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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者涅槃

刘岩

刘岩,1982年生,青年舞蹈家,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古典舞系本科,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学博士。“文华奖”和“五个一工程奖”获得者,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中唯一独舞《丝路》的A角演员,彩排时受伤致残,现为北京舞蹈学院教师、“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刘岩专项基金”创办人。

天气好的时候,刘岩会到北京舞蹈学院附近的一家酒店咖啡厅坐坐,在那儿看看书,发发呆,想事情。咖啡厅大多时间是安静的,空气里流动着似有若无的钢琴曲,侍者都熟悉这位常客,也知道她的口味,时常为她预留座位。

那位置正对着一排高大明亮的落地窗,窗外是酒店的中心花园,绿树繁花,阳光洒满一丛丛蘑菇似的遮阳椅。助理把她从轮椅上轻轻地托起来,像托起一片叶子,稳稳地飘落在丝绒坐垫上,后背加上一个靠枕。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有时会独坐好几个小时,目光不时穿过花园向北望,看得见妈妈住的那栋暗红色公寓楼。“你知道,即使住在同一座城市,我也不想跟妈妈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刘岩很平静地说。

1

歌以咏言,舞以尽意,是以论其诗不如听其声,听其声不如察其形。

——《舞赋》

刘岩是一位舞者,一位年纪轻轻就功成名就的舞者。

26岁,她担任了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唯一独舞《丝路》的A角舞蹈演员,却在距离开幕式还有12天的一次彩排中,因为一秒的误差,从3米高的对接平台上摔下来,成了高位截瘫。

受伤后,远在呼和浩特的妈妈便搬来北京照顾她的起居生活。爸爸尚未退休,家中还有八九十岁高龄的爷爷奶奶需要照顾,只好两边跑。

实际上,从刘岩11岁开始到北京舞蹈学院上附中起,她的父母就常年奔波在旅途上。

“我爸爸是公务员,妈妈是医生。我刚上初中那会儿,每周还只休一天,他们周六下了班就去火车站,坐上一夜火车,第二天一早到北京,上学校来看我,帮我打水、洗衣服,带我吃好的,到街上散个步,然后当天晚上再赶火车回去,周一早上到呼和浩特就直奔单位去上班。”刘岩回忆说,这样的日子整整过了6年,父母轮班,这周爸爸来,下周妈妈来,直到她上大学,父母才放心一些。

“冬天水房的水很凉,他们会提着大暖壶从楼下帮我打热水上来。爸爸给我洗衣服,可是他在家里连自己的衣服都不洗。”刘岩说。作为父母的独生爱女,她小小年纪一人在异乡求学,父母尽己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其余全靠她自己。

附中那几年她常常哭,有时在课堂上当着老师的面就流下泪来。她说:“我的身材比例老师觉得是苗子吧,但是学舞又不算特别机灵,有的动作人家一学就会了,我还没学会,老师就着急,冲我发火。”有时她动作做不好,老师也不说什么,只调换位置,从她第一排调到最后一排。这让她压力更大,好几天心情不好吃不下饭。

刘岩当初学舞蹈是误打误撞,起因也是她不好好吃饭,把甜甜的雪糕当饭吃。贪甜,在心理学上也许是一种渴望爱的表现吧。她生下来3天就交到奶奶怀里,妈妈白天上班,奶奶一手带大她,所以她跟奶奶的感情非同一般。

妈妈为了能让女儿多吃饭,就带刘岩去学各种体育项目,什么跳高、跑步、游泳,学了个遍。她说:“可是我不喜欢就始终不坚持,去两天就不去了。9岁的时候,妈妈的一个朋友是内蒙古歌舞团的演员,建议送我去学舞蹈,因为跳舞可以锻炼体能,让我好好吃饭。我接触到舞蹈之后,不知不觉地爱上了它。”

爱一样艺术而能技艺精湛,需要付出的努力是异于常人的。

刘岩在北京舞蹈学院上学这些年,每天的晚自习老师规定自愿参加,其实就是在练功房里对着镜子练功,偌大的教室总是稀稀落落人不多,可是里面总有她的身影。

她是十分要强的学生,每天总比别人多练功一两个小时,日日坚持,从不间断,即便是放假回家的日子,即便是像春节这样的节日,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有一年正月,呼和浩特的所有体育馆、练功房都关门放假了,刘岩特别想练功却找不到场地,父亲只好找到一个搞体育的朋友,借用人家的训练场。

练功有多苦?据说有一次妈妈进排练室观摩,看她练了一会儿,就含着眼泪出去了,从此不再进去。

上大学学习中国古典舞专业时,刘岩跳得已经很好了。她个头1米72,长手长脚,在舞蹈演员里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外号“刘一腿”,腿功特别了得,能左腿站立,右腿抬至耳侧,整个动作干净优雅,全不费劲。

她开始在一些全国性的舞蹈比赛上崭露头角。“不过老是第二名、银奖、二等奖,从来没得过第一。”刘岩笑着说。获奖给她很大的鼓舞,也因此获得了一些机会。大学毕业那一年,她受邀去江西景德镇参演一部舞剧《瓷魂》,在里面饰演“瓷灵”,瓷器的精灵、魂魄。这是刘岩生命里第一部舞剧,她有了在几百位演员中跳独舞的机会,也生平头一次感受到一种召唤:为舞蹈而生。

刘岩说:“那时候对舞蹈的理解跟小时候学舞完全不一样,真正来到舞剧排练场跳舞,跟在学校跳的感觉也完全不一样。几百人的群舞里你是核心,你一来,大家都停下来看着你,包围着你,那种氛围不是你凭空能想象出来的,那样的形式感激励你要跳得更好,做得更好!”

“瓷灵”在舞台上游走、舒展、跳跃、舞动,自由自在、尽情尽兴,每一寸肌肤都是活的,每一个动作都充盈着生命力。磨洗、揉捏、摔打、定型、上色,千锤百炼,烈火焚身……精美、光滑、坚硬、优雅,器之弥足珍罕,纵然粉身碎骨,浴火重生,灵魂化蝶而出,振翅高飞于天地之间。

舞台上的女子与瓷的精魂合二为一,身体是她的语言,也是她的诗歌。那不仅仅是一种舞蹈,一种美感,而是她灵魂的表达、精神的家园,如今看来,竟也像是一种命运的隐喻。

2

那一刻,全世界的奥林匹克与我擦肩而过,我一个人的奥林匹克才刚刚开始。

——刘岩

“我是怎么摔下来的?不记得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那段记忆好像从脑海中抹去了。我只记得醒来的时候,天空红彤彤的,夜晚的鸟巢灯火通明,四周全是武警战士,他们包围了我。我好像刚刚睡了一觉,又好像已经回到了家里。我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明天还是5点彩排吗?’”刘岩回忆当时的情景,声调理性而平和,没有任何情绪,受伤那个瞬间至今对她而言都是一片空白,不过,她永远记得那一天,2008年7月27日,离北京奥运会开幕不足两周。

刘岩此前已主演过多部舞剧,并担任过各种大型晚会的独舞,是中国舞蹈界最有希望的一颗新星,曾代表中国参加首届亚洲青年艺术节获“金奖”第一名。青春美貌,鲜花掌声,名利双收,她极为幸运而快速地攀上了人生的巅峰,却在仅仅一秒之中,坠入生命最幽深而黑暗的谷底。

“快!快!快!”指挥台上传来麦克风的声音。她刚刚在三米多高的电子薄纸上跳完《丝路》,正要迈上跟电子薄纸拼接在一起的车台。此时,电子薄纸已由威亚徐徐吊起,将要变成一幅优雅的中国水墨画,车台快速向前移动,与电子薄纸分离。

命运从一个窄窄的缝隙间,向她摊开了最残酷的真相。

“我记得当时左脚已经踏上了车台,但是它移动得太快了,我拼命把身体重心向前,再向前……”刘岩回忆道。虽然操作车台的人员站在下面,无法看清电子薄纸上的舞蹈演员是否已经安然踏了上去,但是这个交接动作之前已经排练了上百遍,从来万无一失,没有出过纰漏。“去追究谁的责任呢?对我还有意义吗?我宁愿把它看成是一个意外,像车祸那样。”

目击者说,刘岩是后仰着摔了下来,背部正好垫到地上的钢筋轨道。她坠落的一瞬间,鸟巢的空气凝结了,全场停顿下来,上万人鸦雀无声。刘岩清醒后,睁着眼睛在地上躺了近一个小时,等着救护车进入关卡重重的奥运会开幕现场。

连夜手术6个小时。

“医生说我有段脊椎里的髓体像脑浆一样流出来了,幸好包着髓体的那层膜没有破。”刘岩说。受伤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了她的妈妈,“我妈大学里学的是骨科,她从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当场昏了过去。”

第二天中午刘岩从麻醉中醒过来,父母已经守在床边了,没有人流一滴眼泪。“他们是硬撑的吧,至少在我面前他们要撑住。”刘岩说,“跟那些突遭意外的脊椎损伤病友一样,我刚开始也有侥幸心理,不能想象也不能接受以后再也站不起来。”

有一天,护士说:“刘岩,我帮你把长发编起来吧。”

她说:“好。”

“编几个辫子好呢?”

“我几天能出院,你就编几个吧。”

护士扭头出去了,没有为她编辫子。

3个月后,刘岩的情绪开始变得极不稳定。漫漫长夜,一粒安眠药已经起不了作用,再加一粒,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由黑暗变成鱼肚白,再看到阳光一点一点洒进窗户。

刘岩说:“以前我不理解这世上为什么会有抑郁症,也不理解为什么抑郁症需要吃药,我觉得抑郁就是心情不好吧,像人得了感冒一样,怎么会死人呢?”躺在病床上那些日子,她理解了。

胸椎以下高位截瘫,靠“腿功”扬名于世的那双长腿,再也没有知觉,但是从国外请来会诊的顶级脊髓专家却说她幸运,那种高度那种姿势摔下来,没有脑损伤已是万幸。

她说:“医生认为我摔下来的瞬间,可能是被正在抽走的电子薄纸垫了一下,我的头和颈椎竟然都没事。”

躺在病床上,美国医生为她做检查,要她抬起手臂,抬到这个高度,再抬到那个高度,“很好,”医生再用掌发力慢慢推她的手,要她对抗,继续对抗,“太好了!刘岩!”

她立刻黑下脸来。

“我要他告诉我的是大腿肌肉怎么练,小腿肌肉怎么练,膝盖怎么动,脚怎么动……我拿了个小本子记了一堆问题要问他,他一个也无法回答,事实上也无法回答,外国人真实。”她说。

医生第二天要在北京参加一个关于骨损伤的学术会议,邀请她一起来。

她说:“我没有轮椅。”

医生一脸惊讶。

刘岩说:“这也许就是美国医生的不同吧,他不给你虚假的安慰,而是支持你面对真相。”这位医生走后常常给她发邮件,“他夸我漂亮,发来他病人的全家福,一位美国女孩儿,十几岁受伤,坐轮椅,后来嫁了健全人丈夫,还生了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

医生说,刘岩这些你都可以做到,不过,站起来的希望是亿万分之一。

“老天爷真是挺会捉弄人,一个跳舞的人,一个靠肢体说话的人,突然间瘫痪了。”刘岩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很平静,“后来有一次跟我的一些闺密吃饭,她们都是小姑娘,口无遮拦的,也不管你伤不伤心,说刘岩,天哪,你这事儿搁电视剧里都写不出来啊,太戏剧性了嘛……我在一旁听着,像是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连我也觉得整件事太戏剧性了。”

心理医生来了几次,刘岩觉得没用,“改变不了我的处境。”妈妈找了许多专业的医学和康复书籍,在耳边为她读,她强调:“不是心灵鸡汤那种!”

受伤6个月后,她要求出院,所有人大吃一惊。

“出院干什么?”

“你对治疗不满意吗?”

“伤得这样重,康复训练还没做完,住院更方便啊!”

“按道理你应该再住个一年半载,等身体调理得好一些再出去。”

“你还有什么事情急着要去做吗?”

……

刘岩说:“我没有任何计划,没有任何事情,我也不知道自己出院了要干吗。但是我有个直觉,就是要搬出医院,我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一天都不能。腿长在我自己身上我知道,以后医学发达了,技术更好了,能治好也说不定,但是现在,我必须出院!”

出院后不久,刘岩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吃惊的决定:读博士!

3

弗洛伊德曾说过,没有人可以隐藏机密,假如他的嘴不会说话,他会用指尖说话。

——《手之舞之——中国古典舞手舞研究》

其实,读书这个种子是在她受伤10天后由北京舞蹈学院副院长种下的。

刘岩说:“当时来看我的人,不外乎就两种态度:一种是你的身体虽然残障了,但你依然是一个优秀的舞者,一个优秀的人;另一种是你不可能残障,你一定能好。唯独这位副院长,只在我病房里待了十几分钟,告诉我可以考虑去读博士。我听了很排斥,觉得无聊至极,心想开什么玩笑,我一定能好起来。”

“一直以来,我人生的规划就是跳舞,一直跳下去,跳到50岁、60岁……我特别喜欢大家看我跳舞,跳的时候感觉特别张扬、自信、骄傲,恨不得你们群舞都别动,就看我一个人跳。跳上奥运会开幕式独舞的时候,张艺谋说这回你可高兴了,好好跳!我的愿望很简单,除了跳舞,跟一个很爱我的人过好日子,我不要过苦日子,物质贫乏的感情我觉得不会圆满,我一点瑕疵都不要有,我要完美。”刘岩笑着说,“现在回头想想看,那时候自己真年轻啊,这些想法简直了……”她没有再往下说。

爸爸对她读书这个决定很支持。

“我爸说,你从小的生活就是对着镜子修饰自己的舞姿,对于这样是美的,那样是不美的,你很有概念,可是我很怕你以后就撇着八字步,大字不识几个了。”刘岩说,这是爸爸原话。

中国艺术研究院大课堂里多了一名坐轮椅的学生。刘岩从这时候才开始学习长时间地坐轮椅。一堂课动不动就要上三四个小时,她的腿不能动,坐在轮椅上比“简直跑三四个小时步还要累”。

可是怎么办?刘岩说:“你总不能搬个床到教室里吧。我觉得当学生就要有当学生的样,就坚持。有时候坚持一上午,中午在车里平躺会儿,下午接着上课;有时候实在是坐不住。”

臀部开始长褥疮。她不得不加强锻炼,上课之余泡在健身房,两条腿绑着漂流棒练游泳,上肢举哑铃练臂力。她说:“最坏的都经历过了,我心中只有一个信念: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

当初决定读博,她也曾犹豫过:能读下来吗?读下来了又能怎么样呢?有一天,她坐在亚运村一间酒店咖啡厅里,与中国舞蹈史研究专家冯双白先生聊天,冯先生对她说:“刘岩,你要相信,相信的力量。”

这句话对她影响很大。

刘岩在舞剧《红线》中的演出剧照

刘岩在弗罗里达大学做访问学者,与当地舞者

她说:“相信生活是可能的,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奇迹不可能在你身上发生。而所谓的奇迹,对我而言,就是每天能更好一点,better and better。相信这件事的可能性,会带给人动力。”

博士论文开题的时候,冯双白先生作为她的导师,建议她研究新中国舞蹈史,这显然是一番好意,老师专精于这个领域,学生若有困难,可以帮得上忙。但刘岩拒绝了,她选了一个国内外从来没有人研究过的题目:中国古典舞手舞研究。

刘岩说,读博士写论文这几年,自己一路的研究、探索,总有许多好心朋友从旁协助,比如上课的时候,有同学主动帮她打热水,虽然她也不敢多喝;写论文时,一摞摞书籍、资料,有朋友帮她从各大图书馆借出、复印。她坐在家中的写字台前读书、思考、写作,褥疮的情形更加严重。刘岩说:“我妈老是让我上床去写,不会像坐在写字台前那么难受,但是我一天也没在床上写过。一上床我就想起医院那些日子,一想起那些日子我就要崩溃!”

两年多的写作过程,结晶成为一本20万字的专著《手之舞之——中国古典舞手舞研究》,2014年公开出版发行。

她在这本书的后记中写道:

手舞,即由手指、手掌、手腕组成的手部舞蹈形态;同时,由小臂、肘、大臂乃至肩部做出的动作。简而言之,就是手与手臂的舞蹈动作。手舞的研究属首创,这给了我巨大的研究空间,同时,困难也是巨大的。原因有两个:一个缺少可参照的书目与研究成果;二是我坐在轮椅上的身体。为克服这两大困难,我一直在用自己的双手做努力,脊髓损伤使得我的双腿无法行走,双手就成为代替双腿行走的最佳部位。我的双手依然可以舞动,摆出各种手舞的姿态;我的双手依然可以运动,记录我想表述的所有内容。在进行本书的写作过程中,虽然困难重重,但是我体会到自己用双手在文字的世界里完成了自己思想的行走,而这种思想的行走让我再次体会到从事舞蹈事业的苦与乐。在人生的旅途中,追寻梦想总是进行时,没有完成时,我的梦想数年一直未变……

4

春江月出大堤平,

堤上女郎连袂行。

唱尽新词看不见,

红霞影树鹧鸪鸣。

桃蹊柳陌好经过,

灯下妆成月下歌。

为是襄王故宫地,

至今犹自细腰多。

新词宛转递相传,

振袖倾鬟风露前。

月落乌啼云雨散,

游童陌上拾花钿。

日暮江头闻竹枝,

南人行乐北人悲。

自从雪里唱新曲,

直至三春花尽时。

——刘禹锡《踏歌行》

刘岩当年在奥运前夕摔伤致残的消息,曾一度上了《纽约时报》。有位在美国学习现代舞编导的法国人在报纸上看到刘岩的照片,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我要去中国见这位舞者。

她真的这样做了。

2009年,北京。国家大剧院一场舞蹈演出前,两人见了面。

刘岩说:“那天我坐着轮椅,在人群中很显眼,她远远就看到我了,我们两个还没说上话,连眼神都没对过,她就做了个决定:我要为刘岩编舞。”

法国人离开中国前,对她吐露了这个想法。“我觉得基本上不可能实现吧。这靠谱吗?这能行吗?”刘岩问着自己,心想外国人的想法真是跟我们不一样,“我没有她这么勇敢,我不敢想。”

这位法国人回去后一点点地做,一点点地跟刘岩沟通。5年后,时值2014年中法建交50周年,这件事做成了!

2014年5月15日晚,保利剧院首演。

几乎是日夜不休地排练了一个多月。当天下午最后一次走台,完了退到侧幕边,刘岩忽然失声痛哭起来,“所有人都愣住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以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我不是激动,而是害怕,忽然怕得不得了,不敢演了,恨不得拔腿就跑。我觉得编舞为我设计的那些动作都废了,我连手都不敢伸。可是之前我坐在轮椅上一遍遍排练的时候,从来没有怕过。那天下午我一直哭,一直哭……”

刘岩的哭声回荡在保利剧院的大厅里,她停不下来。那位法国编舞兼导演走过来,什么也不说,只是搂住她的肩膀,跟她一起掉泪。“她没有问我怎么了,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既没安慰我,也没鼓励我什么‘晚上好好演’,她就抱着我哭。”刘岩提到当时的情景,红了眼圈。

舞美、化妆、伴舞都赶过来,围着她们。哭了好大一会儿,情绪平复下来,一切如常。

她回到化妆间候着,等着晚上开演……

第二天一早,作为残疾人自强模范,她在人民大会堂受到最高领导人的接见。“这两天对我是颠覆性的,做梦一样。”她说。

重新回到舞台,梦还在继续,这场舞蹈获得在巴黎凡尔赛宫演出的机会。父母陪着她去了法国。9月的凡尔赛有一个艺术节,舞剧、音乐剧、话剧等各种各样的艺术节目排了二三十场。那一季艺术节的宣传画用了刘岩的照片。所以她坐着轮椅一踏上凡尔赛的马路,发现这里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她的面孔。商店橱窗、水果摊、报亭、公共汽车、餐厅门口、银行提款机,甚至卖香肠卖肉的小摊位上,都贴着她的照片。

“效果真是太好了。”刘岩笑着说。

演出的间隙,她按照平日的习惯去健身房锻炼,竟然也有法国老百姓向她打招呼,“我们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了你!”刘岩从异国他乡的陌生人中收获了更多的认可和安慰。

治病、读博、出书、重返舞台,“那几年我一直是咬紧牙关度过的,现在才觉得可以稍稍放松一点。”刘岩说,“为什么要这么拼?因为抱怨没有用。”

“我以前对生活的那种想象,那种愿望,一夜之间全都没有了,得不到了。外界看我很无奈,我也确实有无奈的部分,可是我不想做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的人,以前那种生活我还是觉得很美好,年纪轻轻就拿奖,自己是多么幸运。可是,现在我受伤了,这个伤是我再怎么努力都克服不了的,那怎么办?人类的进步是靠着理性得来的。任性,歇斯底里,有用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要负,我对我的父母是有责任的。我只能争取在这个情况下做得好一点点,脚踏实地地多做一点点,看能不能把现在的情况再改变一点点。我就是从这一点点开始做的过程中,从自己不断挣扎的过程中,慢慢向前走……”

刘岩说出这些话的感觉,跟读她的学术著作《手之舞之——中国古典舞手舞研究》的感受很像,也许一般的舞蹈演员很难达到这样的深度。就像她的导师冯双白先生在书的序言里说的:“只有当繁华落尽,一个人可以静思,思想的力量才会透过重重雾霾,显现独自前行的巨大力量。”

5

音乐和舞蹈享有崇高的价值,因为精神价值,如对神的虔诚、信仰、皈依和与神的同一,以及人类心灵这些其他微妙的精神追求,通过抒情诗、舞蹈和音乐,可以得到最好的表现。

——《手之舞之:中国古典手舞研究》

这些年,刘岩从来没有跟父母面对面坐下来,谈谈对受伤这件事的感受。父母不提,她也不吭声,都是就事论事。她的吃穿用度,一切生活所需,妈妈悉心打理,缺什么东西,立刻就买了开车送过来。

可是爸爸反对妈妈跟她住在一起。她说:“我爸说话很直,他说你妈早晚得死,你们生活还是别搅在一起了。”

刚受伤时,有关部门找刘岩爸爸谈话。“我爸爸一分钱赔偿不要,他说这个伤不是钱能解决的事儿。”刘岩说,“具体他们谈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爸爸就说我们以后死了,我女儿不能没人管。”

刘岩爸爸搞法律工作,很理性的一个人,一辈子身心都扑在工作上,与女儿聚少离多。刘岩还记得她大学刚毕业那阵子,爸爸来北京出差,时间很短,每次就一两天,爸爸打电话给她,要带她出去吃饭。她那时年轻爱玩,事业心很重,排练又忙,朋友也多,有时就不愿意出去跟“老古董”吃饭,有时匆匆见爸爸一面就跑掉了。现在想来,真是不懂事啊!

受伤后,爸爸成了她身后的山!在她面前,爸爸从来都很有理性、很有逻辑、很靠得住,帮她想办法、拿主意、分析事情头头是道。

刘岩说:“有一次记者访问我爸,问到我的伤,他忽然说了一句话,说我女儿受伤这个事,我一辈子都过不去。”她听了,愣在当场,眼泪“哗”一下流下来。她这才知道,父亲这些年的心,是怎样在滴血!

这些年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每一步,都是父母在身边鼓励陪伴她,这时候她才知道血缘亲情的爱可以这样深厚伟大。而有些朋友在她受伤后突然就从她生活中消失了,“跟从来不存在一样,包括一些你以前觉得跟他们有特别深情谊的人,到现在为止,我受伤的第七年、第八年,他们都没有再出现过。”刘岩说刚开始心里也会不舒服,“毕竟你对他们动心动意过,投入过感情,但后来就觉得无所谓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活得很累,我自己也太累了,没有力量也没有能力再去想这些事。”

不过,有时候忍不住,她会跟爸爸倾诉几句,爸爸笑她幼稚、单纯,对人性一无所知,说她以前是活在童话里,现在才看清现实。

爸爸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我爸十多年前是法院民事庭的庭长,专管离婚案。他说有天开庭一对夫妻来离婚,从中午1点闹到下午6点还没闹完,所有工作人员都肚子饿得咕咕叫。夫妻俩闹什么呢?分财产!好比桌子是你的,板凳是我的;冰箱是你的,电视是我的;床是你的,柜子是我的……最后剩下5个暖水瓶,分完多出来1个,谁都不让谁,就僵在那里。我爸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就开玩笑说,分你也不行,分他也不行,那砸了行不行?结果,两人同声说行。最后真就把这个暖水瓶砸了,才散庭完事。我爸说,你想想这是两口子啊,可以到这个程度,这就是人性!”刘岩复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几乎带点戏谑的口吻,“我爸说我以前活得太浪漫,就是舞跳好了表扬,跳不好批评,对人性的阴暗面接触太少。困扰我的那些事他觉得都很正常,没什么想不通的。”

人生洗牌的同时,关系也在洗牌。一些人去了,另一些人来了,还有一些人原地未动。来去之间,心灵变得日益强大、成熟。

刘岩爱上了看书,爱写东西,每天都要写点什么才觉得舒服。她说自己看书的口味很杂,哲学、艺术、心理学、医学等各个领域都去涉猎,对舞蹈的理解也跟以前不一样了,舞蹈文化的背后是什么呢?是宗教。她说:“你看佛教雕像和壁画上那些手印多美、多神秘。千手观音像,没有任何一个手部姿态是一样的,每一种都有自己的称谓,并有特指的寓意。还有道家那些手印,千变万化。这些都是值得投入更多的时间、精力去思考的问题。”

回望过去的生活,她有了另一种反思:“以前太快乐了,急功近利,总想达成什么,达成了就很快乐。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吧,我也喜欢这样啊,但问题是没那个命。”命运女神的面纱一把撕去后,她开始从以前那种快乐中品尝出痛苦的滋味,“像一块猪肉被人搁在案板上,有太多事情是自己不能掌控的,我甚至不能决定在上面跳什么动作,不能决定怎样安全地踏上那座车台……还有那些争名夺利,全国有多少舞蹈演员啊,凭什么你站在上面?好累。我觉得痛苦。”

现在不可能再有以前那种快乐了,可是她过得更踏实、宁静,经过了淬炼的灵魂更有深度。她每天六七点起床,花一个小时穿衣吃饭,一周两次到北京舞蹈学院教授中国古典舞。每天坚持上健身房锻炼身体,“我要保持住我背部的肌肉。”她说。

她是全国青联委员,在青联里交了许多朋友,也有各种社会活动需要参加。

2010年,她成立“刘岩文艺专项基金”,资助贫困地区小学的艺术教育,包括孤儿学校和农民工小学。

2014年,她给北京政协提提案,希望让舞蹈课程进入中小学校的课堂,让越来越多的孩子享受到跳舞的快乐。一年后,北京市已有63所小学开设了舞蹈课。

她还深入社区,亲自为业余舞蹈团体指点动作,被一群大妈围住赞美。

她到世界各地旅行,和父母一起,有时为工作,有时就是去散心。生活很充实,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总有事做。闲暇时,她到酒店喝咖啡、会朋友,去几家熟悉的餐厅吃饭,那里的后厨都认识她。

看上去,似乎一切都如她所愿,变得越来越好。一个年轻的舞蹈家从高位截瘫的命运中振作起来,变成了舞蹈教授、公益人士、作家、演讲家……她并没有沉寂下来,依旧优秀,是知名人士,还帮助了很多人。

她是一个人的奥运会选手。

“我爸爸喜欢看我忙工作的样子。”她说,“每次我找他讨论个稿子,或者说点工作上的事情,他就特别高兴。”

但是爸爸禁止她再见奶奶。

6

刘岩受伤后的7年里一次也没见过奶奶,全靠电话联系。

“我们在电话里能说好久呢,”她说,“有时一说一两个小时,很奇怪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我什么话都跟奶奶说,她也跟我说。”

过年她也不回去,都是一个人在北京过。父母会在呼和浩特陪奶奶过年,她提出过去看奶奶,但爸爸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他认为我奶奶接受不了我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刘岩说。可是自从她受伤,各种新闻报道、电视节目采访不断,她坐在轮椅上的样子摁下遥控器就可以看见。“我爸说,你不懂,电视上、报纸上可以看,但是你真人坐在轮椅上,不能站,也不能动,对你奶奶刺激太大了。你绝对不能跟你奶奶见面!”

奶奶86岁了,天天思念她。

2015年正月十五,她决定坐飞机回呼和浩特,跟奶奶吃个饭。“我爸爸还是反对,但我还是回去了。”

中午下飞机,车开到小区,远远看到一堆人站在奶奶家的楼房门口迎她。家里能来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子侄小孩也有好几个。大家都翘首以盼。

刘岩说:“我的头‘嗡’一下就大了,我完全没有准备好让这么多亲戚看见我。”上台阶的时候,大爷和姑父帮忙抬轮椅,“我感觉非常不好,非常不好,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

一进门,刘岩的眼睛就找奶奶。奶奶个头儿很矮,站着跟她坐轮椅差不多高。奶奶一下扑上去,抱着她就开始哭。“我一直推她,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推她,我不该这样的,应该是我抱着我奶奶哭才对啊,可是她抱着我哭的时候,我很抗拒,很不舒服,我不想这样。”刘岩说。

奶奶一直哭一直哭。

“我小侄子在旁边说,你们不要抱着我姑姑哭了。”奶奶哭完了,嘴里反复说“挺好的,挺好的”,一直重复这句话。刘岩说:“她没有针对我的轮椅、我的身体、我的状况,问一句话,什么都不问。我奶奶是情商多么高的一个人,在这点上我佩服她。她一句我不爱听的话都没说。后来回到北京,我在电话里问她,为什么该问的您都没问啊?她说,我还没糊涂到那个程度,我问那些干吗?”

奶奶准备了一大桌子菜,还包了饺子。

刘岩说:“她想让我吃饺子,不过我最后还是没吃。过去跳舞多年养成的习惯是晚上不吃主食,而且那天我也吃不下。”刘岩只在奶奶家待了三四个小时,傍晚,她提出要到医院去看望爷爷。爷爷92岁了,生活不能自理,走不了路,住在医院的高干病房,据说大半年都没说过一句话了。

刘岩说:“我一进去,他叫了一声我的小名,然后就拉着我的手,头抵着我的头,哭起来。我进去的那40分钟,他说不了一句话,一直在哭,我也在哭。我觉得奶奶可能提前一天把我要回来的消息告诉了爷爷,因为护士说,你爷爷下午4点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一直等你。”

但她还是没有久留,看完爷爷就直奔机场,当天晚上回到北京,等于半天打了一个来回。

好不容易回去,为什么不多待些时日?

“我不想多待,刻意安排回去这么短时间。”刘岩说。也许在内心的最深处,那个血淋淋的伤口仍是无法面对的吧。再强硬的盔甲、再难破的坚冰,在至亲至爱的人面前,都会碎裂得稀里哗啦,悲痛铺满一地。那种脆弱绝望的滋味她不想再尝。

时隔大半年,再次提起这次与爷爷奶奶的会面,泪水仍会瞬间充盈她的双眼。她不想落泪,正如叶子也不想离开枝头,可是夏季盛宴已过,秋天接踵而至。

刘岩说她最赞赏张海迪的一句话:“尽管痛苦的磨盘碾碎美丽的躯壳,但仍有灵魂,闪闪发光。”

这也正是她的涅槃。 +/Uy9Rj4v+NENm6BRNPdXT04RdsGX1PpK9haHkafvaRnJnoO8wvNqw7skQEot59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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