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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故园风雨后

当爬上山头,来到C连驻地的边界时,我停下来,回头望了望山下的营房。透过清晨的薄雾,整片驻地一览无余。那是我们就要离开的日子。三个月前,当我们进驻这里,地面上还白雪皑皑,而此时,初春的第一片绿叶已经展露枝头。那时我便想,无论再怎样荒凉的场景出现在我眼前,都不会比此刻更加残忍。直到现在,我也丝毫找不出任何有关这里的美好回忆。

我与军队之间的爱,其实早已死去。

这里是电车线路的尽头,从格拉斯哥回来的醉汉可以一直在座位上打盹儿,等着到终点时被人叫醒。从电车站到营地还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他们可以趁这段时间,在经过警卫室前扣好上衣扣子、整理好军帽。这四分之一英里本是水泥路,现在却长满了野草。这里是城市的尽头,鳞次栉比的居民区与霓虹闪烁的电影院在此终结,穷乡僻野由此开始。

营地所在的地方,不久前还是牧场与耕地。农舍依旧处于小山的怀抱之中,不过已经被改造成营地办公室;常春藤仍旧爬满围墙,围墙庇护的地方曾是一片果园,现在也仅剩下半亩破败的老树,立在我们的洗衣房后面。在军队进驻之前,这里本已计划要被夷为平地。也就是说,如果再有一年的和平,这里就不会有农舍,不会有围墙,也不会有苹果树。光秃秃的河岸间,五英里半的马路已经建成。马路旁纵横交错的明渠,说明市政承包商已经着手设计排水系统。再有一年和平,这里就会成为近郊的一部分。现在,我们冬天时住过的小屋正在等待被拆除。

路对面有一幢建筑,时常招来许多闲言碎语和冷潮热讽。那是一所疯人院,即便在冬天也被树木半掩着。这幢建筑无论是坚固的围栏还是庄严的大门,都让我们的营地相形见绌。在暖和的日子里,我们会看到一些患者在整齐的碎石小路与美丽的人工草坪间漫步、跳跃。这群幸福的叛国者,放弃了力量悬殊的抗争,抛却所有质疑,扔下一切责任,以这个文明世纪的法定继承人的身份,安然享受着这份遗产。当我们经过时,士兵们常常会冲着围栏那边喊:“老兄,帮我把被窝焐热吧,我用不了多久就会过去!”不过我们新来的排长胡珀,却很嫉妒这些人的优越生活。“要是希特勒来了,准会把他们统统扔进毒气室,”他说,“我觉得我们也可以跟他学学。”

我们在隆冬时节进驻此地,那时我带来的还是一群生龙活虎又心怀希望的士兵。当我们从沼泽迁移到这片港口区域时,我们最终要前往中东的消息已经传开。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只是每天扫雪、整理阅兵场地,我看着他们从失望变成无奈地顺从。他们贪婪地捕捉着空气里炸鱼店的气味,竖起耳朵听着熟悉的、和平时期工厂传出的汽笛声和舞厅乐队的音乐声。休息日,他们会无精打采地站在街角,在军官走过来时偷偷溜掉,生怕敬礼的样子会让自己在新任情妇面前丢脸。在营地办公室,有一大堆申请小额补贴和假期调用的条子等待批复。仅仅是在半战斗状态下,每天一大早迎接我的,却都是装病者的哀号,以及满腹牢骚的士兵一张张哭丧着的脸和呆滞的眼神。

而我,本该担负鼓舞他们的责任,但我已自顾不暇,又怎么帮他们呢?原先把我们整编起来的那位少校,现在已经提干离开了。继任者来自其他团,年轻一些,但不那么友善。战争爆发时招募来的那批在食堂工作的志愿兵,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他们离开的原因五花八门,反正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一些自行退出,一些晋升到其他部队,一些进了参谋部,还有一些志愿当了特工;有一个在射击场自杀,还有一个上了军事法庭——他们的位置被那些应征入伍的士兵取代。如今,广播不停地在前厅播放,晚饭前就被喝光的啤酒也越来越多。这里不比以前了。

在这里,不过三十九岁,我就明显觉得自己老了。每到夜晚,僵硬和倦怠都会侵袭我的身体,让我不愿走出营房。我开始养成固定的习惯,只坐那几把椅子,只看那几份报纸。我每顿晚餐前都要喝上三杯杜松子酒,不能多也不能少。我听完九点钟新闻就立刻上床睡觉。我总会在清晨起床号吹响前一小时醒来,躁郁不安。

在这里,我最后的爱死去了,死得悄无声息。某天,就在离开营地前不久,在起床号吹响前,我醒了过来,独自躺在营房里,凝视着全然的黑暗,旁边还有四位呼吸深沉、偶尔嘟囔几句的同伴。我开始琢磨这一天要做什么,是不是已经写下了要参加武器训练课程的两个下士的名字?这批请假回去的士兵中,是不是又是我的手下逾期回来的最多?我可以放心让胡珀带新兵班出去勘察地形吗?躺在黑暗里,我惊讶地发现,心里一些长久以来令我厌烦的东西已经悄然死去,就像一位丈夫时常有的感受:在结婚第四年突然意识到,自己对那个曾经爱过的妻子不再有渴望、温存和尊重;无法从她的陪伴中体会到快乐,不再想取悦她,也不再对她的言行及所思所想感到好奇;不再期望让一切重回正轨,也不再为这不幸的境况自我苛责。我了解这一切,当婚姻幻灭,一切都变得单调乏味。我们曾紧密相连——军队与我,从第一次强行求爱直到现在,此刻却什么也不剩,除了法律、责任和习俗带来的冰冷联结。我演绎了这个家庭悲剧的每一幕场景,发觉早期的争吵来得愈加频繁,眼泪越发无用,和解渐渐换不来甜蜜,直到双方的情感变得淡漠,指责愈加冷酷,错不在己而在对方的想法越发根深蒂固。我抓住她话语中的每处错误,并且学会在她犯错时表现得忧心忡忡。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出因无法理解而产生的空洞与愤恨,从她紧抿的嘴角上找出有关自私与一意孤行的蛛丝马迹。我了解她,就像一个人必须了解日复一日和他共同生活了整整三年半的那个女人一样。我了解她的邋遢、魅力与技巧,了解她的妒忌心和追逐私利的热情,以及说谎时手指上不自觉的小动作。此刻她已经魅力全失,不过是个志趣不合的陌生人,而我却曾在某个愚蠢的时刻,不顾一切地与她拥抱。

因而,在我们开拔的当天,我对目的地毫不关心。我会继续完成我的工作,但除了默许一切,我什么都不会多做。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在九点一刻于附近的铁路支线上车,带上装有未过期口粮的帆布背包。这就是我需要知道的所有事情。副连长已经随一支先遣小队离开。连队物资前一天已经打包停当,胡珀已经提前查看了路线,连队在早上七点半列队集合,士兵们的背包都堆在营房前。1940年的一个令人兴奋的早晨,我们也是这么集合,误以为自己要被派往法国,前去为加来 而战。在那之后,又有过许多次这样的集合,一年要换三四次驻地。这一次,我们的新指挥官下达了一个不寻常的“安全”演练指令,甚至还要求我们拿掉一切制服和运输装备上表明身份的徽章,令人不胜其烦。他说这是“战时条件下有价值的训练”,“如果我发现有营妓在那头等着我们,就说明这次秘密行动已经暴露了”。

伙房的炊烟升起,融于薄雾之中,消散在营房之间。一排排营房宛如一片漫不经心搭建起来的简易迷宫,又好似一个巨大的、尚未完成的建筑群落,刚刚才被一群考古学家发掘出来。

这处波洛克 式建筑群的发掘,把20世纪的“公民-奴隶”群体结构,与其衍生而来的部落无政府状态联系在了一起。它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有能力规划排水系统、建设永久性高速公路的先进文明,被一个最低等级的野蛮民族占领的历史。

我想未来世界的考古专家大概会像我这样来描绘眼前的这番景象。我转过头,询问连队的军士长:“胡珀先生来过了吗?”

“今天一早上都没见过他,长官。”

我们一起走到已经废弃的营地办公室,我发现有一扇窗子刚刚被打破,而营地设备损坏记录这会儿已经做完了。“晚上风刮的,长官。”军士长告诉我。

(所有的设备损坏都会被归于此类原因,或者是“工兵演习”。)

胡珀来了。他是个面色蜡黄的年轻人,头发向后梳,额前没有分缝,说话带着单调的英国中部口音。他来这里已经两个月了。

部队上的人都不大喜欢他,因为他对自己的本职工作并不在行,有时还会单独点名某个士兵完成他的指令,比如“乔治,稍息”。但我倒是有点喜欢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刚来的晚上,在饭堂发生了一件事。

当时,新上校刚来不到一周,我们还没有摸清他的脾气。那天晚上,他在前厅喝了几杯杜松子酒,有几分醉意。他第一次看到了胡珀。

“那个年轻的军官是你们连队的,对吧,赖德?”他对我说,“他的头发该剪了。”

“没错,长官。”事实如此,我说,“我会尽快处理的。”

又几杯酒下肚,上校开始盯着胡珀看,并且大声说道:“上帝啊,看看他们现在送过来的这些军官!”

那天晚上,胡珀似乎成了上校眼里的一个大麻烦。吃过了晚饭,他突然又大声地说:“在我之前的那个团里,要是有年轻军官这副样子,其他下属早就动手帮他把头发剃了。”

没人对他说的事情感兴趣。我们的无动于衷似乎激怒了他。“你,”他对A连一个面相正派的小伙子说,“去找把剪刀来,替这位年轻的长官把头发剪了。”

“这是命令吗,长官?”

“这是你指挥官的愿望,据我所知,那就是最好的命令。”

“是,长官。”

于是,在一片充满寒意的尴尬气氛中,胡珀坐在椅子上,脑后的剪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忙碌着。理发一开始,我就离开了前厅,随后才找到胡珀,为他所受到的“欢迎”表示歉意。“这个团不常发生这种事情。”我说。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我经得起这点玩笑。”

胡珀对军队并没有什么幻想——或者说,他并不觉得这里和他所了解的那普通又迷雾重重的世界有什么分别。为延期参军做出所有能做的微薄努力之后,他被迫来到部队服役。他认命了,他说:“这就像得麻疹。”胡珀身上没有半点浪漫主义,孩提时代便不曾随鲁珀特亲王 的战马驰骋,也从未置身于桑索斯河畔 的篝火旁边。在我除了聆听诗歌——那些学校会推荐多愁善感的少年们阅读的、歌颂坚忍的印第安诗歌——鲜少流泪的年纪,胡珀却常常哭泣,但既不是为亨利在圣克里斯平日的演讲 ,也不是为温泉关墓志铭 。他不大记得历史上那些重大战役,却对体现人道精神的立法举措与新近的工业革新了如指掌。加利波利、巴拉克拉瓦、魁北克、勒班陀、班诺克本、龙塞斯瓦列斯、马拉松,以及西边的战场——像亚瑟王陨落的地方,成百上千个昔日战场的号角声,即便在我此时这般万念俱灰、无所依凭的状态下,依旧让我无法抗拒,带我回到思维清晰、生机蓬勃的少年时代。但胡珀对此始终无动于衷。

他很少抱怨。虽然他很难让人放心交给他哪怕最简单的任务,但他自己十分看重效率,并且有时会以自己有限的商业经验,对部队的开支与供给状况评头论足:“要是在生意场上,这么做准会遇到麻烦。”

当我清晨从烦躁中醒来,他却睡得很香。

我们相处的这几周里,我觉得胡珀就是新一代英国年轻人的代表。所以每当有人发表公共言论宣称未来社会需要怎样的年轻人、世界又亏欠了他们什么的时候,我就把“胡珀”代入这些泛指的言论中去,以检验它们的合理性。因此在起床号响起前的黑暗时光里,我有时会琢磨“胡珀集会”“胡珀旅社”“国际胡珀合作”以及“胡珀的宗教”这些东西。他是所有这些复合概念的试金石。

这些日子他也确实有些改变。和在军官学校学院训练队时相比,他更不像个军人了。这天早晨,他背着全副装备,看上去更没个样子。他就像跳着鬼步舞一般走过来,把带着羊毛手套的手掌举在额前,算是向我敬礼。

“军士长,我有话要和胡珀先生说……你这家伙,到底去哪儿了?我让你去检查路线的。”

“我迟到了?对不住啊,我一直在忙着收拾行李。”

“那是你勤务兵的事。”

“嗯,严格来说是的。不过你也知道,他有自己的事要做。像这些家伙,你要是不好好待他们,他们就会在其他方面找你麻烦。”

“好吧,现在赶紧去检查路线。”

“好——嘞。”

“看在基督的分上,别说‘好——嘞’。”

“对不住,我确实在注意了,刚才是顺嘴了。”

胡珀转身走了,正好军士长回来。

“指挥官正往这边走,长官。”他说。

我过去迎接他。

指挥官猪鬃般的红色小胡子上还带着水珠。

“嗯,东西都点清了吗?”

“是的,我想是的,长官。”

“你说‘你想’?你应该说‘你确定’。”

他的目光落在了打破的窗子上。“这个,记入损坏记录了吗?”

“还没有,长官。”

“还没有?我倒很想知道,要是我没看见,它什么时候能被记上去。”

和我相处,他会觉得不自在,他的咆哮也仅仅源于胆怯。不过我却觉得,这样的状况再好不过。

他带我往木屋后面走,来到把我们与运输排隔开的栅栏前面。他迅速跳过去,走向杂草丛生的沟渠与堤岸,这里曾是农场的边界。他开始用手杖刨地,像一只找松露吃的猪,不一会儿就发出心满意足的嚎叫声。他刨出了一个“垃圾坑”,那是热爱整洁的列兵们的最爱,里面有扫帚头、旧炉盖、生锈的水桶、一只袜子、一块面包,它们连同香烟盒与空罐子一起,被埋在酸模和荨麻下面。

“看看这里,”指挥官说,“这就是我们留给接管这里的团的美好印象啊。”

“这真糟糕。”我说。

“这是个耻辱。在你们离开之前,记得把这些东西都烧干净。”

“好的,长官。军士长,去转告运输排吧,告诉布朗上尉,指挥官先生希望这条沟渠可以清理干净。”

我好奇上校会不会容忍我这次抗命。他容忍了。他站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用手杖戳了戳沟里的脏东西,然后以后脚跟为轴,转过身,大踏步走开了。

“您不该这样做,长官,”军士长对我说,自打我进入连队,他就一直给我建议和支持,“您真的不该这样。”

“那并不是我们的垃圾。”

“也许不是,不过您要明白,您要是得罪了上级军官,他们就会在其他方面找您麻烦。”

我们走过疯人院时,两三个上了年纪的疯子在围栏后面,客客气气、叽叽咕咕地说着些什么。

“再见啦,老伙计,我们会回来看你们的。”“我们不会离开太久。”“一直笑到我们下次见面吧。”士兵们回应道。

我和胡珀走在先行排的前头。

“我说啊,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

“不知道。”

“你觉得这次当真要去打仗吗?”

“不。”

“又是白折腾?”

“对。”

“人人都说我们要去打仗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想。经过了这么多次训练和演习,要是从没真的打一仗,那实在是太蠢了。”

“我倒不犯愁。时候到了,会有很多仗给大家打的。”

“哦,我可不想打那么多仗。只要够我去和别人说‘我打过仗’就行了。”

一列老旧的火车,由一位铁路运输官负责,正在铁路的支线上等着我们。一支杂役队正把最后一批行李从卡车上卸下来,搬到行李车上去。我们用半个小时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但一个小时后火车才开动。

我和我的三个排长单独享有一节车厢。他们吃着三明治和巧克力,抽着烟睡着觉。谁也没带一本书。最开始的三四个小时里,列车常常会停在两站之间,他们便趁这个机会把头探出窗外,记下镇子的名字。后来他们对此丧失了兴趣。中午和夜晚,会有人来给我们的杯子倒上一些不冷不热的可可。火车慢吞吞地向南行驶,沿途都是铁路干线那种单调又乏味的风景。

当天主要的事,是指挥官的“命令下达会”。一个传令兵召集我们在指挥官的车厢里集合,指挥官和他的副官头戴钢盔,全副武装。他说的第一件事情是:“这是一次命令下达会,我希望你们在出席的时候可以着装得体。当然,实际上我们刚好在火车上,但这并不是你们放松自己的理由。”我觉得他正打算把我们打发回去,不过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后,他说:“坐下。”

“营地那边的状况可真让人难堪。不管我走到哪儿,都能发现玩忽职守的军官。部队撤离后的营地状态,最能说明一个团级军官的能力。而一个营与其指挥官的声誉也就靠这个。而且,”——下面的话,他确实是这么说的,还是我通过他愤怒的声音与眼神为他配上的台词呢?我想它其实并没有说出口——“我不想我的职业声望被几个临时军官的懈怠毁掉。”

我们坐在一边,笔和本子都已就绪,等着记录接下来的工作细节。一个较为敏感的人此时大概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表现不够出色了。也许他已经察觉,所以才用暴躁如学校校长一般的语气补充道:“我只要忠诚的合作。”

随后,他翻开笔记本,念道:

“命令。

“情报。本部正在从A地到B地的途中。这里是C地的主干线,易受敌军的轰炸和毒气攻击。

“目标。准备前往B地。

“方式。火车约在二十三点十五分到达目的地……”

…………

重点出现在会议尾声的“管理”一项。C连抽出一排人,其余的人负责在列车到达支线时,将车上的货物卸下来,那里等候着三辆载重三吨的卡车,它们会把这些货物运到新营地的物资临时堆放处。士兵们需要一直工作到任务完成,而剩下的一个排则要前往那里担任守卫,在周边站岗放哨。

“有问题吗?”

“可以给执行任务的士兵发点可可喝吗?”

“不能。还有问题吗?”

当我把这些命令告诉军士长时,他说:“可怜的老C连又遭殃了。”我心知肚明,这是对我违抗命令施加的处罚。

我向排长们传达了命令。

“我说,”胡珀抱怨,“这可让咱的小伙子们有的受了。他们估计要发脾气了。指挥官好像总派咱们去干脏活。”

“你去做警卫。”

“好哇。不过我说,我怎么才能在黑灯瞎火的时候,找到我该去哪儿做警卫呢?”

熄灯后不一会儿,我们就被一个传令兵搞出的动静惊醒了。他闷闷不乐地走过车厢,还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一个经验丰富的中士喊道:“第二轮来啦。”

“敌人正在向我们喷洒液态芥子气,”我说,“务必保证窗户全都紧闭。”然后我写了一份简单的报告,说明我们这里无人员伤亡,也没有设备被污染。在卸车之前,一队士兵将被派下车,对列车外部进行清理。指挥官似乎对这个报告很满意,因为我们再没听到他的指令。夜深之后,我们都睡下了。

最终,在入夜很深的时候,我们才抵达支线。安全作战行动训练要求我们,执行任务时需避开车厢及站台。黑暗中,大家从正在运行的列车车厢跳到煤渣跑道上,这给我的部队造成了一定的混乱和破坏。

“在路堤下面的路上集合。你们C连真是一如既往地行动迟缓啊,赖德上尉。”

“是的,长官。我们在用漂白剂的时候遇到了一点麻烦。”

“用漂白剂?”

“清理车厢外部,长官。”

“哦,你们干得非常认真,我信了。别干了,进行下一项吧。”

直到这会儿,我那些半梦半醒、心怀怒气的士兵才在路上噼里啪啦排起队来。又过了一会儿,胡珀那个排出发了,消失在夜色中。我发现了几辆卡车,旁边排成队的士兵正在手递手把货物从陡峭的路堤上运下来。当这些士兵发觉自己正在做目的明确的事情时,他们便愉快了不少。最开始的半小时,我和他们一起传递货物,随后我停下来,去迎接随第一辆返回的卡车一起回来的副连长。

“那营地还不算糟,”他汇报说,“是一幢很大的私人宅子,还有两三个湖。运气好的话也许还会逮到几只鸭子。村里有一家酒吧,还有一个邮局。附近没有镇子。我已经想办法给咱们俩搞到了一间屋子。”

早上四点,运送货物的工作完成。我坐上最后一辆卡车,穿过幽深的小路,路旁垂悬下来的树枝不断抽打着风挡玻璃。而后我们离开了小路,驶上私人车道。再然后,我们来到两条车道交会的空地,那里有一串防风标志灯,标记着临时堆放处的位置。我们就在这里卸了货,最终在向导的指引下,来到我们的新住处。此时天上星光暗淡,还下起了蒙蒙细雨。

我一直睡着,直到勤务兵过来叫醒我,才疲惫地起身,默默穿上衣服,刮好脸。走到门口我才问副连长:“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他告诉了我。这一瞬间,仿佛有人关掉了脑子里的无线电,那个在我耳畔、在无数个日子里不停愚蠢地大喊大叫的声音也突然间随之消失。无边无际的沉默接踵而至,起先是空虚,但渐渐地,随着我的外在感官重新振作,那甜美的、纯真的、久已忘却的声音开始在耳畔回荡。他说起的那个名字于我而言是如此熟悉,这个有魔力的名字,具有古老的力量;因此仅凭声音,那些幽灵一般的昔日岁月的记忆,便已在我周围翩然飞舞了。

我呆呆地站在小屋外面。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旧乌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此刻仍是清晨,不远处炊烟直直升起,飘散在铅灰色的天空中。眼前的车道,起先是一条碎石路,后来荒草密布,现在则满是车辙,到处是烂泥。它依着山坡的轮廓延伸,最终消失在山丘下面。道路两旁,一些波纹状屋顶的铁皮小屋四处散落,里面吱吱嘎嘎、喋喋不休地传来口哨声和嘘声,以及一个营的士兵发出的嘈杂声,这动物园一般的声音,昭示着一天的开始。在我们的前面和周围,有一片我更加熟悉的美丽树林。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被一个蜿蜒的山谷所环抱。我们营驻扎在一个缓坡上,正对面的原野尚未被侵染,径直将我们的视线引向邻近的地平线。这中间有一处水源,名为“新娘河”。它发源于不到两英里外一处名为“新娘泉”的农场,我们过去常常步行去那里喝茶。新娘河的下游水量很可观,最终汇入埃文河 。埃文河在这里被水坝拦截,形成了三个湖泊——其中一个不过一片芦苇荡大小,但另两个湖面要宽广许多,映衬出云朵与种植在湖边的大山毛榉。这里的树林里生长着橡树和山毛榉,橡树灰白且光秃,山毛榉则因新萌出的嫩芽而有几分绿意。它们与绿草地和广阔的林间空地一起构成了既简单又设计精心的图案。这里还有小鹿来吃草吗?像是生怕人们的目光无可停驻,水边还立着一座多利安式的神殿。另有一座爬满了常春藤的拱门,横跨在连接起来的堰堤最低处。所有这一切,都在一个半世纪之前被设计和建造,因此到今天,也许正是它们成熟的时刻。从我站的地方看过去,房屋正好被一处绿色的小山尖阻挡,但我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样的方式矗立。它们就藏在一片菩提树后,宛如一只伏在凤尾草丛中的雌鹿。

这时胡珀凑了上来,向我打招呼。他打招呼的方式多半是学来的,别人却都无法模仿。因为守夜,他的脸有些发灰,而且还胡子拉碴。

“B连的人接了我们的班,我已经打发小伙子们去洗漱了。”

“好。”

“房子就在上边,拐角的地方。”

“没错。”我说。

“下周旅部的人才会过来。这地方当兵营可是够宽敞了。我刚刚在周围侦察了一圈,不得不说,这地方真是非常华丽。古怪的是,这里还有一座天主教堂。我进去看了看,里面还在进行礼拜——只有一个随军牧师,还有一个老头子。我觉得很尴尬。这档子事你比我在行。”也许是我看上去漫不经心,为了激发我的兴致,他打算做最后的努力,因此又说道:“这里还有一座大到吓人的喷泉,就在台阶前面,全部用岩石砌成,上面还雕了各种各样的动物。你一定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不,胡珀。我见过。我以前来过这里。”

这句话似乎因为小屋的房顶回音而显得更响亮,在我耳边回荡。

“哦,好吧,这里的一切你都知道。我也要去洗漱了。”

我来过这里。我知道这里的一切。 LGD9Invr9sgBbSwpHV2OIwF2X8IGPw8Hl9uCRjJSwmleWOQuHlrqdbT3xFU6Td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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