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波 :民国有所谓“四大副刊”,在当时的社会影响非常大。其中,北京的《京报》 副刊和《晨报》 副刊属京派文化,上海的《民国日报》 副刊和《时事新报》 副刊属海派文化。
只要不是专业类报纸,一般都辟有副刊,专门登载一些非新闻性的文字,比如诗歌、散文、小说、漫画等。一般而言,副刊离新闻较远,离文学较近,更有人情味,也更显趣味。1919年9月15日,《民国日报》副刊《觉悟》登载了一篇意趣盎然的文章——《安福世系表之说明》,读者无不会心一笑。
倪德慷 :这篇文章把当时北洋政府的头头脑脑按照家谱的形式来排列,谱主是徐树铮 。徐树铮的“老子”是谁呢?段祺瑞。段祺瑞的“爹”是谁呢?日本人。
郦波 :为什么选择徐树铮当谱主呢?这位作者很有心,因为徐树铮在当时的影响力确实很大。徐树铮虽是一介军阀,但对于他的历史功过,我们要分开来看。孙中山对此人评价很高,说他很聪明,是文武全才。徐树铮中过秀才,写文章很厉害,当年42位北洋将领联名逼清帝退位的通电就是由他执笔的,他的文章好到这个地步!皖系执政期间,他趁俄国十月革命后无暇南顾,非常有眼光地出兵外蒙古,一举收复外蒙古,在当时社会反响很大。
倪德慷 :徐树铮这人是悍将,以彪悍著称。1913年,临时大总统袁世凯转正后,希望身在武汉的副总统黎元洪来北京就职,但几次电召都不来,最后派陆军总长段祺瑞南下劝服。段祺瑞对黎元洪说,你现在是副总统,大总统经常有事要找你商议,请跟我回北京。黎元洪在那儿磨磨叽叽不想去,这时候突然一把枪直接对准他的脑袋。徐树铮就这样拿枪逼着,把副总统抓回北京。徐树铮凭他当年的官职都敢对副总统动枪,现在你这么骂他,难道就不怕他拿枪抄你的报馆吗?
徐树铮 |
黎元洪 |
1916年袁世凯病逝后,黎元洪接任大总统,段祺瑞任国务总理。次年在参加“一战”问题上发生“府院之争”,有日本人撑腰的段祺瑞主张宣战,被免职后便策动各省督军宣布独立。黎元洪急召督军团首领张勋进京调停,张勋趁机要求解散国会,而后率领“辫子军”拥戴清逊帝溥仪复辟,但很快就被段祺瑞的“讨逆军”击败。黎元洪引咎辞职,由直系首领冯国璋代理大总统,段祺瑞复任国务总理。因不满段祺瑞拒绝恢复国会等做法,孙中山遂发起护法运动,在广州组建护法军政府,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冯国璋主张南北议和,反对段祺瑞以武力统一,“府院之争”再起,段祺瑞便暗中操作倒冯活动。
段祺瑞 |
冯国璋 |
倪德慷 :作为段祺瑞手下第一大将,徐树铮是段氏最可信赖的助手,就在北京宣武门内安福胡同成立了安福俱乐部。
梅毅 :这个俱乐部可不是用来吃饭喝酒的,而是包办选举。在安福俱乐部的操纵下,新一届国会出炉,然后选举徐世昌为大总统。
张勋复辟旋生旋灭,说明这个古老国度不再欢迎皇帝,国人还是希望走向民主共和。1917年11月,北洋政府成立临时参议院,随后修订国会组织法和议员选举法,为新一届国会选举铺路。徐树铮见段祺瑞郁郁不得志,就与临时参议院议长王揖唐 商量对策,想办法钳制冯国璋。王揖唐提议办一政党,以期在总统选举中将段祺瑞推上宝座,徐树铮便同意出资办此事。讨论党名时,徐树铮说:“政党二字,为世之诟病,吾侪宜避去之始可。”王揖唐提议说:“然则称之为俱乐部可乎?此固无政党之名,而有政党之实也。”1918年3月8日,安福俱乐部正式成立。
安福俱乐部没有党纲党义,与其说是政党,不如说是朋党。这个政治组织的首领表面上是王揖唐,实际上是徐树铮掌握着实权。在参众两院议员选举中,安福系用金钱贿选、冒名投票、恃势抢票、涂污选票、武力威胁等手段拉票,据说从1918年6月至8月,共为这场选举运动耗资900余万。付出如此大的财力和心力,选举结果自然如愿以偿。当年共选出参议员147名(总额为168名)、众议员325名(总额为406名),在这472名议员中安福系占八成,多达384名。因此,这届国会被称为“安福国会”。王揖唐被选为众议院议长后,议员们引荐亲友到秘书厅谋生,职员竟多达500余人,比参众两院议员还多,且多操合肥土话,成为世界自有国会以来前所未见之奇观。
当时北洋军阀四分五裂,尽管安福国会被皖系所把持,但若执意选举段祺瑞为大总统,势必遭到其他派系反对。在北洋军阀的派系斗争中,元老级人物徐世昌向来扮演居间调和者的角色,因此被北洋各督军推举为大总统最佳人选。段祺瑞被迫通电引退,并迫使冯国璋一同放弃竞选总统。
1918年9月3日,安福俱乐部组织了一场总统预选会,与会者384人,徐世昌几乎以全票当选,其中仅一人弃权。次日,总统选举会在众议院正式举行,王揖唐任大会主席。与会的参众两院议员共计436人,徐世昌以425票毫无悬念地当选为大总统。会后,徐树铮通电各省督军:本日选举,天气晴和,人心静穆,议场秩序雍容,投票整肃,外人参观者,同声赞美,且谓既无武力作用,又无金钱关系,在历史上殊不多见。
王揖唐 |
徐世昌 |
倪德慷 :徐世昌是一个厉害人物,1905年就在清政府担任军机大臣,后来又成为清末皇族内阁仅有的4名汉人内阁成员之一,中华民国成立后又出来做了很多工作。这个人无论在政界还是军界,都是很有根基、资历很深的人物。
郦波 :徐世昌在北洋系里的辈分非常高,跟袁世凯是拜把子兄弟,比袁世凯大4岁,袁世凯还得喊他“大哥”。徐世昌比徐树铮大25岁,在安福世系表里却被编排成徐树铮的“私生子”。
倪德慷 :为什么这么侮辱徐世昌呢?因为你不是正常程序产生的大总统,就像不是明媒正娶之人生的儿子一样。
郦波 :在安福世系表里,徐树铮之“子”之“孙”有很多,囊括了当时北洋政府各大要员。这是很侮辱人的事情,北洋高官们看了恼羞成怒。
段祺瑞虽然下野,却通过安福系暗中操控北洋政府。1912年封建帝制的覆灭和中华民国的成立,打破了中国数千年来王朝更迭的政治链条,政府的合法性基础由“君统”转变为“法统”。《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部具有民主共和性质的宪法性文件,确立了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分立的政治体制,规定由参议院行使立法权,临时大总统和国务院行使行政权,法院行使司法权。然而,这部法律当年主要是为了限制袁世凯攘权,将原本根据《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组织大纲》实行的总统制改为内阁制,片面强调国会的权力,有意削弱总统的权力,致使行政权难以有效制衡立法权。这为日后安福国会操纵内阁提供了法律依据,以致大总统徐世昌的权力被架空,安福系大权独揽。在缺乏民主政治土壤的民国初年,从西方移植过来的议会制度徒有漂亮的外壳,内核满是见不得人的暗箱操作。
梅毅 :安福政府实行亲日政策,出卖铁路、森林、矿权给日本人,换取金银支持。
安福政府的亲日政策举国共愤,《安福世系表之说明》道出了国人的心声。当时徐树铮权势熏天,有人说他在国务院事事干涉,无论何项政务,不经他寓目,即片纸只字亦飞不出国务院大门。段祺瑞不便直接出面,徐树铮便成为皖系抛头露面的主体人物,因此被列为安福世系表的“本身”。徐树铮的得力助手也被一一罗列其中,有“兄”,有“弟”,有“子”,有“继子”,有“义子”,有“孙”,还有“继孙”。比如,王揖唐被说成是徐树铮的“佳儿”。躲在幕后操纵安福系的段祺瑞,俨然是一家之主,被奚落为徐树铮之“父”。段祺瑞的靠山日本人被排在“祖”的高位,安福政府要员全部沦为日本人的“徒子徒孙”。
这篇署名“某君戏作”的文章,名为游戏之作,实则匠心编排,国人无不为其用心之巧妙、判断之准确会心一笑。如此火辣辣的嘲讽令局外人大喊尽兴,局中人则怒火丛生。此番言论不可谓不大胆,人们不禁要追问:胆敢刊登这篇文章的报馆究竟是何人所开?有何背景?
郦波 :《民国日报》是谁筹办的?孙中山手下第一干将陈其美。总经理是谁?邵力子 。邵力子和柳亚子均为南社创办人,而南社和同盟会的关系就不用说了——南社是用文学革命,同盟会是用武力革命。总编辑是叶楚伧 ,乃是民国著名的媒体人。
倪德慷 :《民国日报》原是中华革命党的机关报,后来成为中国国民党的机关报,主要是国民党左派的机关报。孙中山成立中华革命党的主要目的是跟北洋政府对抗,因此《民国日报》从一开始就对北洋政府持批评态度。在那个时代,不论是从旧体制出来的袁世凯,还是像本就没在体制内的孙中山等人,对言论自由的认可程度都很高。这跟民初之乱有关,当时还没有一党独大,没有人权倾朝野,谁都没有能力一人说了算,所以谁都想去指摘别人来抬高自己。
邵力子 |
叶楚伧 |
在袁世凯称帝闹得乱哄哄之际,由中华革命党总务部长陈其美负责筹办的《民国日报》,1916年1月22日在上海创刊。这张报纸当时以讨袁为主旨,发刊词即亮剑说“专制无不乱之国,篡逆无不诛之罪,苟安非自卫之计,姑息非行义之道”,昭告国人办报宗旨是保共和、争民权、富民生。报纸出刊未满4个月,创办人陈其美即遇刺身亡,邵力子和叶楚伧成为报馆的负责人。
虽然背后有政党做靠山,然而“东家”当时是在野党,宣传经费少得可怜,《民国日报》是出了名的穷报。有一天晚上已过8点,报纸版面都排好了,买新闻纸的钱却尚无着落,邵力子和叶楚伧只好把表、大衣等物送进当铺,换来一点钱买纸印刷,勉强让报纸生存下去。有一年年底,债主纷纷登门要债,报馆实在穷极了,叶楚伧就写了一张“前债未清,免开尊口”的字条,债主只好幽默一笑,无奈地走开了。
一张报纸能不能存活,除了要有钱做经费,还得靠内容做命脉。穷得叮当响的《民国日报》根本付不起稿酬,比如张恨水的第一篇小说在上面发表后,就没收到一分稿费。所幸有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不计较这个,没稿费也写得很起劲。以《民国日报》之穷,连京、津等地都派不出记者去采访,有些所谓“本社专电”并不是外地拍来的,而是本地“做”出来的。有一年,路透社的电讯稿由每月300元涨至800元,《民国日报》实在买不起,只好忍痛割爱。邵力子有时到《申报》等报馆的编辑部闲谈,顺便偷看一点电讯,回来后动笔改写,被称为“做电报”,报界朋友传为笑谈。
袁世凯死后,北洋政府由袁氏时代过渡到皖系军阀时代,而皖系首脑就是人称“北洋三杰”之一的段祺瑞。虽然靶子已经变了,《民国日报》的笔锋却依然犀利不减,时评常含嘲弄当局的口吻。例如,有一篇题为《鸳鸯》的时评奚落说:“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商,段祺瑞与冯国璋今符此语矣。”言论自由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在乾纲独断的盛世往往被遏抑住生命力,在群雄争霸的乱世夹缝中反而得以绽放。在民初派系斗争中,一家在野党的机关报如此尖刻地抨击现政府,也就不足为奇。
不过,玫瑰虽然芳香,却也会扎人,言论自由有时要付出代价。1919年4月和7月,《民国日报》就因刊发所谓“不当言论”,连遭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巡捕房刑事检查科控告。时隔不久,该报又刊发如此热辣的《安福世系表之说明》,把安福政府大小头目奚落了个遍,一时间被人称为“惹祸文章”。毕竟,北洋政府是当时世界公认的中华民国之合法政府,曾作为中国的象征符号加入协约国参加“一战”,并以战胜国的身份出席巴黎和会,如今受此奇耻大辱岂肯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一个名叫穆安素(G. D. Musso)的外国律师很快就踏入上海租界,一纸诉状将《民国日报》告上法庭。上海公共租界会审公廨就向《民国日报》的负责人发出传票,邵力子、叶楚伧于1919年10月1日前去接受讯问。身兼法官的英国副领事经过一番简单询问后,告诉他们两天后将开庭审理此案。邵、叶二人爽快地表示,他们一定准时到庭接受裁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