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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的爱情

史晓慧

史晓慧,1970年代末生于河北一个军人家庭,职业画家。“建国60周年全国残疾人书画大赛”国画类金奖获得者。作品多次入选国内外美术作品展,2011年举办“太阳花的微笑——史晓慧画展”,连续多次参加中、韩、日国际美术作品交流展。2010年获“感动中国8300万残疾人十大新闻人物”。2014年被评为“北京榜样”。

史晓慧从桌上拿了一只玻璃杯,到厨房水龙头下接了半杯水,把那枝红玫瑰插进去,悄悄地走到客厅阳台,放好,等着。

玫瑰花没有全开,半包着蕊,花瓣挤挤挨挨的,在阳光下有一种蓄势待发的艳烈。

史晓慧不住地朝窗外望。

他来了。

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手横提一架梯子,一手拎了个画箱,慢慢朝她的方向走,走到二三十米开外,停住了。

他笑起来,是那种心花怒放的灿烂,隔着窗子,没有声音。

她也笑了。

1

“我俩就是这么接上头的,你说巧不巧!”王耀武说完,笑着瞄了晓慧一眼。史晓慧眨眨眼,脸上始终笑盈盈的。

“没办法,她家里人一直反对,她把我们的情书都撕光了,觉得不行了,我也觉得没希望。谁知道师部来团里挑人,正好派我去画一面十几米长的影壁墙,画长白山的冰峰,那道墙刚好就在她家楼外面。”

王耀武一边画画,一边望窗户。史晓慧家住四楼。他看见三楼一个女孩。女孩下楼时,他把一枝玫瑰花交给她,“请带给晓慧”。

史晓慧吃了一惊。他,还没走?还没复员?还在等她?收到花就是收到希望。她把花插在了窗台上。

王耀武说:“头一次看见是偶然,第二、三、四次就能摸出时间了,几点大概她能站在阳台上,几点我画画能路过,几点吃饭路过……”

那时候20岁的史晓慧正在中央美术学院徐悲鸿画室学习油画。她习画已有八九个年头,技艺渐精。

20岁的王耀武当兵进入第4个年头,义务兵3年期满,他超期服役转为士官,凭着绘画特长调到师部干些写写画画的事。

史晓慧的父亲也是军人,而且是首长,坚决反对他俩交往。

“大概是觉得我不可靠吧。”王耀武笑着说。

女儿是一位聋人,不可靠的感情只能在她心上多插一把刀。

……

如今,两人已相识20年,结婚10年。史晓慧是有名气的职业画家,在中国残疾人书画界可说无人不晓。王耀武从部队转业,在北京通州区文化馆当创作员,画画兼摄影。

两人共用一间大画室。史晓慧独创的彩墨没骨画占据了东面一整面墙。画面色彩斑斓、光影婆娑,人物若隐若现,充满了梦幻和诗意。西墙上挂着她的油画作品和国画小品,还有历年来获得的各种大奖、荣誉介绍。

中华慈善总会“爱心书画家”

清华大学“百善艺术家”

国际特奥爱心专员

……

作品入选北京美术家协会第五、六、七届新作展

作品入选 “中国优秀书画作品展”

作品《和鸣》作为国礼赠予韩国,现悬挂于韩国国会议员大厅

作品参加“中国残疾人艺术作品美国展”“亚洲艺术作品交流展”

……

南面墙上挂着王耀武的大尺幅山水画,密林高山,斧劈壮阔,密密匝匝的点皴擦染,还是长白雪山的意境。

史晓慧的画价格按平尺算,王耀武的画价格按平米算。史晓慧去年卖了二十多张画,王耀武卖了一张。

作为男人,会不会心理不平衡?

王耀武哈哈大笑起来。用手语比画给晓慧听,晓慧也乐了。

“她画得比我好,我还不高兴啊?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那是别人对我的一种承认和肯定嘛,军功章里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啊。我给了你稳定的生活,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心情放松才能画出美好的画,对不对?”王耀武手舞足蹈,向晓慧“表功”,史晓慧一直笑。

“基本上我就是她的小跟屁虫。一般到哪儿去,有什么活动或采访,都得带着我。我给你拎包,做助理,当翻译……”王耀武的表达里一会儿出现“她”,一会儿又出现“你”,他一边说话,一边翻译给晓慧听。“去年还是前年,青岛一个活动叫她去,我说你自己去也坐不了飞机啊,还是我陪你去吧,一般活动我都跟着她。”

史晓慧坐在王耀武身边,看着他轻轻地点头、微笑。她是相当灵秀的女子,身材娇小,乌发披肩,鹅蛋脸上一双大眼睛像一汪潭水,清澈、宁静。她穿一件淡蓝色的布连衣裙,外搭一件藕荷色的小褂,整个人的气质和色彩跟她的画作一样,静谧、温柔,透着淡淡的梦幻和诗意。

她不停地煮水、泡茶,给来客和耀武斟满杯子。动作有些憨直,却极为率真,举手投足间不见一丝浮华造作,与某些圈子里流行的那种躁动相去甚远。她从头到尾都是静静的,像是一位从画中走出的古典美人,又像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她手拿一支笔,在一摞素描纸上随意地勾勒出一些线条。耀武说话时,她很专心地看着,有时也在纸上写些她想说的话作为回应。她习惯笔谈,多少年拜师学画都是靠一支笔坚持下来的。有时她也会放下笔,直接用手语跟耀武说,让他翻译出来给人听。

“我们俩有些独创的手语,跟外面正规的手语不一样,意思只有我俩能懂。”王耀武说,“有时候跟她去参加她们的同学聚会,那些手语我有一半看不懂,插不上话。可是我俩在一起,她的意思我全懂,很多时候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就明白了。”

王耀武总体可用“高大帅气”“英姿矫健”来形容,能看出当年“特务连”军人的风采,白净的脸上有股斯文气。

每个周末,晓慧和耀武在画室教一批学生学画,学生们的习作就挂在画室的北墙上。

教的时候,史晓慧动手,王耀武动口。两人提前商量一下教学内容,史晓慧在画案上摊开纸画开来,一笔一笔如何运笔、落纸,色彩干湿怎么调和,造型如何勾勒,意境怎么营造,她都通过画笔表达和示范出来。

王耀武站在晓慧对面,两手压住画纸的边角,一边看一边给孩子们讲解。他是怎么说的呢?孩子们叽叽喳喳在讨论什么呢?这一切对史晓慧来说,都不存在。她只是一心一意留在画的世界里,一心一意仰赖着耀武的配合。他俩就像纸和笔、水和墨,交融着在画面上行走、创造,自成一个世界。

“像我们这样这么多年下来还形影不离的不多见吧。”王耀武说,“从我开始喜欢她那一刻起,就有一种直觉,这个人我这辈子是不会分开了。她也是这种感觉,就想陪我过一辈子。都是这么简单的想法。”

2

史晓慧是5个月大时发高烧打针打聋的。

硫酸庆大霉素注射液,无色或几乎无色的澄明液体,用药过程中可能引起听力减退、耳鸣或耳部饱满感等耳毒性症状,应引起注意。药物性耳聋一旦形成,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

这是网上对庆大霉素致聋的解释。

在中国,据统计有3000万左右的听力残障者,其中因药物致残的比例高达60%。

在20世纪70年代末的河北农村,史晓慧不幸摊上了这一厄运。

母亲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女儿聋了,直到一岁以后,别的孩子都开始咿呀学语了,史晓慧不会,从后边叫她也没有反应,母亲急忙给远在部队的丈夫写信,丈夫赶回来,带女儿上医院检查。

史晓慧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就是晃来晃去的白大褂、扑鼻的来苏水味道。父母带着她到处跑医院,得到的结果都一样——治不好,药物对耳神经的损伤是终生的。

她说:“从我有记忆以来,就没有任何关于声音的印象。声音是怎样一种感觉,我完全无法想象。”

两三岁,她开始用树枝在地上、墙上乱写乱画。母亲带她在村里串门,人家门上张贴的连环画、年画成了她最初的临摹对象。生活在一片无声世界里,画画是她表达自己感受的方式。

整个童年时光,史晓慧是在院子里和原野上涂鸦度过的,最高级的绘画工具是粉笔头。她说:“自从父亲含着眼泪教会我认识‘聋哑人’3个字以后,我曾无数次地感到惶恐与不安。”可是在画的天地里,她是安全的,也是孤独的,没有歧视和伤害,自得其乐。

史晓慧成名后,有一部根据她真实生平拍摄的电影《聆听寂静》,其中有个场景:同村的孩子给她起外号“小哑巴”,她要把父亲从北京探亲带回来的水果糖分给小朋友吃,才能换来和大家一起跳皮筋玩耍的机会。

8岁那一年,史晓慧越来越体会到聋哑给她带来的无助和悲伤。同龄的孩子们都去上学了,她不能上。每天大清早,她远远地跟着小伙伴来到学校,悄悄地趴在教室窗台上偷看。放学后,又远远地跟着小伙伴回家。

一位好心的老师发现了她,允许她来课堂听讲。每堂课她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的口型看,放学后刻苦翻书自学,可是考试还是看着试卷答不出题。老师特意让同桌把卷子移向她,让她照着抄。下课后,同学们都交了卷离开教室,史晓慧在座位上放声大哭起来。她心里何尝不知道自己不如人,要靠着抄同学卷子才能过关啊。

她从普通小学退了学。

9岁的时候,父亲的随军指标下来了,史晓慧和妈妈坐火车去了北京,她上了北京第二聋哑学校。那些在小山村里度过的灰蒙蒙的、孤单的甚至有些屈辱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像蘸了水的淡墨一样,渐渐在宣纸上洇开、消散,只留下淡淡的墨痕。

她说:“我实在已经想不起自己是在怎样的心情下走过了童年。是忧伤的,还是快乐的?虽然我学会了从人们的眼神里去猜测别人的态度,但还是不明白那里面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习惯那些错综复杂的目光。直到进入聋校后,那些迷茫和忧伤才算淡去。我度过了一段最开心的时光,和大家在一起没有障碍、歧视和恐惧,一切都是和谐和平等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幸运的转折。”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12岁。聋哑学校的书法王老师发现史晓慧用毛笔写字写得很好,字体结构有股天然的美感,又喜欢画画,书画同源,于是便开始教她画国画。

“这位老师特别喜欢她,特别照顾她,因为她特别聪明,学习特别好……”王耀武一连用了几个“特别”,语气里满是骄傲。

每天下课后,王老师会带史晓慧去书画教室“吃小灶”,甚至用自己的工资为他钟爱的女学生买来宣纸、毛笔、砚台等绘画工具;周末,还常常带她回自己家里吃饭。

史晓慧遇到了生命中第一位“贵人”,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长辈之爱,她更加勤奋地练习和学习。

“现在大家都知道她画画,其实她的书法写得好着呢,小时候就获了不少奖。”王耀武一面说,一面看着晓慧用铅笔在素描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几行字,写完又用黑色的碳素笔认认真真地抄了一份:

1990年,在北京聋校上学,开始学习书法,行书楷书,然后学习国画,写意与工笔。

1995~1997年,上大学,学素描、水粉等西画。

1997~1998年,跟著名军旅画家窦叔叔学油画,古典写实。

1998~2000年,去中央美院学习油画专业。

(以上为1990年至2000年学艺时期。)

自2000年毕业后,从事研究创作至今。

3

“心依旧在,从未离开——17岁”。

这是晓慧在2015年7月发的一条微博,配图是一张素描,一对情侣依偎在花丛中,女孩侧着脸望向远方,男孩从后面轻轻揽住她,似有若无地亲吻着她的脸颊。

这幅作品当然是脱胎于她的爱情故事,只是画中的人物比真人更俊美郎秀。史晓慧以这个主题创作了多幅作品,有彩墨,也有油画。画中的男孩或在拉小提琴,或在吹口琴,或在弹吉他,穿着长裙的女孩子微微仰着头在花丛中闭目聆听,双手轻轻地按在耳朵两侧,耳朵上还不忘戴一副助听器。

最浪漫的是一幅宝黛读书图。林妹妹穿一身藕荷色衣裳,手捧一册书,坐在盛放的粉白牡丹花丛中读书,宝哥哥穿着朱红绣花长衫站在旁边低头看她。宝黛的模样很像他俩。

“她就是把一切都想象得非常完美、非常理想。她的内心非常干净,全是些美好、单纯的东西。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纯’的人。”王耀武说。

事实上呢?

“事实上,我当时在吹一片柳树叶子嘛。我老爱吹树叶子,能吹出声响。她听不见,她这辈子从没听过美好的音乐,可是她在想象中听,她画出自己对生活的一种向往。”

17岁是真的吗?

“17岁是真的。我俩认识时,她17岁,我也17岁。我新兵训练3个月刚过,趁周末休息在部队靶场对面的小公园写生,她也在那儿,遇见了。”

王耀武记得,那时候是3月,春寒料峭,还穿着毛衣。史晓慧看见一个穿着军装的小兵坐那儿画画,很好奇地走过去看。

“她说她没见过当兵的还拿画笔画画,她印象里当兵的都舞刀弄枪,锻炼身体,画画的还第一次见。”王耀武谈起两人初次见面的情形,史晓慧脸上的表情变得很甜蜜。

说了几句话没回应,王耀武意识到眼前这位相貌清秀的姑娘听不见。两人开始用笔谈。

史晓慧在画室

史晓慧与王耀武

“我比较粗心,她把我们所有笔谈的本子、所有的信——除了分开那两年撕了的、所有的照片,都一点一滴保存得好好的,说要写小说用。”王耀武问晓慧:“写了多少字了?1万字?不可能吧。我前阵子看你除了画画,天天在电脑上趴着,说要把咱俩写的信都录进去,不会只有1万字吧,再数数,说不定10万了呢。”

王耀武哈哈大笑起来,史晓慧也笑,她说:“暂时还不能给别人看,因为太肉麻了!”

第一次见面,史晓慧告诉王耀武,他画得不错,哪里还需要调整,哪里还需要改进,她一直鼓励他。

“我呢,就是两眼放光,吃惊!在部队见到一个女同志不容易,还这么漂亮,还不会说话,还会画画,就问她下一次什么时候来。”

两人接上了头。

王耀武是个头一米八的东北大汉,当兵一下火车就被选进了北京卫戍区赫赫有名的特警十三团“特务连”。

“其实就是‘牲口连’!苦啊,训练完衣服一拧,‘哗哗’流水,天天都这样!”他说,“我们楼下是修理连,又叫养老院。整个团里最松散的一个连队住我们眼皮底下,那个对比强烈!”

他从小喜欢写写画画,这个业余爱好让他收获了一生的爱情和事业。

史晓慧那时候正在北京建设大学美术系读书。她虽然上学晚,但相当聪颖好学,在聋校连跳三级。毕业出来,她继续学习西画,但是跟健全人学画太不容易了,因为听不见,老师讲解的内容她吸收有限,只能请热心的同学帮忙记下课堂笔记,剩下的就全靠自己勤学苦练了。她几乎天天画画,常常到附近的公园写生。

耀武和晓慧相识后,问她除了画画,平时还有什么爱好?晓慧说她喜欢窝在家里看台湾电视剧《一帘幽梦》。1990年代中期,大陆的电视剧普遍还没有字幕,她看不了,因此喜欢上了有字幕的台湾电视剧。

晓慧说:“我说马上要开学了,后面几集的结尾可能看不上了。我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两周后放学收到他给我写的信,约我周末在小公园见。一见面,他交给我一本自己制作的《一帘幽梦》字幕小册子,结尾几集的内容上面都有。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确定恋爱关系。他说他白天训练完,晚上趁着机会偷偷溜进军区招待所看电视,看了好多次才把字幕记全了。”

提到这件往事,晓慧至今还很感动。她说:“这本小册子挺有纪念意义,可惜后来跟信一起撕掉了。”

4年后,当史晓慧再度用玫瑰花和王耀武接上头的时候,她刚刚考进中央美术学院徐悲鸿画室。

在美院深造那两年,她的心态阳光了很多。她说:“我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一定要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既然命运无法改变,就要靠自己的努力去拼去闯。我咬着牙撑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困境,有时咬得很痛很痛。别人把我归纳为弱势群体,我感觉很不舒服,甚至不服气,尤其是在自己的成绩被认可的时候,总想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是聋人才会被特别关照。为此我的内心备受煎熬,而恰恰是这种煎熬,使我对未来的渴望异常强烈,甚至超过了常人。在美院读书的那段时光,虽然生活在表面上没有太大变化,但是我对绘画和人生都有了全新的认识,也明白了很多道理,学会从不同角度去看待问题。我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自信了。”

她和王耀武的关系也柳暗花明,有了盼头。

4

“她家里人还是反对,我家里人也反对,但我不管,反正不论有事没事,一天呼她三遍。”王耀武笑着说。

他继续超期服役,攒着微薄的工资,给晓慧买了个中文汉显寻呼机,天天联系。有了节假日两人就见面,在学校、在小公园,用笔谈、用手谈。

有一次寻呼机被小偷偷走了,史晓慧心疼坏了,王耀武赶快再买一个,“前前后后至少给她买了不下4个”。

呼机淘汰后,换上手机,两人如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一日不见(联系),如隔三秋。

“当初分开那段时间比较痛苦。”王耀武说,“那时候不允许战士在驻地搞对象。她爸爸也反对。我服役到期,也在走和留之间矛盾,想见她又出不去,天天干着急。为什么她把信都撕了呢?她也觉得只能放弃了。我跟她分开那两年不是没接触过别人,探亲回家也见过一些女孩子,全都没那种感觉。我俩再联系上以后,就比较坚定了。”

晓慧的爸爸有个勤务员,每天负责打热水,偶尔给王耀武传递消息。这人复员以后,有一天他自己主动跑去敲门。

“她妈妈开的门,看见我一愣,我说阿姨我给你打水来了,二话不说上厨房把水壶全提下去打水。刚开始她妈说不用打了,第二天我还去打。一来二往,熟了。”王耀武一边说,一边用手语跟晓慧开玩笑,“咱俩要有下辈子,你一定别托生在当官的家里了,好吗?”晓慧大笑起来。她透露了一封信和两条手机短信,两人热恋时写的。

亲爱的小不点儿:

你好,你颜彬姐姐已经给我打了电话,把你在那儿的生活学习情况全告诉我了。得知你刻苦学习并严格遵守我们的诺言,我也就放心了。

那天你在电话里和我说的话,我真的听得很清楚。你和我说了两次“耀武,我爱你”“耀武,我爱你”,对吗?虽然你正在吃饭,但我总能听出你说话时的感情,语气是那么兴奋和激动,对吗?我们虽然不能见面,但正如你说的“我们的心相连”,谁也无法拆散我们!我觉得你说话的声音是最美的,因为你的话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一个个深情的故事。

你的战士 耀武

晓慧:前天在书法王老师家做客,听他说我同学已学会说话并能打电话,让我学一下吧!我知道你很想把自己的耳膜送给我治耳聋,不过我非常不愿意,因为我的眼睛是你的,你的耳朵是我的,为了方便照顾对方生活。

耀武:行,你说什么我都依你,不过只要还有一点希望的话我都要换一只耳膜给你,这是我表达爱的一种方式,希望让你听到我说:“我爱你。”

王耀武说:“有一次我俩在公交车上说话,用手语交流,旁边人看了在那儿说闲话,实在是太笑话人了,以为我俩都听不见呢。我受不了了,站起来给了她一句……我突然一说话,把她们吓一跳。这样的事,后来也就习惯了。包括现在也是,有些市井闲人看见我们就可劲儿说,多不自然啊。我们也不是说爱面子什么的,就是不想让人老盯着指手画脚,所以我们很少在外面。”

两人在自己营造的爱情小天地里,彼此鼓励、支持、陪伴,共同追求自己的艺术理想。

晓慧从美院毕业后,开始在社会上找工作,“可以说是到处碰壁。”王耀武说。

有一次,她背着自己的画稿,找到一个画廊,老板说这里没有工作,可是你这幅国画画得真不错,卖给我吧,1000块。晓慧高兴得不得了,生平第一次竟然有人肯出钱买她的画!她能卖画养活自己了。

最后她在同学的介绍下,在一个画室当画工,手工临摹,批量生产油画。“很廉价,画一张画有时就几块钱,或者几十块钱。”王耀武替晓慧说。可是每一张画她都画得倾尽全力,她说:“虽然不是艺术品,但也是在画画啊,就当作是练习。”

一天她出去送画,恰巧就是当初卖画的那家画廊。无意中她发现自己那张国画竟堆放在角落里,落了一层尘土。她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这才意识到,生平的第一次骄傲,竟然是做了一回乞丐!也许是自己过于脆弱,也是那把怜悯的刀过于锋利,我感到一种被穿心刺过的痛楚。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看待那位善良的好心人,大脑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晓慧放弃了画画,去做艺术设计。她为第21届世界大学生运动会设计的《新世纪大运之光》创作陶瓷纪念品,被中国体育博物馆永久性收藏。可是这样做了两三年后,她感到越来越不快乐,“像丢了灵魂一样,虽然工作上也取得了一些成绩,可是自己特别没有信心,特别失落,不知道未来的生活怎么过。作为一个聋人,工作的重要性对我来说远远超乎常人,我应该很知足了,可是内心深处对绘画的渴望又让我不甘于此,我真的无法再这样生活下去。”

5

史晓慧重拾画笔,慢慢走上了职业画家之路。

一年后,王耀武转业到地方文化馆。两人的生活逐渐安稳下来。

王耀武说:“现在我们的感觉是越来越好。当年给她买玫瑰花,一枝5块钱,到现在我都记得,那时候一个月才挣多少啊?七八十块。刚结婚那会儿,我们去超市买管牙膏都得看价牌。2008年汶川地震的时候,她天天看电视哭,要捐钱,最后捐了2万,还有画。2011年在通州区大运河美术馆办个展,她一下子捐了10万。她以艺助残,能做的事越来越多。”

史晓慧是在2006年参加中国残疾人艺术家联谊会举办的“特奥同行——爱心之旅”活动时,迷上做公益的。

她和其他几位残疾人艺术家一起,在全国走了许多城市,每到一处就画画,义卖,把钱捐给有需要的残疾人。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捐,晓慧的心越来越敞亮。她说:“我看到了怜悯与帮助之间的区别,自己心结慢慢解开了。我从那些得到帮助的目光里,看到的不仅仅是感激,还有温暖和希望。 如果我们都怀着一颗善良的心去对待周围的一切,这个世界上或许就不会存在怜悯与歧视了。”

她还以个人名义,给河北省迁西县后韩庄希望小学捐了1万块钱,带了1000套书,画了几张画。

她每天画画。

王耀武说:“每天画画时间至少有六七个小时。剩下的时间,一半在睡眠中,一半在其他一些小事上面。画画这东西没有规律性,有时候灵感一来,她半夜爬起来就开始画。我这儿正睡觉呢,一睁眼外面灯怎么亮了,一看人家画画呢,比我勤快多了。她这辈子除了画画,我还没发现有什么别的爱好。她脑袋里面全是画,随时有灵感就拿出笔往小速写本上画。要不我说她很单纯呢,特别好养活,给什么吃什么,物质上从来不要求,吃饱穿暖就行。”

史晓慧厨艺不佳,用王耀武的话说,“做出来饭都清汤寡水,得回过锅才能吃。她心思不在这上面!”柴米油盐的事,王耀武基本包圆了。“我当了10年兵,5分钟吃过20个大包子外加两盆粥啊,太苦了!”他说着大笑起来,“现在有条件了,对食物要求就比较高,我觉得美食是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加强。而且这么多年做饭下来,我悟出一个道理,做饭这件事跟感情有关系,你对家人的爱有多深,体现在你做的饭里面。我就是要把饭做得特别香,让晓慧吃着特别香。她还没悟出这种道理来,她说我挑食!”

晓慧在一旁乐了,其实她在微博上放了不少耀武做饭、做蛋糕、做汉堡、做比萨饼的照片,上书“煮男”。

每天早上起床,王耀武做好早饭,吃过之后他去上班,晓慧在家里面对着一整面墙壁作画,有时也跟耀武一起去画室画画。

“我从办公室能看见我家窗户。”王耀武说。

中午,他赶回来做午饭。吃完饭,晓慧休息一会儿。

“她眯一小觉也就10到15分钟,躺下去1分钟就能听见她打呼噜。我有时躺床上半小时都睡不着。她的内心特别安静,社会上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她听不见也就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心里、眼里都是些非常美好、干净的东西,坏的、不好的她不去碰。所以她躺下就能睡,睡十来分钟就醒了,精神恢复了。”王耀武说。他不忘用手语跟晓慧开玩笑,“没心没肺是不是就你这样啊?!”晓慧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

晚上王耀武继续做饭。一切收拾停当后,他利用时间自己搞搞创作。

晓慧独创的彩墨没骨仕女图,在书画界独树一帜。“一屋子画挂那儿,哪张是她的,一眼能认出来,这就不得了。”王耀武说。

彩墨没骨仕女既有国画的设色用墨,又有油画的光影和立体感,并用水为画面制造出梦幻气氛。晓慧初学书法和工笔、写意,后习素描、水粉和油画,她把这些画种的技艺、优点全都融合在自己的笔墨中,创造出独有的风格。

她的画给人的感觉诗意、恬淡、平和,她说那就是她现实心境的写照。

为什么偏爱画仕女?她说:“生活在喧嚣的城市边缘,我向往古典东方丽人那种惬意的生活,想以东方水墨的神秘与西方色彩巧妙结合,以浪漫手法来表现古典美人的岁月。”她笔下的美人真是非常“古典”,有一种纯真、宁静的气质,也有点淡淡的感伤。

王耀武说:“感伤从前很多,现在很少。小时候她跟别的孩子有区别,上学工作遇到那么多困难,肯定心里有感伤,但自从我们结婚稳定以后,就越来越阳光了。”

吵架吗?

“吵啊,一辈子没红过脸、没拌过嘴的夫妻,我估计没有。基本上都是我吵不过她。人家只要一扭脸不看你,你说什么都没用,她什么信息也接收不到,我想解释都行不通啊。所以只能我着急,我道歉,我在后面拽她。很不公平啊,对不对?”王耀武逗晓慧。

史晓慧用手语说:“不喜欢吵架,吵架影响情绪,画就坏了。画一半也是废了,画快成了也是废了。”晓慧画画都是一口气画完才休息,中途打扰等于画就废了。幸好,两人吵架的次数屈指可数。

王耀武说:“她的刻苦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你想她听不见,接受信息的能力比一般人弱,能画到这种程度,得做多大努力,下多少功夫。现在我们最大的遗憾就是时间不够用,只能加倍珍惜时间,加紧创作。”

晓慧补充道:“工作搞设计,没画画那两年非常心疼。现在就算生病了,也要画小手稿或写生。我就是喜欢画画。”

晓慧目前手头正在画的一批画都跟爱情有关。画面上永远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在一起沉思、对视、读书、种花、画画、听音乐……色彩有粉的、黄的、蓝的、紫的……她准备画够之后,再办一个展览,向世人展示他们的爱情。

“你看看她就一直很相信美好的爱情呢。”王耀武笑了。

现在还有多少人相信爱情?“别人不知道,反正我们真正生活在一起之后,我才明白她的优点比缺点多太多了。她心底太单纯、太干净,太容易相信一个人了。打个比方,我就是骗她,她也会当成真的一样去相信,所以你会骗她吗?永远不会。我们俩之间没有什么像社会上那种见着媳妇就像老鼠见着猫了,或者夫妻俩彼此有秘密相互防着。我们在一起很轻松,很自由。我在外面不管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回家只要一看到她,心里就没有那么多烦恼和杂念了。我一辈子没见过像她这么纯的人,我很庆幸。”最后这句话,王耀武说了很多遍。

世间的爱情有很多种。沈从文说:“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史晓慧和王耀武的爱情也是如此吧?

王耀武代晓慧回答:“我们俩算是在最好的年龄遇见了彼此,可是这么多年一起走下来,说缘分天注定,那太天真了。生活在一起,是一份责任,能不能扛起这份责任,跟每个人的性格、品质、生活的环境,包括接触到的人都有关系。古话说,人之初,性本善。人出生的时候都是善良的,你要把这份善良保持住,并且碰到善良的人,要懂得珍惜,这样就会比较长久。好啦,多写写晓慧画画自强自立,给别的残疾朋友一个希望、一种鼓励,让大家看到生活可以很美好,事业可以很不错,太阳花可以很灿烂,起码也可以相信爱情了。” pMSj2tsXGqAh38TzzBkdlb0hJN/P0J9qwTEv0uCafRl/KNQrct2FvMWTFD/CIiJ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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