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瑜,香港女作家,生于台湾花莲,现定居香港。另著有《我开始轻视语言》。
爱有多深,它回应于你的悲伤与恐惧就有多深。
《告别式从明天开始》的作者我认识,她不只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老婆。她就是张家瑜。我介绍她的书不是因为她是我老婆,而是因为这本书真的好,所以我举贤不避亲。告别式,即丧礼,所以一看书名就知道里面都是些很伤感的文章。
其实我是不太敢看这本散文集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和作者的距离太亲太近了。书里都在回忆亲人的生病和死亡,以及她面对这些死亡时的种种观察和感想,我读了当然非常心疼。而一般的读者,虽说和她没有这么近的距离,也一样能从中得到很真切的生命领悟。
举个例子好了,其中的一篇散文《病旅》,讲了几年前我们一家三口去英国旅行的事。旅途中很不幸,我女儿得了急性肺炎,发高烧。刚开始我们不知道病因,还以为只是感冒,可是去了英国的医院看病,吃了药没好,转去唐人街找香港医生也没用,于是就赶快回香港。张家瑜就写了我在唐人街的医院怎样背着发烧无力的女儿爬楼梯等整个生病看病的过程。女儿平时很喜欢和她聊天开玩笑,那时却病到根本没办法回应她了。张家瑜如此写道:
我看着那闭着眼休息的女孩,我心悲苦。那是现实而你不想面对的,一个病恹恹的女孩。
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我还是想着“失去”这主题。那不等于我对“失去”这两字有着明确的理解,相反地,我想着“失去”的对面那名词,“拥有”。我好像站在河岸边,对着向前航去的船只有着一股想拉回它的冲动,那艘船,在夜晚似有若无,如鬼魅般有着一盏闪烁的萤火,提示着离开的可能。
我问着那女孩,怎么样?感觉怎么样?她不想花任何的力气回答我,只是累累地摇摇头。我们共同拥有那么多的回忆。她不能离弃我。但她的身子告诉我,她想像船一样远离我,我苦苦不放手。
幸好我女儿后来病愈了,张家瑜忆及当时这样说:
在我最脆弱之时,我最滥情。精神敏锐地觉察,而肉体迟钝地收受。
那折磨,仿佛以一种告诫的口气说着,别太爱一个人,爱有多深,它回应于你的悲伤与恐惧就有多深。
爱有多深,它回应于你的悲伤与恐惧就有多深。我觉得张家瑜的这个表达非常深刻,而我们平常可能想不到这样表达。
书里还有回忆她父母亲的文章,就是我的岳父岳母。张家瑜说看北野武的电影,印象最深刻的不是那些关于黑帮的影片,而是《菊次郎的夏天》,因为里面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孩一起坐在海滩上的画面。张家瑜是台湾花莲人,这个电影画面让她想起以前在花莲海边和父亲共度的生活,让她想起跟着父亲去看电影、去吃饭的场景,以及父女之间情深的感觉。而写到她的母亲,张家瑜则回忆了和母亲一起走过花莲的小巷口去夜市,蹲在那里吃一碗鱼汤的往事。
张家瑜的这些文字让我觉得,无论你是不是在台湾长大,也无论你有没有老公、太太或者小孩,你都可以将生命的观察和感悟通过文学创作的方式定格下来。不仅留给自己一个记录,也能够让别人分享你当时的深刻感受,得到一些感动和启发。
可是我请求张家瑜写第三本书的时候不要再那么哀伤了好吗?写一下我们之间快乐的事吧,虽然快乐的事情可能不多。
(主讲 马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