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3月23日，早春的上海迎来一股“热浪”，南市市政厅 门前人头攒动，人气荡高了空气的温度。数月前发生在江苏的一起革命党人被杀案，经新闻媒体扩音器的传播，在全国震荡出轩然大波。这起被炒得沸沸扬扬的命案，如今要在上海公开审理了，尘埃落定的结局大家都喜欢看。许多记者、政府官员、南社 社员乃至外国人闻讯前来，持券进入法庭旁听者将近200人。

当天下午2时许，设在南市市政厅内的临时裁判所一切就绪后，书记员起立宣告“中华民国审讯姚荣泽案，现在开庭审判”。这句今天看来再普通不过的开场白，在当时人听来却别具新鲜感。没有了传统官衙升堂的“威武”声，民国历史上第一起按照西方司法程序公开审判的案件就这样拉开序幕，在看似平静却充满争锋的气氛下追寻事实与真相。

这起轰动一时的革命党人被杀案，发生于1911年11月17日。当时武昌起义点燃全中国，天下大势纷纷扰扰，究竟是新生势力革命党人会大获全胜，还是入主中原200多年的大清王朝会反戈一击，谁也不敢拍胸脯保证。毕竟，从鸦片战争到太平天国运动，再到八国联军侵华，大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帝还在，辫子也还在。局势究竟会朝什么方向发展，当时无人知晓，只能雾里看花。江苏省山阳县（今淮安市淮安区）知县姚荣泽，就在乱世中做了一个错误的判断，事后证明这相当致命。

郦波 ：当时山阳县有两个年轻人，一个叫周实，一个叫阮式，都是南社社员和中国同盟会会员。二人很早就投身革命，武昌起义爆发后回到故乡，组织了八九十个学生成立巡逻部，维护社会治安，接管旧政权。他们把当地乡绅集合起来，打算筹建新政权。在革命风潮下，当地乡绅和清政府任命的官员都很茫然，其中也包括知县姚荣泽。

梅毅 ：山阳县光复后，姚荣泽被地方士绅推举为县知事，负责维持地方秩序。在接管旧政权的过程中，周实和阮式对姚荣泽有所呵斥。两个革命党人对这位前清官员态度非常不恭敬，姚荣泽就怀恨在心。

郦波 ：周实和阮式都是年轻人嘛，性格非常激烈，当时就放出狠话：你姚荣泽如果退缩，就要你好看！那个时候的革命党人大多如此，一言不合即可抛头颅洒热血。

周实

阮式

当时代列车行进拐弯处，新旧必然碰撞出一大群愤青，周实和阮式只不过是其中两个缩影而已。周、阮二人都出身书香门第，幼年接受过旧学熏陶，都中过秀才，然而科举制度一朝被废，传统进阶之路陡然断裂，而此时西风又东渐，苦闷青年闻到了新鲜的空气，自然想冲破牢笼飞向自由的蓝天。1906年在南京宁属师范学堂读书时，周、阮一见倾心，结为挚友，后因不满学校思想守旧、蛮横粗暴一同退学。1910年，二人携手创立南社分社——淮南社，率淮上名士以诗文鼓吹革命。

武昌起义的枪声振奋了书生们的神经，时在两江师范学堂读书的周实欣喜若狂，拟于1911年11月7日会同南京城内各校学生700余人举事，以偿10余年革命之志。不过，南社领导人柳亚子 的一封信打乱了周实的计划，也改变了周实的人生轨迹。在应邀赴沪晤谈之后，周实听从柳亚子的建议，匆忙返乡见机行事。

山阳县地处淮南，自古民风强悍，现逢乱世，社会更加失序。邻县清河县（今淮安市淮阴区）驻军起义攻下县城后，因群龙无首变成散兵游勇，四处流窜抢劫。山阳县为淮安府府署驻地，知府刘名誉听闻苏州光复，竟盗走大部分府库藏银携眷潜逃。山阳县政权瘫痪，豪绅巨室纷纷携金银细软逃亡，留守的士绅就在城中心的漕运总督署西侧设“大局”自保，雇百余名地痞、乡勇维护治安。然而，这些兵勇吃好喝好，还惹是生非，动不动就把人抓起来枭首，先后杀了20多人。光靠团练局还不足以抵御乱兵和土匪滋扰，士绅们特别渴望有救星出现。

周实11月7日回到家乡，看到局势如此混乱，就和当时在山阳县高等小学堂教书的阮式商议，先安定局面再谋光复。恰好不少在外求学之人因战事回乡，周、阮二人便召集八九十名学生开会议事，成立一支以南社和淮南社社员为骨干的“学生队”守城，由周实任队长，阮式任副队长。士绅看到这些学生的纪律胜于民团，每日自备三餐巡逻，城内秩序大有改观，就商议决定将学生队改组为“巡逻部”，由“大局”供给枪支弹药。巡逻部由周实任部长，阮式任副部长，二人率领部员荷枪实弹日夜巡查，很快就控制住了全城局势。

虽然革命党人领导的学生队伍守城有功，但一触及士绅固有的利益，双方的矛盾骤然而生。巡逻部一掌握武装，就马上跑到府署前放了一排枪，把清朝的龙旗扯下来撕得粉碎，然后插上白旗。不过，当时山阳县并未宣布光复，周实等人正在与江北都督府接洽，筹备组织淮安军政分府。山阳县一时出现政权真空期，士绅终究不放心让学生掌权，便推举前知县姚荣泽出任县知事，总管商民政事。一边是革命党人手握军权，一边是旧势力掌握行政大权，冲突的种子早就种下了。

11月12日，清河县宣布光复，江北督练公所参议蒋雁行 被推举为临时江北都督。蒋雁行立即通令山阳县及附近各县派代表来开会，讨论各地光复事宜。面对尚不明朗的局势，在官场摸爬滚打的姚荣泽很谨慎，拒不赴会，士绅便推举周实等五人赴会。周实一走，姚荣泽便散布谣言说周实等人要杀官劫绅，激起士绅对革命党人的忌恨。

11月14日，山阳县光复大会在漕运总督署大门前召开，与会者5000多人，而姚荣泽借故不到会。这把阮式惹火了，在会上谴责姚荣泽首鼠两端，避不到会就是反对光复。禀性刚直的阮式素来心直口快，骂完姚荣泽还不解恨，顺势把县里的劣绅痛骂一顿。这番声情激越的发言，让台下士绅听得脊背发凉，觉得“杀官劫绅”的传言被印证了。会后，漕院门口照壁上还贴出革除阮钵香（阮式的堂兄）“乡董”资格的布告，士绅们人人自危。

次日，临时江北都督派一队兵来山阳县设防，周实出城迎接，阮式留守漕署。午前，姚荣泽率私募的三四十名卫队，前呼后拥来到漕署。阮式看不惯姚荣泽的嚣张气焰，便厉声责问他为何昨日不到会，并严诘漕银数目及存放地点。说到火起，阮式拔出双管手枪对准姚荣泽的胸口，姚荣泽吓得面如土色，卫队亦被震慑不敢妄动。姚荣泽只得曲意服软，答应三日内造册交清，并保证会解散卫队。当晚，姚荣泽召集典史周域邠、参将杨建廷密谋反扑，因未征得士绅同意，不敢仓促行事。姚荣泽连夜派人向蒋雁行谎报巡逻部将哗变，掳掠全城，请派两营兵来弹压。

周实和阮式感觉到姚荣泽心怀叵测，就于16日召集巡逻部骨干商议对策，当即派人赴江北都督府申请淮安军政分府印，以便武力镇压姚荣泽。与此同时，姚荣泽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划除掉周、阮之计。17日上午，姚荣泽和阮钵香、何钵山等士绅秘密会晤，一拍即合，很快拟订谋杀计划，并立即付诸行动。

梅毅 ：当地士绅怕这两个革命党人带头分他们的财产，就暗中勾结姚荣泽。姚荣泽就派人以议事为名，先把周实骗到淮安府学的魁星楼下。

郦波 ：周实一进门就中了埋伏，当场七枪就被打死了。姚荣泽又派人去阮家把阮式绑来，非常残酷地开膛破肚，剜心挖肺。

17日中午，周实应邀到何钵山家吃饭，饭后路过府学前，被姚荣泽派人请进里面议事。周实一进府学，当头就遭人劈砍，自知难逃一死，便高喊“文明世界，请以枪毙”，姚荣泽就授意周域邠开枪。周实先中两枪倒地，而后又被打了五枪，当场身亡。随后，杨建廷率团勇包围阮宅，然后走进厅房骗阮式说，周实约你议事，请马上去。刚一出家门，阮式就被捆绑至府学。阮式痛骂姚荣泽，并大喊“要杀就杀，快刀立断，勿延”。团勇被阮式的豪气震慑住，又怕得罪阮氏大家族，一时无人敢动手。悬赏之下必有勇夫，屠户朱二就将阮式刳腹剖胸，一时肝肠俱出，未及消化的饭粒菜蔬掉落满地，惨不忍睹。

姚荣泽马上解散巡逻部，并全城搜捕巡逻部骨干，很多部员被家长拉回家中不容外出。周实和阮式被杀后，姚荣泽诬称他们是土匪，连他们的家属也要拘捕。周实的父亲未经堂审就被判处十年监禁，周实的妻子偕年幼的儿女躲进一艘小渔船，而阮式的三个兄弟多次遭毒打，被迫逃亡镇江。在革命之风未劲的山阳县城，昔日的权贵又神气地当起了“土皇帝”，只不过好景不长，很快就被时代车轮压瘪了。

郦波 ：随着时间的发展，革命风潮越来越汹涌，革命军很快就杀到淮安来了。姚荣泽一看坏了，自己当初对时势的判断是错的，只好抛家舍业逃跑了。

傅国涌 ：在社会大变动中，官僚派与草根革命者之间有分歧和冲突是正常的，每一次革命都会发生，尤其是像辛亥革命这样一种相对来说比较有节制的革命。辛亥革命不是一支组织强大的部队把地方占领了，而是和平易帜，一夜之间就变了，有一批士绅其实更愿意亲近像姚荣泽这样当过官的人。事实上，因为你没把士绅阶层和官僚阶层原有的权势摧毁，这些人所掌握的资源仍然比革命党人多，尤其是在县一级。在这种情况下，双方一有矛盾，很可能就是流血冲突。所以姚荣泽后来就说，不是我要杀周实和阮式，是那些士绅让我杀的。

镇江军政分府派来的革命军抵达山阳县后，开始追查这起血案。姚荣泽先是以盛馔款待，满口答应要找出凶手为周、阮报仇，稳住革命军后再思对策。姚荣泽给周、阮安的罪名是因谋乱遭杀，当时他未经江北都督批准就行事，现在赶紧禀请蒋雁行补批手续。姚荣泽分一些库银给参与此事的士绅，然后以母亲生病为由辞职，卷款潜逃南通亲戚家，后得到南通总司令张察 的庇护。在人人喊杀的绝境中，姚荣泽只得挥金打通关节，以求保住一条小命。

周、阮的亲友到南京向江苏都督控告姚荣泽未果，便通过柳亚子等人向沪军都督陈其美 求援，请这位南社社员出面复仇。陈其美立即悬赏通缉姚荣泽，不久姚氏被人出卖，羁押在南通军政分府。陈其美要求将姚荣泽解送沪军都督府，但遭到张察拒绝。此前姚荣泽曾向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呈禀申辩，孙中山认为此案地属江苏都督管辖，便指令江苏都督审办。当陈其美再次要求提解姚荣泽到沪时，张察便以此为由又予拒绝，此案一时陷入管辖权之争的僵局。

因直接交涉未果，陈其美遂于1912年2月4日致电孙中山和司法部，称“今民国方新，岂容此民贼汉奸戴反正之假面具，以报其私仇，杀我同志？其美不能不为人昭雪，虽粉身碎骨，有所不辞”，强硬表态要不惜一切代价复仇。青帮大佬出身的陈其美颇有侠气，上海当时的特殊地位又滋长了沪军都督的硬气，孙中山很快就以此案在沪军都督处告发为由，指令江苏都督和张察速将此案交由陈其美审办。看到陈其美大有武力攻打南通之意，张察不得不赶快交出姚荣泽。 Uz2b09ks8oobTEzplN4bXWvpiriVdYUWlJtSieXRCqHtdIXNwMnqDJyi03YpLLWp