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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宾虹: 抱道自高

黄宾虹 (1865—1955),原名懋质,又名元吉,后易名质,字朴存,号宾虹,别署予向、虹叟、黄山山中人,原籍安徽歙县,生于浙江金华,现代国画大师。1907年后居上海三十年,曾在报社、书局从事新闻与美术编辑工作,后任上海各艺术学校教授。1937年应北平古物陈列所之邀迁居北平,任故宫古物鉴定委员,兼任国画研究室导师、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教授。1948年南迁杭州,任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教授。晚年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华东分会副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被聘为中央民族美术研究所所长,因病未赴任。代表作有《秋林图》、《青城烟雨册》等,撰有《黄山画家源流考》、《古画微》、《虹庐画谈》、《画学篇》、《画法要旨》等论著,与邓实合编《美术丛书》,并有辑本《黄宾虹画语录》。

受访者

骆坚群 ,女,浙江省博物馆书画部研究员,黄宾虹研究专家,编著《黄宾虹》一书,撰有《试论黄宾虹艺术进程的分期及理由》等一系列论文。

许江 ,油画艺术家,现任中国美术学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油画学会主席等。

20世纪的中国画坛,曾经有两位响当当的人物——“南黄北齐”。“北齐”指的是齐白石,与他齐名的“南黄”,便是山水画大师黄宾虹。他,传统山水画最后一座高峰,耄耋目盲以画示心,丹青瑟瑟浑厚华滋。孟子云:“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在国画大师潘天寿眼里,黄宾虹就是五百年一遇的名世者。黄宾虹的思考和实践,带有世纪之变的深刻印记。他一生融社会变法精神于绘画之中,最终以“浑厚华滋”的绘画风格,成为享誉中外的一代艺术大师。

魂绕变法

1865年正月初一子时,黄宾虹降生在浙江金华一户商贾之家,父母为这个出生在难得吉时的孩子取名“元吉”。“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的独特生辰算法,让这个孩子一出生就满两岁。中国的古老传统在他生命伊始,就已和他紧紧联系在一起。

王鲁湘: 黄宾虹年轻时,用得更多的名字是黄质,文质彬彬的“质”。

骆坚群: 对,所以他的字叫朴存,就是对“质”字的一种解释。

王鲁湘: 这代表着他们黄家的家风,崇尚老老实实做人,老老实实做学问,可谓家学渊源。

骆坚群: 是的。黄宾虹对家族有很完备的研究,在《宾虹杂著·叙村居》、《歙潭渡黄氏先德录》等著述里,从晋代开始对家族做了很好的整理。

王鲁湘: 黄宾虹老家是安徽歙县潭渡村,所以他有个常用的钤印叫“潭上质印”,但他实际上出生在浙江金华。

骆坚群: 黄宾虹的父亲是一个徽商,14岁就到浙江金华跟别人做学徒,渐渐有了自己的产业。原配过世后,他在当地续弦,黄宾虹是他与继室所生的长子。

王鲁湘: 就是说,黄宾虹有一半血缘是浙江的。

黄宾虹出生时,父亲生意如日中天,家境富裕。熟读四书五经之余,他于幼年时期就在绘画、篆刻方面展现出超群天分。6岁时,他开始临摹古人山水画册,家藏和借来的古书画都临摹数遍,直至烂熟于心。11岁时,他模仿的篆刻更是令父亲惊讶不已。他二十出头离家到扬州游学,其间接触到民主思想。作为一名年轻的传统知识分子,这对他内心的冲击是巨大的。1889年,黄家家道中落,举家迁回歙县老家。此时他已娶妻生子,平淡的日子与他人无异。然而,这种平静的生活很快被打破。1895年甲午战败,清政府被迫签订屈辱的《马关条约》,康有为、梁启超等1300多人联名上书光绪皇帝,要求变法。这让他的一腔热血瞬间被点燃,立即致信康梁,支持他们的变法主张。

王鲁湘: 现在我们到潭渡村黄宾虹故居,可以看到有个很大的院子。这个房子是哪来的?

骆坚群: 这是怀德堂的房子,起初是租的,后来黄宾虹的父亲生意破产,带领全家回到歙县老家,就把它买下来,又置办了一些田产。作为族里比较富裕的地主,他家捐出一部分土地给没有田地的族人和来自湖北、广东的流民,作为义田让他们耕种,由黄宾虹管理。实际上,黄宾虹的祖先迁自湖北,所以湖北人到歙县算是一种投奔。

王鲁湘: 当时徽州当地人的宗族观念很重,这种行为算是宗族内部的一种互助关系,也是一种情感的联系。

骆坚群: 是的,我相信他们对湖北抱有一种对祖先的怀念之情。所以,后来黄宾虹受县衙门的委托管理义田,怀着一种振兴家乡的愿望,将最初几百亩的义田通过修筑水利扩至上千亩。此前,他已见过维新派人士谭嗣同,接受了变法思想,遂将变法立足于乡土开始实施。

1895年,谭嗣同为招揽人才南下,得知消息的黄宾虹马上托人求见。黄宾虹大费周折,终于如虔诚的朝圣者般见到了谭嗣同。谭嗣同的慷慨陈词与黄宾虹对变法的向往不谋而合,二人相谈甚欢。

黄宾虹故居

王鲁湘: 黄宾虹跟谭嗣同的见面,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谭嗣同当时在皖南,可谓万山之中交通很不方便的地方,一般很少出来。一次谭嗣同到达安徽贵池,黄宾虹听到这个消息后,主动托了很多关系想结识谭嗣同。

骆坚群: 他跟谭嗣同见面,是在一个小酒馆里。当时他很激昂地讲了很久,突然发现谭嗣同一语不发,就觉得有点奇怪,不知是自己说多了还是说错了,于是停下来不再说话。这时,谭嗣同突然站起来,以面对上千人演讲的声音慷慨陈词,中心意思是不变法无以立天下,和黄宾虹对变法的向往不谋而合。然后,他们开始交流很多话题,关于教育,甚至关于妇女解放。这是比较内向的黄宾虹,第一次很外在地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

与谭嗣同畅谈回来之后,黄宾虹与当地爱国志士利用农闲设教场,召集乡民练武、驰马、击剑。他们在当年岳飞扎营练兵的岳营滩上拉起一支队伍,名为增强体质,实则意图起兵卫国。黄宾虹以种种行动,实践着他的变法理想。然而,正当他们红红火火地练兵时,传来了维新变法失败后“戊戌六君子”被杀的消息。

王鲁湘: 谭嗣同在北京菜市口被问斩的消息传来,黄宾虹好像非常悲痛?

骆坚群: 对,据说是大哭一场。我觉得,这件事对黄宾虹内心的震动非常大。作为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变法”是当时最激进的一个词,他内心一直埋藏着关于变法的理想,所以会参加一些比较危险的活动,比如私铸铜币筹措革命经费。这件事情现在并未得到确切的考证,如果结合当时的社会现实加以分析,还是有发生的可能。这是一件非常疯狂的事情。那个时候,他最主要的变法理想是关于社会的。他后来在绘画领域的变法,其实最早萌发于社会的变法,来自于当时的民族激进运动。

王鲁湘: 其实,把很多事情联系起来就会发现,这是黄宾虹必然会做的事情。他在不到30岁的时候,就公然放弃了科举。当时的知识分子只有走这一条路,才能为国家、为政权服务。所以,他的主动放弃,实际上等于和这个国家的体制自行切断。这是一种非常决绝的态度。戊戌变法失败后,他在歙县新安中学堂任国文教习,邀请鼓吹维新与革命的同盟会会员陈去病来教书。很快,他们这一批教员组织成立了“黄社”,宣扬明末清初思想家黄宗羲的非君论,暗中宣传革命,对整个封建体制予以彻底否定。

骆坚群: 他已为自己从行动上推翻这个体制做了思想上的准备,可以说,他有了自己的思想武器。

王鲁湘: 据有关资料,黄宾虹不仅私铸铜币,筹集反清革命经费,而且随时准备参加实际的武装运动,参与推翻封建制度的革命。

骆坚群: 对。黄宾虹和那个时代的许多知识分子,都面临一个同样的问题:革命失败或转向之后,他们该怎么办?我觉得黄宾虹的转向是很独特的,他把有关社会的变法转向了艺术的变法。作为一个画家,他可以具体地将这种变法融入创作当中。所以我们看得出来,黄宾虹的艺术价值取向和中国近代史有着非常贴切、紧密的联系。

1907年,黄宾虹因私铸铜币被告发,为躲避通缉而逃亡上海。定居上海的黄宾虹从此走上专业画家之路,从社会的变法转向艺术的变法。此后在沪三十年间,他亲历辛亥革命、清朝灭亡、军阀混战,度过20世纪中国时局变化最为频繁的岁月。他做教员,当编辑,加入学术团体“国学保存会” 和文学团体“南社” ,编辑《美术丛书》、《神州国光集》(后改为《神州大观》)、《中国名画集》等脍炙人口的书画丛书。这期间,他对革命的热情依然不减,烙印在骨子里的变法精神影响到他日后的艺术创作。作为一个画家,他用实际行动实践着自己的变法理想,在艺术中寻求变革与突破。

骆坚群: 黄宾虹定居上海后,与第二任夫人宋若婴结婚。他鼓励她学习绘画,接受新思想。他也鼓励弟子顾飞 和其他二十几位女画家,成立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女子书画团体——中国女子书画会。

王鲁湘: 黄宾虹等于是她们的导师。

骆坚群: 对,一位促进者。

除任教、编辑工作外,从小热爱金石篆刻的黄宾虹参加了“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又应吴昌硕之邀,加入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学,兼及书画”为宗旨的西泠印社。对当时流行将篆刻艺术的“金石气”融入绘画这一做法,他有自己独特的想法。

骆坚群: 跟黄宾虹同时期的很多画家,包括现在常说的海上画派如吴昌硕等人,都标榜自己金石入画。但是,黄宾虹对一些所谓金石入画的画家不太认同。

王鲁湘: 黄宾虹不太提及他们。

骆坚群: 对,黄宾虹不认同他们。我觉得黄宾虹有自己一个变法的过程,他不愿意直接金石入画。他70岁之前基本上没有金石入画,还是在临习古人的画,只是后来一叠一叠地在元书纸上的画稿里做实验,琢磨怎样才能金石入画。我觉得,他是在自己的绘画成熟之后才金石入画,这是他的一种策略。

许江: 黄宾虹的篆书非常好,他能够把金石用笔引入画中。

王鲁湘: 就是落实到每一根短线、每一个点上。

许江: 对,看上去好像随意挥洒,实则每一笔都力扛千斤。他的这种用笔,是他能够厚积薄发的一个重要因素。画山水时,他是万物一律而看,所以整张画是一气呵成的,不是画完前面的树再画后面的山。方增先 跟我讲过,看黄宾虹先生画画的时候,刚开始不知道他在画什么,这里画两下,那里画两下,上面画两下,下面画两下,难以揣摩他的构思。过了一阵子,一点一点具体呈现出来,最后才知道他胸中的丘壑。

酒性语言

黄宾虹说,他的画要30年或50年之后才能被人完全认识。有一个传说:每年春节,当时国立艺术院 的学生都会向老师拜年。老师们会把自己的作品摆在那里,学生鞠躬后就可以选一张自己喜爱的画带走。而在当时,黄宾虹的画几乎没人选。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无处可考,但由此可见,走在时代前列的黄宾虹先生,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一种孤独的境地。

王鲁湘: 黄宾虹作为一个横跨19世纪和20世纪的人物,我们应该怎样从中国美术史和中国文化史的特殊背景,去认识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许江: 简单地说,黄宾虹先生是中国传统山水画这座传承不息的伟大山脉的最后一座高峰,同时他又揭开了当代山水画的序幕,是今天所有艺术家阅之不尽、探之不竭的一本大书。

王鲁湘: 1930年,黄宾虹获得比利时为纪念独立一百周年举办的国际博览会“珍品特别奖”,享有非常高的国际声誉。众多海外学者和国内高级知识分子对他非常推崇,慕名前来探讨中国画学的问题。但他的画作在当时我国美术界存有很多争议,他的画风并不为当时中国画坛所接受,这是为什么?

许江: 我觉得,这跟中国绘画界陈陈相因,没有从根源上把握中国绘画的精神有很大关系。据说,当时黄宾虹先生参加了南方的一个画展,当地筹备组的一位负责人在文章里质疑道,黄宾虹怎么把漆黑一片的画拿出来展览?面对黄宾虹先生这种黑密厚重、浑厚华滋的风格,那个时代没能产生足够的认识。以前王伯敏 先生给我们上美术史课讲到“黑宾虹”时,说黄宾虹先生用墨正如清代画家石涛所言:“黑团团里墨团团,黑墨团中天地宽。”据说,黄宾虹先生画此类画时,每天画完以后挂起来,第二天拿下来再画,一层层地叠,一层层地涂,最终达到浑厚的效果。实际上,我认为直到今天,黄宾虹先生艺术的内蕴还没有被完全发掘出来,我们对他的研究可能仅仅是个开始。

在西风东渐的挑战下,生活在孤独中的黄宾虹从对中国传统文化气息的寻找中实践着自己的绘画风格,其中所体现出的审美意义和艺术价值,对今时今日的绘画界依然有着重要影响。踏着黄宾虹先生的脚印,感受着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敬仰,其在方法论意义上给予我们的宝贵财富,与其艺术价值同样具有跨时代的不朽意义,对每一个生活在今天的艺术家都有重要启示。

黄宾虹《黄山纪游图

王鲁湘: 我觉得,很多美术史论家对黄宾虹在19世纪后期特别是20世纪的努力产生了误解。李小山等人在关于中国现代美术史的著述中,将黄宾虹归类为最后一个传统型艺术家,认为他对现代艺术没有开拓之功。但是,当我和像您这样从海外留学归来的人交流时,发现你们对黄宾虹艺术精神中那种具有深厚内涵的民族文化的东西反而看得更透一些。

许江: 是。看黄宾虹先生的画,就像他看中国的山水一样,我们要退到一定的距离,要远望。黄宾虹先生的绘画艺术,非常重要的是他从根源上去接续那个可能中断的中国文化的气息,在方法论上为我们提供一个可以真实把握的东西。这是很不容易的。我们应该认真去梳理这个方法论的体系,它对我们今天的油画、形体美艺术、装置艺术,都有非常好的启示作用。

中华艺术一个重要的特点是不断追忆,而临摹就是通过不断重复的追忆来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凸显出来。黄宾虹通过临摹向远古致敬,接续传统与世界的联系,从而实现笔下的自由之境。正如他所言:“画中三昧,舍笔墨无由参悟。明慧之人,得其偏纰,已可称尊作佛。”笔墨是他绘画的筋骨,更是他创作的源头活水,是他思慕古人的慧心所向。

黄宾虹《雁荡三折瀑》

许江: 黄宾虹先生不仅从表面上学“四王” ,他更强调把中国今时之法放到绘画中去,所以他的用笔看起来有点随意,但实际上能够力扛千斤。他这种用笔以及研究古人看自然、感受自然气息的方式,和我们今天的世界也有着非常重要的联系。中国人强调临摹,而且临摹之后要去看真山真水,就是要在不断的追忆中完成传统与今天的对接。在这一点上,他为我们做出了不起的榜样。他临古人,能入能出,最后能跳出古人所说的七境,获得笔下的自由。这种师法古人的方法,值得我们学习。

1907年至1937年侨居上海三十年间,除日常工作外,黄宾虹走遍了中国的名山大川,游历了江苏虞山和浙江天目山、雁荡山,赴广东,登罗浮山,游越秀,远至广西,畅游桂林。1932年秋,69岁的他应友人之邀入蜀游览。这次历时最长、旅途最远的蜀地之游,是他收获最多、受启发最大的一次,给了他晚年艺术创作至关重要的影响。在巴蜀大地的天地灵气间,他感到湿润华滋、醇厚沉郁的内心不断被开启。大化天机的画作里,沉淀的是他心中长久以来对造化的思索,笔下也由此开始充盈着一种丰润的诗意。

王鲁湘: 有没有一个什么原因或契机,促使黄宾虹在那么大的年纪还跑去四川?沿着长江过三峡,在当时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骆坚群: 而且当时军阀混战,四川是一个很乱的地方。他知道画史上很多画家都游过四川,所以他有很大的向往。

王鲁湘: 他这一次出行,好像很亢奋,画了一张沿长江一路行走的地图,由几页纸连接起来,很详细。

骆坚群: 我们看到这样的地图,感觉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当时他年纪那么大,还能带着这样一种向往,做出这么有豪情的举动!从一个侧面来说,只有像黄宾虹这样的大画家,才有这样的激情吧?

王鲁湘: 是。

骆坚群: 这一年的四川游,可以说他真正找到了活的山水的自然依据,不再只是来自传统文本的依据。

许江: 1933年,黄宾虹先生到成都,从造化当中看到了自然的神奇。他到了青城山,那里山脉是压在人头顶的,刚好一阵雨来了,无数的流瀑在天上,云又从天上飘过,一会儿使山这样,一会儿使山那样。黄宾虹有幸看到这种云波雾罩中的山之变,是一种神遇,也是一种天机。

王鲁湘: 对,雨洗乾坤。

许江: 这段“青城坐雨”的经历,对他后来的绘画至关重要。他饱览名山大川,以自然山水养他胸中浩气,站在天地浑茫之间,一任天机显露,自然的神奇和风韵尽收心中。一般的画家,很少能像他这样得天地之厚爱。当然,这也是他通过不懈努力得来的。

四川出游一年后,黄宾虹自重庆乘舟东归,途经奉节,因想一睹杜甫当年见到的“石上藤萝月”,于是停舟一宿。晚上,他沿江漫步朝白帝城方向前进,夜游瞿塘峡。暗夜中,他取出写生本,借着夜光摸索着作画。第二天,他拿出这些画稿来看时,不禁大叫:“月移壁,实中虚,虚中实。妙!妙!妙极了!”十几年后,困居京城的他回忆这段游历时,曾说道:“我在那时懂得了‘知白守黑’的道理。”他的绘画风格,开始从“白宾虹”转变为“黑宾虹”。

许江: 我们看黄宾虹先生的画,每一张都是整张一起画的,不是前面画完再画后面,他是一律来看的,成竹在胸。在这个师造化的过程中,他既有我们讲的写生,写自然的生机、生趣,也有对自然的观察,所以才会有青城坐雨那种神奇的遭遇,才有瞿塘夜游看到月移壁的经历。他在《题画嘉陵江》的题画诗中写道:“我从何处得粉本,雨淋墙头月移壁。”他画月光下的山水时,整个山是浑然一体的,月光轻轻洒落在山头,山头的纹理勾勒着山的表情,月亮在移动,山的表情也在浅浅地变化,没有强烈的暗部和亮部,给人一律的感觉。他曾经夜宿雁荡山,人们晚上找不到他,出去一看,他正像孩子一样从胯下回望雁荡诸峰。他的这种望境,让群山生龙活虎地映射在心中,然后经过多年的咀嚼,最后酿成酒,成为一种酒性的语言。这种师造化的方式,也非常值得我们研究。

关于变化,《论语》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这是中国人接近实物、认识自己的方式。黄宾虹先生在这种变化里寻找着意和象的统一,并最终在笔下实现了相望相安的境界。他始终依靠中国人的哲学理念创造自己的世界,有着真正的中国艺术精神。

许江: 西方人认为,表象是不可靠的,在这个表象背后有一种绝对的真理,这个真理深藏于事物内部,是不会变化的。但中国人认为,一切东西都是会变化的,所以需要了解对象的样态,继而研究它深层的缘由、动机,最后还要体察它归于何处。

王鲁湘: 它的去向,即安顿之处。

许江: 所以中国人能够跳开主客、表里、形神等二元的危机,在三极的层面上把握对象表面的样态和缘由,最妙的是,还能够了解主体和对象最终得到安顿的状态。这是中国人非常独特的认识事物的方式。黄宾虹先生正是以此为媒介,完整地体现了这种三极的思维方式。他不断研究山水深层的样态,走遍名山大川,让自然的神奇和风韵尽收眼底,还关注、研究山水变化的缘由,其中包括古人是如何看山水、研究山水的,最后他通过漫长的人生阅历,达到将意和象融合为一的状态。所以,他的画是不断地涂抹,不断地叠加,最后形成令我们着迷也令很多人不解的森森然、巍巍然、黑密厚重、浑厚华滋的黄宾虹世界。

我们身处电子媒体时代,有太多记录自然的方法可以使用,绘画渐渐被人们所抛弃。站在漓江畔,举起相机,简单按下快门,就能完好地记录日出的美景。但是,我们看见了什么?我们感受到自己和日出相对时胸中涌起的激情了吗?没有。我们变得更加粗心了,比古人看到的更少了。黄宾虹的画就像是人与自然的对话,把眼前的景象与久远的历史联系在一起,提醒着我们和自然的关系,让我们更懂得传统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无论科技如何发达,这种原始的感动仍令我们神往,令我们心醉。

黄宾虹《西泠晓霁图》

王鲁湘: 通过跟很多人接触,我发现还有相当多的人认为黄宾虹只不过是传统的最后一个完成者,因为从他的穿戴等外在形貌来看,以及他的用词遣字、绘画本身,都看不出他有新时代气息,或者他和20世纪这个开放的世界有何关系。其实,从他在上海生活多年来看,他应该是对当时那个时代的世界艺术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

许江: 对。黄宾虹先生的方法论超越了山水画的界域,和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紧密相连。我们今天是媒体时代,电子媒体的语言已改变我们的文化生态,改变我们的感性方式。我们今天到一个地方去,再也不需要绘画,可以选择照相、摄像等方式把一切记录下来。在这个时候,绘画何为?我们还要绘画干什么?绘画对我们还有什么意义?我觉得,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如果你心里不够安静,你就无法很有耐心地看黄宾虹先生的画。他的画告诉我们,绘画里有我们跟传统以及自然的关系,需要我们很好地去了解和把握。另外,在他的方法论中,“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这样一种三极的思维方式是中国人特有的,中国的艺术也要把握这种独特的建构世界的方式,才可能有自己的创造。因为,我们每一个人最后都要有自己的安居之所,这个安居之所在某种程度上是回归田园的,回归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世界。那么,这个安居之所在哪里?我觉得,黄宾虹先生的绘画就给了我们很多启示。所以,从这个层面来说,黄宾虹先生的画是当代一本大书,你没有慧眼,没有足够的准备,就会跟它擦肩而过,无法从中获取真正有益的东西。

黄宾虹先生的艺术,如果我们没有兴趣去领受的话,那是一个很大的遗憾。这种充满酒性的民族语言,需要尚酒者来阅读它,尚饭者则有一点困难。所以,我们要有美术馆,我们要建黄宾虹纪念馆,我们要展示黄宾虹的绘画,我们要做好黄宾虹艺术及其思想的研究,我们有责任向大众说明这一切,向年轻的一代说明这一切。当你坐着飞机,追逐着日升和日落,走在旅途的时候,你应该静下来想一想。透过黄宾虹的绘画,你可能会在那里看到一个遥远的自己。

王鲁湘: 就像91岁的黄宾虹站在西泠桥上看西湖一样,眼前的西湖平望过去,可能只是一个有限的天地,但对于他来说,站在那个地方的当下,他是超脱的。

许江: 他已经跃升到世界层面,穿透的不仅仅是山水,还有历史。他把握住了一个民族接近事物的方式,所以对他来说,他是很自然地还原到这种方式当中来看待山水,来看待中国人自身。

王鲁湘: 对。所以据我判断,他晚年画的《论天地人图轴》,应该是他回忆年轻时在黄山狮子林一带看到的风景,在松林间画了两个人在谈天说地。整幅画面是他一生思想的结晶,他是从宇宙间天、地、人三才来思考所有问题的。

许江: 也许这幅画是他在家门口看到的孤山。孤山顶上,溪林映射,有很多文人在上面喝茶问道,谈古论今。这座孤山虽小,但它是西湖的心脏。所以,他实际上是把眼下的景色和他心中所想,与整个民族悠远的东西打通在一块,真正无限的是这个伟大的融通。

王鲁湘: 所以他画上题字写的是天地生人。人是最灵的,然后在人之中,君子又不一般,因为君子居仁由义。黄宾虹一生的理想,就是做一个这样的君子。

黄宾虹《论天地人

1937年,黄宾虹应北平古物陈列所邀请,去鉴定故宫南迁的古画。不料,七七事变发生,全家困居北平,不得南归。北京西城石驸马后宅(今文华胡同),是他在北京时期寓居的地方。当时,黄家生活极其简朴,一间斗室小得无法回旋,屋顶还时常漏雨。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他读过的书从地上一直堆到顶棚,见有善本真迹仍不惜重金收购。1941年,北平伪文物研究会想推举他为美术馆馆长,他婉辞不就。1943年,日本人想利用他八十大寿之际举行“庆寿会”,甚至摆好了筵席,但他坚决拒绝。屋门前,他种上一丛瘦竹,刻一方“竹北移”的朱文印,以这志怀。此时期,他的画作和著作经常署名“予向”,表达不与日本人合作、不屈于敌人之意。

骆坚群: 我认为,“予向”这个字号他很早以前就使用了,但真正出现在画作上是在他85岁前后。这时期,他较多地署名“予向”,尤其是在花卉图上,为什么呢?我们从他的信里可以得知。他在北平的时候,寄给广州、香港还有老家歙县一些亲友的画作里,有时会附上一封信,说那张山水画是人家索要的,他再额外送一两张花卉图。他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我觉得他的内心有一个想法,就是在这样一个比较黑暗的时期,希望给别人带去一点愉快,同时也给自己一点愉快。

蛰居北平十年间,黄宾虹每周二去古物陈列所国画研究室讲课,张大千等其他画家都坐在台下听课。除了讲课外,他谢绝一切应酬,闭门伏案,专心读书作画。他说,我正在笔墨上下功夫,我现在行年七十三岁,除去六十转甲子,仅有十三岁,正是开始用功的时候,练笔法三年,练墨法三年,补前人未做过的功夫,然后作画十余年还不算迟,故此我的画三十年后才能传世。

王鲁湘: 黄宾虹在北平时期,比较追求画面的完整。

许江: 因为那时候他有很多时间来把玩,就把当年很多写生稿拿出来重画,让造化的那种神奇感受和古人的气息在画里相会。

王鲁湘: “取诸怀抱”这方印,也很有意思。其实,他是把过去游历所画的一些写生稿和看古画的经验糅在一起,想让传统造化和个人怀抱融洽起来。

许江: 黄宾虹先生一生想做画之大者,这个“大”体现在哪里?不是画幅之大,而是胸襟之大。他的胸襟,既吐纳中国的名山大川,也吸收历朝历代很多流派的精华。这些古人的气息和造化的神奇,都在他心中浑然一体,化作森森然、巍巍然、卓然独立的大山。他给我们的启示,远远超过一个山水画家所给的启示。他之所以被称为大师,是因为他不仅对山水画家有启发,对所有的艺术家都有意义。

化蛹为蝶

1945年,八年抗战取得胜利,黄宾虹兴奋异常,作画颇多。在给友人的信中,他说自己“无异脱阶下之囚”,喜悦的心情“自难笔墨形容”。1948年,85岁的他接受杭州国立艺专的邀请,举家南迁,回到出生地浙江。

许江: 如果说在北平那十年,黄宾虹先生是“作茧自缚”,那么,回到杭州后可称为“化蛹为蝶”,从那种研究的状态当中跳脱出来了,情感得以发泄。他的这种转变,跟时代背景有关。他从新中国的成立当中感受到一种浩然之气,感受到一个辉煌时代的到来,这对他晚年的绘画有一个很大推进。我们看他这时期的画,横平竖直的布局使之有一个非常强盛的骨架,这个骨架带有一种很强的气,所以气韵生动。

在黄宾虹当年居住的庭院里,行走在他亲手种植的青桐树下,穿梭在岚翠掩映的寓斋几案间,我们隐约可以感受到他当时的那份惬意。然而,也就是在这儿,90岁的他因患白内障双目视力急剧下降,读书和写作只能借助放大镜。在这段半失明的时间里,他凭借八十年书法的用笔基础,无法中有法,乱而不乱,不齐之齐,不似之似,笔墨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此时的他,已不再是用手在画,而是用心在画。

许江: 1952年后,黄宾虹先生的白内障已非常严重,作画时就是庄子所说的“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他胸中的丘壑完全跟着心走,随心生长出来那些山水,然后再画出来。所以这时候,他的墨色已简化到极致,画得很浓是为了弥补视力的缺陷。

王鲁湘: 如果画淡了,他看不见。

许江: 对,要有强烈的对比。这时候,那种金石的味道,那种碑刻的味道,那种力扛千斤的东西全出来了,而且非常单纯,最后变成虽然只是线条的密集,但那种变化万千的东西却能得到非常完满的体现。可以说,这是传统意义上中国山水画的最后高峰。黄宾虹先生晚年返老还童,保持了一颗童心,才能够在双目近乎失明的情况下顽强地拿起笔,画出像神品一样的作品。他对胸中的山水了然于心,那颗激越的童心促使他和盘托出,所以他九十多岁仍能勃发生机。

王鲁湘: 对,他所有的点线都是人书俱老、骨气洞达,但又看得出是饱有童心的涂鸦。

许江: 对,戏笔,游于艺,是真正从心里出来的,让我们感觉到一颗透明的心灵,一颗浸透着中国文化精神的心灵。

王鲁湘: 他这时候已完全看不见,字都写得不规整。

许江: 但却是一派天机。

王鲁湘: 他是完全用意念在写字了。

许江: 而且,他的笔在激动的运行当中已相当枯了。

王鲁湘: 对,秃笔。

许江: 1946年,杭州国立艺专和北平国立艺专都在邀请李可染先生,他为什么最终选择了北平?因为当时齐白石和黄宾虹都在北平,他就是要向这两位大师学习。一到北平,他就跟黄宾虹先生学习。后来黄老到了杭州,他每一次南下都要去黄老家里。有一次,他在黄老家一个星期,看黄老画画,听黄老用笔。

王鲁湘: 听黄老那支笔在纸上走的声音。

许江: 这种声音沙沙作响,就是我们讲的力透纸背,是听得见的。我们一般用笔不会有很大的响声,但黄老跟李可染先生说,用笔要沙沙作响。 方增先也跟我说过,黄老画画的时候,能听见他的秃笔很响。

王鲁湘: 他这时期的画,完全是一片天机,山化掉了,树化掉了,房子化掉了,大地也化掉了。

许江: 走笔。

王鲁湘: 完全是气息流行了。

许江: 这时候,他胸中有一种绝累,分明在心里看到这一切,可是眼睛看不见,他很急很急,最终把这种绝累画成笔底这样一种奔流。

王鲁湘: 这种生命激情出现在一个眼睛几乎失明的九旬老人身上,真是一种生命奇观!

艺术是什么?黄宾虹认为,艺术是拯救国家、振兴文化的渠道。无论是阳春白雪的专业美术院校,还是植根于民间的民学,黄宾虹都给予热烈的支持,希望通过它们使中国变得强大,让文化得以复兴。作为一个画家,怀有这样的思想似乎不可思议,但对黄宾虹而言,这却是一直贯穿在他心中的志向。

王鲁湘: 黄宾虹这一代画人,特别是在黄宾虹身上,有一种时代精神。无论是画画还是写书、写字,都要安顿自己,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但是,其安有大有小,有厚有薄,有轻有重。黄宾虹从当年选择这样的人生方向开始,笔墨中的寄托就和当时很多同龄画家不一样。他的画学思想中有几个特殊的概念,我们传统的画学以及后来学习苏联的那套绘画理论中都没有提及。比如,他在讲中国绘画史的时候,总是提到“道咸中兴”,认为清朝道光、咸丰年间,中国的画学进入中兴,使整个民族的精神有了一种新的表达,与过去的萎靡不振截然不同。可见,他是把画学的中兴看成民族复兴的一个表征。

许江: 所以他到最后说,艺术是最高的养生法。他在上海办讲座的时候就讲到,长生有两种意义,一种是个人生命的长生,一种是国家的长生,个人生命的长生无足轻重,国家的长生才是值得注意的事情。艺术不仅能使中华民族长生,而且将为全世界带来福祉,所以他把艺术看得非常高。这一点和1928年蔡元培先生建立国立艺术院时所寄予的希望一样。当时办这所学校,并不仅仅是为了培养几个艺术家,而是要用美育、用美的心来改造国民性,来唤醒民心,用学术的昌宁改变当时国民的愚昧。他们那一代人,真的是在寻找一种艺术救国的道路。

王鲁湘: 对,所以他经常讲到军学和民学的问题。他反对军学,崇尚民学,认为民学不齐,最终能呈现出丰富的个性,每个人都能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发扬自己的个性。

许江: 前几年我读了他到杭州之后的第一次讲演稿,觉得非常精辟。他认为,民学活在民间,是中国文化最为辉煌的部分,也是最有希望的部分。所以,他提倡梳理民学,保护民学,发扬民学。这非常了不起!

王鲁湘: 对。

许江: 他的一生,应该说阅历非常丰富。到了晚年,人生的一切几乎都见过了,他完全从很多世事人情当中超脱出来了。但即便这样,终其一生,他对公众的事情,对绘画的责任,却从不推辞。据夏承焘先生日记中记载,1951年,黄宾虹先生到北京参加政协会议,由于他年龄最长,被推为祭酒,毛主席躬身过来向他敬酒,问道:“您近来在做什么?”

双目失明对一个画家而言,无疑是可怕的。然而,黄宾虹却在此等情况下达到中国传统绘画的高峰,实现了自我突破。在他的笔下,总是有着不同于一般职业画家的气象。无论是崇尚能够改变社会的民学,还是怀有英雄出乱世的抱负和气概,他心中永远有着超脱于艺术之外关乎国泰民生的理想,有着高于常人的担当。

许江: 黄宾虹先生一生胸襟宏阔,书写无数,提出很多精辟的道理。直到今天,我们对这些道理的梳理还不够,还没真正站在老人家那个高度来看待这些观点,无法用来引导今天的学术研究和艺术创作。

王鲁湘: 对。黄宾虹经常讲到社会责任,而且认为乱世才有可能出现百年不遇的书画大家,因为那时候真正英雄式的人物没有晋身之道,所以退而求其次,把宏大的、不同于常的抱负行诸笔墨。所以,他不太同意笼统地分所谓的文人画和匠人画,认为品格最高的画是士夫画。他眼里的“士夫”,不是我们理解的士大夫,可能是今天所指的知识分子。这也是他一个很独特的看法。

许江: 我觉得所谓士夫,应该是指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有知识,有胸怀,有眼界。这种责任和担当,在绘画中会体现为筋骨、强度、望境之辽阔等非常高端的素质。在黄宾虹先生身上,这些东西不是生搬硬套、口号式的,而是完全融入他的生活,尤其到晚年成了他的日课。我相信,当他拿起笔的时候,其实他把这些都忘了,面对的是胸中的块垒,其中满蓄着所有的社会责任和一生的所有遭遇。他把这些都咀嚼透了,蓄在心中,只要一有可能,一有机会,一旦天机展露,就能够和盘托出。所以他在晚年双目失明的时候,心中透亮的山水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可以取得超越常人的突破,开创了中国传统绘画的一个高峰,同时开启了中国当代绘画的崭新一页。

80岁的黄宾虹有一次去古物陈列所国画研究室上课时,被一辆车撞倒,遗失了随身携带的两张古画。旁人感到可惜,他却说这是身外之物,没有关系,但是我的心,是不可夺的。他把自己将近5000多件作品、1000多件古今书画收藏、近900方古印、近2000种碑帖藏书,还有近500件铜、瓷、玉等各类文物和一木箱文稿、信札,全都捐给了国家。在他留给世人的巨大财富背后,是一代国画大师高山仰止的精神世界。抛开所有身外之物,他所留下的,是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

许江: 我觉得黄宾虹先生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有着了不起的人格。他在北京的时候,有个学生建议他把画拿出去卖,他就很平静地说:“我的画比较枯涩,不太好卖。”这个学生很坚持,最后拿了几张画去卖,得了三块大洋。学生把钱交给他时,他说:“这个钱应该给你,你需要这个钱。”学生坚决不要,他就说:“你用它去买几双鞋子,你的鞋子已经破了。你从巷子里头一走进来,我就看到你的鞋子是破的。”学生接受这个钱的时候,两眼含着泪水。其实,他自己在北京生活也很不容易。所以我觉得,他有伟大的人格。据说,1955年他离世前几天,口中一直念着挂在家里的长联:“何物动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

王鲁湘: 他一辈子就是这样。

许江: 这副楹联中有世界的美好和神采,而奋斗了一生的黄宾虹直到弥留之际,还告诉自己要勤奋努力。见过黄宾虹先生的人,如今已经不多了,谈及时总是带着一种非常遥远的、神奇有趣的语气。我们的老院长肖峰先生,20世纪50年代初是穿着军装来学校的。据说,他当初穿着军装去见黄宾虹先生,结果黄老一看他就特别客气,也有点紧张。两个人谈了一阵,临走时,黄老指着挂在铁丝上的画说:“解放军,你可以选一张带走。”肖老师选了一张,结果黄老笑着指另外一张,说那张更好,然后两张都送给他。所以肖峰先生说,黄宾虹最好的画在他那里,因为那天在晾的画作当中,黄宾虹把自己觉得最好的那张画送给了他。今天我们听这些故事简直像天方夜谭,但我们仍能感受到黄宾虹先生把画卷当作身外之物慷慨相赠的博大胸怀。

百年的时光变迁,可以让一个国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以让一种精神产生深远博大的影响。在黄宾虹先生将近百年的人生旅途中,每一个脚印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铭刻着与历史共命运、与家国共兴衰的拳拳之心。透过他黑密浑厚的笔墨山水,指点江山的书生意气穿透纸背,笔下难书难尽的,是一片殷殷切切的热血丹心。

1955年3月25日凌晨,黄宾虹先生在杭州第一人民医院病逝,享年92岁。两天后的公祭大会上,他的夫人宋若婴和子女宣布,谨遵黄老的遗嘱,将黄老生前的书画作品、手稿及收藏的文物共一万余件捐献给国家。现在,黄老的全部捐赠珍藏于浙江省博物馆。当我们走进博物馆,沐浴在艺术的灵光之中,享受着视觉盛宴的时候,我们无法抑制对黄老的缅怀之情:大师风范,长留人间,神州国光,永不或息!杭州,可以说是黄老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地方。他生于金华,最后长眠杭州,沉睡在青山绿水的怀抱中,这是一个山水画家最好的归宿吧。 ZqKmXgvquhoP5TwB6+YFu5me2K0yfJsMd2Fr1eJ04YMBNA/Hp9QSWMgehWCeZI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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