初成年时的生活,如果撇开他对少年时所受教育的怀念,撇开他对自己不当行为的懊悔与改正的决心,撇开他像轮盘赌中的“零”那样周期性出现的低谷时期,那这样的谈论未免毫无意义。

所以假期的第一个下午,我待在家里,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透过平板玻璃,望着花园与街道,心中充满强烈的自责。

我知道我父亲在家,但他的书房是禁地,决不容许旁人“进犯”。直到晚饭时他才从里面出来,同我打招呼。他那时才五十多岁,却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乍一看像是已过古稀之年,听他说话,恐怕还要再加上个十岁。他拖着步子朝我走来,姿态很像中国古代的高级官员。一看见我,他便露出表示欢迎的腼腆笑容。他很少外出吃晚饭,吃饭时常穿一件天鹅绒盘扣的吸烟服,样式过时太久,以至于最近又流行了回来。不过当时,那显然还是一种刻意复古的打扮。

“我亲爱的孩子,他们没告诉我你在这儿。一路上累不累?他们给你端茶点了吗?我刚才在古董商索纳查因斯那里买了件有些大胆的东西—— 一头制于公元前5世纪的赤陶土公牛。我一直在研究它,结果忘了你回来这回事。车上挤不挤?你是坐在角落里吗?(他自己很少出门,所以总是对别人的旅行故事十分感兴趣。)海特拿晚报给你看了吗?当然了,今天也没什么事——报上不过都是些无聊的废话。”

仆人告诉我们可以用餐了。长时间以来我父亲都习惯在吃饭时拿上一本书,不过当他意识到我的存在,便偷偷把书丢在他的椅子下面。“你想喝点什么?海特,我们有什么可以招待查尔斯先生的吗?”

“还有点威士忌。”

“有威士忌。或者你还想喝点别的?我们还有什么?”

“家里没别的酒了,老爷。”

“没别的了。你得告诉海特你想要什么,他会买给你。我现在已经不存酒了,医生不让我喝,而且也没什么人来看我。不过只要你在这儿,你想要什么都会有。我猜你会在这儿待一段时间?”

“我还不确定,爸爸。”

“这个假期非常长,”他语带惆怅,“我们那时候,会搞一搞所谓的读书会,总是去山区。为什么?为什么呢?”他又有点焦躁:“大家觉得大山里的风光会有助于学习?”

“我想找一所艺术学校,学人体写生。”

“我亲爱的孩子,它们全都关门了。学生都去了巴比松 或者类似的地方,到野外写生。在我那时候,有一个叫‘素描俱乐部’的地方——有男有女(吸鼻子),骑自行车(吸鼻子),黑白斑点灯笼裤,荷兰麻布雨伞,还有对‘自由恋爱’的普遍向往(吸鼻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猜他们大概还在搞这一套,你也许可以去试一试。”

“过这样的假期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钱,爸爸。”

“哦,你看,我在你这个年纪,就不会为这种事操心。”

“你知道的,我相当缺钱。”

“是吗?”我爸爸说。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实际上,我不太有把握接下来这两个月该怎么过。”

“好吧,向我寻求建议可是最糟糕的决定。我从没像你那样,把自己这种痛苦的状况称为‘缺钱’。你还能用个别的什么词吗?比如手头紧?拮据?贫穷?窘迫?(吸鼻子)触礁了?破产了?我们就说你破产好了。你爷爷曾跟我说:‘过好你自己的日子,要是有困难了,过来找我。不要去找犹太人。’这都是胡扯。你可以试试去找杰明街的那些绅士,他们只要手写字据就会借钱给我。可是,我的孩子,他们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

“那你建议我该怎么做呢?”

“你堂叔梅尔基奥尔的投资太草率了,他现在麻烦很大,只好去了澳洲。”自从我爸爸在伦巴德祈祷书的残页里发现了两张公元2世纪的古埃及莎草纸之后,我再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高兴。

“海特,我的书掉地上了。”

所以那本书从他的脚边,回到了桌子最中央的果篮旁。余下的晚餐时间里他都很沉默,节省力气用来吸鼻子,时不时表达一下自己的喜悦之情。但我觉得他的愉悦绝不可能来自他正在读的那本书。

没过多久我们便起身离席,坐在花房里。在那里,他显然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我知道,他的思绪已经飘向了遥远的时代,在那里他行动自如,在那里时间一百年一百年地流逝,那里的人面目模糊,朋友们的名字被读得乱七八糟、有了其他含义。他用一种任谁都不会舒服的姿势坐着,斜靠在他的直背扶手椅当中,手里的书举得高高的,斜对着光。他时不时还会从怀表链上取下自己的金铅笔盒,在空白处做标记。夏夜窗子敞开着,时钟嘀嗒作响,贝斯沃特路隐约传来车马声,还有父亲规律的翻书声,其余一切都很安静。我原本以为,一边向我父亲诉说自己的贫穷一边抽雪茄似乎有些失礼,可现在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所以我去了自己的房间,拿了一支烟。我爸爸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于是我剪开雪茄,点燃,带着重获的信心,对他说:“爸爸,你一定不想让我在家跟你度过整个假期吧?”

“嗯?”

“让我在家里住这么久,你不会觉得很心烦吗?”

“我确信即便我产生了这种情感,也不会将它表现出来。”我父亲心平气和地说,接着又回头看他的书了。

就这样这一晚过去了。最终,各个房间的钟以各自的方式敲响了十一下。父亲合上了他的书,摘下眼镜。“我很欢迎你,亲爱的孩子。”他说,“只要你觉得方便,想在这里待多久都可以。”走到门口,他停下来,转回身对我说:“你堂叔梅尔基奥尔来信说,他在澳洲,现在成天在桅杆前面(吸鼻子)。”“我想知道,什么叫‘在桅杆前面’ ?”

随后闷热的一周,我和父亲的关系急剧恶化。白天我很少看到他,大多数时间他都待在书房里,偶尔露个头,我发现他总倚着栏杆喊:“海特,给我叫辆车。”然后他就会出门,有时不到半个小时,有时一去一整天,他从不说自己出门去做什么。我还经常看到仆人在奇怪的时间端着盘子去楼上找他。盘子里装着一点点幼儿食品:甜面包干、牛奶、香蕉,这类东西。如果我们在过道或是楼梯上遇到,他就会一脸茫然地看着我,然后说“啊哈”,或者“天气不错”,再或者“天气真好啊,真是好”。但到了晚上,他穿上那件天鹅绒吸烟服去花房闲坐时,总是非常正式地向我打招呼。

而在那之前,餐桌是我们的战场。

第二个晚上,我带了一本书去餐厅。他原本恍惚的心思与眼神突然被我的书吸引。我们经过走廊时,他偷偷摸摸地把书留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等我们落座,他幽怨地说道:“查尔斯,我本以为你可以同我讲讲话的。我这一天过得筋疲力尽,很想和你聊一会儿。”

“当然可以,父亲。我们谈些什么好呢?”

“谈些让我开心的吧,给我解解闷儿。”他不耐烦地说,“跟我讲讲新上演的戏吧。”

“可我最近什么都没看过。”

“你该去看看,你真的应该去看看。一个男人,年纪轻轻,每个晚上却都耗在家里,这很不正常。”

“可是爸爸,我跟你讲过,我已经没什么钱去看戏了。”

“我亲爱的孩子,你不能让钱成了你的主人。你瞧,在你这个年纪,你堂叔梅尔基奥尔都已经跟人合作完成一部音乐作品了。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愉快冒险之一。你应该把看戏当成自我教育的一部分。如果你读过那些杰出人物的生平事迹,你会发现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在戏院顶楼的廉价座位上初识这门艺术的。我听人家说,坐那样的位置根本没什么意思。但就是在那里,你可以发现真正的批评家和爱好者。这也就是所谓的‘与诸神同在’。花费多少并不是问题所在,甚至在等候入场的时候,你还有街头艺人的表演可看。我们找一天也去和诸神们一起坐坐吧。你觉得阿贝尔夫人的厨艺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

“这还是受了你菲利帕姑妈的影响呢。你姑妈给了她十份菜单,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吃过别的东西。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倒也不在意吃什么,但现在你在家,是时候换换口味了。你想吃什么?现在有什么当季的菜品?你喜欢吃龙虾吗?海特,告诉阿贝尔夫人,明晚给我们准备些龙虾。”

那晚饭桌上的菜品是这样的:一道寡淡无味的白色的汤;一份煎老了的龙利鱼,上面淋着粉红色的酱汁;一份羊排配土豆泥;还有缀着炖梨的海绵蛋糕。

“我吃得这么讲究,纯粹是出于对你菲利帕姑妈的尊重。她说过,中产阶级的晚餐总是要吃上三道菜的。‘如果让仆人们自由发挥,’她还说,‘你恐怕每晚就只能吃到一块排骨了。’不过排骨其实是我最喜欢吃的。实际上,要是阿贝尔夫人没在家,我去俱乐部吃晚餐,无非也是点排骨。但你姑妈规定,在家里我必须有汤喝,再吃上三道菜。有时候是鱼、肉和开胃菜,其他一些时候则是肉、甜品和开胃菜——有许多不同的组合。

“有些人总能把自己的想法说得如此漂亮,真了不起。你姑妈就有这样的本事。

“回想那些她天天同我一起吃饭的日子——就像现在你我这样,我就觉得很奇怪。她想尽办法要开解我,常常跟我说她读了些什么书。你知道,她总想和我一起生活。她觉得要是我一个人生活,最后会变成一个古怪的糟老头。也许现在我已经是了。我是吗?但不能总让她住在这里。最后我还是把她赶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威胁。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菲利帕姑妈,我才会在父亲的房子里觉得自己像个陌生人。妈妈去世之后,她就搬过来和父亲还有我一起生活。毫无疑问,就像他说的,她确实想要把这里当成我们共同的家。但那时的我,对每晚餐桌上的痛苦一无所知。姑妈陪伴着我,而我也毫无芥蒂地接纳了她。我们在一起过了一年。随后第一个变化,是她又回到了自己在萨里的房子,尽管那里本已计划要卖掉。每到学期开始,她就到那里生活,只是偶尔会去伦敦买买东西,消遣一下。在夏天,我们会去海边度假,住在租来的房间里。后来,等到我要上大学,她干脆离开了英国。“最后我还是把她赶走了”,他的话里满是对这位善良夫人的嘲讽和把她赶走的心满意足。他也知道,这些话会让我很不舒服。

我们离开餐厅时,他说:“海特,你已经告诉阿贝尔夫人,明天我要吃龙虾了吗?”

“没有,老爷。”

“那就别告诉她了。”

“好的,老爷。”

等到我们在花房里坐下时,他说:“我想知道海特是不是对我说龙虾的事完全没放在心上。我觉得应该是这样,你知道吗,他大概明白我在开玩笑呢。”

不过第二天,我偶然获得了一个反击的机会。我遇见了之前读书时的一个熟人、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乔金斯。我从来没太喜欢过他,他只是在菲利帕姑妈还在的时候来我家喝过一次茶,那时菲利帕姑妈曾评价过他也许有一颗迷人的心,虽然第一眼看上去没什么吸引力。我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并且邀请他来我家吃晚饭。他欣然应邀,整个人跟当初比并没有什么变化。海特一定是提前告诉过父亲有客人要来,所以父亲没有穿他的吸烟服,而是穿了一件燕尾服。这燕尾服连同里面的黑色高领背心和窄窄的白领带,成了他的晚礼服配置。加上他阴沉的神情,这一身穿戴简直就是一套宫廷丧服。这种神情始于他的少年时期,他发觉可以博得人们的同情于是保留了下来。实际上,他一件无尾礼服都没有

“晚上好,晚上好。大老远的,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哦,其实一点也不远。”乔金斯说,他住在萨塞克斯广场。

“科学消灭距离,”我父亲尴尬地说,“你是来谈生意的?”

“嗯,我是在做生意,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意思的话。”

“我有个堂兄也在做生意——你应该不认识他。跟你不是一代人。我前不久还跟查尔斯提起过他,他一直让我念念不忘。他最后,”我父亲停顿了一下,好让下面这个古怪的词能有足够的分量,“栽了跟头。”

乔金斯神经质地干笑了两声,我父亲用责备的眼光看了看他。

“他的不幸让你很高兴?或者说我用的这个词你不太熟悉?要是你,恐怕就只会说他‘玩儿完了’吧?”

我父亲是个掌控局面的高手。他假想对面的是个美国人,整晚都在和这个乔金斯玩精心设计的单方的室内游戏,解释谈话中出现的英式用语,把英镑换算成美元,友善地听取他的表达,并予以回应:“当然,按你们的说法……”“这一切对乔金斯先生而言想必是非常狭隘的。”“在你们所习惯的广阔疆域里……”这让我的客人有种模糊的感觉,好像自己的身份被人误解,而他却没机会解释。吃饭的过程中他一直试图与我父亲对视,想要确定他古怪的谈吐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复杂玩笑。但我父亲却总是回以温暖又亲切的目光,这让他更加困惑尴尬。

有一次,我觉得父亲实在是过分了,因为他说:“住在伦敦,你恐怕是要错过你们的国民运动了。”

“我们的国民运动?”乔金斯反问道。他反应很慢,可听到这里,也终于知道这是个澄清误会的好机会。

我父亲的目光从他转向我,表情从和蔼可亲变成怨恨。不过等他望回乔金斯时,脸上的表情又温和了不少,就像是一个赌徒向所有人认输一样。“你们的国民运动,”他温柔地说道,“就是板球嘛。”他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浑身发抖,用餐巾擦了擦眼睛,说:“你在城里工作,去板球场的时间也会大为缩短吧?”

在餐厅门口,他向我们道别。“晚安,乔金斯先生,”他说,“我希望你下一次穿越大西洋的时候,也能来我们家做客。”

“我说,你爸爸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好像觉得我是个……美国人?”

“他有时候很奇怪。”

“他还一直建议我去参观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真是太奇怪了。”

“是的,我也没法解释。”

“我觉得他好像是拿我寻开心呢。”乔金斯很困惑。

过了几天我父亲开始了他的反击。他把我叫出来,问道:“乔金斯先生是不是还在这里?”

“不,爸爸,当然不是,他只是过来吃晚饭的。”

“哦,我真想让他和我们待在一起。多么多才多艺的年轻人啊。但你还要在家吃晚饭吗?”

“是的。”

“我准备搞一个小型的宴会,你在家的这些日子,晚饭总是很单调,得换换花样。你觉得阿贝尔夫人能胜任吗?显然不能。不过我们的客人倒不是很挑剔。卡斯伯特爵士和奥姆-赫里克夫人会是所谓的中心人物,我还希望在饭后听一点音乐。我会为你邀请几位年轻朋友。”

我父亲的计划超出了我的预期。当客人们齐聚在父亲称为“画廊”的房间里时,我便明白父亲精心挑选的这些人都只是为了让我感到不适。“年轻人”指的是学大提琴的格洛丽亚·奥姆-赫里克小姐,以及她在不列颠博物馆工作的秃顶的年轻未婚夫。另外还有一位只会说母语的慕尼黑出版商。我看见父亲站在他们中间,一个瓷器架子旁,冲我吸着鼻子。那晚他还特意在纽扣孔上插了一朵小小的红玫瑰,就像是骑士在战斗中佩戴的徽章。

晚宴无比漫长,桌上的菜品就像它们的食客一样是被“精心挑选过的”,以表达严谨的嘲弄精神。它们并没有来自菲利帕姑妈的菜单,而是由早期的菜谱拼凑而成,早到当时我父亲还会下楼吃饭。每道菜都有精心的装饰,红白相间,有规律地交替出现。只不过它们和餐桌上的酒一样淡而无味。晚饭后我父亲把德国出版商带到了客厅的钢琴前,在他演奏的时候又离开,回到“画廊”,向卡斯伯特·奥姆-赫里克爵士展示他的伊特鲁里亚公牛。

这个夜晚令人毛骨悚然,晚宴结束时,我惊讶地发现才刚过十一点。我父亲给自己倒了一杯大麦茶说:“我的这些朋友真无趣!你知道的,要不是你在家,我可不会找麻烦邀请他们过来。最近我对请客吃饭之类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既然你要在家里住很久,我就得多过几个这样的夜晚了。你喜欢格洛丽亚·奥姆-赫里克小姐吗?”

“不喜欢。”

“不喜欢?是因为她唇上的绒须让你反感吗?或者是因为她长了一双大脚?你看她今晚玩得开心吗?”

“不开心。”

“我觉得也是。我猜没有一个客人觉得今晚过得很愉快。那个外国人的琴弹得糟透了。我是在哪里认识他的来着?还有康斯坦莎·斯梅西克小姐——我又是在哪里遇到她的呢?但我还是必须尽到好客的义务。只要你在家,你就不会觉得单调。”

在接下来两周的持续斗争中,我们两败俱伤。但我伤得更重,因为我父亲储备了足够多的花招,又有更充分的回旋余地,而我却无处躲藏,只能被困在高地与大海之间的桥头堡上。他对这场斗争的目的闭口不谈,我至今也不清楚他是否仅仅是为了惩罚我——或者是基于他内心更深层的某种考虑,希望将我逐出这里,像被赶到博尔迪盖拉的菲利帕姑妈和去了达尔文的堂叔梅尔基奥尔一样。又或者,现在看来最大的可能是,他仅仅因为对斗争的热爱而斗争——只有这样,才能施展他的才华。

我收到了来自塞巴斯蒂安的一封信。这个惹眼的物件是某一天当着我父亲的面送到我手上的,当时他正在吃午饭。我发觉他很好奇,于是赶快拿到别处去读。这封信写在维多利亚晚期丧事专用的厚信纸上,有黑色王冠图案和黑色边框。我急切地读了起来:

布赖兹赫德城堡
威尔特郡
我也想知道今天是几号

最亲爱的查尔斯:

我在书桌后面发现了一盒这样的纸,正在为自己逝去的天真哀悼的我,必须拿它来给你写封信。我的天真好像从没活过,医生一开始就让我给它料理后事了。

不久我就要动身去威尼斯,去罪恶之宫找我爸爸。我希望你能来陪我。我希望你在我身边。

我倒从没孤单过。我的家人会不断回到家里,收拾行李,然后又离开,就算白树莓已经熟了。

我已经决定不带阿洛伊修斯去威尼斯了。我不想让他见那些讨厌的意大利熊,再沾上一身坏毛病。

爱你,或者随你所愿

我早就熟悉他写信的风格了,在拉韦纳的时候就收到过几封。我本不该失望,但那天我却把那张硬邦邦的信纸撕成碎片,丢进了废纸篓,然后凝视着窗下肮脏的花园和贝斯沃特乱糟糟的后街、排布混乱的污水管道、逃生通道和一个个凸起的小型温室。我眼前出现了安东尼·布兰奇苍白的脸,它从稀疏的树叶丛中浮现出来,就像在泰晤士镇时透过烛光凝视我那样。我还在车马的喃喃低语中听见他清晰的声音:“有时塞巴斯蒂安整个人都有点缺乏生气,我们千万不要怪罪他……我一听见他说话,脑子里就会浮现出那幅令人作呕的《吹泡泡》。”

之后几天,我都觉得自己很讨厌塞巴斯蒂安。然而周日下午,一封来自他的电报顿时将这厌恶的情绪化为乌有,可却让情况更加糟糕。

我父亲出门了,回来时发现我正处在极度焦虑之中。他站在走廊里,头上还戴着他的巴拿马草帽,朝我微笑。

“你一定猜不出我是怎样度过这一天的。我去了动物园。天气相当不错,看来动物们也喜欢晒太阳。”

“爸爸,我得马上走。”

“嗯?”

“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出了很严重的事故。我必须马上去他那里。海特正在为我打包行李,有趟火车半小时后出发。”

我还给他看了电报,上面写得很简单:重伤速来塞巴斯蒂安。

“好吧,”我父亲说,“我很遗憾你看起来如此沮丧。可看了这电报,我觉得他伤得可能不像你想的那样重——否则伤者怎么能自己签名呢?当然,他也可能头脑清醒,但眼睛瞎了或者伤了背部,瘫痪了。不过为什么你一定要到场呢?你又不是大夫,也不是神职人员。你是希望去继承一份遗产吗?”

“我告诉你了,他是我很要好的朋友。”

“嗯,那个奥姆-赫里克也是我的好朋友。但我就不会在这样一个宜人的周日下午跑到他的灵床前哭丧。我怀疑奥姆-赫里克夫人不会欢迎我。不过,我看你好像没有这种顾虑。我会想念你的,亲爱的孩子,但你不必为了我急着回来。”

八月周日傍晚的帕丁顿站,夕阳穿过顶棚昏暗的窗格照进来,书报亭紧锁,少有的几个游客在搬运工身边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但这幅景象仍不足以抚慰我的不安。车厢空空荡荡,我把小行李箱放在三等车厢的角落里,然后在餐车里找到了一个位子。“过了雷丁站之后第一次正餐才开餐,先生,大约在七点。您现在需要点什么?”我要了一杯杜松子酒,一杯苦艾酒。它们在列车出站时被端了上来。餐车里,刀叉有规律地叮当作响,窗前不断闪现着夏日风光,可我全无心情欣赏这宁静的画面。恐惧在我心头持续发酵,膨胀成巨大的泡沫,变幻出一幅幅灾难的图景:一把上膛的枪被随意放在篱墙入口的台阶上;一匹惊马嘶鸣着掀落骑手;阴暗池塘里的暗桩;寂静清晨突然落下的粗壮榆树枝;视线盲区的转角冲出的汽车。文明生活的种种威胁环绕着我,搅得我心神不宁。我甚至看到阴影中出现了一个杀人狂扭曲的面孔,手中挥舞着一根铅管。列车从麦田与密林旁飞快驶过,潜入金色傍晚的深处,车轮单调的轰鸣声在我耳畔回荡,渐渐变成了清晰的话语:“你来得太晚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我吃过饭,换乘本地路线的火车,在暮色降临时抵达了目的地,梅尔斯蒂德·卡伯里。

“去布赖兹赫德吗,先生?茱莉娅小姐正在外面等您。”

她正靠在一辆敞篷车旁。我立刻认出了她,我不可能认不出她。

“你是赖德先生?跳进来。”她的声音和塞巴斯蒂安如出一辙,连说话方式也是。

“他怎么样了?”

“塞巴斯蒂安?哦,他好着呢。你吃过饭了吗?火车上的饭菜一定糟透了。家里准备了一些饭菜,只有我和塞巴斯蒂安在家,所以我们打算等你一起吃。”

“他出什么事了?”

“他没说吗?我猜他是觉得如果告诉你实情你肯定不会来。他脚踝里的一根小骨头裂了,那骨头太小了,连名字都没有。他们昨天用X光给他做了检查,告诉他得休息一个月。这可让他烦透了,他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所以整天小题大做……其他人都走了,他要我留下来陪他,我想你知道他那可怜样多让人受不了。我差点就答应他了,不过后来我跟他说‘你肯定还能找到别人来陪你的’,然后他说所有人都出门了,要么就很忙,不会有人来。但最后他同意问问你,而我答应他,要是你不来,我就会留下来陪他。所以你看,我是多么欢迎你来。我得说,你真是个高尚的人,一接到电报就赶了过来。”可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似乎带有对我“召之即来”的轻蔑,至少我听出了这重意味。

“他是怎么受伤的?”

“信不信由你,玩槌球。他突然发脾气,结果被铁环门绊倒了。这样负伤可一点也不光荣。”

她和塞巴斯蒂安很像,在暮色中坐在她身边,熟悉与陌生的感觉交织,让我有点恍惚。这就像是用高倍望远镜看着一个人由远及近走来,可以看清他面容和衣着的全部细节,仿佛一伸手便能触碰到,而他却无法感受到观察者的存在,即便向前靠近,他也不会抬头看上一眼。这时再用裸眼去看,才会发现那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点,连是不是人都看不清。我认识她,可她并不认识我。她的黑头发还没有塞巴斯蒂安的长,从前额梳到后面,这点和塞巴斯蒂安一样。她那双注视着夜色下公路的眼睛也很像他,但是要大上一点。她那对涂了口红的嘴唇似乎对全世界都不太友好。她戴了一只很好看的手镯,耳朵上还挂着金色的耳饰。她轻薄的外套下,露出一两英寸的印花丝绸。那时女孩子的裙子都很短,她向前伸出去踩刹车的腿很细长,这也符合当时的时尚。介于熟悉与陌生之间的性别差异在她身上是如此突出,填补了我们之间的空隙。在其他女性身上,我从未感觉到如此强烈的女人味。

“我很怕在晚上这个时间开车,”她说,“可是好像留在家里的人都不会开车。我和塞巴斯蒂安在家就像是露营,只是偶尔回去住一住。我希望你没有期待什么华而不实的宴会。”她屈身向前,从储物箱里拿出一盒烟。

“不了,谢谢。”

“替我点一支,好吗?”

我的一生里,第一次有人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当我把香烟从自己的唇边拿开,放进她唇间的时候,我听见了蝙蝠交尾时细微的吱吱声。无人知晓,可我却听到了。

“谢谢。你以前来过这里,婆婆讲过。我们俩都觉得很奇怪,你为何不留下来喝杯茶再走。”

“那是因为塞巴斯蒂安。”

“你好像太听他的话了,你不该这样。这对他很不好。”

我们已经在车道上拐了弯。树林与天空早已暗了下来,而房屋就像是纯灰色的油画,只有中间敞开的大门露出金黄的色彩。有一个人站在外面,等着为我拿行李。

“我们到了。”

她带我走上台阶,进入前厅,把自己的外套丢在大理石桌上,然后弯下腰,抚摸一只跑出来迎接她的狗,说道:“我看塞巴斯蒂安大概已经开始吃饭了。”

此时,他出现在远处的柱子之间,坐在轮椅上,自己摇着轮子。他穿着睡衣睡裤,一只脚上还打着厚厚的绷带。

“看吧,亲爱的,我可把你的密友带回来了。”她说,声音里再一次带着明显的蔑视。

“我以为你要死了。”我说,然后我察觉到,自从抵达这里,我内心充斥的是恼火,而非免去一场想象中的灾难的宽慰。

“其实,我也觉得我快死了。很疼的。茱莉娅,如果你要求的话,威尔考克斯今晚会给我们上香槟吗?”

“我讨厌香槟,而且赖德先生已经吃过晚饭了。”

“赖德先生?赖德先生?查尔斯喜欢香槟,任何时间喝都没关系。瞧瞧我这只被包起来的、无比硕大的脚,我总觉得自己得了痛风。这让我十分渴望能喝上一杯香槟。”

我们在一间名为“彩绘厅”的房间里吃了晚饭。房间是八角形的,很宽敞。墙壁设计的年代要更晚一些,布满了花环样式的圆形浮雕,屋顶则是庞贝风格 的牧羊人画作。它们同椴木镀金家具、地毯、悬挂起来的青铜枝状烛架、镜子和壁突式烛台,都是同样的风格,出自一位设计师之手。“我们单独在家里时,总在这里吃饭,”塞巴斯蒂安说,“这里太舒服了。”

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吃着桃子,给他们讲我和父亲之间的战争。“他听起来真是个完美的乖孩子,”茱莉娅说,“现在我要走了,男孩们。”

“你要去哪里?”

“去育儿室,我答应婆婆要和她下最后一盘哈尔马棋。”她吻了塞巴斯蒂安的头顶,我起身为她打开门,“晚安,赖德先生,同时还要说再见。我想我们明天不会见面的,我很早就要出发。你把我从病床旁边解救出来,我说不出有多感激你。”

“我妹妹今晚有点夸张。”她走后,塞巴斯蒂安说。

“我觉得她并不喜欢我。”我说。

“我觉得她对任何人都不太喜欢。我喜欢她,她和我很像。”

“你喜欢她?她和你很像?”

“我是说神情,还有说话的方式。我可没法不喜欢像我这种性格的人。”

喝完了葡萄酒,我从塞巴斯蒂安的椅子旁走过,穿过有圆柱的大厅,来到藏书室。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几乎每晚都会坐在那里,像这天晚上一样。藏书室位于宅子的侧面,可以俯瞰人工湖。窗户敞着,星光尽收眼底,空气芬芳,很是怡人。月光照耀下,山谷中蓝色与银色交相辉映,喷泉的叮咚声十分悦耳。

“我们要独自享受一段天堂般的日子啦。”塞巴斯蒂安宣布。第二天早晨,我刮胡子的时候,正巧从浴室的窗户看见茱莉娅从前院开车离去,车后放着行李,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山丘之间,一眼也没有回头看。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自由与平静,就像多年之后,经过了一夜的动荡不安,汽笛终于响起,警报得以解除。 QWX2YT3bc+Q77UgRfDLBwGNFbA86/+BgNgy5VKsh/RrznOjYP5SUeGtSrSjwTLp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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