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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千: 食色丹青

张大千 (1899—1983),原名正权,后改名爰,字季爰,号大千,别号大千居士、下里巴人,斋名大风堂,四川内江人,祖籍广东番禺。20世纪中国画坛最富传奇色彩的国画大师,早年研习古人书画,中年临摹敦煌壁画,晚年周游世界列国。绘画、书法、篆刻、诗词无所不通,兼容东西方古典艺术精粹,融合中国画气韵与西方印象派风格,画风自成一家,尤其在山水画方面成就卓著。代表作有《爱痕湖》、《长江万里图》、《水殿暗香图》、《庐山图》等。

受访者

傅申 ,中国书画史学者、鉴定家,主要研究中国古代美术史。普林斯顿大学艺术与考古博士,曾任美国弗利尔美术馆中国美术部主任、台湾大学艺术史研究所教授、台北故宫博物院研究员等职。

黄天才 ,资深媒体人,早年任台北中央日报社驻日特派员,后曾任中央日报社社长、中央通讯社社长。与张大千交谊深厚,曾帮张大千打理日本的事务。

巴东 ,张大千研究专家,前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研究员。

张大千是20世纪最负盛名的画坛巨匠,一生博古通今,周游列国,自诩画界第一造假高手,又堪称“有情世界的第一痴人”。他豪放不羁,好交好为,挥金如土,重情重义,是画界公认的大才子,也是女人眼中的大情种、真丈夫。问及当今画坛大师,无论是怪才黄永玉,还是老好人黄苗子,最敬佩者不外大千。他似乎注定拥有“五百年来一大千”的画界盛名,他的天分,他的气度,他的才情,在许多人眼中都非常人所能及。

血战古人

光绪二十五年(1899),张大千生于四川内江一个书香门第,家族富裕。传说母亲在他降生之前,梦一老翁送一小猿入宅,所以他后来改名爰。他一辈子喜欢猿,摩耶精舍的画案边总有一只白面猿自在神游,没遮没拦。正式拜师学画之前,他是母亲曾友贞和二哥张善孖画案边的一个顽童。只是,这个顽童后来却拥有“五百年来一大千”的画界盛名。母亲擅长绘画,他9岁时就随她用单线白描花鸟走兽。16岁那年,二哥张善孖因为反袁,连累张家被抄,被迫逃亡日本。三年后,19岁的他出现在京都街头,一边学染织技术,一边随二哥学画。两年后,他寓居上海,先后拜曾熙 、李瑞清 为师。学画不久,堪称天才的他就可为恩师代笔。二十岁出头,他落笔的古人字画已可乱真。

傅申: 1978年1月,在日本东京一家古玩字画店里,黄天才先生发现了大千早年的四帧扇面,分别仿石涛、八大山人、渐江的设色山水和金冬心 的墨竹。黄天才先生购买收藏后,拿给大千一看,大千说是他26岁初到北京时画的。于是,大千在那帧仿金冬心墨竹扇面的裱页上题词,将这四帧扇面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此予年二十六岁,初入故都,主汪慎生家。汪固工新罗花鸟,而酷嗜予所为石涛、八大、渐江诸作,尤喜予为冬心书,因出便面,督予为之。当时以为乱真,今日对之,不觉汗濡重棉也。”那时是1978年,大千已移居台北。

王鲁湘: 大千自己是很得意的,“当时以为乱真”嘛,再看钤印是“大千毫发”,自诩甚高啊!

傅申: 他是把自己当成孙悟空,从身上拔一根毫毛下来,想变石涛就变石涛,想变八大山人就变八大山人,想变唐伯虎就变唐伯虎……

王鲁湘: 他真是生得画界五百年来不二才情,不止五百年,恐怕两千年来仅此一人。

张大千仿金冬心墨竹扇面

黄天才: 他这个人真是很特别,凭一支画笔就把自己的人生点缀得丰富多彩,而且特别幸运,有那么多人喜欢他的画。据说他第一次在上海开画展,那100幅画定价一律20块大洋,买的时候得抽签,就是进来时只能买一个号,画展结束后按编号抽签取画。他这样居然也能卖掉,足见大家喜欢他到何等程度!

傅申: 我最早是研究巨然 ,在大英博物馆发现有一张巨然的画原来是大千作的假画,从那时起开始留意大千。后来,我又在其他地方发现不止一幅大千作的假画。我看过一张唐寅的假画,也是大千作的。1968年我到普林斯顿大学,方文教授交给我一批沙可乐美术馆的藏品,我发现其中有大千作的石涛写给八大山人的信,还有他的师父李瑞清之弟画得很漂亮的一套假的石涛山水。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大千的本领这么大!于是,我就想对他有个全面的了解,这样不管他作谁的假画,我都能甄别出来。

当时,全世界各大美术馆不知藏有多少张大千信手拈来的假石涛、假八大山人、假宋徽宗、假唐伯虎的画,都被当作古风真迹尊为至宝,真要一一识别起来,谈何容易!可是,后来傅申这个年轻学人所达到的鉴定程度,连大千都吃了一惊。如今,傅申已是研究、甄别张大千画作最权威的专家之一。

傅申: 有一次,大千要看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收藏,他一个一个卷子打开看,博物院很多委员陪他看时都坐着,只有我站在他背后。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一直没有讲话。后来看到一张五代赵干的假画,他小声说了一句:“这一张连照了干都不是。”我在旁边就想笑,但这时突然想起一件事,就跟他说波士顿美术馆有一张关仝的画,画水的方法跟赵干这张有关。他这才回头看了我一眼。

张大千仿石涛山水

王鲁湘: 他吓了一跳。

傅申: 是。我接着说,那张关仝是假的。他说,那张画很旧哦。我说,旧是旧,画却是新的。我已经研究出来,关仝那张也是他画的。

王鲁湘: 他没想到身后这个年轻人这么厉害!

傅申: 当时整个房间里很安静,我们没有多谈。走的时候,他跟台北故宫博物院几个领导还有管理员们一一握手,在门口回头一望,我远远地站在一个角落里,就特地走回来跟我握手后才离开。

渐江、石涛、八大山人这几位大家,他都仿过,但他都会盖上自己的印,这就不存在问题了。这几位都是他心慕手追很熟悉的,他随时都画得出来。如果盖上他们的印,那就很难甄别了。

王鲁湘: 他下功夫最多的是石涛吗?

傅申: 他画的石涛卖得最好,卖到日本最多。他知道日本人喜欢石涛,有一次想把自己收藏的真石涛画作卖给日本人,日本人看不懂就说是假的。他就问日本人认为哪些是真石涛?日本人就拿照片给他看,结果他说,这些都是他画的。

王鲁湘: 假作真时真亦假。

傅申: 大千有句话叫“以画易画、以古养古”,他作假古来收回真古,把真正的古画请到家里来朝夕相对,这个非常重要。

王鲁湘: 他对自己的仿古画很自得,将自己的作品和同时代画家一个个相比,说自己画马不如谁,画水不如谁,画虫鸟不如谁,但若说作古画,自己当仁不让是五百年来第一人。

傅申: 他是“老二哲学”,表面上一定要让人,让大家皆大欢喜,但其实心里未必认为自己是老二。其实,他是海派的。

王鲁湘: 可以说,他取得如此傲世的成就,与他对中国美术史的深入钻研有很大关系。

傅申: 他是画家中的美术史家,他如果做美术史家,一定也是一流的。当时凡是有好的古画或图章,他立即送上楼,用最好的照相机拍下来。这样,他收集的资料非常齐全。

王鲁湘: 他要是做学问,也是一把好手。

傅申: 如果他要当美术史家,我们就都不行了,自叹不如啊!后来他作假画时,就用制版的方式在上面盖印章,这样就不太容易分辨了。他擅长石涛的字,石涛字的面目非常多,他每一种字体都学。他也学八大山人,但八大山人有一种字体非常难学,听说他作之前总是先把款落好,落款作不好就放弃。所以,如果要研究张大千,最好对美术通史有一定认识,只研究他本身是不行的。

王鲁湘: 如果只研究他的话,他的画的来历就搞不清楚。

傅申: 对。实际上,他的每一张画,每一个面目,都是有来源的。

张大千对形象的记忆很快,因此模仿功力超群。对于造假,他是有意而为之,并且懂得借助先进技术为之效力。他一生造假无数,大部分假画都是他自己所为,其中有一些是他和弟子们有计划、有组织地去仿造。

王鲁湘: 听说张大千也和一些朋友合作,有人撞见过他和谢稚柳 一起作一张假画。何海霞 先生活着的时候,说过有些假画是他帮老师作的。

傅申: 何海霞后来也作大千的假画,他都是从老师那里学来的。剃头师傅一天到晚给人剃头,自己的头还得让别人剃呢。也就是说,你作别人的假画,别人反过来也可以作你的假画。他的弟子们,都是非常有才气的人。陈老莲(陈洪绶)的字体大千不会写,他就劝谢稚柳学。后来谢稚柳写得一手好字,凡是陈老莲的假古画,很可能都是他题的字。

张大千一生究竟创作了多少仿古画作,我们今天已无从得知。不管他是出自一时豪情,还是有组织、有计划的集团行为,如今看来,这些假画都已意义非凡。仿古画在他心中,脉络是清晰而深远的。

傅申: 我曾经想过出一本大千的假画集。有位大陆学者写文章,把大千贬得一文不值,说他的画都是从古画里出来的,没有创造性。可在我看来,大千是在过关斩将、血战古人,他一关一关打过去,从石涛、八大山人一直打到董源、巨然,后来又打到敦煌去,这是他与古人竞争的表现。他对自己作假画并不隐瞒,总是公开说,这是我作的,那是我作的。这跟一般靠作假画为生的人完全不同,他仿古画是为了研究古画,那些假画是他跟古人竞争之后的副产品。

王鲁湘: 他生性嗜古,见到古的东西就喜欢。在宝窟里走了一遭之后,还要顺手带点东西出来。

傅申: 同时,他也想看看自己仿到了什么程度,看专家能不能分辨出来。他就是要胜过古人,胜过当时的权威鉴赏家,胜过一些博物馆里的专家。

王鲁湘: 用他者的眼光检验一下自己的水平。

傅申: 没错,他就是这种心态。

王鲁湘: 可以说,他挑战的是整个中国美术史。过去也有人仿古,顶多仿一两家,那就已经不得了,可他是喜欢谁就仿谁。

傅申: 所以说,他是画家里的美术史家。要真正了解他,一定要对中国美术史有所了解。我也是进了台北故宫博物院,在研究历代名画之后才对他有所了解,知道他那些假画是想和哪个古人比美。

王鲁湘: 黄宾虹先生也好古,但他只偏好“新安画派”,而张大千的胃口好像特别大,兴趣特别广。

傅申: 历代的精华他都要吸取。

王鲁湘: 就连名不见经传的工匠的作品,他好像也很下功夫。

傅申: 对,所以他到敦煌的时候,本以为三个月就能结束,结果去了两年多。

面壁敦煌

1941年,张大千带着三夫人杨宛君、次子张心智以及部分大风堂的弟子,踏上了敦煌之路。

王鲁湘: 张大千的敦煌之行,大家都在猜测他为什么这个时候突发奇想要去敦煌。

傅申: 原因有很多,一是他听师长说过敦煌有很多宝藏,一是当时正值抗战,北京和上海两大文化中心都不能待了,他就从北京辗转逃到四川成都,1939年夏将全家安置在青城山避难,觉得这是去敦煌的好时机。当时抗日战争进入胶着状态,日军飞机持续轰炸重庆、成都等地,老百姓扶老携幼四处逃亡。兵荒马乱时期,他抛下一大家人跑去敦煌,确实于心不忍,盘算着顶多三个月就回来与家人团聚。

王鲁湘: 听说他去敦煌之前根本不知道有壁画,以为那里只有泥塑,当时他是准备把泥塑这种三维的东西融会在自己的绘画里,到了之后才惊讶竟有如此多的壁画!

傅申: 敦煌壁画数量庞大,光是编号就已不简单,因为很多洞都被沙子埋了,不容易找到。那些编号基本上都是大千一人做的,我在洞口看到他亲手写的编号。

见到满是精美绝伦的壁画和浮雕,张大千兴奋地改变计划,请人制作画布、调制颜料,还派人去青海寻找懂得绘画的和尚前来帮忙。原本三个月的计划,结果持续了近三年,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傅申: 那个时候没有电灯,就靠煤气灯,条件很艰苦。大千白天到洞里工作,晚上还要画画,准备到成都开画展筹钱,那是生活所需。当地军队专门派人保护他,很多首长他都要应酬。有一次就是因为他应酬做得不好,结果被人家诬告。他本来非常八面玲珑,人家来求画,他几乎有求必应。有一天晚上,因为很多人过来求画,他不可能每一张都画得很精细。过些天,有个人就拿了一张画过来说,大千先生再给我补一补吧,这里再补点东西,把这个空补上。他很不开心,但没有当场发作,就说现在没空,画放这儿吧,等有空的时候再补。那人一走,他就生气地把画撕了。结果那人怀恨在心,等他要离开敦煌的时候,就诬告他偷了敦煌的东西。结果,他的两百多张大画都要在沙子很多的地方打开检查,被折腾得很惨。

王鲁湘: 在那三年里,常年跟着他的有十几号人,还不包括那些驻军,加上成都还有一大家人要靠他养,所以他的开支非常大,必须要有过人的精力才承担得起。可见,当时他的身体素质一定很好。20世纪80年代初我去过敦煌,在莫高窟住过一个星期。那儿的水不能喝,是苦水。当时敦煌研究所的人都不喝那个水,专门从县城用水车拉来水,但我们这些临时过来的人只能喝那个水,喝一个星期就受不了。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在那个地方支撑近三年,当时条件比80年代更差呢!

傅申: 我住过两晚,确实很辛苦。那里交通也不便,现在我们可以乘飞机去,可他当时只能靠骆驼队,真是非常辛苦。

王鲁湘: 真令人难以想象!

傅申: 那三年,他有如行脚僧人,奔波于西北荒漠。他后来做过《我与敦煌》的演讲,第一次表白说,那三年的敦煌面壁,是他书生报国的方式。他在敦煌临摹了很多作品,后来拿到四川展览。后来的敦煌研究所所长常书鸿 ,就是受那个画展启发之后才去敦煌的。

王鲁湘: 我们知道,1941年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期,很多文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报国。作为一个画家,张大千跑去把敦煌宝窟的东西临摹下来,然后带回来给世人看,让大家知道我们民族有这么灿烂的文化传统,确实是一种报国的方式。

傅申: 一般画家可能对敦煌的佛教题材完全陌生,可大千不一样,他曾经当过一百天和尚 ,对佛教题材的壁画比较了解。后来,他又请谢稚柳去帮忙,还出版了书。

王鲁湘: 所以说,他不仅仅是去画画,同时也在进行敦煌学研究。比如那些敦煌石窟的编号,最早就是他编的。

傅申: 当时于右任也去过敦煌,说要办一个敦煌艺术研究所,想请大千当所长。大千拒绝了,说自己是要当画家的,这样把他绑着可不行。后来常书鸿在他的启发下到了敦煌,一去就是几十年。

三年间,张大千耗资数千两黄金,绘制精品壁画200多幅,消耗的重彩颜料难以计数。尽管后来文博界对他在敦煌石窟的工作颇有争议,可那段敦煌岁月确实是他难得的收获,那些富于张力的造型和浓重的色彩,成就了他晚年的一派画风。

张大千临敦煌壁画《坐佛图》

傅申: 重彩颜料很贵,大千确实是大手笔,到青海去买石青、石绿。人家都是买几钱几分,他一买就是几斤几十斤。离开敦煌的时候,他把没用完的颜料都送给常书鸿他们。

王鲁湘: 当时很少有画家见过宋朝以前的真迹,寺庙里看到的顶多是元朝时期的真迹,再往前就不可靠了。所以,张大千在敦煌面壁三年,最让人震撼的就是他看足了隋唐甚至北朝的真迹。在当时的中国画家里面,恐怕只此一人有这样的经历。

傅申: 他其实是一直往前追,沿着中国画史追溯源头,从明末清初的石涛、八大山人慢慢到唐伯虎,再到后来的王蒙、董源、巨然,去敦煌就追到隋唐了。

王鲁湘: 这种经历足以令他在当时的中国艺林傲视群雄。

傅申: 所以我说他是画中龙象,画家中的画家。以前雅集的时候,他是最出风头的,因为他诗词题画十项全能。当时尽管他还年轻,但大家对他都相当尊重。

食色丹青

王鲁湘: 中国过去讲,一个文人活得潇洒,往往离不了诗酒才气。但我觉得,对张大千先生而言,还要加上食色丹青。他一生见过的美女如云,所以他的仕女图也很有名。

傅申: 他年轻时就喜欢画美女。上课时,他一边听老师讲课,一边在课本上画美女,所以很早就得“张美女”的称号。他年轻时画的是清代王小梅、改琦画的那类仕女,到敦煌之后就改了——敦煌美女是唐朝的,脸比较圆润,胸部丰满,十指也不再纤纤,而是像佛手一样。《纨扇仕女图》这张画,是他给常年在一起的凤珍小姐画的。

王鲁湘: 他画了那么多仕女图,每见一个美女都想给她画像。所以,他是山水画家、花鸟画家,也是美女画家。

黄天才: 他爱美,对女性特别有好感。他有过这样一句诗:“眼中恨少奇男子,腕底偏多美妇人。”

张大千《纨扇仕女图

张大千天生是情种,为早逝的未婚妻出家为僧后被二哥使劲拽回俗世,不久回四川老家奉命娶了亲。尽管这位名叫曾正蓉的女子并不令他满意,可他总算断了出家的念头。二夫人黄凝素,在后辈看来是他最美的妻子。他与原配结婚时,这个美丽的小姑娘只有12岁,寄住在他家。黄凝素聪明伶俐,唱一口漂亮的程派青衣。她日渐长大,两人情愫也渐生,最终走到一起。黄凝素给他生了11个孩子,养育儿女耗费了她大部分心力,他也因此有了第三位夫人。杨宛君是他1935年娶进门的,北京人,唱京韵大鼓出身,身材丰满。杨宛君时常给他展纸磨墨,有时也学画两笔,敦煌面壁时不离左右。后来,邻家姑娘徐雯波闯入他的生活,成为他最后一位明媒正娶的妻子。徐雯波陪伴着晚年的他周游世界,辗转于山水之间。

王鲁湘: 我觉得张大千先生的一生,可用几个“美”来概括:美山、美水、美食、美色,天底下美的事物都被他享尽了。

傅申: 是,都成为他创作的素材。其实,他在美色上是有分寸的。四夫人徐雯波年轻时想跟他学画,可他不收她为徒,就是看中了她,预备将来娶她。

王鲁湘: 他真是个有情人。

傅申: 我很佩服他,有人想学他,可谁能像他那样把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几位太太摆平呢?

王鲁湘: 我觉得造物主五百年来生一个大千,就是为了让人为他着迷:男人为他的画着迷,女人为他的人着迷!

张大千、李秋君《喜

张大千一生风流韵事很多,有想娶未果的朝鲜姑娘池春红,也有相逢恨晚的红颜知己李秋君。对他来说,李秋君最是特别。李秋君出身名门,才华横溢,与他同龄,对绘画极度偏好。他有时会悔恨,恨自己结婚太早,无法给李秋君正室的名分,恨自己不够完美,配不上李秋君。他一生艳遇不少,唯独对李秋君从未有过越轨之举。两人一辈子惺惺相惜,李秋君甚至为他终生未嫁。

张大千是个重情义的人,秉承了张家的传统。他在家排行老八,人称八哥。这个不太听话的八哥,从小由比他大7岁的童养媳三嫂带大,所以跟三哥三嫂感情很深。无论是对为他付出情感的女人们,还是对他庞大的家族,他一生皆尽心竭力。只是,他后半生云游四海,飘萍万里,与他们聚少离多。好在他性情好,朋友多,所以江湖对他来说,也就没那么苦涩伤感,反而是欢声笑语,多姿多彩。

世界大千

1949年12月9日,国民党撤离大陆的最后一批飞机降落成都新津机场。准备搭乘这班飞机的,有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阎锡山、副院长朱家骅、政务委员陈立夫、秘书长贾景德和教育部部长杭立武。飞机刚一降落,旋即被他们的家属和家当填满,很快便安置妥当,随时准备起飞。就在起飞前一刻,一辆小轿车急速赶来。一个大胡子抱着一大摞画轴出现在他们面前,要求同机撤离。此人正是张大千,怀里抱着的是62幅敦煌石窟临摹壁画,还有16幅他收藏的古画。杭立武深知这些画的价值,可回头看看已经严重超载的飞机,无奈之下,只好卸下自己的三箱行李,放弃毕生积蓄的20多两黄金,勉强同意让张大千登机。同时,杭立武提出条件,要求这批画日后必须捐给台北故宫博物院。张大千满口答应,当场立下字据,随即飞离大陆,从此再没踏上故土。

张大千照片(郎静山摄)

傅申: 大千后来能够云游四海,一方面是他中学时上的是教会学校,有些外语基础。这是他与齐白石、黄宾虹不一样的地方。他还曾经当过短期的英文教师,有时旅行中需要打英文电报,他都自己手拟。另一方面跟他生性豪爽很有关系,他好交朋友,三教九流都交,没有什么文人的架子。

王鲁湘: 他走到哪儿,大家都喜欢。

傅申: 他也懂得如何推销自己,出去旅游时戴一顶高帽子,还抱一只猴子,走到哪儿都是明星。

王鲁湘: 听说他还特别喜欢摆pose(姿势)照相,是吧?

傅申: 只要一看到照相机,他的pose就摆出来了,是最好的模特。

王鲁湘: 他那副仙风道骨,一定让所有摄影师都趋之若鹜。

黄天才: 他非常上相,你很少看到他哪张照片没有风采。

王鲁湘: 他每一张照片都倜傥风流。我觉得,他一生中留下的最好作品就是他自己。

黄天才: 你很少看到他衣冠不整的样子,比如夏天一帮很熟的朋友在东京吃饭,天气实在太热了,他也会把长衫脱掉,但吃完饭要照相的时候,他立即穿上长衫。

1949年岁末,张大千抵达台北,后来辗转至香港,四夫人徐雯波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他先后在印度、阿根廷、巴西等地停驻,但每年长则三五个月,短则三五星期,必定在日本出现。

王鲁湘: 这个问题一直令人不解:1949年离开大陆之后,张大千一直居无定所、四海漂泊,为什么没有想过在日本择地而居呢?

黄天才: 大千和日本的关系蛮微妙,他当然也考虑过择地而居,但实际上他并不喜欢日本。你看他到处游山玩水,世界各地都去过,画过瑞士、美国、巴西,但没怎么画过日本,画的也只是小山小水。日本最有名的是富士山,可是,如果有人能在大千的画册里找出一幅富士山图,那一定是假画。因为他从来没画过。我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说,富士山有什么好看的?人人到日本都要看樱花,可他从来不画樱花。他画梅花,画牡丹,画芍药,画荷花,各种花都画过,就是没看过他画樱花。

尽管如此,日本在张大千眼中并非一无是处,不忍池 沾满露水的荷花就是他的最爱。他每年夏天流连于日本,那池青绿就是他不小的念想。

黄天才: 尽管日本有很多地方他不喜欢,但他对不忍池的荷花一直念念不忘,觉得全世界的荷花都没有那里多。他后来用泼墨的方式画荷花,大概是不忍池给了他一些灵感。

张大千一生有很多荷花题材的作品,现存于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的巨幅《水殿暗香图》即是代表作。这幅墨荷手卷长六米、高半米,是他1962年于巴西私人庭院“八德园”创作完成的泼墨作品,由著名书法家曾克耑 题写题签。这幅画在日本装裱,品质精良,非常华丽。

张大千《水殿暗香图》局部

巴东: 《水殿暗香图》是我们馆大千先生最重要的画迹之一,应该算是一件镇馆之宝。很少有人画荷花能画成这么大的手卷,大千先生是一气呵成的。现代水墨画讲求抽象,这幅画虽然不是现代水墨,但所有抽象的造型元素几乎都有,比如动势。这幅画用的是大泼墨的画法,六米长的画心在一张桌子上都展不完。

王鲁湘: 气势很大。

张大千《水殿暗香图》款识

巴东: 大千先生有一个特殊本领,就是能画大画。他能画长十公尺、高三四公尺的大画,很有气魄。对艺术家来说,大画是最艰难的挑战。有人把小画放大也说是大画,但事实上放大以后显得很空洞或者琐碎。

王鲁湘: 张大千画的时候,有些地方会不经意地留空,而且留得非常好。没有这些空的话,画就闷塞不透气了。

巴东: 上下起落,墨分五色,计白当黑,这是他大做文章的地方。局部来看的话,你也会觉得有些地方画得很细致,很耐看。

“独具只眼”张大千

张大千更像是一个侠客,生性豁达豪爽,讲究江湖义气,四海之内皆兄弟。他一生漂泊无定,每到一处必有作品存世,也会在当地举办画展,将中国传统绘画带往欧洲、美洲等世界各地。1965年前后,他不断穿梭于欧洲、美国、巴西、日本和中国港台地区,心境更加开阔自由,而彼时欧洲绘画界抽象画风渐起,不同时空和地域的文化都影响到他手中的画笔。他晚年所开创的大泼彩和大泼墨的画风,就在云游四海的脚步里日渐成熟。

傅申: 大千泼彩画的形成有两个诱因:一方面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鲜艳的色彩可以弥补视力缺陷。当时他到处去看医生,日本、美国都去了,后来右眼完全失明了。张大千有张照片是美国一位摄影家拍的,当时他戴着一副右边是黑色镜片的眼镜,就叫“独具只眼”。他也有一方“独具只眼”的印。另一方面,他受好朋友郭有守的影响。郭有守对他说,传统中国画没有前途。有一天晚上,郭有守带他去看行为艺术表演,就是一个裸女身上涂了颜色在画布上滚。他看了就说,这个他也会。当时他住在巴西,想到欧美各国去展览。为了打开世界市场,他开始用泼墨,后来又用泼彩。不过,他用的还是中国传统的颜色,像朱砂、石青、石绿,或者在墨里掺点花青,所以仍是中国画。

王鲁湘: 人生中一些颠沛流离的经历,对有些人来说是负资产,是减分的,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加分的。张大千就属于后者。他晚年离开故土漂泊他乡,实际上很孤独,但他反而闯出了一条新路子,独创大泼彩的画风,和现代美术搭上了脉。

傅申: 对,他想做世界性的大画家。

王鲁湘: 他有这个企图心,别人说“南张北溥” ,其实后来他心里想的恐怕是“东张西毕”吧,想和毕加索平起平坐。

傅申: 对,他还特意拜访过毕加索。

王鲁湘: 听说当时有人劝他不要去,说毕加索不一定认识你,也不一定会见你,到时候多尴尬啊。但他好像很自信,说他不信毕加索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傅申: 他没有小看自己,创作了一些传世的大画,想做世界性的大画家。

2010年5月17日接近午夜,在中国嘉德春季拍卖会上,张大千的晚年巨幅绢本泼彩《爱痕湖》历经近60轮激烈叫价后,以一亿零八十万元人民币成交,创下他个人作品成交价的新纪录,也是中国近现代书画作品的拍卖首度突破亿元大关。一时间,文艺界哗然。

绝世遗作

1969年,张大千从巴西移居美国,此后频繁往来于美国和中国港台地区之间。与老朋友碰面时,他曾坦言,他在国外并不快乐,就像大海里的浮木,不知身系何处。因为祖国大陆回不去了,所以他最终选择在台湾定居。1976年1月,他携夫人徐雯波从美国飞抵台北,正式申请移居,并亲自选定台北外双溪一块荒废的养鹿场建造新居,取名“摩耶精舍” 。1977年5月1日,新居尚未落成,他已率领全家回台湾。抵达台北时,老友张群等人到机场迎接。他拉着老朋友的手说:“我好想家乡哟!回到台北真好!”

摩耶精舍建成于1978年,是张大千周游列国之后寄情晚年的一处院落,是他大半辈子萍踪万里、漂泊不定之后的回归之所。入主摩耶精舍时,他已是耄耋老翁,盛名早已远播四海。由于他豪放的性情,再加上他在画界的地位,摩耶精舍犹如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旧友新朋络绎不绝。那里有过一段短暂而热闹的时光,平日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王鲁湘: 这里是大千的大画室吗?

黄天才: 对,这是他的画室兼客厅,大部分客人来了坐在这里。这个画案的作用是,有时朋友来了,在这里给他们画画。其实,他真正的画室在二楼,真正的创作是在那里完成的。墙上以前挂的是几幅宋代的小画,现在挂的是他老师曾熙的书法。他对老师的东西非常敬重,只要有人给他找来老师的画,不管是曾熙还是清道人的画,他都感激得不得了。所以,有人就特地找来曾熙的画换他的作品。老实说,曾熙和清道人的画后来都不如他的画值钱。他刚开始不知道,觉得别人的心意很难得,后来慢慢知晓了,就说他不会再上当了。

摩耶精舍画室

张大千在艺术上造诣精深,美食方面亦不逊色。他是一位爱吃、懂吃的美食家,对食材的遴选之道和烹饪之法颇有研究。摩耶精舍的餐厅位于一层南侧,墙上挂着他亲手书写的“宾筵食帖”,引得后人津津乐道。

王鲁湘: 大千先生是美食家,听说到哪里都要带一个川菜厨子。他亲自下厨做菜吗?

黄天才: 偶尔也会。我没见过他烧菜,但看他做过牛肉面。他很得意地认为自己做的牛肉面跟人家不一样。

王鲁湘: 墙上有他写的“宾筵食帖”,我们来看看张府菜:干贝鸭掌、红油豚蹄、菜苔腊肉、蚝油肚条、干烧鳇翅、六一丝、葱烧乌参、绍酒焅笋、干烧明虾、清蒸晚菘、粉蒸牛肉、鱼羹烩面、汆王瓜肉片、煮元宵、豆泥蒸饺、西瓜盅。哇,我们光看就流口水!

黄天才: 量相当多,一共16道菜。

王鲁湘: 食谱后面写道,民国七十年辛酉元宵后一日……

黄天才: 恰逢元宵节嘛,所以要煮元宵。

王鲁湘: 后面还写道,命家人治具,邀汉卿……

黄天才: 汉卿就是张学良,来共进午餐。

王鲁湘: 后面还提到“岳军大兄与其哲嗣”,就是张群父子。宴会之后,大千把这些都记下来了。

傅申: 大千住在网师园的时候,叶恭绰经常去看他。 大千时常下厨,要叶恭绰端盘子。

王鲁湘: 这也是一段雅事。

那几年,摩耶精舍热闹的大客厅访客不断,张大千的绘画产量却丝毫未受影响。他有个本领,笔墨特别熟练,有朋友来拜访时,能一边聊天一边画画。他应酬也多,索画的人一多,自然画得也多,可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他桌头画案边留下的随笔小品,类型宽泛,件件精彩。他晚年的大泼墨、大泼彩作品深得人心,画作的价格在台北日益飙升。当时,旅日华侨富商李海天在日本的新酒店刚刚落成。他一向迷恋张大千的作品,就为酒店大堂空出一整面墙,心里盘算着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张大千为他创作一幅大画,以流芳百世。

黄天才: 当时大千八十高龄,经常跑医院,外边盛传他已不能画画。那时候,他只要一去荣民总医院,医生和护士总想留他多住几天院,听他聊聊天也好,像给他主治的副院长还可以到他家吃美食,可以让他赠画。所以医生一再叮嘱他,只要稍微有点不对劲,马上到医院来。外边就说他怎么又住院了,开始传言他的画一定是有人代笔,而且传得活灵活现。他非常生气,说我不可能找人代笔,那个画再糟糕,也是我自己的画,我不会把别人的画拿来卖给你。但是,他光这样讲是没用的,于是很想找个机会来证明。所以,当李海天先生找上门来,他马上就答应了,只是说要买绢。那个时候,他可能已经决定要画一幅泼墨或泼彩作品。

为了促成此事,黄天才数次返回台北与张大千的亲人初步商定,画幅长10米有余、高1.8米,价格是5万美金。张大千虽不知具体数目,但内心已开始酝酿这幅大画。然后,黄天才迅速返回日本,一项重要任务就是为张大千找到合适的巨绢。

黄天才: 我回日本以后,结果没有找到巨绢。后来,我去找经常给大千裱画的目黑三次。他的裱画在国际上很有名,对日本各种画具都很熟悉。他告诉我,要去京都找。我到了京都也没找到,人家说这么大的绢很少有人用,所以连机器都撤掉了。我来日本之前,大千最后讲了一句话,说这幅大画能不能画得成,就看天才兄你能不能找到这么大的绢了。换句话说,买不到这么大的绢,他就不画了。所以,我的责任很大啊!最后,我想尽办法跟目黑三次讲,叫他去劝说人家把机器装上,人家无非是怕装了机器没人买巨绢,我们可以多买一点,哪怕人家要把改装机器的钱算进去,李海天先生也愿意负担。

费尽周折的黄天才终于在目黑三次的帮助下,找到了张大千需要的巨幅画绢。然而,事情远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黄天才: 我和李海天先生弄了个货柜,还用卡车装着,好不容易才拉到摩耶精舍。大千看了看说,这个绢不错,但他一摸又说,没有上矾。我们哪里懂得绢要上矾,听都没听过呢!我说,那怎么办?他说,拉回东京去。哎呀,我心里真是委屈!结果,我和李先生又把巨绢扛回日本。这些事情都是这幅画的插曲。

王鲁湘: 可见这幅画之难,连找绢都这么费尽千山万水之力。

张大千拿到画绢很高兴,开始在心中酝酿这幅大画,甚至不惜花费两万美金改造摩耶精舍的画室。可是,画还没开笔,麻烦又来了。当时外面盛传,画这么大一幅画,报酬应该有1000万元台币左右。于是,大家就开始议论他要不要交税的问题。

黄天才: 当时我在日本,不知道这个钱是怎么传出来的。

王鲁湘: 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已经在算所得税了!

黄天才: 还有报纸说,大千以前开展览,从来没交过税。这就把事情弄得很严重,大千的情绪变得非常坏。

王鲁湘: 事情还没开始呢,就弄得满城风雨。

1981年7月7日,张大千正式为喧嚣一时的《庐山图》开笔。开笔典礼上,他没有邀请一家媒体出席,只有老友张学良、张群等人陪在身边。

黄天才: 所谓开笔,第一天事实上并没有画画,大千只是把绢打湿了,泼了很淡的墨在上面,然后用拖把把它拖开。他大概已经想好怎么画,所以泼墨的时候已经有个构图在那里。他第一天只是把整个画面打湿,然后大概休息了一个月,进展非常慢。

这幅传世巨作《庐山图》耗时近两年,张大千几度病倒,又几度续笔。

王鲁湘: “从君侧看与横看,叠壑层峦杳霭间。仿佛坡仙开笑口,汝真胸次有庐山。远公已远无莲社,陶令肩舆去不还。待洗瘴烟横雾尽,过溪亭前我看山。”从这首诗看得出来,张大千画这幅画的时候,对自己的庐山胸壑还蛮自信。他觉得,苏东坡不在了,慧远不在了,陶渊明不在了,现在就是我张大千在画庐山。这可能是这幅画一个画眼吧,他笔下的庐山一个人都没有。

张大千《庐山图》局部

傅申: 是,仅有的两个人也被涂掉了。

王鲁湘: 山中无人。

傅申: 他希望这幅画能成为传世巨作。

王鲁湘: 据说他画完这幅画之后,还画了八幅小画,托儿子带到日本,分赠那里的好友。他有点交代后事的感觉,知天命了。

傅申: 对,非常有戏剧性。据说当年文徵明 死的时候,也是在画画,手里还拿着画笔。大千这幅巨作没有画完,还没有落款,尤其是没有上款,不然就送到日本去了。

黄天才: 有人说,大千不该画《庐山图》,这幅大画画死了他。这种话,谁也没把握判断它对不对。不过我想,他这么一个五百年来才出一位的大画家,与其平平淡淡地死去,还不如留下一个故事。

王鲁湘: 画家累死在传世巨作上,就像将军战死在沙场上,轰轰烈烈。

1983年1月20日,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为《庐山图》举办了特展,轰动一时。4月2日晨8时15分,画坛巨匠张大千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遗体火化后,他的骨灰被安放在摩耶精舍的“梅丘”之下。这片外双溪的美景,和几年来陪伴相依的白猿、仙鹤,成为大千身后世界一抹永恒的颜色。 CMgrimi//ducn4Iuse8qpCH7Y2DiAFawEdcct0a5dJh1uPA5dze+sdhV3xQvvk2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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