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梁小昆

让我更加“我”

梁小昆,1976年生,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博士、视听传媒学院副教授。七个月大因链霉素中毒导致双耳重度失聪,在母亲万选蓉的教育下,一路从正常小学、重点中学保送至重点大学。电影《漂亮妈妈》就以他们母子为原型而改编。撰有《大师研究:施蒂格利茨和他的“摄影分离”》《电影的气质:“灵韵”的消逝和追寻——再读本雅明笔记》《影与调——电影影像的影调美学效应》《互联网思维模式下的新媒体》等。

梁小昆年过不惑还保持着小伙子的身形,中等个头,精干利落,穿一件深蓝棉布衬衣,架副黑色金属框眼镜,整个人一股子低调严谨的学者气质。

他走进咖啡厅,落座,点了一杯摩卡咖啡。

“今天想喝热的。”他笑着说,搅动着杯子里的奶油,再加一小勺糖。

男中音,说话速度很快,吐字发音让人想到一句话:一步一个脚印。好像每一个出口的字眼都是夯实了砸在地面上,一砸一个坑,清清楚楚,绝不含糊,句尾常带着北京人特有的儿话音。

两道细细的奶白色塑料线盘着他的上耳廓,不细看不易察觉。好像他的发型,猛一看很普通的小平头,仔细端详发现头顶上方那绺头发分明是梳在脑后扎了一个拇指大的鬏——学者气质里陡然掺杂了点艺术家的奔放不羁。

他自己剪的头,七八年来都是自己剪头。

“以前大学时代有过一次长发飘飘,但那时是找理由留的长发,比如留长发是为遮挡自己的助听器,其实是想标榜自己与众不同。现在我刚留起这个长发没有什么理由,就是想留,再不留就老了。另外,我也不太喜欢外面发廊理发师那种流水线式的剪法,好像时下流行什么就给剪什么。我不喜欢这种体验。”

呷了一口咖啡,梁小昆问:“咱们聊什么?其实大部分聊天都是非常表面的话题对吧,聊我的耳朵这些话题我觉得没什么太大意思,我能正视自己的听力问题,这是一个遗憾而已,我觉得它早已不成为我的障碍了……”

1

梁小昆刚从日本出差回来。

北京电影学院与日本九州市政府的合作项目,12天的时间,11个人的团队,为当地拍摄一部人文风光片。梁小昆作为电影摄影博士、视听传媒学院副教授,担任摄影。

“创作特别自由,”他说,“自由到你都不知道要拍什么了。几乎团队里不同专业的老师和学生都以自己的视角去看待九州,拍摄九州。”

日方派了一位音乐家陪同他们到处踩点,梁小昆有意避开了地标式的景点,一头扎进乡村,走走停停,根据自己的观感随意去拍。

他之前几次去过日本的大都市,这次走访乡村,发现日本的城乡差距非常小,乡下整洁有序,宁静祥和,路上的车辆,行人的衣着,街转角的二手服装店,都让人想起两个字:朴素。

“你才知道日本为什么会有‘无印良品’这样的品牌,给人的感觉很自然很环保,也许跟环保没太大关系,是物质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人们开始从另一个层面去考虑自身的装饰意义了,不再是品牌的堆砌……”梁小昆一边思考一边总结,“中国台湾现在也有这样的感觉,韩国开始朝这个方向走,国内社会大环境的浮夸、浮躁导致人不得不看重物质,貌似总是在追求什么。我们对朴素和朴实的意识还需要更长时间的沉淀才能被唤醒吧。”

有一天在一间小酒馆里,觥筹交错之间,对面的日本友人忽然发问:“你们中国人也用筷子?”

梁小昆一愣,“竟然以为筷子是从日本传到中国去的,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但细想对方也并非故意,这位友人从未踏出过日本国境,每天都在忙着开车拉货。

这让他想到很多国家的人并不都像中国人那样有着相对开阔的视野。

“美国人有时候也给人这种感觉,优越感和自信感超强,似乎也带有点故步自封,对外面的世界所知不多,也没兴趣;相反,中国人喜欢热闹,爱打听事,对自己的邻里门儿清,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我自己小时候就对外面的世界很感兴趣,老想知道更多……”

这种感觉是发达国家的通病吗?还是他们的人情世故比较冷淡理性?人家的世界真有这么小吗?他还没想明白。

工作之余,梁小昆看了刚上映的好莱坞大片《谍影重重5》。“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非常喜欢这一系列的商业大片,从1到5分析每部片子的摄影风格,大量的手持镜头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主人公内心的哲学命题:我是谁?

手持是把机器肩扛或端着连续拍,好多人不太能接受这种镜头语言,觉得晃得人眼晕。

梁小昆说:“其实,手持拍摄就像写草书,需要功底。一个长镜头的手持拍摄不仅需要技术上的熟练,更需要你的观察是否能如思维一样行云流水。现在的电影有着越来越多的手持镜头,那份真实感、代入感以及身临其境的感觉深入人心。以前的观众喜欢看精美稳定的画面,现在的观众都是玩电子游戏长大的一代,他们会更喜欢像电子游戏那种快速奔跑的视角,因此有的导演就提出用手持来代表一种非主流的风格。我那天看了《谍影重重5》之后,倒没觉得晃得眼晕,这种摇晃的非主流给我带来一种强烈的视觉感受,让我无时不刻都在屏住呼吸并且相信那就是真的。有的人不接受可能是因为更希望看到每个人物的表情和每个细节,这点每个人的感受能力是不一样的。”

他喜欢用手持的方式拍摄记录,一口气拍一个长镜头,有几分钟的,也有十几分钟的,感觉好像说了很长很长的话而且是一气呵成。每次拍完一个长镜头,他都会疲惫不堪,因为短短十几分钟内,大量的心理反馈活动和脑力劳动如同肾上腺素爆发之后又迅速回归平静。

他说:“长镜头一旦拍下来就是唯一的,无法复制的,那种一气呵成的感觉不是你光憋着那一口气就能体会的。”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摄影师就是扛着机器或者按个快门的事儿。我自从真正了解了电影之后,就越来越喜欢电影摄影,它能让你看到自己的思路是如何形成的。拍摄长镜头必须考虑到你的画面语言如何组织,如何让别人能看懂或听懂你的画面,这些都是你在拍摄前已然有的准备,如果心里没有大量的模拟演练,摄影思维就无从谈起。因此,如果你能体会的话,你还会觉得摄影师只是个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吗?”

2

梁小昆7个月大时,注射链霉素中毒导致双耳失聪,4岁才确诊,5岁才开始学说话。听力损失98分贝,什么概念呢?摇滚乐是100分贝到110分贝,飞机起飞是120分贝,吸尘器工作是98分贝,如果吸尘器近在咫尺,梁小昆能略微听到它的轰鸣声。

几乎是一个不可复制的奇迹——在母亲的爱和教育下,梁小昆靠着助听器加看口形与人交流无碍,一路入读正常小学、重点中学,成绩优异,保送至重点大学金融学专业,又半路出家读了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的硕士、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当老师。这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光芒万丈,但从小养成的心理还是——“做事情要让大家都能够接受我,让别人感到舒服,很和谐,不树敌”。

锋芒毕露、霸气外显、桀骜张扬的一类,显然不是他的同道中人。他评论姜文就属于这种类型,“姜文挺有才的,但是跟他处事会让人憋火吧,如果这个人的自尊感比较高的话。”

他喜欢的是李安这一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包容内敛,家庭主男一干六七年。

他说:“我觉得李安对人的理解,很大程度要归功于那几年的家庭主男阶段。他好像对任何人、任何行为都可以理解,哪怕你是非主流或者边缘人。《喜宴》《理智与情感》《断背山》《色戒》《少年派》……他对人性的洞悉真是致广大而尽精微,甚至连《绿巨人》这样不太成功的商业片,浩克的那种控制感都拍出来了。为什么他能做到这样?我可以想象那些年他一个人在家里带孩子,给老婆做饭,好像‘闭关’一样,能想清楚好多事情,看明白很多问题,把自己的世界打造得非常好,盖出一栋很高很结实的大楼。忽然有一天到了外面,这栋楼就直接搬出去了,平地而起,一步到位。”

梁小昆用“厉害”两个字形容李安。厉害,就是让人服。

他还记得看《断背山》是在上海的一个朋友家里,黑暗中他泪流满面——他想到了一位“发小”。

“‘出柜’是啥意思?谁发明的这词?是柜子里黑吗?”梁小昆若有所思地说,“李安让人理解了同性恋。”

看《色戒》是在香港铜锣湾的一家老旧影院,中午场影厅没几个人,王佳芝和易先生的性爱场面出现时他完全不觉得脱戏,一直在琢磨李安是怎么处理这样的画面,“张爱玲也许想表达女人对情爱的一种纠结或不舍,李安想表达什么呢?纯爱?‘纯爱’二字可能还不足以形容……”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拍的是信仰问题,隐喻深刻,是他最喜欢的片子之一。

信了,才有可能看到奇幻之美;不信,可能末日来临只剩绝望。

他说:“李安的每一部作品类型不同,讲的故事也不一样,可是会让人感到有一条心灵的主线在贯穿他这些片子,贯穿他这一生。这个阶段想什么,那个阶段想什么,你可以感受到。这就是大师。任何一位大师都有这样的心灵脉络。”

对比国内导演。

“贾樟柯被老外认为很好,从《小武》到《世界》,一直坚持记录纪实的风格,哪怕拍剧情故事也是如此。当年我看《小武》挺激动的,真觉得他对底层小人物的关注非常特别,但慢慢发现他后面几年的作品经不起推敲了。大师级的导演会有自己的灵魂,这种灵魂可以是他世界观价值观或者内在审美和文化底子的储备,也可以是他内心当中所构造的世界,而贾樟柯后期的作品似乎只是一种形式上的贯穿,没有突破,似乎我们的导演多少都搞形式感的革命……张艺谋早期的作品我很喜欢,《菊豆》《秋菊》《活着》到现在还印象深刻,这几年的《归来》,故事是好故事,演员也是好演员,但是太专注画面的精致感,削弱了对那个时代人物的观感,他不像李安有很强的编剧能力。这个世界上真正伟大的导演只有一种,就是会写剧本的导演,你镜头玩得再漂亮,剪辑再花哨,武打技术再帅,任何方面的厉害都遮掩不住一个基本问题:电影导演首先是会说故事的人。我想,这就是根本的区别……陈凯歌文化底子不薄,能说会煽情,有倪萍的影子,呵呵,可是除了《霸王别姬》和《风月》,后来的创作感觉像是说不清楚一个事儿,确切说应该是要重新建立一种逻辑来理解故事中的人和事,思维有时候会乱。看他的片子,你会感觉他可能未曾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真正谈过恋爱的人会有一种很原则性的东西在里面。

“顾长卫的《孔雀》和《立春》很好,但是到了章子怡和郭富城主演的《最爱》就不行了,选故事老是那一套,总想抨击点什么,揭示点什么,毕竟摄影出身转行导演,依然还是要解决自己的原创剧本短板问题……冯小刚有点‘狡猾’,这不是贬义,是他不擅长的东西绝对不碰。《大腕》《天下无贼》都挺有意思,也算深入人心,但只是解闷儿,不需要太多去思考。我很佩服他时常想要做些超越自己的事,《集结号》《唐山大地震》感觉上还是没做到位,人性的问题说得很明白但没有说透。你看《1942》有力量吗?饥荒是多么有力量的题材,看的时候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动),可是看过了就过了。”

“田壮壮是我很喜欢的导演,会讲故事,总是带着特有的幽默来告你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无论故事是悲还是喜。他给我的感觉是性格独特有些孤独,很多人会看到他嬉笑怒骂,可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在农村乡下跟农民聊天的神态是多么严肃和认真,那一刻我觉得他特别的真性情。田壮壮最大的特点是善于总结,一直在自我总结自我改变,但是似乎这两年他不再出片子了,2009年《狼灾记》之后就没有作品了。”

“侯孝贤跟田壮壮属于一路人,很坚持也坚信自己的东西,最近的《聂隐娘》拍得很美,但是沉闷,他不会给你直接在片子里做任何的叙事铺垫,让你自己去看去理解剧中人物的走向,如果看不懂,那就去想想导演为什么要这么拍可能就会明白。”

“我觉得道理大家都明白,但为什么达不到那种好?为什么无法突破?除了个人因素,跟大环境也有一定关系。电影是宣传和输出中国文化价值观最好的方法,需要在艺术电影上投资,作家电影才更可能超越本土。国内导演大部分都是以作家电影为起点,有了一定知名度才转型拍大型商业片。当年冯小刚拍《甲方乙方》的时候,那是个小片,后来也拍了《1942》这样的大制作。陆川的《寻枪》《可可西里》从题材到票房都很小众,后来就有投资给他拍《王的盛宴》《鬼吹灯》。高群书无论是《东京审判》还是《千钧一发》都够小众,后来也转型了《西风烈》《风声》这样的大制作。宁浩从拍《香火》这种小众影片开始,现在的《玩命邂逅》超7000万投资,算是大片了。乌尔善第一部《刀见笑》,风格、故事、画面、预算、票房都很小众,表现出亮点之后,也接了《画皮2》《寻龙诀》这种标准的商业大制作。赵天宇的《双食记》也够小众,现在接手的是《钟馗除魔》这样的3D大片。《密岸》的导演是张一白,起点很文艺,后来的《将爱》和《匆匆那年》算得上比较成功的商业片了……”

“哎呀,我说的这些能写吗?”梁小昆哈哈大笑起来。

3

咖啡厅的一角里传出叽里呱啦的笑闹声,打破了闲适安静的氛围,梁小昆几次回过头去看。他看的方式相当专注,不是那种偶然一瞥,而是长达数秒的观察,像是在研究或揣摩一样东西。

“倒不是嘈杂声音干扰到我了,我是习惯性地要看看这种声音从哪儿来。”他解释道。

他喜欢观察。

但凡好的摄影师都喜欢并且会观察。

掌机时耳听八方,有时还要跟随声音去捕捉画面。梁小昆有自己的解决办法。

“插个耳机或者用我那种无线话筒去听,有时候我也完全不听,就凭着自己的感觉去拍。如果拍的过程中,导演突然说‘那边有事,你转过去拍’,我不见得马上就能反应了转过去。有时候我跟导演的思路不一样,不想那么拍,怎么办呢?只要我一旦确定自己的想法就先坚持下去,往往到后期看片子的时候导演会如释重负,而我也觉得能过得去,因为我都是先过了自己这一关,才拿出来给人看。”

听力问题,似乎对梁小昆的工作、生活来说,早就不再是个“问题”了。只是极为偶然的,他会感到一些不方便。

有一年李安来北京电影学院做学术交流,他去晚了,和导师挤在礼堂最后一排。屋大人多,李安在前面娓娓道来,梁小昆在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导师问:“小昆,你听懂了吗?”

他说:“我一句话也没听清。”

“那你怎么那么认真?”

“能听到一点是一点。”

麦克风声音有损失,人太远又看不到口形,梁小昆靠的是“意念神知”。

他说:“有一天我忽然明白,听声音并不是用耳朵听,其实是大脑在听。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有的人听了跟没听一样。比如那个人说话的声音我听到了,但他说了什么内容我并不想听,我就屏蔽掉了,等于没听见一样。所以,‘听到’实际上是意识在起作用。这个意识决定了你对声音敏不敏感。要是不敏感,你对声音的分辨、对语言的理解都达不到。我觉得我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所以我比别的聋人要显得会听。”

同样的,看也并不是用眼睛在看,是用心在看。

敏感不是对细枝末节的敏感。敏感是一阵风带来的白烟,笼罩大地,蝴蝶效应。

梁小昆对影像的敏感度比一般人高很多,这也许是他能从事摄影的原因。

上大学哥哥送他一台美能达X700相机,这是他的第一台相机,他开始玩上了摄影。

“为什么玩摄影?当时我母亲留给我三个很好的专业镜头,但没有机身,而哥哥给我选了一款当年最好最经典的手动相机,这款相机用到现在我依然很喜欢,虽然快门声奇大无比但给了我从未感受到的摄影乐趣。那段时间之后我就发现我看的世界,跟相机看的世界并不一样,那是因为我只是无意识地去拍去玩,等真正了解相机和胶卷的特性之后,才开始带着自己的观察感受去拍。拍了几年,你会发现很多画面真的是帮助你理解这个世界,你个人的东西会转化到画面中去。”

大学专业是金融货币银行学,梁小昆对金融也很有兴趣,课余时间就鼓捣黑白胶片。学习对他来讲,目标是培养学习的能力,而不是知识的掌握程度。知识可能以后会渐行忘掉,但学习的能力最终能转化成一种本能伴随一生,好的艺术作品的呈现其实更需要一种很理性的思维。

毕业后在金融行业转了一圈,又去法国巴黎培训进修,闲暇时梁小昆背着相机到处转悠。有一天看到一部纪录片,讲一位古巴的老人,音乐家,很有名气,有点像中国的王洛宾,浓墨重彩。老人很想去从未和古巴建交的美国看看,总觉得那里也应该是一片热土。去了之后,他在纽约看到街头艺术家的表演,听到地铁里的即兴音乐,从一栋大厦扶梯上透过玻璃窗观望远处的世贸大厦“双子座”。

老人乘着扶梯缓缓移动,“双子座”一点一点地呈现。梁小昆突然很触动——

“我觉得片子那种描述老人的观感感觉特别符合‘9·11’发生后人们对美国、对纽约、对‘双子座’的认识和情感。这部纪录片如果剥离掉本身的故事和人物线索,每一个画面中的人与人的关系,人与国家的关系都能表现出‘9·11’事件带来的影响和变化,因为人的情绪是相通的,如果我能把这些动态的画面以某种形式‘翻拍’成图片,并辅以特定的名字,所有的人一定会感受到我对‘9·11’事件之后的内心情绪是怎样的。”

于是他找到四十多块电视屏幕搭建成的电视墙,拼成一个半弧形,一边放这部纪录片,一边看着画面凭着感觉按快门,最后选出17张,创作出一组《Fragments 911》(《碎片911》)。

很先锋的玩法。

他说:“当时好像还没有哪位摄影师这么玩过,后来知道有个韩国人不约而同也用这种方式拍过一个作品。我觉得这个概念挺超前的,现在再也做不出这种东西了。”

那时候他还没去电影学院学摄影,纯属业余爱好。

摄影,让他体会到有某种超越语言的东西在自然而然地生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动起来,不停地按快门,眼明手快,一直保持进行时状态,生命一直向前。

美好的事物被定格下来。从镜头里看到的世界,和眼睛看到的不一样。

通过摄影表达自己,他的心灵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张,快乐。

《Fragments 911》是他最喜欢的作品之一,因为里面有情绪和气氛。

4

“我觉得人啊,到了四五十岁就不能再谈创作了。”梁小昆正式学摄影之后,有一天把这个想法跟他的导师讲,导师笑了笑,说:“对,所以你要珍惜时间。”

他说:“说完我忽然意识到,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冒犯我导师了,他当时正好四十来岁。”

导师是他喜欢的李安类型,温文尔雅、含蓄内敛,从不与人起冲突,言行不会无礼,“我导师不太命令人,最多就是一个手势或一个眼神,告诉你不要这么干”。

梁小昆跟随导师学习黑白大画幅摄影,但他偏偏不用黑白,拍出一组彩色的《The Surreal》(《超现实系列》)。

香港,夜晚,霓虹灯流光溢彩。中西交融的城市好像一座巨大的容器,五味杂陈,暧昧不清。

梁小昆扛着一架古旧的德国大画幅相机在街头走。

超长时间曝光,暗部提亮,亮部压暗。从最暗到最亮,层次渐变,色彩细腻。黑里有那多少种黑,灰里有那多少种灰。

都市夜晚在他的镜头下,像打翻了颜料盒,一派魔幻,超现实。

导师看到的时候,睁大了眼睛。

他说:“后来田壮壮老师看到这个系列作品也很喜欢,说我把香港拍得又时尚又颓废,好像一位落魄的公子哥儿。最让我自豪的是我那时候无意识追求的一种视觉观感,很像后来出现的HDR技术,就是把反差极大的场景拍出更多的层次和细节。我是通过控制胶片的显影时间,加上扫描底片时扫出两张不同曝光的影像,最后再合成就得到影调细节很丰富的影像,在当时还没人这么做过。”

那一年他三十岁出头,处于创作的黄金阶段。

他说:“黄金阶段有很多综合因素,首先是在没有任何人和事打扰的情况下,能够很纯粹地表达一些东西。纯粹表达的未必是美好或者龌龊,纯粹是我必须这么去做,不这么做就不对。艺术创作必须是犀利的、敏感的、脆弱的、爆发的。人在年轻的时候也许才有这种激情。年纪大了,没力气了,看什么摸什么都不痛不痒的,不是平庸,而是心态平和了。我看完周星驰的《美人鱼》,再重温《功夫》,就这种感觉。人老了有点像大海,你往里头扔什么都行。我现在肯定是过了创作的黄金阶段了,我二十多岁、三十多岁拍的东西可能不成熟,但我觉得满意,反观现在拍的东西跟以前明显的不一样。”

四十岁的梁小昆目前在系里带三门课:影像造型手段、视听新媒体创作、广告文案与客户沟通。他很享受教书的感觉,跟学生关系很不错。

“虽然没评上最受欢迎的老师,但是每学期学生给我的评价都挺高的。”他欣慰地说。

他用心。

同一门课每年讲授的内容都不一样,PPT不断更新,都是拿最新的案例做教材。

教书之余拍拍纪录片。

“之前也拍过一些商业片和广告,现在我只拍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比如跟朋友找到一些题材,正好有人愿意投钱,我们就去做;或者我自发关注什么事情,拿起机器就去拍,拍的过程中我不会去想这个片子要怎么发行,要给谁看。拍它就跟写文章一样,就是灵感出现了就去做。”

日子过得似乎有些随心所欲的味道了。

连他自己也说:“有时候我都觉得生活有点太好了吧,我很满意目前的状况。”

他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带孩子。

5

“你知道我上初中喜欢的歌星是谁吗?潘美辰。”梁小昆笑着说。

他喜欢中性的女生——能干、独立、聪明、果敢。

他说:“中性的女孩甚至男人婆也有她的女人味,我觉得我这种审美可能跟我母亲有关系,我母亲其实很女人的,但是为了我她必须变得干练、坚强。”

梁小昆的妻子、著名舞蹈家、《千手观音》主演邰丽华,也许在外人眼里绝对是柔情与美貌集于一身、女人味十足的女子,但他仍把她归于“中性”一类。

两人相识多年,各自经历了一番后,最终走到了一起。

“我觉得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对女人的分类吧,比如这个女人适合做情人?做知己?还是做老婆?非常清楚。至于怎么判断,这是一种感觉,说不清。我相信女人也一样。我和我媳妇在一起就很舒服,很多观点或看法都比较一致。”

一岁半的儿子是这份迟来爱情的果实。

儿子特别会眼神交流和表达,语言能力棒极了。这是梁小昆最开心的事,“我孩子特别敏感,他属于观察者类型,跟我一样。我如果不敏感,可能就不会这么说话了吧”。

为人父母可以说是他生命的一大转折,他过去的很多想法都发生了变化。

“大人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他懂,而且有一种第六感。比如我们在另外一个房间说他不好的时候,他的脸上会有一种微微不满的感觉;如果我们表扬他,说他真可爱什么的,他会笑,虽然笑得很不明显。”

这一切都是通过录像发现的。

他为孩子录像、拍照片、写日记,记录对一个生命成长的心理观察,同时反思自己。

“孩子拿了一样别人的东西,我让他放下,他不,死死拽着,我真给他抢走了,他哭好半天。后来我不这样了,我会说爸爸有个什么玩具跟你换,我们可以玩这个……一分钟后,他放下了。跟孩子在一起,是一点一点在磨我的性子,这不是逼自己,逼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只能是领悟到孩子需要你这么做,你自觉不自觉地就会朝这个方向转变。”

他体会到了父亲的重要性和伟大。小时候父母为了工作两地分居,他跟着母亲生活,7岁母亲调回北京,他才回到父亲身边。他坦言对父亲的感情似乎过了三十而立的那年开始有了特别的变化,一下子能理解自己的父亲,一下子又很敬佩自己的父亲,自己身上的东西越来越跟父亲接近。

自己做了父亲,他忽然发现父亲的作用很大,“母亲可能因为关注孩子琐碎的事情而无法再有更多的精力去帮助孩子构建某种宏观的东西,而父亲的作用弥补了这一点,为孩子建立了规则,给孩子另外一种思维方式,最终是思维方式决定了一个人对待生活的态度”。

跟着孩子一起成长,变化在他身上潜移默化地发生着。

“我好像没有以前会那么处事了。”他说,“连我父母都这么说我,说我为什么说话做事那么直接。”

越来越直接。

原来还会装饰自己,隐藏自己,甚至自觉不自觉地讨好别人,为了避免冲突,为了搞平衡。现在不会了,“有一说一,要么不说,要说就说真的”。

这是在给孩子做榜样吗?

是活到一定岁数,“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吗?

还是过去习惯性地老为他人着想,揣摩人家心思,太累了,要逆反一番?

他说不清楚,但知道自己是越来越真实、朴素,去伪存真,一览无余。同时,好像也少了上进的动力。

生活琐事太多,书看得越来越少,学习的时间是碎片化的。晚上等孩子入睡,他进到书房做点自己的事情,很多时候就是摘下助听器,在寂静无声里独处、发呆,抽一根烟。

他一直在思考。

他说:“有的人必须靠着大量的交际交流,然后沉淀出自己的东西。对我来说,我少了与人的交流,意味着必须用大量时间自己去思考,然后得出一些东西。这必然比别人费劲,但我因此有了一个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以前界限明晰,跟我同路可以共进,跟我不同路会被排斥出去,现在界限则越来越模糊、淡化,任何人都可以进进出出,而我并不介意,只是保持着自己的底线。当我跟一堆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忙着生活、挣钱,处理该做的事情;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自己这个世界就出来了……生命变得很有伸缩度,很有弹性,也许这就是成长。”

曾经,拍一部完全个人的作家电影是他最大的梦想。现在,这个梦想能否实现,他有些没把握了。

“我对自己的要求并没有放低,只不过不想再追究自己究竟能不能做成一两件事,我想做或不想做事,全凭自己高兴。也可能我的东西就出不来了,出不来并不是资金或者能力问题,而是创作过程、张罗事项、积累人脉这些事情,会使得我不能很好地陪伴儿子。他那么好,我真的希望他能很自由、很快乐地成长。”

但是思考并没有停止,“我觉得人生就应该被用来思考和揣度它的意义,否则人生就没有意思,同时这个世界、这个宇宙也不会显得更深远”。

他好像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造桥铺路,修房建舍,搭建模型。只是这个阶段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他还不知道。

为写作第三本书,他准备了一些素材,尚未动笔。

6

“荒唐。”指着一本灰色封皮的书,梁小昆毫不留情地批判道。

这是他自己的著作,《影与调——电影影像的影调美学效应》,他的博士毕业论文,出版做了北京电影学院电影艺术理论研究丛书的教材。

学校和系里都很认可,他回过头去看,“哎哟,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以前没有人研究过“影调”。

电影创作中我们常听到的“影调”或“调子”一词源自音乐术语,意指曲调、音调,借用到影像画面当中,就成了反映光线多寡的程度,即明暗效果,这种明暗效果使得影像画面更具有音乐般的视觉上的节奏和韵律。当然这个词的含义需要在不同的语境下去理解所指,尽管我们生活当中都知道调子指的是电影画面总的明暗效果,比如“亮调子”“暗调子”“灰调子”等,有时候它也特指画面总的色彩倾向,比如“暖调”“冷调”“蓝调”等。

这段话是他书里的文字,外人看着眼晕。

梁小昆举例说明,“好比冯小刚的《老炮儿》,里面镜头的颜色有怀旧的东西在,好像洋画一样……冬天老炮儿在胡同里遛鸟,哈气氤氲,那种稍微冰蓝的画面感觉,就是它的影调……这是往浅里说。其实深了说,影调是导演、摄影或主创人员,想对这个故事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和气氛。这些都是感觉上的东西,非常微妙,很难量化和论证”。

他偏要量化。

吭哧吭哧两年半,埋首电影史,看了三百多部老电影,试探性研究,写作很痛苦,出来的东西,“当时看着还行,一两年后再看,我发现自己都没法圆场了”。

他醒悟到,因某样东西有挑战性而去做,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失败,因为你是在给自己不熟悉的事物建立一个说法或标准,非要“掰扯”,结果一定不好;只有自己真正掌握了的东西,才能够深入浅出、信手拈来地说出“人话”。

这个评价可谓“苛刻”。

他说:“从小到大,别人夸我好,我听了心里从来不会乐呵呵的。我做事情永远要做到自己能够认可,我永远在找自己的问题,自己跟自己较劲儿。”

两年前出版的第二本书《互联网思维模式下的新媒体》,也被系里当作教材,外界评价挺高,梁小昆却说自己“再次误入歧途”。

“这本书是应试之作,我选的题材依然是个说不透的事,很多事情真不是你想象的,想做就能做出来,非要经过无数次失败才能出来。我失败,我认了。不过,我的目标就是探索下去,尽可能让自己明白更多的东西。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今天达到了什么样的水平,但我不会因为这个位置或水平是低是高而心情波动。”

第三本书有关文案的思维和写作,具体内容他没有透露,只是说“这一次我要单纯地为自己而写”。

7

12年前,梁小昆还没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的时候,在西藏拍过一组片子,取名《大爱》。

那时候他思念一个女孩,“但心里挺明白的,我跟她不合适”。

他思考爱的问题。

什么是爱?

为什么会有爱?

爱是一种感觉吗?

爱与被爱有分别吗?

可能我爱你多一点,你爱我少一点,但时间长了,或许你会爱我更多?

有爱就有恨吗?爱与恨可以互相转化?爱与恨都有特定的对象?

……

在西藏,他看着一群群朝圣的信徒,看着佛寺里那些“欢喜佛”壁画,忽然想起小时候,一个美国女人曾经轻轻摊开他的右手,把他的中指和无名指压向掌心,微笑地告诉他:“我爱你。”

那是手语,另一种表达爱的方式,全世界通用。

于是,一路上,他教碰到的上百位藏人——喇嘛、守寺人、牧民、母亲、孤儿……做相同的手势,观察每个人的反应,然后收录入镜头。看着他们举起“我爱你”,刹那间释放爱的能量,梁小昆忽然顿悟了,释然了,升华了。

爱就是爱。

爱与被爱没有分别。

爱与恨的转换不存在。

爱也没有特定的对象。

对所有人都爱,是为“大爱”。

尽管拍摄形式简单,《大爱》系列仍是梁小昆最具真情的创作,也是他创作中唯一最朴实的情感历程。他从中获得了比摄影更为重要的人生体验,这种体验宛如处子,珍贵而难忘。

现在他对爱的理解也许已经跟那时候不一样了。

生命如同摄影镜头捕捉到的瞬间,稍纵即逝,一切都在快速地更新,逝者不可追。

他学成了摄影,结婚生子,为人夫为人父,新的生命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新的生命永远跟他联结在一起。

前几天一个澳门朋友跟他说:“小昆,你留这个发型挺好的,好像越来越找到自我的感觉。”

他心想,我一直都挺自我的啊。

只是过去他还很看重别人的认可,现在他已经很少再去问人,我这么做对不对或者你怎么看我了。

“我就想在任何环境下都尽量做到真实、朴素,让人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好人看到也许觉得我更好了,坏人看了也拿我没办法,呵呵。”梁小昆语气里带着调侃的味道。

“有一天我觉得这样梳头挺舒服的,那就这样梳,我不需要别人在乎我的形象。所以我跟这位朋友说,你把这个‘自’字去掉吧,应该是越来越找到‘我’的感觉,自我有点强调自己,有些矫情,其实我只想让我更加‘我’……”

聊天结束,梁小昆起身走出咖啡厅,消失在夜幕里。

第二天是周末,他要在家带孩子。

又是快乐的一天。 7syUq5MIa4yah0djOy9UXmXUHHerVHA27mcBr+whQcuZcYyY8zF1OLrBkJCNehts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