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1927—2014),哥伦比亚作家,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另著有《霍乱时期的爱情》《枯枝败叶》《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等。
在小说里创造一个截然不同的全新世界,这当然是一种巨大的野心,甚至是一种狂妄的傲气。有太多太多的作家失败了,而少数成功的人,就会留下像《百年孤独》这样的作品。
马尔克斯去世之后,一时间大家都在谈论他,及其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影响。要谈到这样一个影响,当然必须回到他的经典名著《百年孤独》。
《百年孤独》为什么那么有魔力?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回到这本小说有名的开头。在20世纪80年代,很多中国作家都被《百年孤独》开头的三句话震撼得不得了: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这是范晔译本的开头。严格来讲,小说第一句虽然特别,但还不至于太特别,可是加上小说完整的风貌,就会显出一种独特的魔力。这股魔力对20世纪80年代与当代世界文坛隔绝已久的中国文学界来说,套一句俗话,真如一股春风吹拂着大地。很多现在中国一线作家的成名作里都有马尔克斯的影子,有《百年孤独》的影子,有《百年孤独》开头那一段的影子。
为什么这三句话这么有魔力?我们先来看头四个字——“多年以后”。对小说来讲,这个开头并不算很特别,但也不常见。小说的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往往不一致,存在一个时间的错位,常见的方式是倒叙,即把时间拉回到很多年以前。《百年孤独》的不寻常在于,它在叙事开始时把要描述的故事事件放到了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出了个什么事?我们看到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这本书的头号主角——面对着行刑队,即将被枪决。这时我们自然会想,要被枪决的男主角是什么人?他到底犯了什么错?他后来有没有死呢?我们以为作者接下来大概要讲这件事。他当然要讲,但是别急,你看他开头全句说的是:“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于是,时间一下子又跳到过去,我们跟着主角在面临死刑时的回忆又跳回到他很小的时候,那时他要跟着爸爸去认识一种他还没见过的新鲜事物。一句话里,时间摆了两次,给人一种恍惚感,更巧妙的是,这个摆动发生在生与死之间,发生在一个生命刚刚步入世界与即将遭遇毁灭之间。
接下来第二句:“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原来故事的发生场合是这样一个村子。但这句话没有解释,布恩迪亚上校的爸爸要带他去什么地方见识冰块。哥伦比亚在南美洲,到哪里能看到冰块呢?作者并没有说明。但我们恍然觉得可能跟马孔多村的河水有关,仿佛冬天结束了,春天刚刚开始,冰雪融化,河水解冻,在河的上游还能看到一些冰块。
河水很急,那些被河水日久冲刷的石头被磨成了卵石,作者形容它们像史前巨蛋——就好像远古时期恐龙下的蛋。如果我们把冰块和巨蛋合起来联想,时间好像一下子从上校面临死刑的刹那,跳回到恐龙刚刚灭绝、冰河时代刚刚结束的世界新生状态。是不是这样呢?果然,接下来的第三句话说:“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这句听起来十分震撼,仿佛在说世界刚刚诞生,人类刚刚出现,语言也是一个新生事物,所以人类还来不及为世界上不同的东西命名,要用手指指点点。
这三句话构成的开头,合起来重新看一遍,你会不会觉得不可思议?因为第一句话里的男主角既然有上校头衔,那么他所在的时代肯定已经有军队、有社会体制了。他还面对着行刑队,那么大概也有火枪了。然而这位上校回忆起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居然是一个语言尚未发育完备的洪荒时代。在这个小说的世界里面,时间浓缩得太厉害,光是这个开头就让我们感受到什么叫魔幻了。
但如果只有魔幻的话,就不会有后来我们熟悉的一个名称,叫作魔幻现实主义。既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被认为是魔幻现实主义的经典,那么现实又体现在什么地方呢?其实也同样出现在开头的第一句话里。
小说头号主角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是一位上校。大家都知道什么是上校,但有没有注意到亚非拉世界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有数不清的上校?那里有太多的革命家,他们领导打游击战,推翻他们反对的政府,但他们的军衔都不是什么将军元帅,而往往是少校上校。这些少壮派军官多数思想前卫,年富力强,比较激进,不满现状,是最敢行动、最好战的一群人。拉丁美洲又更特别,那里的革命游击队都带着左翼的社会主义色彩,同时又有强烈的民族主义色彩。领袖人物即便地位越来越高,甚至夺得大权,也不愿意看到对自己的个人崇拜变得太过夸张。
如果你熟悉这个现实背景,看到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这个名字的时候,你就会产生很多联想。说不定他就是那种游击队的领袖人物,但是他革命失败了,抑或是成功之后却再次被推翻,所以要被行刑队处决。行刑队这个字眼表面上听起来没什么了不起,就是执行死刑的一队士兵,但是在拉丁美洲的社会历史里,所谓行刑队一般是指各个国家的独裁军政府,他们最常用的一种恐怖手段,就是将异见分子抓起来执行枪决。在拉美,人人都知道行刑队这个字眼指的是独裁政府手下的鹰犬,是一股恐怖的镇压势力。
这时我们就能感觉到,这个小说不只魔幻那么简单,它还要跟现实发生种种联系,只不过这些现实联系是以一种魔幻的方式来处理的。比如小说中的香蕉公司,其原型就是美国联合果品公司 。历史上,美国联合果品公司在拉丁美洲垄断各国国家经济,如果这些国家的国民试图推翻该外来企业的霸权,就会遭到美国中情局支持的当地军政府的屠杀镇压。这些都是现实中真实发生的事件。
马尔克斯当年是一个坚定反美、倾向社会主义的知识分子,而且跟古巴的卡斯特罗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想想看,活在拉美那样的局面之下,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作家,看到美国的中情局和垄断大企业颠覆掉国民选举出的政府,然后扶植起一些军事寡头镇压百姓,他怎能不反美呢?在那个年代,卡斯特罗的古巴对拉美来说就是一个重要的反美桥头堡。而且卡斯特罗不搞个人崇拜,在古巴街头你看不到卡斯特罗的头像和雕塑,卡斯特罗只允许人们崇拜他死去的好朋友切·格瓦拉,所以古巴到处可以见到格瓦拉的面孔。
如果你真的在拉丁美洲——比如20世纪60年代的拉丁美洲——生活过,你就能理解那里为什么会被形容为被切开血管的受伤的大陆。那块陆地几百年前即遭受过欧洲人的毁灭性殖民,当时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带去的是无穷的病菌、瘟疫、奴役,并导致人口的迁徙与灭亡。后来欧美各国,尤其美国的一些企业资本势力进驻之后,则在当地巧取豪夺,支配了整个大地。我们到今天都还记得,20世纪80年代美国是怎样出动部队,进入当时的巴拿马和尼加拉瓜 ,捣毁了它们的政府,把政府领袖绑架到美国受审。今天我们会觉得这种事情不可思议,在当时却是很多拉美知识分子必须要面对的现实,于是马尔克斯很自然会形成一种反美的政治立场。
马尔克斯相信的那个社会主义,是与他所看到的由美国支持的军事独裁政权相反的,人人有言论、出版、结社、宗教自由的,而且充满欢快气氛,没有恐惧和压抑的社会状态。马尔克斯当时和很多文友分享过这个梦想,其中就包括另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
略萨和马尔克斯的关系是世界文坛上一段有趣的逸闻。这两个人年轻的时候曾是挚友,后来有一次却大打出手,从此分道扬镳 。不过到了晚年,两个人基本冰释前嫌了。西班牙的一个出版社有一次要给《百年孤独》出一个纪念版,请略萨写序,这篇序言其实略萨几十年前就写好了,但从没发表过,他就说:好,我很乐意。马尔克斯本人也觉得很好。后来马尔克斯去世的时候,略萨也出来做了回应。从略萨的序言和回应里可以看出,不管他们的友谊有没有修复,略萨始终没有否定他这个故友的文学成就。
这两个人的政治立场可以说是南辕北辙,略萨越走越右,最后成为一个彻底的自由市场的信仰者与追随者。但是有些东西是可以超越政治分歧的,比如对艺术的判断。略萨在为《百年孤独》纪念版写的那篇序言里面,第一句就说这是一部完全小说。什么叫作完全小说?其实就是指小说在假装或假设有一个世界刚刚诞生了,在这个世界里很多事物还没有名字,于是小说家像造物主一样来重新创造世界、重新创造语言。从这个意义上讲,《百年孤独》是一部完全小说,因为它自身包含着一个世界。尽管这个世界不离于现实,但它只不过是拿现实中的事件、人物等当材料,然后重新组合出一个世界。
其实很多伟大的小说家都想做一个造物主,在小说里创造一个截然不同的全新世界,这当然是一种巨大的野心,甚至是一种狂妄的傲气。有太多太多的作家失败了,而少数成功的人,就会留下像《百年孤独》这样的作品,让我们看的时候都很惊讶,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而这种惊讶背后更深层的意思则是,原来世界还可以是这个样子。这就是所谓的小说家是一种造世者。
(主讲 梁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