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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燕，1973年生于河北容城，幼年患先天性白内障，双目失明，被姥姥抚养长大，凭着敏锐的耳朵学得一手高水平的钢琴调律技术。现为北京陈燕新乐钢琴调律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东城区盲人协会主席。2011年领养了中国第18条导盲犬珍妮，从此多了一个人生理想：通过她和珍妮的努力，让大家接受盲人的眼睛——导盲犬。著有《听见：陈燕的调律人生》《妈妈，我是你的眼》。
给你买了5个玩具，开心吗？（8月14日）
今天我带着珍妮到了黄金海岸阿那亚社区，这里有个远近闻名的孤独图书馆，坐落在大海边。（8月6日）
这是一个多年没人来过的废弃厂房，蚊子成群结队地向人类扑来……最英明的事，我把珍妮留在家里了。（7月29日）
7月16日是珍妮出生的日子，妈妈祝你生日快乐！（7月16日）
我带着珍妮到了秦皇岛朋友的樱桃园，珍妮看见满园的樱桃很高兴。（6月15日）
珍妮跟我去给姥姥扫墓，我每年清明节前都去看姥姥，已经14年了。（3月26日）
……
陈燕的微信、微博上几乎全是关于珍妮的消息和照片。
陈燕和珍妮形影不离。
珍妮是一条导盲犬，是陈燕的眼睛。
妈妈，就让我做你的眼，带你领略四季风景的变换，带你穿越熙攘的人潮，让你看见，世界就在你眼前。
——《妈妈，我是你的眼》
“你看我一说，你还伤心了，卧起来了，别藏了，没事儿，这儿没人说你。”陈燕俯身摸了一把珍妮的头，语气里带着怜爱。
珍妮有点垂头耷脑的，卧在地板上，耷拉着耳朵，两只爪子向前直伸着，下巴颏枕在上头，贴着冰凉的地面，眼睛半睁半闭，不吭声，也不动弹，偶尔张嘴打个哈欠，露出雪白的犬牙，红舌头舔一圈嘴唇，继续睡觉。
它通体都是黑色，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皮毛像一匹锦缎在房间里发亮。身材是富态了点，圆滚滚的，得有七八十斤重，比一般人家里养的宠物狗拉布拉多胖，实际上它是工作犬。
陈燕在谈论两天前她带着珍妮进地铁站受到阻拦的事。
“那个人老远看见我就喊，宠物不能入内。我说这是导盲犬，我是盲人，法律有规定导盲犬可以进。他喊‘你快停下来’，我停不下，停下来后面拥上来的人能给我踩死——8点50分，我要带着珍妮去残联开会呢。珍妮听见停下来了，那意思你不让我进我还不爱进呢，但是你不走，后面人就推。这时候有两个人从台阶下面上来，跟那人说‘导盲犬你不知道啊……’我听他们在争，赶紧就跑进站去。到了安检口，我说导盲犬你们站口不让进啊，你们就这么鼓捣法律的？大庭广众之下喊宠物不能入内，给导盲犬吓得都不敢走了……”
当天晚上，陈燕发了一条微博：
我和珍妮到天通苑地铁站口外，遭到地铁员工阻拦，解释无果强行进站。这已是第二次强行进站了。第一次拒绝，领导说是临时工。盲人只想带着眼睛出行。
这一下炸开了锅。
“好多人在后头留言骂我骂狗，访问我八辈祖宗，气死我了都，只好把评论关了……”
有人建议她错峰出行。
“为什么都是正常纳税公民，我就得错峰出行？8点50分算错峰了，我没7点去啊？政府都让残疾人自食其力了，法律没规定盲人都得10点上班，4点下班……”陈燕没好气地说。
不管怎么样，她算打了个“胜仗”。
之前4年里，她已经带着珍妮被地铁站拒绝了11次。除了第一次拒绝，她直接走人之外，从第二次开始她每次都要跟人家“缠斗”上一两个小时。
“也不是直接不让进，不，他给你希望，说‘我给你汇报一下’。一会儿来个人，‘不行，有规定动物不能进……’解释半天，‘再给你汇报一下’，一会儿又来个人，‘真的不行……’每次都想把我耗走，也真的把我耗走了。”她说。
拒绝了几次之后，珍妮不愿意再去地铁站了，带着陈燕兜圈子。
盲人最怕绕完圈找不着方向。
“它也知道我找不着方向就听它的了，然后就直接给我带麦当劳去了，意思是吃点喝点别去了。还有一次给我带建设银行去了，它知道银行让进。”
到了第11次，珍妮哭了。陈燕伤心坏了。
“狗也是有记忆的，你一直拒绝它，它心里有阴影。它哭了以后，我就再不带它去了。”
其实，中国《残疾人保障法》第58条和国务院《无障碍保护条例》第36条规定，导盲犬可以进入公共场合，但没明确说可以去哪儿。
“最基本就是进入公共交通吧，如果公共交通都不让进，还有什么公共场合能进？”陈燕愤愤地说。
她靠租“黑车”出行。出租车也不拉她们。每个月租车的钱出去五六千，成了她最大一笔生活开销。
“有人说你能不能把它放家？能。可是你知道它什么行为？我出门以后，它往地上一扎，一口水不喝，一口饭不吃，就等着……唉，既然养了它，就得负责吧。出个门很费劲哟。”
2015年5月1日，《北京市轨道交通运营安全条例》正式实施，规定盲人可以携带导盲犬进站乘坐地铁。同一日，《视力残障旅客携带导盲犬进站乘车若干规定（试行）》也开始实施，导盲犬可以进站乘火车了。
陈燕决定带着珍妮再去试。
她从家里出来，向北走17分钟是A地铁站，向南走20分钟是B地铁站。B站让进，她偏要去不让进的A站。
“我想99%的盲人会选择多走3分钟去B站，我不会，我凭什么呀，这是我的权利，我就不信这个邪，打不死的小强就是我。”陈燕倔强地说。
我是多么渴望“看见”，为什么有的人眼前那么丰富还要抱怨呢？别人用来抱怨的时间，我在黑暗里学习了很多技能，哪怕为了这些我付出了比常人艰辛许多倍的努力。
——《听见：陈燕的调律人生》
珍妮忽地一抬头，耳朵竖起来了，眼睛瞪着。听了两秒，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碎步从陈燕身边经过，跑出屋子。
陈燕跟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她中等个头，身材有些胖，据说是吃激素吃的，治哮喘。
转身往外走。
这是一间卧室改造成的办公室，20平方米左右，摆着沙发、桌椅、文件柜。陈燕轻车熟路，步伐很快，走到门口，头还是稍稍在门框上磕了一下。
她走出屋子，转到摆满钢琴的大厅，沿着过道来到大门前，珍妮正站在那里，吐着舌头，大摇特摇尾巴。
陈燕摸到门把手，开了门，门外空无一人，但是十几秒钟后，楼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送快递的。
陈燕收了快递，拉开门边一个柜子抽屉，拿出一把剪子，拆包裹。她的动作和走路、说话一样，很利索。
珍妮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是钢琴上的几个小零件，陈燕握在手里往回走。
这间大厅大概摆了有20多架钢琴，大小款式不一。陈燕现在除了做钢琴调律，还卖琴。
“陈燕钢琴调律”是个品牌，拥有十几位盲人钢琴调律师，都是她的母校北京盲人学校钢琴调律专业毕业的，由她的恩师李任炜老师一手调教出来。
她采取共产主义式管理，“各取所需，各尽所能”，每位钢琴调律师出去工作，收入除了上缴公司运营那部分费用，其余全归自己。
“等于我不剥削人家嘛，所以我也发不了财。”她说，“我有手有脚，完全可以挣我自己那份钱，干吗拿别人的钱？我太知道拿着盲杖出去挣钱有多不容易！”
卖琴是她自己的营生。
钢琴调律要把一架钢琴的8000多个零件熟悉得滚瓜烂熟，还得会修。陈燕自己也会弹琴。久而久之，她开始帮人选购钢琴，也卖琴。
她的绝活是“摸手”。
每个人的手掌大小、形状、软硬、薄厚，手指长短、粗细都不一样，适合自己弹奏的钢琴也不一样。陈燕可以通过摸人的手，知道什么样的琴适合他。
“这个算天赋吧。我也想教会别人，我不在的时候别人可以帮我卖琴，但是不行，这个教不会。就像有人天生会玩电脑一样，我对所有关于钢琴的事门儿清，这也许是多年训练和观察的结果。”
好多家长喜欢带着孩子上门来让陈燕摸手，挑琴。
自从2004年她的第一本自传被新闻出版署评为“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百种优秀图书”，她就经常跟孩子们接触，签名售书、做励志演讲……
用她的话说，出书之后，“人家不拿我寻开心了，会直接跟我说，你帮我孩子挑一架钢琴吧”，她的专业技能得到了认可。
而每次有人到她的琴行买琴，她一定带着珍妮一起接待。陈燕想，带珍妮多去一次，就会多一些人认识珍妮、了解珍妮，从而接受导盲犬。
妈妈，我不向往门里的风景，不怕自己站在外面等你，我只怕你一个人进去后的无助和孤寂，我只想陪你一起……
——《妈妈，我是你的眼》
陈燕把钢琴零件收起来，珍妮再度伏在她脚边“装睡”。
它慵懒的外表下，是一颗极度机敏的心，屋里屋外的每一点细微响动，都逃不过它的耳朵。
“它很忠诚，别的狗咬我，它不跑，保护我。”陈燕说。
那是她刚刚把珍妮从大连导盲犬基地领回来没多久，两人的感情还没有升温。她原本喜欢猫，不喜欢狗，“领珍妮就为找双眼睛。一开始我还害怕，好长时间都没摸过它的嘴。有一次突然摸了一下，哎哟，这嘴怎么烂了，把我吓坏了，其实是摸着牙了”。
一天，她俩在郊野公园散步，对面来了一只大狗，身材足有珍妮两倍大。大狗扑向陈燕，珍妮拼命和它撕咬起来，伤得皮开肉绽。陈燕从那时候才知道，狗如家人，因为只有家人才会替自己挡住危险。
“它还救过我的命。”陈燕回忆起西藏那次旅行。她们一行人从昆明开车去拉萨，翻越海拔5000多米的东达山时，珍妮忽然在车后座狂嚎不止。
“司机还说陈燕你看看你的狗怎么了，见我没回应，再一看，我已经昏迷了……”
高原反应。
后来陈燕醒来，“看到”的第一双眼睛是珍妮的眼睛，珍妮一直在用舌头舔她的脸。
“车上的旅客全哭了，就因为珍妮这种忠心。”
到了布达拉宫门口，1080阶台阶，陈燕上不去，珍妮也不上去。
“你牵它，它会冲你汪汪叫，虽然不咬你。导盲犬就是和主人寸步不离。”陈燕说。
虽然这次旅行的目的是为了让珍妮做世界上第一条进入布达拉宫的导盲犬。
平时珍妮会叫陈燕起床。6点半，她俩出门到附近的小公园遛弯，锻炼身体，一个小时后回来，珍妮吃狗粮，陈燕吃早饭。
陈燕出门给人调琴，珍妮跟着，静静在旁边趴着听“叮叮咚咚”的音符，一声不响。
陈燕过马路，珍妮帮她看红绿灯。
陈燕去超市，珍妮给她找酸奶，找熟食。
陈燕做公益演讲，珍妮肃立一旁当模特。
陈燕表演骑独轮车，珍妮在一边玩球。
陈燕在海边踏浪，珍妮在海里游泳。
陈燕在病房住院，珍妮在床下守候。
陈燕心情不好时抱着珍妮哭，珍妮乖巧地舔干她脸上的泪痕。
……
关于珍妮的故事说不完。
2012年，陈燕以珍妮的口吻出了一本书《妈妈，我是你的眼》，她在前言里讲了一个故事：
一位盲人带着导盲犬过街时，被一辆失去控制的大卡车撞死，导盲犬为了守卫主人，也一起惨死在车轮下。
主人和狗一起到了天堂门前。
天使说：“现在天堂只有一个名额，你俩之中必须有一个去地狱。”
遴选的办法是赛跑。盲人的眼睛这时候已经能看见了，而且灵魂的速度与肉体无关，越是单纯善良，速度越快。
比赛开始了。
谁知主人和狗都没有奔跑，盲人慢吞吞地走着，像散步一样，导盲犬在一旁跟着，一步都不肯离开。它多年的习惯是永远跟随主人行动。
离终点还有几步的时候，主人发出一声口令，狗听话地坐下了。
主人对天使说：“它陪伴我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见它，所以忍不住要慢慢走，多看它一会儿。现在天堂到了，请你照顾好它。”
然后，主人向狗发出前进的命令。在狗到达终点的一刹那，主人像一片羽毛似的落向了地狱的方向。狗急忙掉转头，追着主人狂奔。天使张开翅膀，想追上导盲犬，不过那是世界上最单纯善良的灵魂，速度远比天堂里所有天使都快。
导盲犬又跟主人在一起了，即使是在地狱里。
天使懊悔地说：“我一开始就错了，这两个灵魂是一体的，他们不能分开……”
陈燕和珍妮也不能分开，就像母亲和孩子不能分开。
珍妮就是陈燕的孩子。
每一个盲人，在那沉默的双眼后面都有一个又一个爱恨交织的悲欢故事。
——《妈妈，我是你的眼》
陈燕不要孩子这个决定，让丈夫心里老大不情愿。
丈夫是她的盲校同学，先天角膜混浊，只能看见光，不能有真正的视力。她患有先天性白内障、青光眼，跟她姑姑一个病。
“生孩子怕遗传。”她说。
也许还有心理因素。
并不是每一位父母都是爱孩子的，至少陈燕这么认为。
小时候父母因为这个病把她遗弃了，姥姥抚养她，训练她靠听反射音和开发别的器官功能融入正常生活。
8岁，北京没有学校收她，姥姥把她送回河北容城老家上学。她和父母在一起生活了两年，体会到的滋味是“根深蒂固的嫌弃”。
“我在自传里只写了一点点，不想过多地把这种痛展示给别人。”她说，“父母对残疾孩子一般是两种态度，要么极端溺爱，要么极端嫌弃，觉得养她白养，并且太影响形象了——我这么个有头有脸的人怎么生了这么个孩子。我身边的残疾朋友，在家里没有地位，被打来骂去、不闻不问的多了去了。残疾人自卑，其实就是这么来的，父母都看不起呢，时间长了他也看不起自己了。”
姥姥又把她接回北京，从此她断了跟父母的来往。
2002年，肺癌晚期的姥姥在弥留之际把她叫到床边。
“她说我从你5岁起就让你自己出去买东西、坐公交、过马路、去公园门口等我……就是想把你培养成和健全人一样。我怕我死了以后你不能自食其力，会受罪，会饿死。其实你出门我不放心，一直在你身后跟着……我跟了你18年，当你可以找到每一个钢琴客户家里，去给人家调琴的时候，我才放心了。”
陈燕没听完眼泪就涌了出来。
她以前觉得“姥姥是一个狠心的人，她从不把我当成一个瞎子”。但是为什么每当她迷失方向、摔倒、找不到回家的路、在路上大哭的时候，姥姥总会及时出现？
她其实心里早就怀疑，姥姥一直在跟着她。
“然后她交代我不要主动去找父母，不要打破别人的生活，不要追究以前的关系，找到他们也不能给我带来幸福……做事情一定要在乎过程，千万不要在乎结果。”陈燕说，“这是她最后跟我说的话。”
姥姥过世后，陈燕认为太阳不会出来了，过度悲伤让她残余的那0.02的视力也永远失去了。
每年她都会带着珍妮去给姥姥扫墓。
她还是回了一趟老家找父母和妹妹。“好奇嘛，就想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陈燕说。但是发现老房子已经卖了，人不知去向。
“人家都说有血缘就会有感情，我觉得倒未必。感情跟付出有关。”她说。
现在这件事她已经不挂碍了，“就跟朋友散了一样。找我很容易的，他们要来找我，我马上就叫爸叫妈，可是他们不来”。
前几年，陈燕曾领养了一个女孩，二胎，眼睛弱视，父母不要，奶奶带着，跟她的身世有点像。她把孩子从5岁养到8岁，教她弹钢琴，考到了六级。后来孩子的奶奶又坚决要回去了。
“这是一段败笔，自传里没写。”她说，“为什么叫‘败笔’呢？因为你期望很高，失望也会很高。经过这个事，我就劝我那些老同学，要么自己生，看不见就看不见，但是尽量不要领养别人的孩子，尤其是孩子有父母的情况下。”
没孩子，老了就住养老院。陈燕很想得开。
“有孩子也未必指得上吧。高兴一天是一天，昨天越过越多，明天越过越少，珍惜当下。”她大大咧咧地说。
珍妮现在几乎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
妈妈，我知道你把我当成手中的宝，你对我的好，我全都明了。
——《妈妈，我是你的眼》
陈燕下午要带着珍妮去园博园做一档电视节目，顺便玩儿。
作为中国第一位女盲人钢琴调律师、第一位盲人跆拳道选手、第一位盲人独轮车手、第一位画猫的盲人、第一位出版自传的盲人、参演第13届残奥会开幕式的盲人、在央视《挑战不可能》展示“听音辨物”绝技的盲人……“名人”陈燕参加的社会活动挺多。
除了每个月平均调十余架钢琴、运营微博、微信公众号的写作之外，陈燕大把时间都用在这些活动上。
“我是随工作随玩儿。好比去外地给企业讲课，我会向他们多要一天时间，工作完了就带着珍妮到处玩儿。”
《妈妈，我是你的眼》出版后，她多了个任务，就是带着珍妮到处做动物保护公益演讲，全力推动“导盲犬畅行”。
她还带着珍妮到处旅行。搭飞机、坐火车、上旅店、下馆子……西藏、四川、海南岛、内蒙古……登山求美玉，入海取明珠，哪儿都去。
她在酝酿下一本书《陪你万水千山》，“还是以狗的口气，叙说我们在路上经历的一切。这次要把人类的思维打进狗脑子里，让更多孩子看了以后知道什么是盲人，什么是导盲犬，长大以后不会再拒绝导盲犬”。
别人对珍妮好，她在公众号上夸赞：
这是第一次遇到沙滩上有宠物玩耍的区域……在阿那亚社区，珍妮自由了！
这个家庭旅馆让导盲犬入住……衷心感谢王经理和这家宾馆的服务员们。珍妮说她下次还来。
我跟朋友们去××饭店吃饭，服务员送来一个气球，对着珍妮说：节日快乐。
珍妮带着我乘坐南京的地铁到了南京南站，路上得到了地铁工作人员的热心引导。
我和两位老师在深圳图书馆跟大家分享动物与人的感人故事。动物是人类的朋友，可以不爱但不要伤害。
……
别人对珍妮不好或拒绝珍妮，她揭发、曝光：
保安看见我们说，怎么狗都进来了，赶紧出去，不然把狗打死。不论妈妈怎样解释我是导盲犬，他们还是要打我，吓得妈妈带着我仓皇逃跑。这里的保安对工作犬都要打死，不知道对流浪狗会怎样！
今天去××买蛋糕，服务员告诉我说宠物狗不能进！我说是导盲犬，她很认真地说不能进！我说你们店门口贴着导盲犬准入的标示！她说我们不知道啊！
昨晚跟西安的朋友去吃凉皮，不论我们怎样解释珍妮是导盲犬，经理就是说顾客有意见，坚决不让我们停留……朋友很生气地跟经理理论，我说咱们买了凉皮，外面去吃更凉快呢。导盲犬早晚能畅通无阻地吃凉皮！
国家法律是给狗做检疫必须看见狗呀，包头动物检疫部门怎么派了一个怕狗的女士来工作啊，多痛苦呀！
……
“它所有的话都能听得懂，你拒绝它它知道。欺负我可以，欺负珍妮不行。我为了珍妮，什么都成……”听陈燕说话的语气，显然珍妮在她心里已经不是一条狗了。
不过她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至少可以说出来，“再不济我写书也好啊，现在多少人蒙冤哑巴吃黄连啊。要搁别人早被欺负死了”。
她上半辈子的梦想是为盲人开辟钢琴调律的生存空间，让全国人民都知道盲人能调钢琴；下半辈子的梦想就是让盲人能带着自己的眼睛——导盲犬出行，让大家都能接受和爱护导盲犬。
“这社会太冷漠了，太暴力了。我觉得珍妮来到这个世界上，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太多了，我希望在导盲犬历史上给它留下一笔。”陈燕这句话仿佛也是在说她自己。
她像打造自己一样，不遗余力地打造珍妮。
珍妮现在是中国最具知名度的导盲犬。
请大家相信，阳光、色彩和世间万物在一个盲人的心目中，比在任何一个健全人的眼中都更加绚丽。
——《听见：陈燕的调律人生》
2016年5月，开创中国导盲犬训练工作的“大连导盲犬基地”成立10周年，陈燕带着珍妮回到了母校。
珍妮是出生没多久被人捐到这里来的，经过了一年的家庭寄养和一年的严格训练后，成长为一条优秀的导盲犬，曾在2010年上海世博会上表演亮相。
陈燕给基地带去了不少狗粮，还捐了一张珍妮的彩墨画。
她自己画的。
“我9个小时没离开画台，画得有点乱七八糟。”她自谦道。
画有四尺长、两尺宽，珍妮蹲伏在草丛间，仰头望着红太阳，神形兼备。
这是陈燕会画的第三样东西，之前她学会了画小猫黄黄与荷花。
黄黄是她小时候最好的伙伴，陪伴了她13年。
“我小时候的志向是当画家，姥姥就给我买来蜡笔，让我摸着小猫学着画。姥姥对我的教育一向是想学什么就去学，想做什么就去做。姥姥说没有不可能，她相信我什么事都能干成。”
盲人学东西固然难，找老师更难，因为没人愿意教，也没人相信盲人能画成。陈燕为了找老师，坐着火车全国各地跑，最后在南京找到一位画家，愿意握着她的手教她。
颜色其实好办。
“好比小猫的黄色，两支橙黄加一支赭石兑碗里一和；荷花的红色，一支曙红加一碗水……估计人家画10幅画才能用这么多颜料，我没办法，特浪费东西。”
难的是形状。
“猫摸了十几年，知道猫就这样了。荷花难了，得上公园实地摸，差一点就摸着了，扑通一下掉池子里了。我朋友在旁边喊，‘救命啊——’我说你别喊，我会游泳，既来之则安之，干脆摸个够。最后还很不道德地揪了一朵。第二天我们又去，惊喜地发现荷花池有一边可以摸到花而不必掉下去。我摸遍了那里的荷花。”
学画珍妮也费了不少功夫，好在就在手边，随时可以摸索试验。
“我和珍妮有个梦想，当我画珍妮画得特别像的时候，我们就去全世界义卖，把所得款项全都捐给导盲犬事业。”
导盲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初，但直到100年后，人们才开始重视它，原因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很多德国士兵失去了视力，德国开办了世界上第一所导盲犬训练学校。
导盲犬懂得很多口令，可以帮盲人带路、乘车、避开障碍物、传递物品等，在发达国家已越来越普及，但在中国几乎还是一片空白。
陈燕领养的珍妮是中国第18条导盲犬。
领回来她才知道，导盲犬几乎没有用武之地，除了每天陪主人上下班，任何公共场所它都不能去。上不了公交车、坐不了地铁、乘不了火车、去不了超市、进不了商场、上不了饭店、逛不了公园、住不了酒店……好多人甚至还嫌弃和攻击导盲犬，干扰它进行工作。
“社会这样冷漠真是让人心烦啊。”陈燕叹了口气，“我觉得真的不是大家不善良，而是大家不了解，了解之后就会善良吧。”
这几年陈燕带着珍妮到处亮相宣传，上电视、上报纸、作演讲、办讲座……去到学校、图书馆、企业，以及各种公共场所、风景区……就是为了让导盲犬在中国能够畅行无阻。
她是具有开创性格的人，能说会写，主意多，胆子大。
很多残疾人遇到困难都有一种惧怕心理，陈燕是天不怕地不怕。
“我怕什么？实际上我也不比人家少什么，我看不见，但我的听力还比一般人强呢。”
她的耳朵灵敏到什么程度？猫走路的声音都能听到，可能比老鼠的耳朵都灵。
“你知道盲人为什么戴墨镜吗？是对你们的尊重，怕自己眼睛不好看，你们看了难受。但我眼睛那么好看，我凭什么戴？我从来不戴墨镜。”
2008年残奥会开幕式，56位盲人组成的演出团里，陈燕是唯一一个不戴墨镜的。
“我说怎么盲人都得戴墨镜，没这个规定啊。导演你来选择，要不然你让我不戴上来，要不然你就让我下去。”陈燕语气里有一丝得意，“我知道我下去他们要倒霉，因为盲人看不见指挥，要靠我的鼓点来掌握节奏。”
陈燕绝不妥协。
导盲犬这件事也是。有的盲人无奈之下会把导盲犬搁家里当宠物。她偏不，她不怕！
努力了18年时间，陈燕和朋友们使钢琴调律成了盲人的第二条就业之路。如今，她要用后半辈子推动中国的导盲犬事业。她说：“如果大家接受了导盲犬，那么盲人朋友就有希望了，他们很希望有双眼睛带领他们前进。”
陈燕的努力没有白费，至少与5年前她刚刚领养珍妮那会儿相比，今天珍妮受到的拒绝越来越少，能去的地方越来越多。
珍妮已经8岁了，狗到中年。
但以智慧眼，妙观世间相；但以圆通耳，净闻微妙音。
——《听见：陈燕的调律人生》
陈燕发的最新一条有关珍妮的微博是：
你们见过狗枕着枕头睡觉吗？看过来。
照片上，珍妮侧躺在地上一张碎花垫子上，头下面枕了一个枕头，枕头小而薄，好像婴儿用的那种，爪子跟前摆了几只塑胶玩具，五颜六色的，最大的那只是一条鳄鱼。
珍妮的样子真是在睡觉。
“导盲犬不让上床是规矩，这是基地训练出来的。”陈燕说。
珍妮现在的最高境界是上床。
一上床，爸爸就连哄带踹带骂，但是它不听他的，他是它的朋友，不是它的主人。
珍妮的主人只有妈妈陈燕。
陈燕从小身体不好，经常住院，但自从珍妮来了以后，她住院的次数少了，“因为每天早晨如果我赖床，珍妮会用大长嘴把我的被子叼走，逼着我起来跟它出门锻炼身体”。
偶尔住一次院，珍妮会趴在她的病床边24小时守候。
“盲人雇保姆也做不到这样是吧，因为保姆是8小时工作制。”陈燕开玩笑说。
而且，黑狗避邪。
陈燕相信自己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珍妮也能。
有时她俩一块儿散步，珍妮会突然冲着前方汪汪大叫起来，实际上前头什么也没有。“我就说你怎么这么讨厌呢，互不干扰，人家也没惹你，你惹人家干什么呀。其实我能感知到那儿有东西，一些无形的东西。”她说。
陈燕的姥姥信佛，一辈子上供、念经、吃素，为孙女祈福。陈燕现在也有点信了，还是因为珍妮结的缘。
一位女居士从媒体上看到珍妮的报道，来家里拜访陈燕，两人成了朋友，经常一起卖画救助动物。天长日久，陈燕跟着她皈依了。
“我觉得每个宗教信仰都是教人向善的吧。像基督教、天主教，我也接触，只要是教人向善的，都应该照着做。”她说。
2010年经历的一次昏迷，让陈燕对生命有了颠覆性的认识。
那是她因为过度劳累引起耳鸣住院，久治不愈，绝望之中昏倒在病房楼道里。
耳鸣，对一个以钢琴调律为生的盲人意味着什么呢？精神支柱的彻底崩塌。她每天坐在病床上叠星星，盼望叠到一万颗星星时，病就能好。
右耳还是听不见了。
“人从楼上跳下来就是一瞬间的事儿，我就是那个瞬间落地的人。”陈燕说。不过，落地之后，她意外地领悟到原来灵魂可以超越身体的残障，全知全能。
“身体突然变得很轻很轻，我轻轻地飘在空中，低头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身体还在病床上，看见好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在忙碌着，看见门口的红灯亮起，看见好几个医生正往这里赶……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些景象，但那天我分明都看见了。”
陈燕在梦里都没有梦见过自己能看见，总是竖着耳朵专心致志地听反射音，加上用手摸。唯有这一次，她生平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太吓人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长得那样。”至今说起来，她语气里还带着惊吓感。
听起来像是一次濒死体验。
“还看见了其他好多东西，不能说，太吓人了，说出来别人也不信。”陈燕卖了个关子。
耳朵后来被天津一位中医老太太拔血罐治好了，但是这次体验对她带来的震撼太大，她开始思考一些形而上的问题。
“为什么灵魂出来就能看见了呢？其实灵魂本身是健全的吧。”
“我觉得我上辈子肯定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所以这辈子才看不见了。我姥姥也这么说。”
“生死一线离得很近的时候，才知道要珍惜每一天，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亲人朋友，千万别留下遗憾。”
尤其，她要珍惜跟珍妮在一起相伴的每一天，因为狗比人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